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个亲姐，长得好看。我很少提到她，回忆客村的往事时，也很少想起她，但写到这一章，种种因缘又不得不让我安排她出场，以便理清人世间原本就纷杂的头绪。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也有可能是因为当年的乡音已经绝迹。

    儿时伙伴忽然说，前几天看你网上发的照片，又想起很久以前一个疑问，为什么你姐比你好看那么多？

    照片上，我姐抱着一岁的女儿，站在我家门前那几棵树前面。站在那棵树下望着天上密布的阴云，多少年的故事都在那一场嘘嘘中转眼流过。我说话、写文章都喜欢隐喻，儿时的伙伴也有这毛病，喜欢隐喻，谈论我和我姐的外表。

    别人总觉得我和她有些生疏。我姐也曾说，有时很想了解我，觉得我有些神秘。那时我每天读书写作，感觉自己是了不起的思想家，许多文章投到杂志社杳无音信，我还是乐此不疲。那句话就是我姐评论到我某篇网文下面的。

    关于我姐的大学，我了解的很少，她遗传了父亲的忧郁、敏感。我更多母亲的那种顽皮。

    我的宿舍一堆垃圾，阴暗潮湿。不知道我姐的宿舍是什么样的，或许南方的大学会好一些，不过也不会舒服到哪。

    我的舍友大多是山东人，问我是哪个民族，我说是汉族；后来他们听见我和我爸打电话，又问我说的是什么话，怎么都听不懂，这么像鸟语？后来，我官话等级考试得了B，他们都不相信。

    问我对山东人的印象，很难说清楚，待了四年，遇到很多人一辈子也忘不了，有我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我想每个地方都是这样。

    很多年后再回过头去看，我才清楚，一旦你有任何与他们不一样的地方，他们很容易把这些差异归到你的家乡，而不是你的性格上。人大都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自己的方式，很难欣赏异类身上和自己不一样的地方，除非在某些方面很厉害。

    历史上的客家人就是这样一群莫名而来的外地人，想要找一个家，却不断被当地人排挤，只好隐居山林，或者四处流浪。天下客，一家人。

    如今，从外省跑到东海边的民工，是另一种客家人。在这延绵万里的洪流中，客村人只是毫不起眼的涓滴。

    客家人为什么不回家？四海之大，无以为家。

    二、

    在厦门蜗居多年后，我姐终于还是和另一个客村人成了家。婚后，他俩在深圳蜗居。

    我姐送我，我让她给我拍了一张照，过年时带给父母看看，然后就没再说什么，背起包拖着箱子过了关。

    整个客村，只有我姐夫那个村子附近还有一片原始森林。这些原本在客村很普遍，但只有那个村的人拼了命把它们保了下来，因为他们相信那片森林里有他们的祖脉。可见信仰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离开我姐三十五个小时后我到了多伦多。琳的男友问我：一下子到这完全陌生的地方，你不兴奋吗？表情为什么那么平静？是觉得恐惧，还是劳累？

    我说不觉得有多兴奋。他们离开后，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我忽然觉得孤独甚至恐惧。三天后，很多时候，我都有种恐惧：如果我就这样客死他乡，所有这些想法也就无人可晓了。

    我徒步走过北美的几个城市，到处都能看到许多流浪汉。他们当中也有一些客家人。

    房价随中国经济起飞，很多客家人客死他乡，生前所有的奋斗和愤恨、希望和绝望也都无人可晓了。

    客家人为什么不回家？

    我堂哥在外地漂泊多年后，回到客村经营手机，几经惨败，客村又多了一个无业游民。如今他已过三十，早已厌倦漂泊，只希望能在家乡找份事做。

    三、

    前阵子遇见老同学。他说，以后我要带孩子在不同地方住住，以免他对某个地方有感情。

    我问，为什么。他说，我对家乡很多地方都不满，但又不能完全割舍。

    他问我，为什么客村人自己都觉得客村人比外地人更坏？

    每个人心里都有光和影、天使和魔鬼。

    临别时，他突然说想去台湾。我问为什么。

    他说，就是因为想走，又总是有留恋，所以走不远……

    我曾经想在客村开一家书店，组建书会，吸引客村的中学生。我姐强烈反对，责备我应该出来多了解一下社会！我的计划终究泡汤。

    回客村后，我没大串亲戚，我晓得他们最初因我出国而产生的期望早已失落而成不解。他们愈发相信：读书无用。

    我姐有时觉得我幼稚。但我以为我比她更早懂得世道人心：她从小就长得好看，所以不会像我一样被人嫌恶。

    回乡数天后，我听说那个村的地下水被新建工厂污染，村民们一直喝着桶装矿泉水。他们保不了原始森林，原始森林也保不了他们，信仰的力量有时会显得很微弱……

    四、

    前些天，我终于又见到她，在她的婚礼上。我认识她已经有十几年了。她的许多心事我都知道，我的许多心事她也明了。婚礼前她心里很平静。

    我说，以后再不能提他了。

    她说，是我害了他……

    我说，不是你，是许多无奈的现实，不是你，也会有另一个人。

    她的故事，胜过许多言情小说。我有幸旁观其中的许多片段，留下更多想象的空白。但我不能讲，只能把她的故事埋在心底。

    感情上的虚伪，是最卑劣的虚伪；对于一切矫情和煽情，客家人只能说别做鬼。但人很多时候也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所以总是做鬼弄绝。

    我晓得我喜欢过一些女生，但不晓得谁喜欢过我；或许都只是错觉，我们都只是喜欢自己心目中熟悉的那个人，而真实的那个人，或许根本不是我们喜欢的样子。熟悉一个人有多难，很多时候，我也觉得我姐很陌生，虽然我们朝夕相处十几年……

    十几年了，所有我喜欢过的人都已远去，最后只有眼前这个新娘，因为从未有过错觉，所以还能对她说说心里话，不必去演某个连自己都不熟悉的人。

    她要我答应她一件事，我说可以。

    她说，十几年了，我们一直很亲近，希望结婚以后我们不会疏远。

    我说，不会疏远的，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亲近过。

    我晓得，故乡是永远回不去的。故乡，只在你心底，你梦里，就像你的初恋，她早已成了任你打扮的历史。就像《月亮和六便士》里所说，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故乡，他们打着灯笼在这个世界上游荡，想要寻找一个家却每每落空，因为那个家，只在他们心里。

    谁不是这世上匆匆过客？谁不是客家人？天下客，一家人，说的岂只是流浪的客家人？

    如果你相信，这一生不过是碳水化合物的偶然相聚和分裂，所有的掌声、呐喊，理想也好、野心也罢，落幕后也无人可晓了；如果你相信，这一生只是一次短暂的旅行，回家路上偶然相遇又分离，所有的想法、心情，真诚的、虚伪的，终究要成为平凡的故事，在旅途的终点与久违的故人倾诉。

    谁不是无涯过客？五帝三皇，骗得了谁？

    客家人为什么不回家？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泥泞，要翻过多少座山，漟过多少条河，在那片奇异的原始森林里，有一座老房子：多少天下客，重归一家人。围坐炉火边，笑谈到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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