消逝的钟声-革命需要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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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公社驻地村牛栏庄驻工作队。工作队长叫夏荷,是刚从县里派下来的公社党委常委、青年书记。夏荷貌美如荷、活泼爽朗,体内涌动着一股年轻女性的朝气。说起话来伶牙俐齿,走起路来风度翩翩,颇有一副领导派头。

    根据工作队员的分工,夏常委安排我负责会议报告、典型材料、工作总结、情况通报等文字方面的工作。有空,我还搜集点素材,写写通讯报道。

    我有个晨练的习惯,虽不倮祖逖邓样闻鸡起舞,也喜欢一个人到村外“吐故纳新”,舞马长枪地活动一下筋骨,把年轻人出不完的劲释放释放。

    每早走到大街上,我总会碰到一位老汉,推着一辆粪车,车把上挂着两个尿罐,急匆匆地走着。我纳闷,这年代谁起这么早去干活,且天天如此。

    早饭后我约几个干部到坡里去看墒情,准备春作物下种。走到大街上,又碰到这位推粪车的老汉。老汉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像只啦啦队,边跑边喊:

    粪叉子,真能干,

    粪车把上挂尿罐。

    不拍臭,不拍脏,

    一天到晚脚不闲。

    积的屎尿满了圈,

    打的粮食吃不完

    老汉也不发火,走几步回头驱赶一句:去去,别捣乱,去去。

    我问村干部:“这是怎么回事?”村敢部说:“孩子们愿意跟他瞎闹腾。”我说:“这个人我每天早晨都碰到他。”村干部说:“你不认识?他就是俺们村的牛丰田。”

    我说:“孩子们怎么喊他粪叉子?”村干部说:“他小名叫丑子,大名叫牛丰田,现在很少有人叫他的大名,都叫他粪叉子。别看他那个邋遢样,孩子们可喜欢他啦。他到小学去挖厕所,常买些糖果、铅笔、本子、小人书分给孩子们,逗着孩子们玩得很开心。”

    “怪不得。”我兴趣十足地望着他的背影。

    村干部说:“你可别小看这个粪叉子,我们村的粮食连年增产都是他的功劳。”

    “他天天都这么干吗?”我问。“天天如此,年年如此。社直部门的厕所分给几个村,其他村挖粪的都不正经干,一年积不了个百二八十方的。而粪叉子一年能积六七百方,还都是优质肥料。粪叉子不讲究吃,不讲究穿,也不计较工分。年底开支的钱花不了,他还送给五保户。你说这样的好社员现在哪里找去。”

    “粪叉子没有老婆孩子?”我又问。“过去有过,跑了。粪叉子这人老实厚道,外表上木讷呆憨好像有点傻,其实他心里明白,就是懒语。他说的话一辈子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快嘴婆娘一下午说的多。年轻时他父母给她买了一个媳妇,小媳妇大高个细料条,满街小伙子都眼馋得想沾一沾这朵牛粪上的鲜花。解放后,提倡婚姻自由,媳妇嫌他老实木讷,同房多年也没怀过一男半女的,就离他而去临走时给他做了三件单衣,两身棉衣,枕下压了二百块钱。”

    “还挺重情义的。你继续往下讲。”

    “粪叉子别的活不会干,就会拾粪挖粪,他对这个活感兴趣。几岁时他就撅着粪筐子三村五瞳地去拾粪。时间长了,拾粪拾出了经验,哪儿有人粪,哪儿有狗屎,他都一清二楚。他对粪也有感情,真是傻耷猫子吃狗屎,各好一嘴。有时他没撅粪筐子碰到粪,就找块破纸或茼叶包回家。有一年一家结婚的叫他去抬食盒,回来的时候食盒空了,他到沟边小便时看见一泡粪,就找了块纸包了包放进回来后喜主检查食盒,认为那头亲家给回的什么大礼,待解开一看,追着粪叉子连骂带打,自此,谁也没有再找他帮忙的。”

    “这个粪叉子,还真有些故事。”我笑着说。

    “粪叉子还有个好处,不财迷。打扫厕所时打扫出来的钢笔、钢蹦、首饰等他都用水冲洗干净交给失主或单位。有一次在供销社厕所里挖出一只玉镯,洗干净后用衣服擦干交给供销社办公室。失主是一位职工家属,这只玉镯是件祖传珍品,一时找不到就疑神疑鬼的。她丈夫又是个吃喝嫖赌都沾边的人,就逼问她丈夫把玉镯送给哪个相好的了。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听到了喇叭上广播招领启事,女人取回玉镯后,两口家才烟消雾散。这位女失主找到了粪叉子当面道谢,一见粪叉子衣服这么脏,回家拿来丈夫的衣裳要给他换下来洗洗,他被这位漂亮的女人吓得推起粪车就跑。”

    “他还有哪些故事?”

    “他的故事很多。听说最近他在医院里捡了个娘。一位老太太六十七、八岁了到医院看病,在大院里突然昏倒在地。粪叉子扔下粪车把老人背进急诊室。出院时老太太身上只带了十元钱,粪叉子又回家拿钱给他结算。感动得老太太要认他做干儿,粪叉子见她孤身一人怪可怜的就认了,把她接回家就当娘伺候。街上人都说要是捡个年轻的当媳妇就好了。”

    “这个粪叉子还真有意思。”

    我们正谈论着,粪叉子推着粪车回来了村干部说:“粪叉子,你停停,咱说个话。”

    “什么话?”粪叉子瓮声瓮气地问。村干部指指我说:“这是驻咱村工作队的白知同志,想认识认识你。”

    粪叉子停下车说:“见过。”粪叉子不到五十岁的年龄,六十岁的模样。眼皮像扣着两只蛤蜊売,鼻子像熟过了火的草莓,嘴唇外翻,下颌上有十几根长毛,头戴一顶黑帽头,松弛的脸皮黑乎乎的,不知是灰还是那样的肤色。看入时两颗眼白滚来滚去,有点戏台上黑包公是我扮相。

    “丰田同志,你天天这么干累不累?”我问。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黄牙说:“干着不累,闲着累。”我要他谈谈积肥的体会,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叫体会。

    我又问:“你为什么要积这么多的肥,少积点不是还轻快嘛。”

    他顿了半天,才说:“粪多了肥地,地肥了多打粮食,粮食多了多向国家交公粮。”

    我就想听他说这令八舌,这句话一上升就是为了多交爱国粮我积肥。“有了这思想认识高度,我决定写一篇通讯报道,把粪叉子的事迹宣传宣传。我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题目来。

    那年代,农村工作队讲“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午饭后,我借了一张锄,同社员们一起到麦田里除麦蒿。除麦蒿的社员女多男少,大都是结了婚的婆娘媳妇。说起话来荤的腥的毫无顾忌,嘻嘻哈哈的没有正形。和我刚见面时她们还拿捏着,锄了一个来回彼此瞧,熟悉了,她们就挤鼻子弄眼地拿我开涮了。先开腔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媳妇,长得小巧玲珑却美观大方。她看着我媚眼一抛说:“小白同志,你这个白面书生,嫩得一掐冒水,干这出力的活能吃下苦来?”

    我说:“和你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嘛。”她咯咯一笑说:“同吃同劳动可以,和俺同住俺可不干,孩子他爹能把你踢出去。”

    我脸一红,一时语塞。

    左边大乳房女人见我拿锄的姿势有点笨拙,带着奚落的口气“小白同志,你姓白人长得也白,你那手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拿锄杠的。”

    我说:没拿常,拿常了就好了。”

    大乳房女人拉过我的手看了看说:“哎呀,这不磨起血泡来了,多痛人哪。”

    右边几大辫的俊俏女人接过话说:“嫂子,看把你心痛的,乍摸锄杠哪有不起泡的?让小白摸你俩大东西保证不起泡。

    大乳房女人回击道:“你这个小辣椒,我年纪大了没摸头了,你那两嫩,也白,让小白摸你的。”

    我有点听不下去了,羞红着脸说:“嫂子,玩笑有点过。”大乳房女人说:小白同志,别介意。你说俺们这些庄户娘们儿,睁开眼上坡,闭上眼睡觉,找上一块儿再不开个玩笑,哪里还有个乐趣。”

    我说:“也是。开个玩笑开开心,只是……”

    她知道我想说什么,打断我的话说:“告诉你吧,小白同志,嘴上豁咧出来的人不一定做丑事,那些闷闷一包心儿假充正经的人,篮子里若干馊干粮。”

    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哈哈大笑。

    黑油油的麦苗盖满了垅,麦茎倮刚发芽的芦苇又胖又壮,叶子又宽又厚,一群小鸟在麦田里鸣叫着起起落落,仿佛在逗你玩。温和的西南风掀起层层绿波,清甘的麦苗味爽心润肺。锄到地头大家都站着歇一歇,这叫吃斗地头烟。我指着沟南面一块发黄的麦田问大乳房女人:“嫂子,我们这块麦苗长得这么壮实,为什么沟南那块麦苗又弱又瘦,惊人长黄病似的。”

    “那麦子是马家顶的,缺肥。”

    “为什么他们不多施肥?”

    “他们村没出个粪叉子,肥料少我们村粪叉子积肥多,基肥足,冬天又用尿浇了一遍,能不痴长。”大乳房女人话里带着自豪。

    我说:“粪叉子真是个好人,就是光能干不会说。”

    大乳房女人说:“能干不会说,比那些光说不干的人强。人家粪叉子还心地善良,前几天在医院拾了个娘回家听说过吧?”

    我说:“听说过。”大乳房女人又说:“如今有些年轻人不养爹不养娘,有些姑娘找婆家还提出上不要破烂(公婆),下不要零件(小粪叉子这么个年纪了还拾叔小姑),真不知道她从哪里钻出来的。粪叉子这么个年轻了还拾格格热娘回家养着。听说经常往家里割肉买菜,孝顺着哪。也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哪辈子修的福。有的人整天嘴上喊着革命呀,革命呀,人家粪叉子光干不说,依我看,革命就需要这样的人。

    大乳房女人的一番话,立刻触动了我的灵感,《革命需要这样的人》,不就是最好的题目吗。

    《革命需要这样的人》很快被县广播站和省人民广播电台采用,先在县广播站“学毛著专题节日”播出,继而在省人民广播电台“抓革命促生产”节目播出,这是我写稿以来在省级电台上播出的第一篇稿子,也是我的处女作。听着广播,我很兴奋,也很激动,高兴地不亚于娶媳妇。大乳房女人听到广播后到工作队给我道喜,夸我写得好,实事求是,这样的人就应该多表扬。

    晚上,夏荷开完党委常委会,打电话让我去她宿舍一趟。

    工作队驻村以后,我和另外三名工作队员住工作队办公室。夏荷仍然住在公社大院的单身宿舍里。工作队办公室四间屋,两男两女住两头,中间两间用来办公。办公设施很简陋,两张办公桌一部摇把电话,一个煤油炉子,一把燎壶两把暖瓶。开始吃了两个月的饭,农忙了就到医院食堂打饭吃。

    工作队办公室离公社大院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夏荷的宿舍住最后一排,两间屋,院墙没有门,走到门口,我伸出两指轻轻地敲敲门,夏荷开了门。又坐在镜子前往脸上抹着什么,一股好闻的气味直往我鼻孔里钻。

    “夏常委,你找我?”

    “嗯,白知,先坐下,我换件衣服。”

    夏荷从里面走出来,换了件浅色的薄衬衣,里面没有带乳罩,显山露水的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她向后捋了捋散落在肩前的长发,坐到我的面前,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说:“白知同志,你那篇稿子写得不错,省县两级的播出我都听了。今晚党委常委会上张书记、刘主任也都表扬你。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个才气。”

    自认识夏荷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也第一次看到她穿的这么随便,更是第一次对我这么含情脉脉的。我的脸在发烧,做贼似的看了一下她的脸和高耸的胸,低头嗫嚅道:“刚学写作,还请夏常务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政治上可以给你把把关。”她又向后捋了捋肩后的散发,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抓革命促生产’典型,应该把我们的工作写进去。通过我们对他的教育和培养,牛丰田同志如何提高了爱国爱社会主义的觉悟,增强了革命干劲,在‘抓革命促生产’活动中,起模范带头作用。这个典型总结好了不光突出我们工作队的成果,也为全社这次抓革命促生产活动增光添彩。”

    她看我低头不正视她,突然话题一转说:“白知同志,我就那么难看吗?”

    “我、我、我……”我心慌意乱地抬起头。她说:“这是工作。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没有。”我说:“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光要写牛丰田的先进事迹,而且要写这个典型怎么培养出来的,谁培养的。”

    “真聪明。知我者,白知也。”她站起来,有点眉飞色舞,向前走了一步,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说:“怎么,发烧?脸成关公啦。”

    我怕她看出我心底的隐私和秘密,故作镇静地说:“没事,没事,热的。”

    “别装了,白知。你心里那点秘密能瞒过我的眼?无非离我这么近,产生那种男女之情的冲动罢了。羞怯什么,紧张什么。这是一个正常人心理和生理上的健康反应。人嘛,在个人生活中有两大不满足,你知道吧?”

    我摇摇头。

    “你啊真是白痴。你那个知字可不要加上病字旁呀。人一生不满足的第一是吃饭,第一是性事。这两件事没有欲望了,人就要走到尽头了。好了,不谈这些了。回去按照我的意图改,行吧。我说:“你的意图我明白,只是牛丰田说不出话,有些方面不好写。”

    夏荷咯咯笑起来说:“白知啊,真是本本主义。管他牛丰田驴丰田干什么,笔不是在你手里吗?”

    我说:“明白了,回去立即动笔。”

    我起身欲走,她又走到我眼前,用右手敲着我的肩,欲言又止。站在她半遮半露的胸前,我那颗心跳到了舌根。她叹了口气,柔情地说:“你回去吧,写好了给我看。”

    我像个释放的罪犯,有种逃出羁押地的轻松。可是两性之情像把软刀子,杀不死却会折磨得你死去活来。我连续几夜睡不好觉,夏荷的影子晃得我头晕脑胀。待我清醒过来之后,心里又产生了种罪恶感,有点后怕。人家毕竟是党委领导,即便自由浪漫一点,并没有说出要做那种事,是不是自我多情。古语讲,伴君如伴虎,她不是君,但决定着你的前途和命运。俗话说:悬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打住,打住,迅速勒住悬崖之马。

    我收敛了感情,抛却了胡思乱想,把精力集中到稿子上。

    几天的苦苦思索,根据夏荷的意图,稿子重新写了一遍。这次主要从培养典型这个角度写,牛丰田的事迹作为领导培养的成果体现出来。在夏荷去县里开会临走之前,我把稿子交给了她。

    夏荷去县里开青年书记会,一去就住了五天。

    晚上十点半钟,我刚脱衣上床,电话铃响了。我光着身子到下面接电话。

    夏荷说:“白知,县里散了会,今晚又开党委会,刚散。你到我屋里来一趟,把稿子情况与你谈谈。

    我不想再到她宿舍里去。上次去那趟,被她荡起的情波折腾了好几天,现在刚刚平静下来,再去,又要翻江倒海的。我进退两难,说躺下睡觉啦,说病啦,理由都不充分。那年代,领导的指示不过夜。不去能行吗?她是领导,并且是我的直接领导,命运和前途就是她的一甸话。不能不去,也不敢不去。

    走到她门口,做贼似的看看四下无人才敲开门。夏荷穿了件绿叶红荷图案的睡衣,更增加了我接近她的思想障碍。她拉灭了外间的灯,说:“到里间来谈吧。”

    夏荷发话了:“白知同志,你那个知字是不是加上‘病’字旁了。这是谈工作,你胡思乱想什么。”

    我一步一步挪到里间。

    她这间卧室收拾得很简单,靠窗有张双人床,床上铺着和她睡衣一样图案的被子。看来她是真正喜欢荷花。一张橙色的写字台靠墙放着,写字台上摆着几瓶化妆品,房间里散发着甜滋滋的玫瑰味。墙上挂着放大的黑白照片,有点像电影《海港》里的方海珍,面带笑容,比她本人还潇洒妩媚。

    我僵直地坐在写字台旁,听从她的发落。她把稿子递给我,说:“稿子我看了两遍,基本可以,角度选得比较好,牛丰田的事迹也能反映出我们的工作成果。但不要提到我的名字,因为这可能成为全省全县的典型,改成党委领导就成。我划杠杠打问号的地方,字和提法再斟酌斟酌。”她又从我手上拿过稿子,一页一页指给我看。翻稿子时,她的身子完全贴在了我身上,她邵柔软的胴体、诱人的体香以及随着呼吸胸部有节奏的起伏,撩拨的我心猿意马。我努力克制着,避免那道防线的崩溃。她看到我邵狼狈相,扑哧一声笑了,说:“白知啊,你是团结活泼不足,严肃紧张有余啊。要有点革命浪漫主义精神嘛。告诉你个秘密,县委已经内定我任党委副书记,我想推荐你任党委秘书,咱俩也好长期相处。我为什么能看中你,因为我是个爱才的人。年轻人光有才不行,要把才干发挥出来,得有人扶持。你那篇稿子播出后,县委办问我是谁写的,我把你的情况做了详细介绍。省县准备总结一批‘抓革命促生产’的典型,我已把这篇稿子推荐给县委办公室栾主任。栾主任可是县委常委呀,过几天要带着秘书科长胡磊亲自来一趟,说要见见你,这不正是你出头露面的好机会。”

    “谢谢夏常委。”我抬头时额头正碰在她的脸上。“叫大姐。”她双手捂着我的脸,那双放光的丹凤眼,就像一只发情的猫,不住地往外释放着荷尔蒙。我意会到她想做什么,我伏在她起伏的胸前就像一只发抖的老鼠,结结巴巴地说:“夏,夏常委,你是领导,不,不可以这样。”

    她用灼灼逼人的日光盯着我,咬牙切齿地说:“我是人,我是女人。你这个白痴,白痴!”

    我感到她那温热咸涩的泪水滴到我的脸上,流进我的嘴里。

    县委办公室栾主任带着秘书科长胡磊来到牛栏公社。在听取党委工作汇报后,由夏荷陪同来到我们工作队办公室。

    夏荷热情地向他们介绍了我。栾主任握着我的手夸奖说:“小伙子,有才气,有才气。”

    我把牛丰田的事迹简要介绍了一遍。栾主任和胡科长翻完我写的那篇材料后,说要见见牛丰田,胡磊也想当面采访一下,夏荷让我去把牛丰田找来。

    我走出门,夏荷又跟出来,悄声地说:“问话时怎么回答,你教教他,一定要与上级意图一致。”

    我说:“知道了。”我在大街上碰到粪叉子推着一车粪往西走。我喊了一声:“牛丰田!”粪叉子好像没听见,我又喊了一声:“粪叉子!”

    他停下脚步回转头:“叫我?”“是啊,跟我到工作队办公室去一趟。”

    “我正忙呢。”

    “权当你歇歇。上级来人找你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

    我把领导可能问他的话,如何回答教了他一遍。他嘿嘿笑着:“实话实说,实话实说。”

    粪叉子一进工作办公室的门,栾主任微笑着说:“哟,我们的时传祥同志来了。”

    粪叉子看看栾主任,又看看胡磊和夏荷说:“俺不姓屎,俺小名叫丑子,大名叫牛丰田,大家都叫俺粪叉子,您就叫俺粪叉子吧。,!

    他自己一介绍,把大家都引笑了。

    夏荷解释说:“牛丰田同志,栾主任说的时传祥是北京市的一位掏粪工人,和你干一样的工作,当年受到——”夏荷差点说出受到刘少奇的接见,忙改口说受到毛主席的表扬,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夏荷也是第一次见到粪叉子,一见他这副肮脏样和浑身散发的屎尿味,就产生了一种厌烦感。她又一指板凳说:“丰田同志,你坐下,这是县里来的两位领导,听了报道后,今天来看看你。”

    粪叉子坐下嘟哝说:“挖粪扫厕所的,有什么好看的。”

    栾主任说:“丰田同志,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咱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

    “对,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粪叉子咧嘴笑着说。

    胡磊打开采访本,看着栾主任,问牛丰田:“丰田同志,听说你一年能积七八千车肥,你为什么要积这么多的肥”

    粪叉子没用考虑,开口就说:“粪多了肥地,地肥了多打粮食,粮食多了向国家多交公粮”

    栾主任听了点点头说:“思想境界挺高嘛。你这种爱国家爱社会主义的精神很可贵呀。”“不贵,不贵。”粪叉子嘿嘿笑着。

    夏荷对牛丰田这话很满意,淡化了一进门时那种厌烦感。

    胡磊又问;“牛丰田同志,你天天与屎尿打交道,又脏又臭,又苦又累的,不嫌弃吗?”

    胡磊想引导他说一句闪光的语言:只要为了革命或者为了社会主义或者为人民服务,再脏再臭也不嫌,再苦再累也要拼命干。可是粪叉子就是粪叉子,他说不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他想了想说:“屎尿都是人身上下来的,脏什么。我从小就爱拾粪、挖粪,俺爹当伪保长时为了这事打过我,打死我也干。”

    “你爹当过伪保长了”栾主任一听,非常敏感地问。

    给日本鬼子敲锣的,叫日本鬼子绑在树上打死了。”粪叉子说得自然平和。

    “你家是什么成分?”系主任很警惕。因为选典型家庭出身是关键,家庭出身不好,干得再好也不能成为先进。

    粪叉子说:“八成是下中农。”他家是下中农,采访前我调查过。“我补充说。

    夏荷松了一口气,说:“他爹被日本鬼子打死,又是下中农也算是苦大仇深。”

    栾主任说:“对,贫下中农是团结依靠的对象。”

    胡磊总觉得牛丰田的回答起点太低,说不到点子上。思想高度上不去。他想了想又问:“牛丰田同志,是什么动力激发出你这么大的革命干劲”粪叉子显然弄不懂问话的意思,歪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不上来

    夏荷见场面有些尴尬,启发说:“丰田同志,胡科长是问你的革命干劲是从哪里来的,比喻学毛著,学习抓革命促生产啦。”

    “学习……”粪叉子摸摸脑袋自语着。“对对,你最近参加学习啦,革命活动啦,等等吧。”胡磊也跟着启发他。

    粪叉子脸憋得发紫,心里急得发痒,听到胡磊说“等等吧”,就耐不住啦。他说:“领导,别等啦,俺实话实说吧。俺没上过学,不学习,也不革命活动(指开会不参加),俺就会拾粪挖粪。国民党时这么千,日本鬼子来了这么干,共产党领导俺还这么干。俺不等了,俺

    得去推粪。”

    粪叉子的几句话,把在座的惊呆了。等夏荷反应过来,牛丰田已经走出门去。

    栾主任板人面孔严肃地说:“夏荷同志,你这推荐的什么典型,一派反动言论,选典型不能光看他能干,要看他的政治觉悟和阶级立场。最近上级部署‘一打三反’运动,我看这就是‘一打’(打击反革命)的活靶子。”

    胡磊插话说:“没见过这样明日张胆的反革命。”夏荷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眼圈子开始泛红。她难过地说:”栾主任,都是我工作不细造成的。我马上通知公社专案组,查他祖宗三代,严惩这个反革命。

    送走栾主任和胡磊,夏荷开始朝我发泄。她以改拿种“发情猫”的温柔和缠绵,就像一只发威的母老虎,揪住我的衣领“啪啪”就是两耳光。她一边哭一边吼:“你这个白痴,混蛋,你把脸给我丢尽了。”他还不解恨,拿起桌子上的稿子一边撕一边往我脸上砸。砸够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我知道这次乱子非同小可,站在她身旁,哭丧着脸像个扶丧的。

    夏荷发泄完,掏出手绢擦擦脸,严厉地说:“不作全面调查就省里县里地投,这是给反动分子涂脂抹粉,再严重点说,你这是欺骗组织。岛上向党委写出检查,深刻反省,听候处理。”

    一九七一年冬天,随着西伯利亚寒流的人侵,“一打三反”运动自上而下狂风暴雨般地席卷全国。运动中某某跳楼,某某投井,某某上吊的消息骇人听闻。经过公社专案组调查证明,牛丰田他爹在日伪时当过伪保长,给日本鬼子收粮、积草、敲锣打更。后因与日本鬼子争女人被日本鬼子绑在树上折磨而死。牛丰田年轻时给日本鬼子挖过大粪,给国民党的马队打扫过马粪。还有一条,牛丰田曾与有夫之妇通奸半年,犯流氓罪。

    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九六零年春天,一个河南女子抱着个不满周岁的男孩讨饭来到牛栏庄。女人因缺汤少水,乳房挤不出奶来,饿得孩子哇哇直哭。女人在村里讨了一天饭,只要了几叶地瓜干和两个野菜团团。晚上掌灯时分,经人点拨,女人来到粪叉子家。进门就给粪叉子下跪,哀求着让他救救孩子,做点汤喝。粪叉子把坛子里的米倒出来熬了半锅粥给女人喝。第二天阜晨,粪叉子又到河里捞了些小鱼小虾给女人熬汤。经过调理,女人有了奶,女人见粪叉子单身一人,家中有粮食,就不想离开。她谎说丈夫饿死在外地,自己和孩子无人投奔,请求粪叉子收留她。粪叉子心软,女人一哭跪他就答应了。直到秋天女人的丈夫找上门来,女人跪着对粪叉子千恩万谢之后,携子跟着丈夫走了。

    政治运动中,不管是出于什么心,只要与有夫之妇通奸就是一大罪状。

    古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满身炸纹的粪叉子。在夏荷的指示下,“一打三反”办公室对牛丰田新账旧账一起算,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交由大队同其他“黑五类”一同管制力斗。

    好事变成了坏事。因为这篇《革命需要这样的人》,我被说成是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涂脂抹粉,在社直部门干部大会上做检查受批判。本该提拔为党委副书记的夏荷,也因此暂停提拔。粪叉子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后,虽然和原来一样天亮了起来推粪送尿,但大小批斗会都有他,在台子上低头弯腰,吃尽了拳打脚踢的苦头。

    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每年春节前都要集中召开一次批斗大会,“一打三反”运动以来,批斗会更是家常便饭。

    那是一个寒冷的晚上,西北风夹着雪花刀子一样扎在人们的脸上。牛栏庄原定于在大场园召开的批斗会临时改在公社大会议室里。

    台子后面摆了几张课桌,算是主席台。夏荷、“一打三反”办公室主任、副主任,专案组长,牛兰庄革委主任,民兵连长坐在台后。一名女工作队员领喊口号。自牛丰田事件后,我已经失去上主席台的资格,夏荷对我冷若冰霜,时刻以仇恨的眼光斜视我,她把“暂停

    提拔”的账全记在我身上。我体会到了女人的冷酷与无情。

    台下参加批斗大会的除了牛栏村的社员外,还有部分村的青年团员、初中学生约四百多人。

    随着“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押上台来的口号声,粪叉子等六名专政对象由民兵押着走到台前。上台后民兵先令他们脱光上身,然后是低头弯腰。民兵们手里每人一块木板,一说低头,就用木板从专政对象脖梗上猛砍一下,专政对象的头就垂到了膝盖。六个瘦骨嶙峋的专政对象像六只虾,弯着腰觳觫不已。

    夏荷主持会议。

    “同志们:为巩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保证“打三反”运动的顺利开展,今天在这里召开批斗大会。”(口号:坚决镇压反革命!)

    夏荷接着说同志,他批判的内容是:揭穿牛丰田的反动实质,坚决镇压反革命。”(口号:打到现行反革命分子牛丰田!)

    口号声中,两个民兵从粪叉子腿弯部跺了一脚,粪叉子双膝跪地。牛文革从粪叉子他爹当伪保长,给日寇、国民党当狗腿子开始,到粪叉子坚持反动立场,散布反革命言论,污蔑共产党一一揭发批判。

    粪叉子根本不知道批判的什么,尽管中间喊口号时挨了几脚,仍是一副死猪不拍开水烫的模样。

    批斗会继续进行多一个个轮着揭批。下一个是右派分子。这个右派是从外地遣返回乡的大学教师。批完了右派又批斗老地主。老地主七十岁了,几十年的“运动员”了,腰弯着弯着就趴倒地上。批斗第四个坏分子时,台上发散着一股臭味。开始认为是谁放了屁,夏荷让民兵把门开一道缝。门一开,阵阵冷风吹进来,不仅不散,反而越来越浓烈。夏荷捂着鼻子到门外呕吐了一阵,回来坐下还被臭味熏得直想吐,不知为什么她对臭味这么敏感,大约有臭味过敏症。

    夏荷下令把几个专政对象的衣服扔到门外,她怀疑是她们的衣服上带的。民兵先拿起粪叉子的邓件破棉袄,往外一扔,“啪”!个纸包掉在台子上。台子上坐的人立刻紧张起来。这个反革命纸里是不是包的炸药。前些日子有一个村召开批斗会,就出现过火药爆炸伤人的现场。县公安局专门下了通报。

    夏荷命令民兵打开纸包。民兵们小心谨慎地抖开纸包一看,里面是一泡开始融化的冻屎,电灯下还冒着淡淡的臭气。夏荷和另一个女的当场呕吐不止。粪叉子低头嘿嘿偷笑。

    夏荷认为受了欺骗和侮辱,歇斯底里地大声喊:“牛丰田破坏批斗会,给我狠狠地揍。”

    两个民兵一脚把粪叉严跺倒在地,乂川大头鞋在身上踢来踢去。牛丰田痛得在地上打滚,娘啊娘啊的直喊。

    群众中突然有人站起来大喊一声:“要文斗不要武斗!”接着几个t员也站起来跟着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我转眼一看,带头喊口号的那位正是大乳房女人。我为她的正义感到震惊和敬佩。

    粪叉子挨得这顿打不轻,满身是伤,断了两根肋骨。第一天他仍然坚持去医院挖粪,结果昏倒在厕所里。医生们都认识他,就把他抬到手术室,给他包扎输液,让他住院治疗。

    粪叉子哪里躺得住,伤口一不痛,拔下针就溜了出去。走到医院门口看到一摞面包状的牛屎,他左手捂着肋骨,右手把牛屎拣到厕所里。

    我们在牛栏庄住了一年半,工作队解散后我被调到公社报道组。夏荷因生活作风问题受了处分,当然不是因为我的原因。她在县城的家里与一位领导缠绵时,被回家探亲的丈夫撞上,丈夫打伤了这位领导后又告到县委书记那里。夏荷被免了职,安排在果品公司工作。

    第三年春天,公社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两位同志找到我,说要给牛丰田落实政策,摘掉现行反革命帽子。我听了后很高兴,就领他们去找粪叉子。粪叉子正在医院里打扫厕所,我把他叫到医院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对他说:“牛丰田同志,这两位同志是公社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今天来给你摘帽子。”

    粪叉子一听,自己一把把帽子揪下来。我们三人都笑了。我说:“牛丰田同志,不是给你摘这个帽子,是给你摘掉现行反革命帽子,摘掉帽子你会干得更有劲。”

    牛丰田嘴一张,嘿嘿了两声说:“戴着帽子我这么干,摘掉帽子我还这么干。”

    望着这位憨厚老实的农民,一种歉疚负罪感涌上心头,禁不住默默念叨:革命需要这样的人啊!

    此文获《中国作家》2010年第四届金秋笔会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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