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仁村炉匠叶戈尔·纳耶夫的母亲饿成了皮包骨,乃至邻居们不再称她阿妮西娅而叫她为瘦把子炉叉,她那个破落门庭则被戏称作快乐的农家。
按帕仁村人的说法,叶戈尔全像他已故的父亲米龙,也是那样好乱说一气,而且满口的脏话,也是那样的从早到晚烟不离嘴,只是性情脾气较为和善一些。
“我们那邻居倒是个好邻居,”人们议论叶戈尔,“也是个好炉匠,可惜人傻,没有能耐。”
叶戈尔收入菲薄,不够他一个人花销。他那农舍大而无当,因缺乏照料,一年比一年破落坍塌。有一次不知他打哪儿弄来件军大衣,挡住了两根朽木柱之间的墙窟窿。大衣里边糊了张白纸,用黑颜料在上边画了个士兵,那士兵歪戴军帽,肩上扛支长枪,瞪大两只眼睛。
可是,若说修补房顶,填塞缝隙,砌补一下炉子,清除一下烟道,他却从来也没去想过,因此,冬天里,屋子里连狼也能冻死,因为各个墙角里都堆满了雪。换上会治家的人,早从这劳什子破屋里迁走了,但阿妮西娅不依。
叶戈尔生就洋白皮肤,洋白眉毛,全身毛茸茸的,五短身材,凸着个胸。他日常戴顶年久褪色又因出汗而变得沉甸甸的蓝制帽,穿件家织麻布衬衫——那衬衫,领口早已破烂并打成了卷儿——下身吊了条膝部磨损了的裤子,套一双被石灰灼出一个个小窟窿的树皮鞋。他走到哪就在哪说一大套没用处的空话,一个劲儿吸他的烟管儿,咳得死去活来,眼珠子突出,胸部一起一伏。这是被烟呛的,他八岁就开始吸烟了。在他大口大口吸气那会儿,衬衣口便露出晒成棕褐的脖子,与脖子下端死白色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叶戈尔的手生得奇形怪状:右手大拇指像是被冻坏了的残肢,指甲像兽爪,食指和中指比无名指和小指头还要短,没有肉,只像两根骨头。不过,用这残指涂泥灰时倒是挺利索。他拼命咳呀,咳呀,连连说“哎哟,咳死我啦”,似乎在自叹自赞。瞧他这副模样,真不敢相信娘肚子竟能生出这么个声音嘶哑、出口脏话的小子,真不敢相信阿妮西娅就是他的亲娘。
怎也没法子信。他,洋白皮肤,宽肩矮个;而她,枯瘦枯瘦,黑黢黢得像木乃伊,瘦长腿上裹着条破旧毛织裙子。他从不脱去鞋子;她从来都赤着双脚。他一身是病;她一辈子没有过病痛。他空话连篇,有时胆怯,有时见有可欺的人,却又胆大妄为;她寡言少语,温顺而和蔼。他长就个流浪汉子样,喜欢人多,喜欢说话,喜欢喝酒,扯东道西地打发日子;可她永远孤孤单单一人,坐在长凳子上,肚子饿得难受,心里永远愁不尽:“唉,这世界把我这有罪的老婆子给忘了!”照阿妮西娅的意见,唯一不能忘的是,应该修葺这幢农舍,像模像样地传给叶戈尔。她常想:儿子不小啦,该有头脑啦,该娶亲啦。空盼了许多年的儿孙绕膝之福老在她头脑里打转儿。但他老唱反调:“我这辈子不结婚!我现在是个自由的哥萨克,结了婚,就得听该死的老婆呱嗒!……”他既不要家庭,也不要家产和自己的窝。
妨碍阿妮西娅出门打工的原因,除了要守住她的农舍以外,还因为另有不便:她身子弱,又瞎了一只眼。那只金黑两色羽毛的老公鸡多年来一直在她常坐的长凳周围转悠,老来来回回啄食聚集在灰蒙蒙的窗玻璃上的苍蝇,而老婆子常用她的手掌托着腮帮子坐着想心事。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摇铃货郎,她把头贴到窗玻璃上向外张望,叫这只公鸡啄了她左眼珠一口!从此眼睛流水,眼皮子耷拉下来,眼睛只剩了一条细缝。以前她在菜园里种点儿大麻,捣点儿大麻纤维,多少有点儿收入,但叶戈尔把菜园子让出去了。她改去离帕仁一俄里的小地主帕纳耶夫家打短工。可是引起那边小娘们的不满:“这老鬼想夺咱们的份呢!”她们到管家跟前搬弄是非,说她瞎了眼,做不好事,偷地主老爷果园里的苹果,藏进她上工时包早点——一块黑面包——的包巾里。
阿妮西娅很早就出嫁了,因为她很早就成了孤女,年轻时她没人可爱,却非常想爱,不知不觉间把她那颗爱心交给了米龙,一个挣得自由的地主家奴,也就是炉匠。爱得那么久,那么耐心,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挨他打骂,但她未因此将爱转之于子女。米龙酒醉时是很凶暴的。
人人尽知,头脑清醒的人绝不欺负孩子,可喝醉了酒连圣像都能扔出门外。他打碎玻璃,用门闩木追打老婆孩子。“瞧,米龙家里又热闹开啦!”邻居们看着这场闹剧乐呵呵地说,“真是户快乐农家!”他清醒之后,怏怏地请求原宥,她很快就被他三两句甜言蜜语软化了,只是含泪悄悄地说:“若你把我打成残废,别人要嘲笑你的呀!”
即使如此,米龙死后,这样的生活也成了阿妮西娅的一段幸福往事。是的,她有过年轻时代,有过家庭生活,有个家业,有过丈夫和孩子,和人们一样有过欢乐和忧伤……二十年前,米龙没来由地死乞白赖要跟不相识的大车队去利夫内,在路上冻毙了。多少个夜晚她通宵不眠,坐在黑暗的农舍窗台上回忆过去。啊!想呀想呀,但谁都不知道她想的啥。她为死去的孩子们流过多少次痛切的眼泪,这也是悄悄的,只她独个儿知道。贫穷,颗粒无存的家底迫使她常去邻家乞讨,为她唯一的儿子求助,但她从不敢向人们提起往昔她也帮助过别人。结果,帕仁村无人相信她也曾帮过人的时日。她幻想将来依靠儿子过上安宁的晚年。儿子性格平和,只是说话粗鲁、急躁了点儿,压根儿不像他已故的父亲。她常说,儿子手巧,他不会不顾家,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今年冬天,叶戈尔使得帕仁村里的人大吃一惊。什么都能预料得到,就是没能料到他居然抛开手艺,没来由地,像米龙跟随大车队那样,不管别人笑话,上莫斯科淘金去了。不过,他在莫斯科没待多久。阿妮西娅听到他出走的消息时寻思,他许是因为在她身边永远饿肚子,想挣些钱,暗暗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离家出走的。不过他突然回来了,衣衫破烂,囊无分文。他在家住了三夜,无论对邻居或对他娘都没吐露半点真情。说出个所以然倒也罢了,但他显得漫不经心,只回一句:“有什么大不了的?”然后消失了他的影儿。
五月里,他受雇看守兰斯科伊——离帕仁约莫十五俄里地主古里耶夫的一处林子。给他的工资每月仅三卢布。三个卢布顶什么用?要买这买那,连买火柴的钱也不够——叶戈尔受雇以后,压根儿不再管他的老娘。
彼得节前几天[37],她吃完了好不容易借来的一点儿粮食,决定去趟兰斯科伊见见他的儿子并过上几天,而主要是,哪怕能弄到点儿吃的填填肚子也好。她精打细算地分好几顿吃完借来的粮食,体力愈来愈弱了,常常瞌睡、眼花、耳鸣,腿部开始浮肿,渴望能吃上点儿热的、加盐的东西。出门找儿子,谈何容易!不过过路人还是劝说她应该去。过路人到她家讨水喝,一老一少婆媳俩,从古里耶夫村祭扫亡人——老婆子的儿子、年轻媳妇的丈夫——回来。仨人互诉了自己的忧伤,叨咕了一番女人的辛酸,说了一阵子关于丈夫、儿子的事。年轻媳妇体态丰腴,长一张苍白的大脸盘,一双突出的灰色大眼,衣着考究得体,上身是背后带褶纹的棕褐色粗呢新坎肩,下身是大红毛裙,脚上一双白金口黑面半腰靴。她一直不作声。婆子容貌清瘦,衣着干净,虽则力乏,兴致却浓,不停地说呀说的,年轻媳妇只有一次,当婆子说到她小儿子被送去当兵,记不清是在哪个城市的时候,方不慌不忙地插上一句。
“是在三个星期前下的葬,大嫂。”那婆子对阿妮西娅亲切地说,“去城里时高高兴兴,可回到家,赶马去夜牧,离谢德林庄子还差两俄亩——我们通常赶牲口要经过谢德林庄子——他就打回转了。我恰好拿着些麻布进屋,见他躺在炉台上,盖一件短皮袄,他说:妈,我生了病,快死了。昨晚放牲口去吃草,离谢德林庄子地界还差两俄亩地,他倏地身上发冷,打起摆子,腿肚都直不起,好不容易才回得来……”
阿妮西娅叹了口气,眼里亮起了泪花。“儿子好歹都是娘心头的肉,”她叹了口气,不由得生起怜惜儿子之心,“我一定要去看望,他毕竟是我亲生的呀!……”那婆子用清瘦清瘦的手指摸了摸下垂的多皱嘴角,继续说:
“乖乖,怎么办呢?我给了他两块圣饼,一块祝他病好,另一块当作安灵祷告。我说:儿子,吃下吧,也许会觉得好受些。第三天他唤我:妈,今儿天好,搬我去外面,屋里闷得慌。我叫人把他背到晒谷场,安排他坐在麦秸上,我去给绵羊剪毛,离开没多大会儿,回来一瞧,他头垂了下来,只剩一口气,原先红润润的脸儿从额头发白。我扶起他,就在这时咽了气,没等我……”
阿妮西娅为这番谈话,为慈母忧子之心所感动,便与过路婆媳俩商酌她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若去,就打长远算计,不只草草看望一下,而是在那儿待上一个夏天。听说他现在有工资。有工资,也就能供养她,她总共也吃不了多少。
那婆子说:
“咋说好呢?去好还是不去好,我也没法猜,大嫂。我的吉洪可不像别人,生性和善,是个少有的有头有脑的人!听说眼下当儿子的都不像我那吉洪,全是只顾自身……不过,若是我,准去。我的意见——去。”
“他总不能不赡养自己的娘吧。”年轻媳妇补充道。
阿妮西娅不由得心头一亮。
“是呀,我要去。”她说,“他在我这儿感到闷得慌,其实谁也没说他什么不好。他不打架,不酗酒,只是不爱在家闲坐。眼下我又饿又孤单,可他是个倔性子,自有想法,见我一去,说不定会见怪……不过,怪就怪吧!”
送走过路的婆媳俩,她久久地打量农舍的角角落落,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来卖钱?但全部财产都在她那只旧箱子里,箱中仅有叶戈尔赠送她的唯一礼品,一条出殡用的包头巾,在扎顿斯克教堂的一个货摊上买的,那是条白颜色的四方棉布巾,上面缀满密密麻麻的黑色骷髅和交叉的骨头,以及黑色的题词“圣父,圣灵……”,把这样的礼品拿去出卖实在不应该,也实在可惜。说实在话,她的叶戈尔酒后赠送这件礼品,是真心诚意地想让母亲高兴。“不过,这该怨他自己,”她想,“把母亲忘了,让她饿成这样。但,上帝仁慈,他会见谅我的穷困,不戴头巾也准许我去他身边……”于是她出门去把头巾卖掉。
帕仁村隐没在庄稼和柳丛中,只有富人阿巴库莫夫的砖房打老远就看得见。这砖房有墙基,有铁皮的屋顶,有种着锦葵的小院落。阿妮西娅去阿巴库莫夫家那天是礼拜天。阿巴库莫夫用一双鞑靼人的小眼睛把头巾品量了半晌,叫他妈出来。他妈穿件棉外套,穿双毡靴,全身浮肿,冷着脸子。
“要饭来了?”她缓缓移步门外,俯身冲台阶下凛然问。阿妮西娅觉察到这种不友善态度,但还是夸自己的头巾,甚至披在肩上走几步做样子。阿巴库莫夫想了想,出价“两个鹰头”,也就是说十个戈比,后来冷冷一笑,又补加五戈比,说是“赏脸”。阿妮西娅摇摇头,回头就走,连头巾也没从肩上摘下。回到屋里,她仍披着这条殡葬头巾,用她唯一的好眼看着头巾两角,陷入了沉思。后来她伏到桌子上,什么也不去想,只是听着耳鸣……桌缝里留有不少的黍米粒子,她用指甲把黍米粒子抠出来吃了。后来她将头巾藏进箱子,天没黑便躺到裂了个口的炉子旁的铺板上。她对自己说:应该早睡早起,走的时候别忘锁上杂物棚,关紧烟筒的排气铁闩免遭雷击……她的心七上八下,一夜都没睡安逸,快天明时方打了个瞌睡,醒来,天光已经大亮。她满心喜悦,高兴她活着,今儿要去兰斯科伊,就将开始新的可能是美好的生活。她感到自己活在这世上,看到清晨,能爱她的儿子,去看望他,这都是上帝仁慈,是幸福,甜蜜的幸福。她用缺角木叉把过道门顶住,在墙角里找到根布满麻雀粪的木棍儿,便翻过坍塌的土墙,顺着绿色牧场和管家的鹅群正在水中嬉闹的池塘,走上一道灰蒙蒙的蜿蜒土坡。健壮的雀斑脸姑娘玛什卡恰好挑一担泡浸过的大麻秆儿一步一扭地光脚踩着草地迎面走来,阿妮西娅暗暗想:感谢天上的父,出门逢上满盈盈的担子,准是个吉兆……今年整个五月和六月雨水不断,庄稼、青草长得出奇地繁茂。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布满水洼、青草和野花的小径上,边走边习惯性地用木棍儿测量黑麦、燕麦和荞麦秆儿,为庄稼长得好而欣喜,虽则庄稼好坏早就与她不相干了。高高的黑麦在波动,发亮,中间偶尔长出几株蓝色的矢车菊。燕麦秆儿粗粗的、滑溜溜的,也在摇摆。尖头荞麦正在吐蕊,银白色里带着点儿粉红。这天多云,风柔和却强劲,刮得花丛中的蜜蜂嗡嗡地乱成一团,并从花丛送来一阵阵暖暖的蜜香。也许是风,也许是蜜香味儿,扰得她头脑昏昏沉沉像在打转儿。阿妮西娅为了缩短路程,抄小径和田间窄道走,过了帕纳耶夫谷地,走上对面的山坡,接着便是平野,平野尽头处的车站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她猛地醒悟,其实她走了弯路。
阿妮西娅迈出家门后觉得应该考虑一下最最主要的事:叶戈尔在不在家?能否遇见他?但她受外界景物引诱,集中不了思绪。就说现在,离她十步开外的两只斑鸠在她走的那条黑页岩路上撒着细腿儿奔跑,就妨碍她集中思考。在它们没有飞起来之前,她好久也弄不明白:
斑鸠的毛色怎么跟路的颜色几乎完全相同的呢?它们只在背部略带点儿越橘的赭红,婀娜多姿地跨着碎步,忽然垂下灰色尾巴,轻盈地展翅飞腾,然又落到地上奔跑。阿妮西娅朝斑鸠挥了挥木棍,斑鸠扑棱一声飞起来了,但没过一分钟,又在她前面走动,用它们的美丽、欢乐和相亲相爱的劲儿惹她安不了神。她身上的墨绿方格眼粗呢裙子、破烂的衬衣、黑黑的黄色豌豆花头巾已有几多年了,年老,瘦弱,愁苦,她这被人遗忘的穷老婆子压根儿与斑鸠的美色、与盛开的野花和茂盛庄稼不匹配。是的,她痛苦地意识到这一点。阿妮西娅又朝斑鸠挥挥木棒。斑鸠飞走了,她凝立不动,等它们完全从视野中消失。
不知怎的她想打个瞌睡。走印满车辙的乡间道路比走软草绵绵的小径要容易些,光脚踩着暖融融的泥土也舒服得多。但风磨的叶子已在地平线尽头向她招手呀招手,虽然风磨本身尚看不到。只消一抬头看白云飞渡的天空,就见透明得像玻璃的蠕虫和蚊蚋在游动、飘浮,没法将它们抓住或者促使它们停下来。一收眼,小蠕虫便滑落到了什么地方,然后重又向上浮游、滑动、升腾,由一化二,由二化三……她放慢脚步,吁了口气:“唉,没法儿走到啦!该走慢点儿……”于是重又提起精神走呀,走呀,不由自主地急急忙忙往前赶。
和煦的南风从她侧面吹来,传来灰绿色的一马平川上空云雀的啾鸣和花粉的馨香,远处露出了错落的村舍和郁郁葱葱的林子。右边,在田野和林丛后面,就是兹纳梅尼亚教堂和早被遗忘的她出生的那个村子了。往左,在遥远的地方,在沃尔戈草地尽头处,是贫穷的草原村庄卡缅卡,干旱的布罗德、里亚宾基……布满大块大块千姿百态的紫氤似的浮云,在地平线上聚成暗蓝色云块,从那儿降下蓝灰色雨幕。可是,虽见不着风磨,风磨的叶子依然在雨幕中舞动、招手。要不要躺下打一小会儿瞌睡?不,不行啊!根据长时期以来的经验她清楚地知道,休息以后行走或干活会更觉力乏。瞧,这不有人驾车过来了?前面出现了三驾马车。马脖上挂着铜铃铛,头部套着贵重的、稀有金属饰件的马套。驾辕的枣红马高高昂起头走得那么平稳。两匹拉边套的马是暗胡桃色的,弯着油亮亮的颈脖,鼻翼差不多碰到地面,走得那么轻巧。年轻的赶车人眯缝起眼,悠闲地倚在车篷架子上,身上穿着棉绒背心和草黄色衬衣,头戴城里人戴的小檐大盖帽,手上是麂皮手套。这几头膘肥体壮的地主老爷的马匹另具一种特别的气派,带篷马车具有一种特殊的好闻的气息:软软的皮座味儿,车翼板的亮漆味儿,粘上尘埃的上等润滑油味儿……打从脚前起是一片绿油油的豌豆地,也是地主老爷家的。阿妮西娅为避让三驾车马,拐到旁边的田垄上,带篷马车驶过去了。她瞥一眼豌豆。哦,豌豆还是瘪的呢。若已成熟,就能饱餐一顿,反正没人见!阿妮西娅皱巴的脸仰望着薄云中的太阳:已是晌午时分,大概马车夫是去车站接一点钟的客车,各家各户都已准备好了午饭。
风车翼的转动已慢了下来。她已不再注意风车,一心一意地往前走。野花的小径从她脚下后退,花朵在她脚底下晃动。不远处农村婆娘们在笑着斗嘴,传来相互抢白的响亮声音。她能清清楚楚地辨清每个人的话,甚至她们的不同语调和快口对白,但,她没去注意——这类对答已司空见惯。她继续想她自己的、钻进她头脑的事,可就是无法集中心思想叶戈尔。她忽而想到借什么人的面粉还没还,忽而想到女邻居的小崽把挂在炉板上的衬衣下摆整个儿咬碎了,忽而想到她快死了……“你该害臊,你该害臊才是!”那些乡下婆娘们在响亮地叫喊。“应该坐下来。”阿妮西娅暗暗想等候某人指定她坐下休息的地方。谁指定?天上的主?“不,是我儿子,叶戈尔!”仿佛有人在呼喊。她打个哆嗦,晃晃脑袋驱走睡意。
小路上和路旁处处开着色彩缤纷的小花。阿妮西娅感到气力已不能支持她走到目的地,便就近随便找了个处所坐下来。婆娘们沉默了。“好,该歇会儿了!”她想,于是带着沉思的悒悒的笑去拔手边的野花,黑黑的毛糙手拔了整整一大束五颜六色的发着幽香的花朵。她不时瞧瞧手里的花,不时瞧瞧这丰茂的只与她一个人无关的田地、旺盛的开始灌浆的绿油油豌豆和纠成一团的红色草藤。风磨消失了。她的身子像在飘,飘呀,飘呀,像那半空里透明得如同玻璃的蠕虫。远处豌豆丛中有个看守人的小窝棚空着,最好钻进去睡一觉。和风捎来田野上空云雀的啼啭。绿色的小路伸进田野,小路上开着无数野菊、金黄的野花、紫绒般的熊耳朵花、红得像马林果的苜蓿。阿妮西娅捂住眼睛,顺手把熊耳朵花和苜蓿茎放进嘴里,但火辣辣的茎汁叫人恶心。她骤地心房停止了跳动,脑瓜里像进了冷气,两肩麻木了,一股像是临死前令人难受的浪卷流遍全身,把她高高托起,再又把她从半空推落下去。阿妮西娅赶快抑制住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几乎像逃跑似的离开了那片被她身子压扁了的草地。她盼望在前面的看守小棚里能见到儿子,跟他说句话,临终前给他一句祝福……她的手脚在不断打战。
豌豆田过去是休垦地,庄稼汉正在那儿翻土。她使尽气力提高声音问:“往左拐是不是庄园,往右是否通兰斯科伊?”“是去兰斯科伊!”赤脚老汉同样提高了嗓门回答。老汉敞着被尘土和汗水弄黑了的长布衫,露出原始人那样的鬈毛胸膛。“能借口水喝吗,大伯?”老汉扶犁走完翻耕的那垄地,到了小路跟前,然后拉起犁板,停下答道:“可以。”她凑近用帽子盖住的瓦罐,跪下,俯身,头几乎碰到老汉的脚踝。老汉的长相很是可怕,简直像林妖或水怪:大脑袋,黄中透绿的鬈发,同样颜色的胡子,布满麻点的紫膛脸,毛烘烘的眉毛下是双亮闪闪、绿莹莹的眼睛,甜菜根似的脚板有犁铧那么大。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少有的老好人。她喝罢水,想问问能不能讨块面包,不过她张不开口,不敢……现在她已辨明方位,去兰斯科伊约莫只剩下两俄里路程了,于是她眼不离前面的那棵耸立在林边麦海上空的大树——老白桦树——和它长在氤氲中的泛着银光的华盖。过了麦田和那株白桦树,便是浓绿色的幼桦林,一片片叶子像丝绸那样柔软。这儿是草原地带,一马平川,显得非常苍凉,除了天空和无穷无尽的白桦丛,别的什么也看不到。兰斯科伊终于到了。沃野丰草,路旁的灌木丛更是繁茂,钻都难钻得进去,草有齐腰高,灌木丛里的草根本没法伸镰。就说那些野花,也高及半腰,白的、蓝的、粉红的、黄的,目不暇接。这么多五彩缤纷的美丽的野花只在白桦林里方有。乌云渐渐又聚合,和风送来云雀的歌唱,伴随着林籁的阵阵喧闹。在密林和木桩间依稀露出一条荒凉小路。甜丝丝的是杨梅的气息,苦涩的是草莓、桦树和苦艾味儿。阿妮西娅顾不上花草绊脚,加紧了步伐。前面便是看林小屋了。但门上挂着把锈了的大锁。见到上锁的门,她皱起脸哭了。
不过,在奔跑中哭出声来也难。她的心猛烈跳动,全身火热,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停了下来。
四周是苦艾、牛蒡草、荨麻,荨麻丛中是个没有房顶的小屋。从牛蒡草丛里钻出了一条黑里带灰的灰胡子烂眼公狗,尾巴是被人砍短的,耳朵被蚊蚋叮咬得血迹斑斑,它竖起受伤耳朵嘎声嘎气地狺狺吠了起来。阿妮西娅站在原地不动弹,吓得连心跳也听不到。公狗瞅瞅她,不再出声,掉过头去。人狗都迟疑不决:狗不知道,是否要继续汪汪;她则想要不要往前走?
“亲爱的叶戈尔!”她疲乏地叫唤。
无人应声。公狗想了想,又汪了一声,接着垂下受伤的耳朵,袒露出它那圆圆的脑门,和善地、可怜地摇动粗大的短尾巴,走到阿妮西娅跟前,凝视着她,目光像在说:“唉,你也是这么老呀!你我没有东西能分来吃……叶戈尔不在屋里……”公狗走到一旁,提起脚搔搔小黄花丛,躺了下来,习惯地张嘴喘气,一边摇头摆脑驱开叮在耳朵上的麻蝇。周围一切重又显得寂寞、安静、荒凉。林子一忽儿窸窸窣窣,一忽儿发出喧哗。黄鹂的鸣声单调而低哑,草茎上跳动的灰雕像在寻找什么而又找不到,一个劲儿地咯咯叫。守林小屋那么小,那么破,天棚上,替代屋顶的是些高高的灰白色蒿草。阿妮西娅边哭边跌跌绊绊地踩着牛蒡草走到门前,摸了摸门楣,看有没有钥匙。没有。她猜出了,当然,没锁上。她卸下锁,拉开门,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切都模模糊糊地在围着她飘浮,仿佛在诉说:找吃的——连想都不用想。在她勉强看清四墙六角后终于明白,连个面包屑也没有。坑坑洼洼的墙边有一张由四根新鲜桦树根当脚、由几块破旧木板拼成的小桌。她把手里的一束蔫了的野花放到小桌上,自己坐到桌旁长凳子上,枯坐到傍晚。她呆呆地等待着什么呢?等待儿子,还是等待死亡?她茫然看着腐朽的木墙、半坍的炉子。微弱的光亮透过小窗照到了桌子上方。远方,另一个没有窗框,被脏羊皮短袄堵住的小窗外面暮色愈来愈浓。小青蛙在半明半暗的泥地上跳跃。“是不是我眼看花了?”阿妮西娅想。仔细一瞧,不,并非眼花,是青蛙!
整个天棚都长满蕈子,它们倒悬着细细的像线一样的蕈茎,毛茸茸的蕈帽,交织成黑乎乎的珊瑚形状,就像举丧的挂饰,只消轻轻一碰,便能滴出黏液。就吃这吧?不行,若是吃死了,邻居会把她在帕仁村的农舍房料拆走。窗台上放着个瓦罐,用木板掩着。她拿起瓦罐,里面一只可怕的大头苍蝇嗡嗡叫了起来。她把木板拿近眼睛仔细瞧。不错,那是木制圣像。淘气的叶戈尔!为此上帝没有赐他幸福。她吃力地举手画了个十字,吻了一下圣像,把它放到小桌上。她想到她这就快死了,便又画了个十字,用她的叹息,尤其用她缓慢的无力的举止表示出她对上帝的顺从,顺从于上帝的光耀和全能,全心全意地寄希望于上帝的仁慈。在炉口的灰堆上放了只平底锅,锅上贴着几粒干了的蛋屑,看来,叶戈尔煮过拾来的鸟蛋,锅旁边还留着花花的鸟蛋壳哩!阿妮西娅想:老天爷,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像黄鼠狼。
她愈来愈瞌睡,愈来愈觉头晕,路、三驾马车、斑鸠在她脚下奔跑……阿妮西娅努力仰起头使脑袋清醒。脑袋清醒了一些,幻影和可怕的昏厥状态暂时消逸了。似睡似醒的晚风在墙围、在荨麻丛、在蒿草和天棚下簌簌响动。窗外,灰白色的云层下,树梢也在睡眼惺忪般摇曳。黄昏已近,天快黑了。
她知道不久就要起风下雨,听得见丛林中的黄鹂忽高忽低地叽——叽——叽的单调啾声。
在什么地方幼小的白嘴鸦正懒洋洋地叫喊——预示着即将下雨和天就要黑了。但,她尽管心里明白,还是渐渐地睡着,渐渐地死去,而与她的躯壳已成陌路的想象力却仍在活动。啊,叶戈尔赶集去了,应该去追他!她看见了集市。那里车辚马嘶,市声沸腾,人头攒动,都是些喝醉了的、可怕的人。旋转木马游艺场里乐队在吹打,骑在木马背上的小娘们穿着镶边红裳,小伙们穿着亮黄色布衫,看着他们飞转感到恶心、头晕,又热又闷。而米龙,高高兴兴的、年纪轻轻的米龙把帽子推到后脑勺上,正挤过人群走近她,递给她整整一大包好吃的东西——长角果、麦芽甜汁、薄荷饼。没等她喝完克瓦斯,米龙就在叫唤:“快快套辕,要去追赶叶戈尔!……”你呀,米龙,年轻时从没怜惜过我,而今死神已来到了……田野上空刮着风,翻卷着乌云,下着毛毛雨,小娘们在挖土豆,不,看来应尽快躺下来……阿妮西娅像梦游者那样低声说着呓语,从长凳上站起身扯下堵窗洞的短皮袄,把它撂到板凳一头做枕垫。骨盆疼痛,打战,心一阵阵收缩,她仿佛悬在半空,没有了脚,只剩下体躯,就像帕仁那个士兵那样在农舍里可怕地渐渐僵化。她匆忙地,尽可能不跌倒,躺下身子,然后合上眼,长木凳徐徐滑进了深渊……她睡着了,在昏睡中慢慢死去。她的脸,木乃伊的脸,是安详的、无畏的。雨止息了,迟暮的天空又复晴朗。林子、四野都静悄悄的。夜蛾在空中悄无声息地飞舞。苍茫暮色中只白色的野花方能分辨。小屋后的林丛、树巅构成一条美丽的、深绿色细长的花纹,像是刻画在透明的、带点儿柠檬色的夜空。小屋对面,灰沉沉的天幕上挂着一轮明月,但还没有发出光芒。满月探视着小窗和窗下似死犹活的那个原始人般的老妪。从另一个没有窗框的小窗吹进了和煦的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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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和少年时代的叶戈尔忽是懒洋洋的,忽是欢蹦乱跳的,忽是滑稽可笑的,忽而又是傻头傻脑的,但总是毫无必要地弄假说谎。有一次他故意吃下有毒的东西装疯,好不容易用牛乳灌醒了他。后来,他动不动就说要上吊自杀。收他当徒弟的老炉匠马卡尔是个凶神恶煞的酒鬼,有回子听他这么说,赏了他一个大巴掌。可他像没事人一样,照旧赤着双脚搅和泥灰。过了一段时候,又说要去自缢,而且说得更是得意扬扬。谁也不信他话,可他动了真的:他在一个地主的空旷屋里干活,等到只剩他一人在地板、壁镜沾满泥灰的客厅里的时候,他见四下无人,偷偷地爬上通风口,把头套进拴着的皮带,害怕地大叫一声,接着双脚悬空。从套口上搭救下来时他已没有了知觉,清醒过来后他一个劲儿摆动脑袋,像两岁孩子一样大叫。从此好长时间他都没再提绳套。
叶戈尔终于长大成人。他也生病,也喜欢喝酒,说空话,在县里东跑西颠干活,很少想起被他抛弃的农舍和被他称之为“累赘”的母亲。虽没干出什么名堂,倒也喜欢自己的活法。
如果有时他累了,疲乏无力或者精神不爽,哀叹“世道不公”,那也绝不想到这与他孩子气的寻死觅活有任何干系。他这样生活到第三十个年头,直至忽地平白无故地随一伙淘金者去了莫斯科。
他回到家时已经喝醉。为了掩盖白跑一趟莫斯科的尴尬,怕被人嘲讽,路途中,每到一站,便神气活现地从人丛里往酒铺挤,把最后一个戈比都买了酒,随后,坐在摇摇晃晃的、烟雾腾腾的车厢里,重弹老调,对着邻座的锯木工出言说他非上吊自杀不可。但同样谁也不信他的话,同样,一觉醒来他把自己说的话忘个一干二净。在他过了莫斯科的新奇生活,经过归路中的一番醉酒、兴奋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农舍实在太破败了,从而情绪一落千丈,别人笑问他莫斯科之行观感时甚至没有了申辩的兴趣。他骤地变得老态龙钟、少言寡语了,完全忽略了身边还有他那有点儿痴呆的母亲。他勉强在家住了三个昼夜,便去地主古里耶夫家,请求当兰斯科伊的看林人。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三月,道路先还是化冻了的,后来太阳偏西,云母色的雪野涂上金黄,东南方便成了一抹淡绿,化冻的道路又开始结冰,叶戈尔觉得树皮鞋踩着嘎吱响的薄冰怪舒服、怪安静的,正好与这明亮祥和的白昼匹配。他沿亮熠熠的上了冻的车辙上坡,进村来到地主家的院子。迎面的夕阳还没失去喜悦的余晖,麻雀像在春天里一般跳跃嬉闹于金的、绿的、灰的叶簇间,蔚蓝天空下,树丛间地主宅院的粉白山墙和棕褐屋面分外显眼。台阶上的一个使女在收拾茶炊,她说主人不在,去城里了,或许今儿晚些时候回来,或许不回。叶戈尔听罢一下子泄了气,很觉无聊,他在夕晖映照下的院子里迟疑不决地站了会儿,便信步走进下房。下房里有一股浓郁的酸菜汤味儿,桌旁长凳上坐着长工格拉西姆——一个粗手大脚的黑汉子,他一边把鞭子固定到鞭把子上,一边跟他的老婆对骂。他老婆玛丽娅坐在炉边的木板床头,怀里抱着孩子。叶戈尔进屋点点头,找了个地方坐下。夫妇俩还了礼,但没停止口角。孩子用小手扯妈的衣服找奶吃。矮矮的、黧黑的玛丽娅不去注意孩子,眼睛骨碌碌地净盯住她丈夫,嘴里说个不停。叶戈尔过了没多久便了解到吵嘴起之于她哥哥的剃须刀,格拉西姆将剃须刀送给了什么人。
“要饭的,黑鬼,你先攒钱买去,然后拿自己买的送人!”玛丽娅亮起恶狠狠的眼睛说。
“这不管你的事,我不想跟你拌嘴拌舌。”格拉西姆憋住气,一字一板地回答,“你少嚷嚷,赶明儿过节呢。”
“你别想锁住我嘴巴。”玛丽娅理直气壮地说。
“最好还是闭上你那臭嘴。”格拉西姆回答,尽可能保持威严的调门。
“别唬人,没人怕你!”
“你等着,有叫你怕的!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咋的,以为我只会哭,只会躲?没理难见众人面。你那招数并不新鲜……”
叶戈尔习惯了走家串户,见惯了别人的生活,喜欢看干架,听对骂,见人对骂就来劲。但这会儿却令他厌烦。
“你大概是在莫斯科待够了!”玛丽娅向她丈夫提起去莫斯科的事。他也像叶戈尔,白白跑了一趟,虽然没像叶戈尔那样丢人现眼,因为格拉西姆去是有目的的,他想找个驾驶有轨马车的职务。“这么快就回到家!看来,那边不缺你这号人!”
“最好你先管好自个儿,臭婆娘!”格拉西姆回答,“今儿你中饭熬了锅什么样儿的稀粥呀?咋的,喂猪不是?可人不是贪嘴的猪!”
“挨不着你嚷嚷,”玛丽娅应道,“你且管住你的相好加什卡。”
叶戈尔本想凭空吹个牛,说他就有一把少有的价值昂贵的剃须刀,但他懒得动嘴,也就不吱声。他站起身来,暗想:“我这次非上吊不可!让一切滚得远远的!……”他缓缓走近格拉西姆,把烟斗儿凑上去接火。格拉西姆看也不看他,把快燃完的火柴梗递给他,他拿起烫手的火柴梗点着了烟斗,走到门口。
“加什卡干活怎也比你强!”格拉西姆道,不知说什么的好。
“十年来,跟你这黑鬼没享过一天福,”玛丽娅嚷,“十年来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啊!好一个会演戏的婆娘!”
“一天三餐土豆!肚子都贴到了锅背上……”
叶戈尔没待听完便走了出去。
整个一春连带夏初他都在兰斯科伊度过。有了固定的职业,起初倒也觉得高兴。永远操心挣不到工资,永远东奔西走为挣工钱求爷爷告奶奶,这样的生活过够啦!在这儿没多少活儿,每月有钱进账……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今天跟昨儿没啥分别,觉得日子愈来愈长。总得打发日子呀!可在林子里,一人独处,怎么个打发?于是叶戈尔借口老娘又病又饿,要他负担,请求东家预付月薪。钱一到手,他便跟他好友、古里耶沃村的铁匠吃光用光。现在他的感觉就跟阿妮西娅最近以来的感觉一样:每到暮色苍茫,眼就不好使。因而他害怕夜晚的到来,这时候没人烟的林子分外可怕,处处暗影幢幢,勉强看得见,却又无法捉摸。而更可怕的是灰不溜秋的吓人魔鬼时时目不转睛地窥视他,叶戈尔朝哪个方向走,他就把头转到哪个方向。他觉得,这魔鬼在促使他重又想起上吊的环扣、带钩子的捕鱼绳索,想起麦地里那株白桦树的粗树丫,想到套索。套索,这个以往认为十分简单的字眼而现在他一涉念便觉害怕。到后来叶戈尔抛开林子不管,日日夜夜都待在古里耶沃村,不回看守小屋。他在人众处,甚至只消走出这无人烟的平原,走上繁茂的庄稼地和林丛,走上出林子的道路,心头便立刻觉得轻松。
阿妮西娅到兰斯科伊那天,叶戈尔正好去了古里耶沃。叶戈尔知道,一到傍晚,一嗅着浆果味儿,身子准打冷战,但他想吃得很,因此,出了小屋,他久久地爬行在花草和灌木丛里寻食草莓、杨梅,有的还未成熟,有的还完全是青果,硬硬的。他胡乱吞食了些,然后往村里走去。
“最要紧的是,要想法找点儿面包填肚子。”他走出林子时想,那是在阿妮西娅到达他那里的前一小时。
打从哪儿弄来面包,他不知道,也不存多少希望。但总该找个借口离开林子呀!说实话,面包这事一直使他犯难。“难也罢,容易也罢,反正不是第一遭了!”他穿着他那双树皮鞋彳亍在田间路上,边咳嗽边吸着烟斗,用浮肿的眼看着远方,顾自说。
古里耶沃是个古老的大村庄,有广阔的牧场,有一座水磨、一座风磨——它们统统伫立在河岸上,由柳丛、白杨环绕,树丛里的白嘴鸦不可胜数。“像这样的村子整个美国也难找出一个。”叶戈尔说。临晚进村前,下了场时间不长的大雨。显然,一天来不止下这一次,因为牧场上的纵横小道在绿油油的茂草中已成了油光水滑的。牧场左面,地主院落附近,耸立着白铁瓦旧教堂。临近教堂新盖了一所学堂。教堂和学堂之间是村里的粮仓和烘谷房。它右面则是巨大的风车和磨坊主舒适的住家。刮着风,但风车翼板在云天底下凝然不动,云天从来都是灰暗色的,眼下灰暗得发黑。烘谷房檐还滴着水珠,在茂草处放牧的孩子们这会儿穿着打湿的粗呢上衣,坐在房檐下歇脚。
“好呀!”叶戈尔眼看风车方向,触景生情,暗自赞叹,“这儿雨水充沛,地方开阔,家家都有偌大的菜园子,真是个风水宝地……”
天色还早,但农户已在赶各种毛色的牲畜回家了。夕阳从云端里露出脸来,正好照到村子后面和河对面的平原,照得学堂的新盖锌皮屋顶和教堂金色十字架熠熠生辉,照得牲口更加色彩斑驳。但不一会儿,它又把脸躲进云里。古里耶沃的教堂模样儿一点也不好看,不使人感到亲切。学堂像地方自治局。风车粗笨,很少开动它用来磨面。白嘴鸦像平时那样在河岸边的杨树上鼓噪。畜群在跑,在吼,在咩咩叫。农家妇女用衣服下摆掩住头,大声地驱赶着羊群。那边,在兰斯科伊,在没有房顶的看林小舍里,在荒凉的树丛、野花和艾草中,历尽艰难的顺从天命的老母亲即将断气,可他不知为什么站在古里耶沃牧场上胡乱瞎想,等待畜群散去。牲畜都回了家,可他还久久地看着两匹湿淋淋的马啃草,并困难地移动着被绊住的前蹄,他将烟斗忽而移到左嘴角,忽而移到右嘴角,呼哧着,咳嗽着,啐着口水,又滴溜眼看那牧场,暗暗咒骂教堂的神父是笨蛋,给砖砌老教堂盖上铁皮屋面。他还斜眼瞧了瞧坐在烘谷房下一块白石上一群淋湿了的穿着破上衣的牧童。他们近旁站匹两岁小犊,檐水正滴落到小犊身上。那小犊上身是暗色的,下身是棕红色的。叶戈尔怏怏不乐地笑了笑,用他的树皮鞋踩着泥泞,往磨坊主人的家走去。
磨坊家男女主人如同平常那样对他毫不注意,他呢,也毫不见怪,跨进门槛,点点制帽下的脑瓜算作招呼,便坐到木炕上,掏出皱巴巴的烟袋装烟。磨坊主是个半老头。这会儿正弯腰坐在桌旁的长凳子上,两掌支着板凳,冷冷地看怀孕的年轻妻子阿廖娜在桌上筛粉的一双手。阿廖娜健壮,长个白净脸蛋,在古里耶沃被称作美人儿。而磨坊主人又矮又秃,大脑袋,不成模样。他很富,可身上的皮短袄破破烂烂,已磨得油亮亮,颜色都发黑了,只短袄上的橙黄色护袖来得显眼。他的鼻子似同毒蝇蕈,因为爱吸鼻烟的缘故,鼻孔大大的,鼻尖成了暗绿色的。他瞅着筛下的灰蓬蓬面粉,漫不经心地问叶戈尔:
“怎么,在林子里闲不住了?”
“没啥闲得住闲不住的,”叶戈尔不慌不忙地回答,“我这是进村来办事……”说罢下木炕走到炉膛口打开风门,把他的半个身子探进炉膛。
“点个火。”他从那儿闷声闷气地说,并用他的残疾手扒出炭火点燃烟斗。晃动丰满臀部、用手拍打粉筛的阿廖娜,向叶戈尔睨了一眼,“炉火不被弄灭才怪”。她想,但叶戈尔熟知她的想法,只当没事,将身子退出炉膛门,从鼻孔吐出辛辣的马合烟和火热的炭火味儿,并舒畅地咳了一阵子,重又在木炕上坐正。“走吧?”他拿不定主意。“管他呢,再坐一会儿……一周烤两次面包,吃得撑破肚子。”他茫然想道,一会儿瞧瞧炉旁由呢大衣盖着的和面木桶,一会儿瞧瞧桌上蜡黄的像绸子一样光滑的发酵面团,一会儿瞧瞧阿廖娜。阿廖娜把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一双沾满面粉的粗大腕子,指头上铜的、银的戒指闪闪发亮,灰衬衫下面的红绸裙裾抄在半腰里,套在男靴里的一双脚站得稳稳当当,挺着吓人的大肚子,臀部一摇一摆。
“能不能周济小半个面包?”叶戈尔问。由于饥饿,由于吸烟,唾沫子老是涌到他那苍白的嘴唇上,才说两句,便啐一口。阿廖娜的女儿安妞特卡,嘴唇上长着一个个风疹块,粗额发剪成刘海式,一个劲儿地往桌子上爬,用指头在发面上画上一道道印子。阿廖娜没有回答叶戈尔的请求,倏地扇了小妞额头一巴掌。小妞扑通一声跌倒在木炕上,哭了。
“我说了,不准动面团!”阿廖娜用她独院地主婆的粗野嗓门嚷道。
“我现在就用刀杀了她。”说话的是进屋的年轻长工萨尔特克,羊皮外套外面罩条白围单。他刚干完剪羊毛的活,把羊群赶进栏圈,从地里回来。
他进门后,在两根墙柱间的木钉上挂好马轭和白色的索子、马笼头、马勒。马勒上还留有马匹啃草时溅出的绿色口沫。
萨尔特克不久前服役回来。黑黝黝的半鬓胡子脸透出扬扬自得的愉快神情,挺着个宽阔的胸膛,将士兵帽戴在后脑勺子上。叶戈尔望着这个朝他点头招呼的萨尔特克,心中想道:
“当然啦,他围单上的红字是阿廖娜给绣上的。就说这小妞,也是由他所生。怪不得有人说他当兵以前就扯下过她的裙子。磨坊主是傻瓜!若是我,非揍烂她皮肉!”
叶戈尔的胸腔内咝咝作响,从领子里露出晒红的脖子和死白的身躯,浮肿的脸是苍白的。
他早就有病,可他毫不在意,别人甚至不愿朝他这副病萎萎的饥饿的可怜样儿看一眼,他也不感到委屈。所以,当他暗想“非揍烂她皮肉”的时候也并未对阿廖娜愤愤不满,不单单这富裕而又无聊的农户,而且整个古里耶沃村人都使他郁闷,迫使他不安生,像钳子似的在拧他的心。有两种感觉、两种想法交织在他内心:一种是日常的、简单的;另一种是病态的。他一方面安详地甚至怡然自得地想他偶然所遇所见,但与此同时,他竭力在思考另一桩事:大概那些狗呀、鸟呀、鸡呀,它们对什么也不会去费神,真叫人羡慕!眼下他既不愿意又愿意坐在磨坊主人家。如果不在这儿待着,又去哪儿呢?回林子,回没有人烟的灌木丛,回到黄昏时灰不溜秋的恶鬼老瞪大眼睛瞅他的那个地方吗?
阿廖娜点亮桌子上方的吊灯。灯光白里透绿,因为窗外天还亮着。萨尔特克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羊绒布烟袋,不慌不忙地卷了羊角烟,用根麦秸从玻璃灯罩里接过火来点上,坐到木炕上。
“筛吧,筛吧。”他一边抽烟,一边跟阿廖娜拉呱,“今儿我正想吃烤馅饼呢。”
“你不知足是不是?”阿廖娜问,与萨尔特克说话的语调就像当众人面对她相好那样略带莽撞。
“嘿,烤馅饼大有诀窍,”萨尔特克用力吐口唾沫说,“该帮你订一本食谱。我在梯弗利斯服役那会儿,女主人家的闺女就常常买制作各种各样面食的食谱。你寄封信去莫斯科,附上七戈比邮票,就说请你们捎我些如何烧烤的本本儿。”
“这话有理。”老头儿应道,“你见多识广,懂得也多……”
叶戈尔睨一眼萨尔特克,心想:“哪是什么见多识广,这笨蛋除了梯弗利斯又知道啥!我能说给他一大堆见所未见的……”他很想争论,炫耀一下自己比萨尔特克聪明、地道、有经验。但他此来是想讨块面包的,面包和他心中另外许多渴望牵扯了这个平时勇敢而饶舌的人,使他欲争又罢。这是跟谁斗嘴?庄稼汉子压根儿不配跟炉匠、泥瓦匠、油漆匠斗!他只是咳嗽一声,继续吸他早已熄灭的烟斗,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儿。“倒想听听,萨尔特克还能胡诌些啥?”
“我咋不知道!”萨尔特克说,“我呀,今年秋天一定去那儿!那时正好是蒸酒季节,”他说着瞥一眼阿廖娜,笑了笑,“玩啊,跳啊,天天过极乐的日子,从早八点到半夜两点,尤其在疗养地皮亚蒂戈尔斯克、基斯洛沃斯克、温辛图基……”
“就是说,一点儿也不觉乏味。”老头一边插话,一边从短袄口袋掏桦树皮烟匣。
“不过,在那儿得口袋里有钱,”萨尔特克充耳不闻,顾自说,“没钱就别去。那儿只葡萄酒价格便宜。那儿每个格鲁吉亚人都有个大葡萄园。把一木桶一木桶酒运往市场。”
“可买下一大桶一大桶的酒得有本钱,”叶戈尔道,“这事我知道的不比你差。”说罢重又觉得周身不舒服,打寒噤,想起了自己的短皮袄,没来由地用它堵了看守小屋的窗洞而没有穿在身上,雨后的夜晚天气就要转冷。
但萨尔特克并不注意他是在找茬。
“那儿呀,老哥,”他说,不知是冲谁说话,“处处是林荫道、大花园。单恰莱科夫花园就有三俄里长!只有一样不好:到了夜里,没有毛斗篷寸步难行——准能冻个半死。白皑皑的雪终年不化……”
“笨蛋!”叶戈尔想,“没有斗篷!你问他,哪样的斗篷?他知道个屁……”接着想出了声:“老弟,那斗篷呀,是浣熊皮子的,你可懂?”
说了闭上眼睛,“眼下棚子空空荡荡没人住,悔不该把短皮袄撂在那儿。”他瞧着吊灯绿油油的火苗,窗外渐紫的天色,重又下起的雨,记起了灌木丛里黄鹂单调的啾鸣,石雕一连声的唧唧。
“山里一条条的小路,”萨尔特克说,“高加索山民,那些亡命之徒,专在小路上出没,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从远处看山,一山高过一山,座座云山雾罩。那边的姑娘个个美。按规定价,进门付十五戈比。就算你年岁大,也能调弄得你周身冒汗。”
“不,我眼下已不行啦。”年老的磨坊主回答。他耸了耸肩,防止短皮袄滑落,“从前吗?我是姑娘们的大冤家,能叫她们喊不出哎哟。”
叶戈尔哈哈一笑,想说说有个炉匠怎的用迷魂香迷倒了一位将军的千金,并想让他们明白,那炉匠并非别人,就是他本人。但阿廖娜抢了先。
“混老头,净说混话!”她嚷道,用的是身子结实、有老丈夫的婆娘常用的调门,其实这话题也撩动了她的心魂。“混老头,不害臊!一大把年纪还胡诌!已经埋葬过两个老婆,你也该入土了!”
“我咋了?”老磨坊主说,“我还是好好的。”
“住那儿延年益寿,”萨尔特克续道,“有活到一百岁的老头……”
叶戈尔又打算反驳:有是有,不过请问,活那么大年纪干啥?但又被抢了话去。
“这话你就留下不说吧。”老磨坊主道,“就我这人为例,今年七十七岁,已埋葬过十六个亲骨肉。我若活到一百岁,就还要生养,人在哪儿安身?人多得像海里的鱼,不你吃我我吃你才怪!邻近哪一个老头来看望我,说是一百零五岁了,帽子落到地上都捡不起来。”
“你说的那人是老爷家的吧?你怎能比!”阿廖娜高兴地嚷道,“他还亲自运水呢!可惜老爷子一下子暴死了!”
“反正比我老娘强,”叶戈尔说,“人老了净想吃,你要为她犯愁操心……”
“聪明人言道,”老磨坊主说,“人吃冷食可以活一百岁,死后体躯不腐。我在老爷家侍候他家小少爷,他是学医的,小少爷把我当作朋友,常对我说,人若不吃不喝,使自己的血冷冻,死后身体非但不腐,还能飞上天去。”
“哦,那是瞎说!”萨尔特克反驳。
“有书做证嘛。”
“书算啥!”萨尔特克冷冷一笑,“血冷了,人还能活?”
叶戈尔提起自己老妈见大家不理不睬,真动了气。
“鱼呢?”他问,“它不是能在冷水里活得自由自在吗?”
萨尔特克转头看他。
“不错。”他讪笑道。
接着,果敢地论证。
“不错,你称赞鱼,说它在水中能耐得很。你想拿它来驳倒我?你以为它血是冷的,你把它放到岸滩上,看它能飞不能飞,哪儿也飞不去!”
叶戈尔怒从心起。
“对你说了吧,”他嚷道,“对你说了吧,咱们,干活人,怎也离不了热食!你填饱肚子有气力吹牛,可我没吃的,就生病起不了床!我若也像你饱饱的……”
“得啦,两个傻蛋!”老磨坊主站起身喝道,“就因为咱们没有耐心,所以忍不了冷。你们不妨瞧那些圣徒,他们不吃不喝,不照样侍奉上帝?拉利翁怎成圣人的?不是三年只靠胡萝卜充饥吗?”
“照你这般说,我的老娘也能成圣徒了?”叶戈尔从嘴上拿下烟斗嚷道,“她也是不吃不喝,连你说的胡萝卜我们也没有……”
“你等等,”萨尔特克道,“且别乱嚷嚷!”
说后转脸向老磨坊主,突然为叶戈尔辩解:
“那么说,我你都能成为圣徒了,只消把自己的身子冰冻,吃萝卜,要不多久就成圣人?”
“没话找话!”阿廖娜的声音比谁都响亮,她撂下筛子,“净胡说八道!”
“也真是的!”老磨坊主接茬,“记着,咱们头上有上帝!老弟,他听了不会饶恕咱们这些笨蛋的!”
阿廖娜收紧眉心,走到木炕跟前,瞅了瞅叶戈尔坐在身子下的手巾,一把拉了出来,恶狠狠地高声说:
“让开!屁股坐在手巾布上乱弹琴,你该回家啦,晚饭没啥好等的!”
“不关你的事。”叶戈尔反驳她,“我知道时间,我没想吃你的晚饭,你无权干涉我说话。我再坐一小会儿就走……”
雨过天晴,村子里静悄悄,农舍里暗沉沉。夏天伊林节[38]前通常屋里不点灯,晚饭在屋前石凳子上趁亮吃。
叶戈尔走出磨坊主家,站定下来,问自己:是否回兰斯科伊去?但一转念,旋即沿农舍中间的斜坡往河岸走去。每一家的人都不戴帽子,各捧个木碗,围着门槛前的石凳,有的喝面包渣汤,有的喝牛乳。叶戈尔走过时辨不清这些吃晚饭人的脸。他眼睛昏花,身子不断打冷战,头脑里一片混乱,心神不安宁。他力图周到地想一想,觉得方才向磨坊主提的问题全都是绕弯子的废话,没说到点子上,他若不是头脑被搅得乱糟糟的,准能说出个道道来。他还打算考虑一下别的,刻不容缓的……但到底是什么呢?他费力地思索。梯弗利斯和鱼、萨尔特克和阿廖娜统统纠缠在一起,人能否不食烟火,把身体冰冻的问题之所以无法解决,就因为他恨透这阿廖娜,恨透她大大的臀部和独院地主婆的傲慢调门。叶戈尔匆匆沿着坡路走去,怕碰不上铁匠,怕他已经躺下睡觉,怕不能跟他说个畅快,证明磨坊主那儿的人净是隔靴搔痒说空话……幸好铁匠恰恰在家。
铁匠是个屈指可数的大酒鬼,他也认为村里谁也不比他聪明,他所以喝酒,是为了借酒浇愁。难道他只该当普普通通的铁匠?!不,他一生从来不想在命运面前妥协,从来就瞧不起村子里的人。清醒时他往往冷眼竖眉作壁上观,但若三四天接连喝酒,就吹胡子瞪眼地变得极其可怕,那时他拿着车轮扳手,见到谁就跟谁寻衅闹事。节日时隔着窗子大声讥笑在教堂里唱诗的小店掌柜,约他出来比比歌喉,或者到学校去考察学生的神学知识,并威胁说,若出一个错,就用扳手敲死女教师。如果半醉不醉,心情便郁郁寡欢。叶戈尔见到他正是在这时候。
铁匠坐在他铁铺附近的临河斜坡上,面对水磨旁宽阔的水面。水磨后面此时正悬着红色的残霞,连接苍穹的地面已经是暗沉沉的了。亮熠熠的河面像镜子一样镶嵌在地上,但水磨所在的对岸已黑,只靠河上的倒影方猜得出那边的树木。铁匠坐在铁铺附近,胳膊肘支着膝头想:咱们的将军们在对日作战中有多么傻。比方说,像这样的傍晚,日本人逼近咱们的军队还能不容易吗?可咱们的将军们,那些头脑聪明的人,大概还拿着望远镜眺望河彼岸的黑暗处,却又什么也看不到,其实不该看远,应该看河,河面倒影上每株树下和树间亮亮的空隙清晰可见……叶戈尔一到,在他身边坐下,铁匠立即将想法说给了他。而叶戈尔见铁匠还有烟草,而且醉得不很,很是高兴,他才不关心将军们的事呢!他左顾右盼,咳嗽着,等待铁匠把自己想的事想完。铁匠和叶戈尔一样皮肤死白。风把他的衬衣拂到身背后。衬衣是棉布,但已破烂,被火星烫出了一个个小窟窿。铁匠的头发蓬乱,但不像叶戈尔,而像作坊师傅、工人习有的那样,又黑又油。他的胡子、他的脸却是黑黝黝、油腻腻的,双眉紧锁,两眼放光。晚风徐徐,吹皱了昏黄中的河面。铁匠冷得打哆嗦,他忽地站了起来,褪下靴子,开始迅速地解开衣服。
“你发疯啦?”叶戈尔大叫一声,骇然地看着他从蓬乱的头发上扯下衬衣,半明半暗中露出白乎乎的干瘦身体。“你发疯啦?下这么冷的水,看你不冻成冰疙瘩!”
“走着瞧!”铁匠用嘶哑的低音嚷。
忽然间他纵笑着脱去外裤内裤,提脚往水里奔。
“愿——主——保——佑!”
他深知一接触冷冰冰的河水便能气力倍增,身子反而灵活。到了水中,他不让自己有丝毫懈怠,接连呼哧钻猛子,划动四肢……随后下齿碰不着上齿地上了岸,怪不好意思般把裤子套上湿淋淋的腿肚子,再把衬衫穿了。他穿衬衫时对叶戈尔说,他并没想伤害自己的身体,人比车轮子重要。什么样的车轮子,叶戈尔不用解释,他立刻猜到这是送修的大车轮子,为暖身子,他们扛上两个轮子去找卖私酒的磨坊主人,典当了买酒。不到半小时,熔铁炉上点起铁皮灯,旁边一瓶酒、一小罐冷燕麦糊,他俩坐在铺子里热烈讨论单吃胡萝卜能否成圣徒,能否使自己的身子冷冻因而死后不腐……子夜二时,借新月投下的朦胧月光,叶戈尔舞动着双手,像有隐形的波浪推他的身体般踉踉跄跄走进了兰斯科伊林子,湿漉漉的散发着香味的繁茂花草上,露水闪着银光,气味最浓的是叶戈尔喜欢的植物黄花蒿。树丛投下长长的阴影,树梢被落向南方的月光照亮。一道道亮光、一条条阴影在他醉眼中显得那么神奇。而在树丛后面,田地后面,一颗金红色的星辰已在晴空中闪烁了。
他一边刷刷地踩着沾着露水的牛蒡草,一边哼着曲子,果敢地走到门下,拉动门扣,不由得站在月影下的小舍门槛上凝立不动。在这黎明前的时刻,一切死寂无声。他的守林小屋里也是同样的死寂。在寂静中,黑魆魆的什么东西躺在圣像下方的木凳子上,叶戈尔仔细一看,失声惊叫起来,乃至老白了胡子的黑狗闻声从牛蒡草丛中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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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里耶夫赠送一张红票作为下葬费用。一切按礼仪操办,虽则阿妮西娅死非其时。教堂钟楼上响起丧钟的声音,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响亮而悲哀,一声比一声庄严,最后以三度音戛然告终,接着是久久的沉默。这时爆竹柳丛后面,通兰斯科伊的路上悠长的教堂歌声越来越近了。神父和助祭都出来迎接从兰斯科伊运来的阿妮西娅的遗体。从地主院子、坡底下的村子、牧场跑来了许多农妇。玛丽娅也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来了。磨坊主脱下帽子,和他妻子一起站立在门槛上。这时刮起了西风,河对岸重又升起阴沉沉的雨云。
进古里耶沃村是道下坡。一小群人由穿着沉甸甸的黑上衣的铁匠打头,唱着送葬的忧伤歌曲正缓缓而来。从坡底往上看,云天之下这些人的形象显得非常高大。棺盖上的白锦缎不时被风拂动。人们走的时候都齐着脚步,从人影和被风吹乱的头发可以分辨出,他们用长巾抬着棺木——带橘黄色边饰的黑匣子。神父和助祭的声音更加响亮了。如同常有的那样,他们走走停停,挥动一下香炉,嘴里念念有词。那词句不断地重复,忽是汹汹的,忽是顺从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持庄严肃穆。而她,死者,一如生前般朴素、谦逊。她又黑又瘦,因枯干而变小的头裹在一条新的黑头巾里,胸口放着泛黄的木制圣像。一副白缎——庄严的象征——半盖着存放她的小小黑匣。这副白缎既破,又黑,且脏。上帝啊,它已覆盖过多少个死者!古里耶沃的助祭心不在焉,在想自己的养蜂场,他那灰白的头发,猫腰挪步的模样儿,加上一张短短的阔脸,很像一头野兽。每饭必酒的神父这会儿有气无力,连说起话来也咬舌了。而他的法衣、项巾、套鞋也和助祭的一样,皱巴巴、脏乎乎,与扬尘的泥路、与大车及大车装的粪肥合成同一颜色。
牧场上游散着地主家的牲口。蓦地,神父的目光被一头公牛吸引了去。原来那公牛正发性子,把牧童摔下了牛背。但神父的目光旋即转向教堂围墙脚下的守舍。守舍门前的台阶上已准备了一只用桌布包了的树条篮,篮里有他的“神父饭食”:细白粉馅饼,烧鸡,一瓶酒——都是神父为主持葬礼领钱以外应得的份额。神父急急穿过拥挤的人群,把送葬行列领进教堂大门。风,刮着抬棺人的褐发、被长条巾勒红的脖子、神情专注的脸庞。用长条巾扣在脖上打头的叶戈尔尤其专注。
到了教堂,人怀若干畏惧,一时静了下来。响过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棺木被小心地放到地上。神父从圣衣袖子里伸出软软的打着战的小手分发蜡烛。烛光亮起来了。人们把手指捏成一撮画十字,低头做祈祷。老婆子们眼看圣像壁,画十字尤其认真。烛光融融,开始摇炉散香了,神父和助祭大步环绕棺木一周,向阿妮西娅鞠躬,急遽地念起她那穷苦家乡早已忘记的庄严祭词,不和谐地却竭力地表现得恭顺的样儿唱歌以表示他们的真诚——反正她现在等于皇帝或皇后——表示相信她那虔信上帝的灵魂将得到好好安息。但是啊,阿妮西娅已无从听到这些抚慰之词,在她白里泛青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右眼的紫黑眼睑合上了,细细的嘴唇干裂了,她冰冷的额头已戴上荣耀的纸金桂冠,而在她蜡黄的透明的手掌和屈成一团的手指从指甲尖起印着一块块瘀血。宗教仪式即将结束,现在进行最后一次祈祷。
叶戈尔眼看着棺材,不断地挥臂画十字。他在扮演母亲灵前应扮的角色,眨巴着眼睛,像是要哭出来,他深深地鞠躬,捏在残手中的蜡烛随他的动作一歪一斜,掉下了烛泪。但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并且像平时一样,两种想法同时并存。他模糊地想到他的生活发生了转折,如今开始了另一种的完全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同时又想到,不多会儿他就能在坟上吃那供食,不慌不忙,细嚼慢咽。
他也真这样做了。给母亲盖上土后,他吃了个酒足饭饱。到了傍晚,他在原地,在新坟旁边手舞足蹈,像公鸡般又蹦又跳,不但褪了树皮鞋,还把帽子扔到地上。他醉了。他喝了三天,醉了三天,然后重又过起他的日常生活。
但这日常生活已不和以前的一样。一个月来他老了,蔫了,主要原因在于,母亲死后,一种奇怪的放纵和孤独感老与他形影不离。母亲在世时他觉得自己比较年轻,心无牵挂,他背后有人。母亲死后他由阿妮西娅的儿子而成了没娘的叶戈尔,整个大地倏然荒芜,像是有人在问:“喂,怎么办呢,啊?”
他没去想这问题,只是感觉到而已。而那些离帕仁三俄里,在铁路旁与他一同夜宿的孩子们,第四天也没发觉他脸上有什么异样。只是黎明前他突然梦醒,坐了起来,脸色发白。
“叶戈尔大叔,你怎么啦?”睡他身侧的孩子惊问。
苍白的叶戈尔微微一笑。
“没什么……我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他嘟哝着重又躺下。
离天亮还早,收割完的田野上空,初秋的蒙蒙细雨飘飘洒洒。叶戈尔躺在短皮袄下抽烟,边咳边向醒来的孩子们讲述,他如何不怕受惩罚,抛下工作离开了兰斯科伊,说的时候句句都夹杂脏话。说罢他倾听装货列车驶近的声音。声音逐渐增大,声势越来越猛越急,叶戈尔默默地倾听。突然,他一骨碌跳起来,奔上路基,将破短皮袄蒙住头朝机车头扑去。机车头轻轻推了他脸颊一下。于是叶戈尔陀螺似的一个滚翻,脑袋飞下路基,脚散落在路轨上。列车轰轰隆隆驶过以后,孩子们见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路轨上乱弹、挣扎。
那是叶戈尔的两条截剩一半的大腿肚像木桩似的倒竖在沙砾中,沙砾溅满鲜血。而余下的两条小腿连带树皮鞋和血淋淋的包脚布,都散落在枕木上。火车的汽笛声沿着空荡荡的秋野,响过最近一处道房,随风飞向下一个……帕仁村“快乐”农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就这样殊途同归,先后结束了在世的日子。
1911年12月于卡普里
(石枕川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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