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达莉娅对苏霍多尔的那种眷恋之情,总是使我们惊讶不已。
娜达莉娅是我们父亲的同乳姐妹,和父亲在一个屋里长大,她在我们卢涅瓦住了整整八年,我们待她亲如家人,从来不把她当作原先的家奴或者使女支使。她自己也说,她算是享了整整八年的福,远远地离开了苏霍多尔,不用去受苏霍多尔要她受的那些个罪。可是常言说得好,不管你怎么喂狼,狼的心还是恋着树林:她刚把我们带大,又回到苏霍多尔去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同她谈过的一些话:
“娜达莉娅,你不是自小就父母双亡了吗?”
“是呀,自小就孤苦伶仃的。多亏主子把我养大。你们的奶奶安娜·格里戈里耶芙娜撒手走的时候,年纪还轻得很呢!她待我不比我亲爹妈差。”
“他们为什么死得那么早?”
“催命鬼来找他们,不死能行吗?”
“说正经的,为什么那么早?”
“这是上帝的安排。我爹犯了过错,老爷就把他送去当兵,死在外边了。我妈没能活到老,都是叫东家的火鸡坑的。我当然不记得这件事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小不点儿,后来听仆人们说:我妈是专门养鸡的,她要管一大群火鸡雏,有天火鸡雏在牧场上遭到了冰雹,通通给砸死了,一只也没剩下。她没命地往牧场跑去,跑到那儿一看——当场就吓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嫁人呢?”
“因为新郎还没长大。”
“说正经的,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女主人,就是你们的姑妈,不许我嫁人。可人家却说我摆小姐架子,高不成,低不就。”
“得啦,你算是什么小姐!”
“地地道道的小姐!”娜达莉娅露出一丝讪笑,唇边堆起了皱纹,她举起一只黑苍苍的老妇人的手抹了抹嘴唇,“我可是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的同乳姐妹,是你们的二姑妈……”
年纪渐渐大些后,只要家里有人谈及苏霍多尔,我们就竖起耳朵来听:先前好多不理解的东西渐渐理解了,因此对苏霍多尔那种怪诞离奇的生活也了解得越来越清楚。我们怎能不把大半辈子和我们父亲过着几乎一模一样生活的娜达莉娅,认作是我们古老的世族赫鲁晓夫家的亲属呢?然而正是这些贵族竟把她父亲撵去当兵,而她的母亲呢,不过是因为看到死了几只火鸡就骇惧得肝胆迸裂,活活地被吓死了!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能不吓死?”娜达莉娅说,“不死的话,主子也会把她发配到莫扎伊当时的流放地,位于西伯利亚。去的!”
后来我们又知道了关于苏霍多尔的另一些更离奇的事:我们知道了“世上哪儿都找不到”比苏霍多尔的贵族更没架子、更好心的人,可同时我们又知道世上也找不到比他们“性子更火暴”的人。我们知道了苏霍多尔原先的那幢宅第是阴暗、可怖的,我们的祖父彼得·基里雷奇是个疯子,他就是在这幢宅第中被他的私生子格尔瓦西卡打死的。格尔瓦西卡是娜达莉娅的堂兄弟,同我们的父亲是总角之交。我们知道了我们的姑妈冬妮娅也是个疯子,她由于失恋年纪很轻就疯了,现在住在破败的苏霍多尔宅第旁原来供家奴住的一间偏屋里,终日亢奋地用那架由于年久失修而走了音的钢琴弹奏苏格兰舞曲。我们还知道了娜达莉娅的精神也不正常,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就一往情深地爱上了我们已经过世的伯父彼得·彼得罗维奇,可他却把她流放到索什基田庄去干农活……所以我们强烈地向往苏霍多尔是很自然的事。对我们来说,苏霍多尔是一处可以凭吊往昔的充满诗意的古迹。可是对娜达莉娅来说呢?有一回她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便痛心疾首地感叹说:
“天晓得!在苏霍多尔连吃饭的时候都拿着皮条!想想也怕人!”
“你是想说皮鞭吧?”我们问。
“那还不是一码事?”她说。
“干吗要拿着皮鞭?”
“吵架的时候好派上用场。”
“苏霍多尔的人经常吵架吗?”
“别提啦!没一天不干架的!全都是火暴性子,一跳八丈高,简直跟火药桶一模一样。”
我们听得出了神,兴奋地互相望着。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眼前老是浮现出那宽广的果园、巨大的庄园和用原根橡木做墙的宅第,宅第厚厚的草顶由于年深日久而发黑了,在这幢宅第的饭厅内,每当吃饭的时候,一家人便团坐在餐桌旁,一边吃,一边把骨头扔到地板上喂猎狗,同时相互白着眼睛,每个人的膝盖上都横着一根皮鞭。我们巴望也能有这种黄金时刻,巴望有朝一日,等我们长大之后,也能在膝盖上横着根皮鞭吃饭。我们都非常清楚这些皮鞭是不会给娜达莉娅带来欢乐的,可她还是离开卢涅瓦回到了苏霍多尔,回到她辛酸回忆的发源地去了。她在那里没有一砖一瓦,没有一个亲人;再说,如今她在苏霍多尔侍候的已不再是她原先的女主人冬妮娅姑妈,而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的遗孀克拉芙季娅·马尔科芙娜了。可是娜达莉娅离开这个庄园就活不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习惯了,”她谦卑地说,“针往哪儿走,线也只好往哪儿跑。别的地方再好,也不如老家好……”
对苏霍多尔如此眷恋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人。天哪,所有其他的苏霍多尔人回忆起苏霍多尔来,谁不是眉飞色舞的!谁不是苏霍多尔的狂热信徒呀!
冬妮娅姑妈蜗居在偏屋里,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苏霍多尔把她的幸福、理智乃至容貌统统夺去了。可是尽管我们的父亲再三劝她搬到卢涅瓦来住,她却不为所动,说什么也不愿离开她的老窝: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父亲是个豁达的人,无所牵挂,看来他是不会牵肠挂肚地眷恋任何东西的。可是连他谈起苏霍多尔时,声音中也总是含着深沉的悲戚。他离开苏霍多尔,迁居到我们的姑婆奥尔加·基里洛芙娜的领地卢涅瓦已经有许多年了,可是直到弥留之际还一直感慨万千地说:
“今天世上只剩下一个赫鲁晓夫了,只剩下一个了。可是连这个人也不住在苏霍多尔!”
不过,有时候,他在这样喟叹一番之后,往往会沉思地眺望着窗外的田野,突然把吉他从墙上取下来弹奏,脸上浮现出一丝讪笑。
“苏霍多尔可真是乐土呀,这该死的地方!”他补充说,语气就同一分钟前大发感慨时一样真诚。
但是他的灵魂却是苏霍多尔的,而牢牢地主宰这种灵魂的是对往昔的怀念,是草原,是草原上那种古朴的生活方式,是古老的家族观念,正是这种观念把苏霍多尔的农奴、家奴和贵族联结成一体。诚然,我们赫鲁晓夫家是地道的世族,六书此书实为蒲宁家族的家谱名,此处系假托。中载明我们的传奇式的远祖有古老的立陶宛和鞑靼王公的血统,曾出过许多显赫的闻名遐迩的人物。然而自古以来,在赫鲁晓夫家的血液中也羼杂有家奴和农奴的血液。彼得·基里雷奇是谁生的?关于这事就众说纷纭。杀害他的凶手格尔瓦西卡的生父又是谁?我们还是小孩子时就听说是祖父彼得·基里雷奇。再说,父亲和伯父的性格为什么会这样不同?关于这一点也有各种各样的传说。父亲和娜达莉娅是同乳兄妹,他同格尔瓦西卡则情同手足,互换了十字架俄俗,交换十字架是结拜兄弟姐妹的标志。……赫鲁晓夫家早就该把他家的农奴和家奴认作亲属了。
长久以来,我和妹妹一直向往着苏霍多尔,一直迷恋它古老的历史。在苏霍多尔,家奴、农奴和贵族构成了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大家庭。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大家庭早在我们远祖手下就已形成。这一点从他们历代后裔身上都可看出来。这个家庭、家族、氏族的生活是源远流长的、曲折的、神秘的,而且往往还是可怕的。然而正由于它历史悠久,神秘莫测,再加上有许多关于它的传说,它也是富有魅力的。在苏霍多尔,古代文献或其他古迹不比巴什基尔草原上任何一个游牧屯来得多。然而在罗斯有替代文献和古迹的东西,那便是传说。而传说和歌谣是使斯拉夫的灵魂陶醉的毒药!我们家过去的家奴,都是些情火如炽而又懒散的人,都是些狂想家,他们除了在我们的宅第中还能到哪儿去吐露他们的心曲?后来,我们的父亲成了苏霍多尔贵族中硕果仅存的人。因此我们牙牙学语时所讲的第一句话是苏霍多尔的话。打动我们稚嫩的心灵的第一则故事和第一首歌谣也是苏霍多尔的故事、苏霍多尔的歌谣,而且都出自娜达莉娅或者父亲之口。真的,世上还有谁能像我父亲(他是认家奴们为师的)那样唱歌的?还有谁能像他那样怀着一种无牵无挂的哀愁、温存的谴责、一往情深的真挚,歌唱“我那深情的、假装正经的情人”?还有谁能像娜达莉娅那样讲故事的?而且对我们来说还有谁比苏霍多尔的庄户人更亲切的呢?
自古以来,赫鲁晓夫家跟一切长年居住在一起的大家庭一样,父子反目、弟兄相仇之类同室操戈的事层出不穷。而到了我们的孩提时代,苏霍多尔和卢涅瓦之间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纠纷,以致我父亲有整整十年时间没有踏进他老家的门槛一步。这样一来,我们童年时代就未曾去过苏霍多尔,只是有一次去扎顿斯克时曾经路过那里。然而,有的时候梦境反比现实更叫人难忘。虽说印象已经模糊,但是我们怎么也忘怀不了那年夏天的那个永昼,那冈峦起伏的田野和那条荒凉的大路,路的两旁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有窟窿的白柳,路面是那样的宽阔,使我们为之惊叹;我们也忘怀不了在远离大路的庄稼地里,也有一棵这样的白柳,枝丫上扎着一个蜂箱,这个蜂箱就这样耸立在这片旷野里,紧靠这条阒无一人的荒路,自生自灭;我们忘怀不了长坡附近的那个大转弯,忘怀不了那片光秃秃的大牧场和面对牧场的那排没有烟囱的窳陋的农舍,忘怀不了农舍后面那一条条巉岩嶙峋的黄澄澄的沟壑,以及壑底白乎乎的鹅卵石和碎石子……第一件使我们心惊胆战的事也发生在苏霍多尔,那就是格尔瓦西卡打死了祖父。我们听大人谈这桩谋杀案时,眼前老是浮现出那些黄澄澄的、不知通向何处的沟壑,老是以为格尔瓦西卡在做出这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后,就是顺着这些沟壑逃之夭夭的,从此好似“钥匙掉进了大海”,再也找不到踪影了。
苏霍多尔的庄户人常来卢涅瓦串门,他们来的目的同家奴不一样,多半是为了土地方面的事。但是即使他们来到我们家,也像是走访亲戚一样。他们先朝父亲鞠躬,吻他的手,然后甩动头发,同他、同娜达莉娅吻脸三次,然后又亲我们孩子的嘴。他们带来蜂蜜、鸡蛋和圣巾[25],馈赠给我们。我们这些在田野里长大的孩子,嗅觉特别灵,我们喜欢闻各种各样的气味,喜欢的程度不下于听歌谣或者传说。我们永远记得同苏霍多尔人亲嘴时,总是闻到他们身上有股像大麻一样的特别的气味,非常好闻;我们还记得他们的礼物总是散发出草原上古老的村庄的气息:蜂蜜有一股荞麦花的清香,羼杂着朽烂了的橡木蜂箱的气味,圣巾则发出祖父那个时代的干草棚和没有烟囱的农舍的气息……苏霍多尔的庄户人从不喜欢谈他们的身世。事实上他们又有什么可谈的呢?关于他们,甚至传说中也从不提及。他们的坟墓上连名字都没有一个。他们所过的日子全都一模一样,枯燥而又乏味,也留不下任何痕迹!只有粮食,那用以果腹的粮食,是他们所关注的唯一东西,也是他们唯一的劳动果实。他们在那条名叫石河的早已干涸了的小河的河床上开出好些水池。然而这些水池不见得保险——迟早也会干涸的。
他们建造了房舍,然而这些房舍的寿命并不会长到哪儿去,只消一粒火星就可将其夷为平地。那么是什么使我们魂牵梦萦地向往着那光秃秃的牧场,向往着那些农舍、沟壑和破落了的苏霍多尔庄园呢?
2
我们直到少年时代才得以造访那孕育了娜达莉娅的心灵,并支配了她一生的庄园,才得以造访这座我们已听得耳熟能详的庄园。
这次造访,我至今记忆犹新,仿佛就是昨天的事。那天入暮前,当我们行将驶抵苏霍多尔时,突然暴雨如注,雷声滚滚而来,震耳欲聋,闪电好似一条条迅速游动的火蛇,使人目眩神迷。微微泛紫的乌云黑压压地向西北方涌去,威严地把余下的半壁天空占据。在漫天乌云的映衬下,绿油油的庄稼地显得平坦如镜,轮廓分明,泛出死灰色,大道上水淋淋的小草则分外苍翠欲滴。马匹由于浑身的鬃毛都已湿透,立时显得瘦小了不少,四蹄扑通扑通地踩着青色的泥浆朝前奔去,马蹄铁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马车辚辚地在泥水中行驶……突然,就在大路拐进苏霍多尔的地方,我们看到在湿漉漉的高高的黑麦地里有个高高的老人,男不男女不女的,穿着一件长袍,戴着顶破帽子,正在那里挥舞着棍子抽打一匹无角的花斑母牛。老人见我们驶近,益发用力地抽打母牛。母牛甩着尾巴,笨拙地蹿到了大路上。这时老人狂呼着什么,向我们的马车跑来,到了马车跟前,便把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伸向我们。原来她是个老妇人。我们害怕地望着她那疯狂的黑眼睛,同她接吻,碰着了她又冷又尖的鼻子,一股强烈的农舍气味从她身上直扑过来。她莫非就是童话中专吃小孩的老妖婆?只是这个老妖婆头上戴着一顶用肮脏的破布缝成的高帽子,而身上套着的是件褴褛的长袍,袍子下身直到腰部都湿透了,上身已破烂得掩不住她枯瘦干瘪的胸脯。她喊叫的声音是那么响,仿佛把我们当作了聋子,又仿佛气势汹汹地要跟我们吵架。从她的叫喊声中我们知道了:这人就是冬妮娅姑妈。
伯母克拉芙季娅·马尔科芙娜长得又矮又胖,脸上有一颗花白的痣,但眼睛却异常有神。她正坐在有两道宽门廊的宅第内,倚着一扇打开的窗户结线袜,听到马车声音后,立即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望着已同庭院融成一片的牧场,也叫喊了起来,但是她的叫喊是愉快的,像贵族学校的女学生那样热情洋溢。瘦小的、晒得黑黝黝的娜达莉娅,站在右边的门廊上,露出安详的微笑,朝我们深深地鞠躬。她脚上穿着树皮鞋,身上穿着红呢裙子和灰衬衫,衬衫的圆领开得很大,露出枯黑的、满是皱纹的颈子。我至今记得,当时我望着她的颈子,望着她枯瘦的锁骨和疲惫、忧郁的眼睛,心里不由得想: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和我父亲一起在这里长大的那个人。然而岁月匆匆,景物全非,当年祖父的橡木宅第几经火灾之后,如今只剩下这幢寒碜的房子,当年的果园如今只剩下几丛灌木、几棵老白桦和老杨树,而当年鳞次栉比的仆人室和下房,如今只剩下一幢偏屋、一座谷仓、一间泥砌的披屋和一个冰窖,而且冰窖里已长满苦艾和苋菜……茶炊的香气充溢全室,大人们相互问长问短,从百年前的老式玻璃柜里取出了盛蜜饯的高脚水晶玻璃盆,取出了已磨损得薄如槭树叶的小金匙和特地藏着请客人吃的甜面包干。大人们经过常年争吵后,终于言归于好,显得格外亲热。趁他们在热烈地交谈,我们便穿过一间间渐渐暗下来的房间,去寻找通往果园的凉台。
这些空落落的低矮的房间,是用祖父当年住的那幢宅第的断垣残壁重盖的,屋内的布置仍保持着他在世时的样子,家具简朴粗糙,由于年深日久,全都发黑了。在仆人室的屋角里,黑黝黝地耸立着斯摩棱斯克圣徒麦尔库里伊斯摩棱斯克圣徒麦尔库里伊是俄国民间古老传说中的英雄,俄国有关圣徒生平的文学作品中有详细记述。据蒲宁夫人说,蒲宁家族自远祖时代起即供奉这座无头圣像。的一尊巨像。斯摩棱斯克古老的大教堂的祭台上供着的那双铁打的平底鞋和头盔,就是这位圣徒的。我们听大人讲过:麦尔库里伊出身贵族,是一位盖世英雄,他应指路女神奥季基特里娅的圣母像的吁请,前去把斯摩棱斯克地区从鞑靼人的手里解救出来。他在击溃鞑靼人之后,睡着了,仇人乘机砍掉了他的头颅。他便提着自己的首级走到城门口,以便把他的遭遇告诉……望着这尊苏兹达尔俄古城,自1024年起即有记载,12世纪至14世纪先后为罗斯托夫-苏兹达尔公国和苏兹达尔公国首都,是著名的圣母圣诞大教堂及叶菲米耶夫救世主修道院等好几座修道院的所在地。出品的无头巨像,只见它一手提着一个戴有头盔的发青的死人脑袋,一手托着指路女神的圣母像,叫人不寒而栗。据说这尊像是祖父生前最重视的,曾几度遭到可怕的火灾,虽包着厚厚的一层银子,仍在大火中烧裂了,像的背面刻有赫鲁晓夫家的家谱,并分别标明封号。就像是为了要同这尊巨像协调起见,厚实的房门都在上下两端安着沉甸甸的铁插销。饭厅里的地板颜色很深,很光滑,是用阔得不相称的木板铺成的,可是窗户却很小,可以连窗框一齐支起。这间饭厅同当年赫鲁晓夫两兄弟握着皮鞭就餐的那间饭厅格局一模一样,只是面积小多了。我们穿过饭厅走进会客室。在会客室正对凉台门的地方,当年曾经摆着一架钢琴,就是堕入情网的冬妮娅姑妈当初弹奏的那一架,那时她爱上了跟彼得·基里雷奇同伍的军官沃伊特凯维奇。再往前走有两扇洞开着的房门,一扇通起居室,一扇通拐角上的那间耳房,那是当年祖父的卧室……那天的黄昏晦暝昏暗。在树木已被砍光的果园后面,在墙壁半已倾圮的禾捆干燥棚后面,在银晃晃的白杨树后面,闪电的反光不时劈开满天的乌云,于一瞬间照亮了雾霭缭绕的泛着金光的玫瑰红的山峦。在离果园很远的地方是一道道沟壑,沟壑后边的山坡上,耸立着黑压压的特罗兴树林蒲宁少年时代所居格洛托沃村,有座树林[26],那里显然没有下雨,因为从那里吹来的温润的和风,拂过林荫道上残存下来的白桦的树梢,拂过凉台周围没膝的荨麻、杂草和灌木丛,送来的橡树温暖的气息是干爽的,羼杂着花草的芳香。夜的、草原的、罗斯穷乡僻壤的深邃的静寂,笼罩了周遭的一切……“请去用茶吧。”有个人轻声地喊我们。
来喊我们的那个人就是她,娜达莉娅,这里全部生活的参与者和目击者,这里的生活的最主要的讲述者。而她的女主人冬妮娅姑妈则跟在她后边,微微地佝偻着腰,彬彬有礼地顺着又黑又滑的地板轻轻地移动着脚步,一双疯狂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们。她仍然戴着那顶帽子,但是长袍已经脱去,换了一身老式的轻纱连衫裙,肩上披着一条颜色已经蔫了的绣金丝披肩。
“Оù êtes vous, mes enfants?”法语,意为:“我的孩子们,你们在哪里?”她矫揉造作地微笑着,大声喊道,她的声音咬字准确,然而刺耳,像是鹦鹉学舌,在黑洞洞的空屋中古怪地回响着……
3
败落的苏霍多尔庄园就跟娜达莉娅身上那种农民的朴实无华的气质和她那由苏霍多尔培育出来的美好而可怜的心灵一样,是极富魅力的。
地板已经倾斜的陈旧的会客室里充溢着茉莉花的芳香。凉台已经朽败,由于年深日久,原来的颜色褪成了青灰色,且已被荨麻、接骨木和卫茅所湮没,台阶早已不复存在,要下去就只能跳下去。在大热天,当骄阳烤灼着凉台的时候,只消把已经下沉的落地窗推开,玻璃发出的快活的闪光便会投到对面墙上的那面混浊的椭圆形镜子里。我们总是触景生情,想起冬妮娅姑妈的那架钢琴,当年那架钢琴就是摆在这面镜子下面的。那时,她坐在那架钢琴前,一面看着用花体字写标题的发黄了的乐谱,一面弹奏,而他则站在她背后,左手用力叉着腰,死命咬紧牙关,紧蹙着眉头。当初,美丽的蝴蝶,有的好像是穿着五彩缤纷的印花布连衫裙,有的好像是穿着华丽的和服,有的好像是披着紫黑色的丝绒披肩,不时飞进会客室来。有一次,那是在他临行的前夕,他气愤地用手掌照准一只停在钢琴盖上颤动着双翼的蝴蝶拍了下去。他走了,那摊银色的蝶粉却留了下来。可是几天后,那些傻丫头竟把这摊蝶粉擦去了,冬妮娅姑妈为此大哭大闹了一场,从此精神就失常了。
我们从会客室走到凉台上,坐在暖烘烘的木板上——久久地沉思着。果园内那几棵白桦,树干好似白色的缎子,上面斑斑驳驳地洒着黑痕,枝丫披满苍翠的树叶,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风拂过果园,把白桦树的柔声絮语送至我们耳际。一阵风由田野吹来,喧闹着,发出簌簌的声响,于是,一只闪着金光的翠绿的黄鹂立即开心地尖叫一声,像箭似的随着一群寒鸦掠过白色的花丛飞走了。寒鸦同它们庞大的家族栖息在倒塌的烟囱里和黑洞洞的顶间里。顶间终年有一股古砖的霉味。金色的阳光透过几扇天窗,聚成好几道光束,投到顶间内一堆堆紫灰色的尘土上。风息了,蜜蜂睡意蒙眬地在凉台旁的花朵上爬着,不慌不忙地采着蜜——周遭万籁俱寂,只有白杨银晃晃的树叶在窃窃私语,那声音好似连绵的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我们在果园里漫游,钻进了果园尽头的荒草丛中。这儿已和庄稼连成一片,也是在这里有一间曾祖父盖的澡堂,澡堂的顶棚已经坍塌。当年娜达莉娅偷了彼得·基里雷奇的那面镜子后,就是把它藏在这间澡堂里的。如今这里养着好些雪白的兔子。兔子跳到门槛上时动作是多么的轻捷呀!它们牵动着胡子和豁嘴唇,乜斜着分得很开的鼓出的双眼,望着使乌荆子和樱桃树枯萎而死的又高又密的驴蓟、天仙子和荨麻的时候,神态又是多么的古怪呀!而在半已倾圮的禾捆干燥棚内则栖息着一只猫头鹰。它躲在棚内阴暗的地方,蹲在一列有排钩的渔具上,两只耳朵笔直地竖起,一对黄黄的小眼珠瞪得滚圆,这副样子像魔鬼一般狰狞。太阳渐渐西坠,远远地落到果园后面庄稼的海洋中去了,黄昏来到了,这是个宁静而明亮的黄昏,在特罗兴树林里有只杜鹃在咕咕地啼叫,牧人斯捷潘老爹凄婉的笛声在牧场上空回荡……猫头鹰蹲在那里等待夜的来到。夜里,田野、村子和庄园全都坠入了梦乡,可猫头鹰却忙开了,一味凄厉地号叫、哭泣。它悄无声息地绕着干燥棚飞旋了几圈,然后越过果园,飞到冬妮娅姑妈住的那间偏屋,轻轻地停到屋顶上,令人毛骨悚然地啼叫起来。睡在炉灶旁木炕上的姑妈吓醒了过来。
“最仁慈的耶稣呀,饶恕我吧!”她叹着气,悄声祈求道。
苍蝇在闷热、黑暗的偏屋的天花板下睡意蒙眬地、不满地嗡嗡叫着。每天夜里都有什么声音把它们吵醒:不是奶牛侧过身子来在偏屋的墙壁上搔痒痒,就是一只老鼠在钢琴的琴键上奔跑,弄出叮叮咚咚的声音,然后一不小心哗啦一声跌倒在碎瓷片上,那是姑妈特意一片片捡来堆在角落里的;要不然就是那只绿眼睛的老黑猫不知在哪里游荡到了深夜才回来,懒洋洋地咪咪叫着,呼唤姑妈给它开门;再不就是这只猫头鹰飞到这儿来怪声怪气地啼叫,预报灾祸。这时姑妈便竭力克服睡意,挥开在黑暗中乘机爬到她眼皮上来的苍蝇,下了炕,沿着长板凳摸索到门口,把门打开,站到门槛上,举起辗衣棍往满天星斗的空中扔去,希望能禳灾驱邪[27]。猫头鹰扑棱着翅膀,窸窸窣窣地碰响着屋顶上的铺草,猛地冲下屋顶,低低地落到黑暗中的什么地方,然后几乎擦着地面,平稳而迅捷地飞回到干燥棚前,往上一蹿,蹲到了棚顶的屋脊上。于是庄园里又响彻它的哀哭声。后来它默默地蹲在那里,仿佛在回忆逝去的岁月——蓦地,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号,随即又沉默了。可是未隔多久又突然歇斯底里地嗥叫、狞笑、狂号起来。闹了一阵又静了下来,可是一会儿,突然又呜呜咽咽地呻吟、抽泣、痛哭……但是尽管如此,夜,这漆黑的、温暖的、空中飘浮着一朵朵淡紫色的浓云的夜,仍然是宁静的,十分宁静的。只是蒙眬欲睡的白杨在发出若有若无的呓语。
一道闪电的反光在黑压压的特罗兴树林的上空谨慎地亮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着橡树温暖、干爽的气息。在树林附近平坦的燕麦地上空,在云翳的缝隙中,天蝎星座状似盖没坟茔的小木屋,闪烁出三角形的银光。
我们总是很晚才回转庄园。在饱饮了露珠、草原、野花和野草沁人心脾的馨香之后,我们小心翼翼地登上门廊,走进黑洞洞的穿堂。这时常常会碰见娜达莉娅在向麦尔库里伊像祈祷。身材瘦小的她,打着赤足,两手合在胸前,喃喃地祈祷着,画着十字,不时向麦尔库里伊的像(由于屋里一片昏黑,那尊像根本看不见)深深地鞠躬。她的举止是那么自然、朴实,仿佛她是在同某个亲人谈心,而且那个亲人跟她一样也是朴实、善良、和蔼的。
“是娜达莉娅吗?”我们轻声唤她。
“喊我吗?”她停下祈祷,轻声地随口应道。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等进了坟墓后,够我们睡的了……”
我们在躺柜上坐下来,打开了窗户,她仍站着,把手合在胸前。远处不时亮起神秘的闪光,照亮了黑漆漆的屋子。在挂满露珠的草原上很远的地方,一只鹌鹑在那儿啼鸣。水塘里有只鸭子给惊醒了,惊慌地嘎嘎叫着,向同伴报警。
“去散步了吗?”
“是的。”
“对,年轻人嘛……我们是过来人了,当年也常常整宿不睡觉,在外边散步……从晚霞一直到朝霞……”
“早先的日子好吗?”
“好……”
随即是长时间的沉默。
“阿姨,猫头鹰干吗要叫?”我妹妹问。
“这个该死的,它叫准没好事儿,最好能够打一枪,把它给吓跑。要不听得人心里直发毛,老是担心:别是要出什么祸事了吧?它老是去吓唬小姐。小姐本来胆子就小得要命!”
“她发病时是什么样的?”
“那还用问吗?成天哭呀,哭呀,伤心,难过呗……后来就整天做祷告,对我们这些个丫头发脾气,跟哥哥弟弟吵嘴……”
我们想起了皮鞭的事,就问她:
“这么说,早先一家子过得并不和睦啰?”
“哼,还和睦呢!特别是打从他们父女俩得了病,爷爷死了,少爷们当家做主,彼得·彼得罗维奇娶了媳妇以后,就吵得更凶了。全都是火暴性子,简直跟火药桶一模一样!”
“常常鞭打家奴吗?”
“鞭打家奴这种事咱们家倒是从来不做的。有一回,我犯了过错,真是错尽错绝!彼得·彼得罗维奇也只不过叫人用剪羊毛的剪子把我的头发剪光,给我换上粗布衣服,把我押送到田庄上去干活……”
“你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娜达莉娅并不总是爽爽快快、直言不讳地回答的。有的时候她以惊人的坦率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讲给我们听,可有的时候却吞吞吐吐,想着心事,然后轻轻地喟叹一声。在黑暗中我们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是从她的声音中却听得出她在苦笑:
“就是那桩错事……我不是已经讲给你们听过了吗……那时候年纪轻,净转些傻念头。夜莺在果园里歌唱,唱得人神驰心荡……明摆着的嘛,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
妹妹用撒娇的口气央求她说:
“好阿姨,请你把这首诗念完。”
娜达莉娅发窘了。
“这哪是诗,是歌谣……再说,我如今也记不全了。”
“撒谎,撒谎!”
“好吧,让我背背看……”
随即像念顺口溜似的背道:
“‘弄得人神驰心荡……’不,我背错了,应该是,‘夜莺在果园里歌唱,唱得人神驰心荡,它的歌声是那么轻狂,听得痴心的姑娘辗转眠床,难以挨过黑夜的时光……’”
妹妹克制住激动的心情,问道:
“当初你非常爱伯父吗?”
娜达莉娅呆呆地轻声回答了两个字:
“非常。”
“你一直在为他祈祷吗?”
“一直。”
“听说把你押送到索什基去时,你在路上晕了过去。”
“是的,晕了过去。我们这些个丫头可娇生惯养呢,哪受得了这样的惩罚?跟那些庄户人不一样!叶弗谢伊·鲍杜利亚来把我押走的时候,我又是难过,又是害怕,人呆呆的,连神志都不清了……路过城里时,由于不习惯,我差点没憋死。等我们的大车一驶进草原,我立刻牵肠挂肚地想念起他来,心都碎了!这时有个军官乘着一辆车子迎面驶来,样子跟他一模一样,我大叫一声,就昏死了过去!我醒过来后,躺在车上想:如今这样倒也好,等于脱离苦海,进入了天堂!”
“他凶吗?”
“别提多凶啦!”
“不过,姑姑的脾气比谁都坏是吗?”
“是呀,是呀,告诉你们听吧:甚至都把她送去朝圣过。我们服侍她可受够了苦!她本来可以像模像样、舒舒坦坦过日子,谁叫她拿架子,结果得了精神病。人家沃伊特凯维奇多爱她!可拿她有什么办法!”
“那么爷爷呢?”
“他吗?他脑子不管用。不消说,连他也因为发脾气而出了事。那会儿全都是火暴性子……不过,先前东家们并不嫌弃我们当用人的。就拿你们的爸爸来说吧,晌午的时候,他罚了格尔瓦西卡——这家伙也该罚!——可是没等天黑,两个人又凑到一起,在下房里叮叮咚咚地弹三弦琴了……”
“你说说,沃伊特凯维奇长得漂亮吗?”
娜达莉娅沉吟了一会儿。
“不漂亮。我可不想撒谎,他长得像个加尔梅克人,成天板着脸,脾气又犟。他老是念诗给她听,而且老是吓唬她说:我哪怕死了,魂也要来找你……”
“听说爷爷也是因为闹恋爱发疯的?”
“他是为了奶奶发疯的。他吃的是另一种苦,小姐。咱们家连那幢宅子也是阴森森的,天啊,住在里边可真不好受。好吧,让我这个笨嘴拙舌的老婆子来讲给你们听……”
于是娜达莉娅不慌不忙地轻声讲起故事来,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4
如果听信传说的话,我们的曾祖父十分富有,直到老年时,才由库尔斯克附近举家迁居到苏霍多尔,因为他不喜欢我们这地方,不喜欢这儿的森林,嫌这儿榛莽遍地,过于荒僻。是呀,有句谚语不也这么说吗:“古时候,遍地都是森林……”两百年前,人们要是走我们现在这条路的话,得披荆斩棘,穿过一座又一座林莽。当初不但这条石河,连河源头的溪涧,连村庄和这个庄园以及周遭冈峦上的沃田都隐没在林海之中。然而传到祖父一代,这一切已干涸的干涸,荒芜的荒芜,不复存在了。到祖父当家时,此间已是满目衰败景象,贫瘠的草原一望无垠,各处山坡上光秃秃的,见不到一棵树木,只有田里才种着黑麦、燕麦、荞麦,只有大路旁才有稀稀拉拉几棵有窟窿的白杨,而苏霍多尔的旱谷中则净是白晃晃的鹅卵石。原先郁郁苍苍的森林只剩下一座小小的特罗兴树林。在祖父那个时候,只有果园,不消说,还是迷人的:一条宽阔的林荫道贯通果园,两旁栽着七十棵枝叶葳蕤的白桦,樱桃树连绵成林,树下荨麻丛生,园内到处都是茂密的马林果、金合欢、丁香花丛,而在果园和庄稼地交接的地方则是一大片银晃晃的白杨林。那时宅第的草屋顶虽然已经发黑,但是十分厚实。宅第位于庭院正中央,庭院两旁是长长两排杂用房和下房,分成好几进。而在院墙外则是见不到尽头的绿油油的牧场和一座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的供农奴们居住的村庄。村庄很大,很穷,但是村里的人却懒懒散散,满不在乎。
“上梁不正下梁歪!”娜达莉娅说道,“当主子的自己大大咧咧——既不管农务,又不懂得理财,却大方得少见。你们的伯祖谢苗·基里雷奇和我们分家的时候,净拣大的好的拿去,把御赐的世袭领地统统分给自己,留给我们家的只有索什基、苏霍多尔,再加上四百名农奴。而且四百名农奴中差不多有一半已经逃散……”
祖父彼得·基里雷奇是在四十五岁死的。据父亲讲,有一回祖父在果园的苹果树下铺了条毯子打瞌睡,突然起了狂风,把苹果像暴雨一样刮落下来,打到祖父头上,从此祖父就发疯了。可是据娜达莉娅说,仆人们对爷爷所以会发疯的原因却另有说法,他们认为彼得·基里雷奇是因为美丽的祖母死后想她想疯的,是因为她死那天黄昏前苏霍多尔下过一场昏天黑地的雷雨而吓疯的。彼得·基里雷奇——他背有点驼,头发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眼神专注而和蔼,长相跟冬妮娅姑妈有点像——发的是文痴,直到死也没有康复。据娜达莉娅讲,他害病后不知道把钱往哪儿藏才好,老是穿着上等山羊皮靴子和花里胡哨的老式上衣,心事重重地、悄无声息地在宅第中走来走去,不时戒备地回头张望,把一枚枚金币偷偷塞到橡木墙壁缝隙中去。
“我这是留着给小冬妮娅做嫁妆的。”当人家当场逮住他的时候,他喃喃地申辩道,“我的朋友,这样可以牢靠些,牢靠些……不过还是你们说了算,你们不赞成,我就不……”
可他说归说,却照旧把钱往墙缝里塞。此外,他还常常搬动饭厅里和会客室里沉重的家具,重新加以布置,成天等着什么人来做客,其实邻里几乎从不到苏霍多尔来串门;再不然就喊肚子饿,自己动手做面包素汤把面包浸在盐水里或克瓦斯里做成的食品。
——笨手笨脚地把青葱在木碗里捣成泥,将面包撕碎放到碗里,再倒进冒着气泡的浓克瓦斯,然后就一大把一大把地将灰不溜丢的盐巴加进去,结果面包汤咸得发苦,根本没法入口。每天吃过午饭后,庄园内的生活就静止了。所有的人都跑到各自喜欢的地方去睡午觉,一睡就是好久,撂下彼得·基里雷奇孤零零一个人。他是连晚上都不大睡的,这时就更不知道怎么打发时光了。他受不了这种孤独,便到少爷小姐的卧室、穿堂和丫头们的房里去张望,小心翼翼地唤醒睡着的人。
“阿尔卡季,你睡着了吗?冬妮娅,你睡着了吗?”
他听到的是怒气冲冲的回答:“爸爸,看在上帝分上,让我们安静会儿吧!”
于是他连忙安抚说:“好,睡吧,睡吧,我的心肝。我不会再来喊醒你们了……”
说罢,他就走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过总是绕过男仆的房间,因为男仆都是些蛮不讲理的粗坯。可是过了十分钟他又出现在少爷小姐卧室的房门口,更加小心翼翼地叫醒他们,说是好像听到了村里有马脖子上的铃铛声,好像看到有个什么人正乘着一辆马车穿过村庄——“会不会是彼得由军队回来度假?”或者说是看到了天上乌云密布,像是要下大冰雹了。
“亲爱的孩子们,爷爷可怕打雷哩,”娜达莉娅讲道,“那时我还是个不扎头巾的小姑娘[28],可那时的事情我直到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咱们家那幢房子黑不溜秋的,天啊,住在里边真不好受。
尤其是在夏天,一天有一年那么长。用人们没什么事好干……光听差就有五个……不用说,少爷小姐吃好午饭后是要歇晌的,而我们这些个忠心耿耿的奴仆、循规蹈矩的用人,等他们睡下去后也就跟着睡大觉。要是彼得·基里雷奇来叫醒我们——特别是叫醒格尔瓦西卡就够他受的了。只消他一喊:‘听差!听差!你们睡了吗?’格尔瓦西卡便会从大木箱这是一种长形木箱,在俄国农村,人们把它充作眠床。上抬起头来,问道:‘你要不要我这就把荨麻塞到你裤裆里去?’‘无赖,你这是在跟谁说话?’‘老爷,我这是在跟家神说话,我睡迷糊了……’于是彼得·基里雷奇又上饭厅和会客室里去兜圈子了,眼睛老是望着窗子,望着果园:天上有没有乌云?说真的,早先三天两头儿下雷雨,而且雷声大得吓人。常常有这样的事,吃过午饭后,黄鹂刚开始啼唱,乌云就打果园后面涌了过来。屋里越来越暗,密密麻麻的杂草和荨麻发出沙沙的声响,母火鸡带着一群群小火鸡躲到凉台底下去……那种天昏地暗的样子真吓人,而且啥事也不能干,无聊透啦!而他老爷呢,叹着气,画着十字,爬上去把圣像前的蜡烛点亮,把去世了的曾祖传下来的一条圣巾挂出来,这条圣巾我一见就吓得浑身发抖!要不然他就把剪刀掷到窗外去。这是最要紧的,剪刀可是镇雷的法宝……”
苏霍多尔的宅第也曾有过比较快乐的日子,那是有两个法国人住在那里的时候。先来的那个法国男人叫路易·伊凡诺维奇,常年穿一条上宽下窄的裤子,髭须留得长长的,一对碧眼充满幻想,头已谢顶,他总是把头发从一边的耳朵梳到另一边的耳朵上,以遮没光秃秃的头顶心。后来又来了个一年四季都畏寒的上了年纪的法国女教师,名叫茜齐。那时宅第中常常可以听到路易·伊凡诺维奇扯开大嗓门叱责阿尔卡季:“请您离开我,再也别来丢人现眼!”在教室里则可以听到琅琅的书声:“Ma tre corbeau sur un arbre perché。”法语,意为:“乌鸦停到树上。”语见拉封丹(1621—1695)的寓言。
还可以听到冬妮娅学弹琴的叮咚声。后来孩子们去省会念书了,彼得·基里雷奇生怕家里寂寞,仍然留下他们,没让他们走。他们在苏霍多尔住了八年,直到孩子们要回来过第三个暑假的前夕,才离开了这个庄园。这个暑假过去后,彼得·基里雷奇不再送阿尔卡季和冬妮娅去念书了,他认为有彼得一个人去念书就足够了。从此,那两个孩子就再也没读到过书,再也没人照顾了。娜达莉娅说道:
“我比他们年纪都小,可格尔瓦西卡跟你们爸爸差不多同年,所以他们俩热乎得简直拆不开来。不过正像俗话说的,狼可不是马的亲戚。他俩要好极了,发誓要永生永世好下去,甚至都换了十字架,成了结拜兄弟。可是没隔多久,格尔瓦西卡就起了坏心,差点没把你们爸爸淹死在池塘里!他这人一肚子坏水,动起坏脑筋来可拿手呢。有一回他问少爷:‘你长大后,会鞭打我吗?’少爷说:‘会的。’‘那可不行。’‘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于是他动了个坏脑筋。我们家靠池塘边的山坡上摆着个大木桶,他早已看在眼里,就花言巧语地叫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爬进桶往山下滚。他说:‘少爷,你先爬进去,然后我再……’
少爷听信了他的话,钻了进去,碰动了木桶,那桶就轰隆隆地直往山下的池塘滚去……圣母呀!木桶扬起的尘土像一根根冲天的柱子!……幸好附近正巧有几个牧人……”
当那两个法国人住在苏霍多尔的宅第中时,这幢宅第还不像是一幢弃屋。祖母在世时,这幢宅第中更是井井有条,有男主人,有女主人;有尊卑长幼之分,主人令行禁止,下人唯命是从;客人来有考究的卧室可住,家人则各居自己的内室;平日操劳忙碌,逢年过节则放假休息。法国人在这里时,这一切至少在表面上也还保持着。但是法国人一走,这幢宅第就变得根本没有人当家了。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一家之主似乎是彼得·基里雷奇。但他能管得了什么呢?究竟是谁管谁:是家奴管他,还是他管家奴?钢琴锁了起来,橡木餐桌上的台布不翼而飞,吃饭没有台布,开饭的时间也没准儿。门厅里躺满了猎狗,连人都走不过去。屋子谁也不打扫,谁也不收拾。于是圆木砌成的墙壁变得黑不溜秋的,地板和天花板变得黑不溜秋的,沉甸甸的房门和门楣变得黑不溜秋的,连供在饭厅一个角落里的苏兹达尔产的古老圣像的面容也很快就变黑了。夜里宅第中的景象是恐怖的,特别是在下雷雨的夜里:果园在雷雨下发狂似的呼啸,闪电时不时照亮饭厅里圣像的面容,劈开笼罩住果园的天空,使空中泛出颤动的火红色亮光,闪电刚过,一个巨雷就在黑暗中哗啦啦地炸响了——夜间住在这幢宅第中真叫人毛骨悚然。而在白天,宅第内一片昏昏欲睡的气氛,显得无聊、落寞。彼得·基里雷奇一年比一年衰弱,人们也就越来越不把他摆在眼里,宅第由祖父的乳母——年事已高的达丽娅·乌斯季诺娃当家。但是她的权威也不比祖父大多少,而管家捷米扬从不插手宅第内的事,因为他只懂得田里的活。
他常常懒洋洋地讪笑着说:“反正我不让我的主子吃亏就是了……”父亲当时还是个小伙子,没心思去管苏霍多尔的事,他醉心于打猎、三弦琴、同格尔瓦西卡的友谊。格尔瓦西卡虽说是听差,却成天和父亲一起,不是到麦谢尔斯基沼泽去打猎,就是躲在马车棚内学弹三弦琴和吹短笛。
“我们都知道,你们爹只有要睡觉了才回家,”娜达莉娅说,“要是不回来,那就是说,他在村子里,或者在马车棚里,或者去打猎了。冬天打野兔,秋天打狐狸,夏天打鹌鹑和野鸭或者是大雁。你们爹坐上轻便马车,把猎枪往肩上一挎,高喊一声‘狄安娜神古罗马保护狩猎的女神。保佑’,就一阵风地出发了:今天去斯列特娜娅磨坊,明天去麦谢尔斯基沼泽,后天去草原。而且总是同格尔瓦西卡一起去。全都是他出的主意,可是却装得像是少爷硬拽着他去的。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把他当作亲兄弟,真心真意地爱他,爱自己的这个仇人,可他年纪越大就越凶恶地捉弄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常有这样的事,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说:“嚄,格尔瓦西卡,咱们来弹三弦琴!看在上帝分上,教教我弹‘血红的夕阳落到了森林后边……’那支歌吧。可是格尔瓦西卡却望着他,鼻子哼地吸了口气,冷笑着说:‘您先得吻我的手。’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气得脸色煞白,跳起身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啪地给他一巴掌[29],可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变得更凶狠,铁青着脸,样子像个强盗。‘站起来,坏蛋!’他站了起来,挺直身子,活像一条恶狗,肥大的棉绒裤子耷拉着,一声也不吭。‘向我道歉。’‘我错了,少爷。’于是少爷舒了口气,不知该怎么数落他,只知道大声地说:‘别给我少爷不少爷了!
我可从来不跟你这个坏蛋讲什么尊卑高低,总是平等地对待你,我有时想,我对你可是连心都掏出来了,可你呢?你为什么老是故意气我?’”
“真是怪事!”娜达莉娅说,“格尔瓦西卡肆无忌惮地欺侮少爷和爷爷,而小姐呢,一味地欺侮我。可少爷——说实在的,还有爷爷本人——都是疼爱格尔瓦西卡的,而我呢,也是疼爱小姐的……自从我犯了那个过错后,自从我打索什基田庄回来后,我才稍稍明白点儿了……”
5
大家握着根皮鞭吃饭是在祖父横死、格尔瓦西卡逃亡之后的事。其时彼得·彼得罗维奇已经成亲,冬妮娅姑妈已经精神失常,立志不嫁,娜达莉娅也由索什基田庄回来了。冬妮娅姑妈所以会发疯,娜达莉娅所以会遭到流放,都是爱情的缘故。
愁闷、闭塞的祖父的时代终于被年轻的少东家们的时代所代替。彼得·彼得罗维奇出乎大家的意料退伍了,回到了苏霍多尔。他的归来无论对娜达莉娅还是对冬妮娅姑妈来说,都是致命的灾难。
她俩都陷入了情网,是不知不觉地陷入的。起初两人只不过觉得“生活比过去要快活些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回来后改弦更张,使得苏霍多尔的生活一度变得欢乐而又阔绰。他是跟同僚沃伊特凯维奇一齐来的,还带回来了一名厨师。那厨师是个酒徒,胡子刮得精光,对于我们家那几副长了绿锈的螺纹形的果子冻和肉冻模子以及粗笨的刀叉总是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彼得·彼得罗维奇一心希望不要在他那位袍泽面前出丑,竭力装得好客、慷慨、阔气,可是装得很笨拙,反显得幼稚可笑。实际上他也差不多还是个孩子,别看他外貌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可是性格却残暴冷酷。他活像是个刚愎自用的孩子,动辄就要发脾气,稍遭羞辱就会气得哭出来,并且从此就对那个羞辱他的人怀恨在心。
“阿尔卡季弟弟,”他回到苏霍多尔的当天便在用饭时摆阔说,“我记得我们家当年常喝马德拉酒[30],味道还可以,你记得吗?”
祖父脸涨得通红,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只是一味揪着上衣的胸部。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被他哥哥问得莫名其妙:
“什么马德拉酒?”
这时格尔瓦西卡放肆地瞅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一眼,嘿嘿冷笑了一声,公然用嘲讽的口吻对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说:
“二少爷,您可真是的,怎么忘了?一点儿不假,那会儿咱们家有的是马德拉酒,都不知道往哪儿搁好,连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也随便拿。这是老爷们喝的名酒,可我们奴才却拿来当克瓦斯喝。”
“什么,挨得着你插嘴?”彼得·彼得罗维奇脸红得像猪肝似的,怒声喝道,“住口!”
祖父见格尔瓦西卡遭到呵斥,高兴得拍手称快。
“训得好,训得好,我的彼得!再训他几句!”祖父尖着嗓子高兴地喊道,几乎流出眼泪来了,“你都没法想象,他平日怎么作践我,欺侮我!我已经不止一次想悄悄地溜到他身边,用铜器把他的脑袋瓜砸个稀巴烂!天哪,我多么想啊!我要照准他的腰眼一剑刺下去,只留个剑把在外边!”
格尔瓦西卡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寸步不让。
“老爷,我听说干这种事的人要判重刑,”他愠怒地蹙紧眉头,回嘴说,“要不然的话,我早就会想:该是送老爷归天的时候啦!”
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说,他万万想不到格尔瓦西卡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顶撞主子,只是因为有客人在座,他才按捺住了没有发作。他当时只是对格尔瓦西卡喝道:“给我滚出去!
滚!”可是连这么一句话出口后,他也深感羞愧,觉得自己未免暴躁了些,于是马上请沃伊特凯维奇原谅他的失态,同时抬起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笑盈盈地望着沃伊特凯维奇。彼得·彼得罗维奇的眼睛十分迷人,见过他的人都长久地忘怀不了那双眼睛。
长久地忘怀不了那双眼睛的还有娜达莉娅。真是过于长久了。
然而她的幸福却异乎寻常地短促,谁会料到她这场春梦的结局竟是被流放索什基,更有谁会料到这场短暂的春梦竟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索什基田庄至今还完好无损,然而它早已另有业主,归坦波夫的一个商人所有了。田庄是一片开阔的原野,其中有一幢长方形的农舍、一间谷仓、一口装有桔槔的水井和一片打麦场,打麦场的四周是瓜田。不消说,早在祖先的时代,田庄就是这副模样了:不但田庄长年来一无变化,连由苏霍多尔去田庄途中必经的那座县城也几乎没有变化。至于娜达莉娅会犯下那样的过错,偷了彼得·彼得罗维奇那面考究的镶银框的镜子,这是她自己也没料到的。
她一眼看到那面镜子就又惊又喜,爱不释手,觉得它是那么漂亮(其实,凡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的东西她无不爱之若狂),以致无法自持。在还未搜出镜子之前的那几天里,她一方面因自己犯下这样的罪行而胆战心惊,一方面又因自己有了这样怕人的秘密,有了像童话中的小红花典出俄罗斯童话。讲一个父亲为他女儿摘了朵小红花,一个怪物借此迫令他将女儿嫁给自己,否则就要置他于死地。女儿为了救父亲,毅然嫁给了那个怪物,而且还十分爱它。由于她的爱情,怪物得以破除魔法,恢复了原形——原来他是个英俊的王子。这样的一件宝物而神魂颠倒。她每晚躺下去睡觉时,总是祈求上帝,让黑夜快快过去,让清晨早早到来,因为自从少爷回来后,宅第中洋溢着一派节日的氛围,古老的宅第仿佛起死回生了,到处充满某种新奇的东西。少爷的仪表是那么英俊,服饰又是那么华美,须发上抹着香膏,军装猩红的衣领又高又挺,脸虽然晒得黑黑的,可是细嫩得像个小姐。即使在娜达莉娅睡觉的穿堂里也是一派节日的氛围,每天刚刚拂晓,她就从大木箱上一跃而起,立刻想起世界上有件快乐的事要她去做,那就是在房门口有双精致轻盈的皮靴正等着她去擦亮,这样的靴子只有王子才配穿。而最使她胆战心惊同时又万分高兴的是在果园尽头废弃的澡堂里,珍藏着一面镶在沉甸甸的银框里的双面镜子——每天一大早,娜达莉娅总是趁满屋子的人还未醒来,就踏着挂满露珠的杂草,偷偷地跑到果园尽头去享受一下拥有宝物的乐趣。她把宝物捧到澡堂门口,迎着温暖的朝阳将它打开,尽情地照着[31],直照得眼睛发花才又把它仔细藏好,然后跑回屋去,用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殷勤地去侍候那个人。正是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她怀着非分之想所钟情的人,她才那么着迷地照镜子的,可是到了他身旁,却又不敢抬起眼睛来看他一下。
然而这则关于小红花的童话很快就结束,非常之快就结束了。而且结束得很不光彩,使娜达莉娅觉得名誉扫地,再也没脸见人……这则童话的结局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吩咐将她的头发剪光,把她糟蹋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曾几何时,她还穿得漂漂亮亮,对着那面镜子梳妆画眉,痴情地以为他和自己之间存在着某种柔情蜜意的秘密,某种旷古未有的亲密关系。哪料到逮住她的却正是他,并给她定了个蓄意偷窃的罪名,说她手脚不干净,是个下作的婢女。她穿着粗布衣服,哭得脸孔浮肿,当着全体家奴的面,被押上了送粪的大车,就这样在羞辱下于顷刻之间背井离乡,被押送到遥远的草原上去,被押送到人地生疏的可怕的田庄上去。她已经知道,在那里,在田庄上,她必须寸步不离地看守雏鸡、火鸡和瓜田;在那里,她将与世隔绝,终日受烈日的烤灼;在那里,草原的白昼漫长得一天犹如一年,地平线湮没在氤氲的暑气中,四周是那么寂静,天气是那么炎热,要不是必须留神谛听熟透了的豌豆的小心翼翼的沙沙声、在热气蒸腾的泥地上孵蛋的母鸡忙乱的咯咯声,以及小火鸡相互间和睦而忧郁的呼唤声,要不是必须密切注意从高空中俯冲下来的鹞鹰所投下的可怕的阴影,要不是必须跳起身来,拉长嗓门“嘘——嘘”地尖叫着撵走鹞鹰的话,真想蒙头大睡,从早晨一直睡到晚上。而且在那里的田庄上,光是那个霍霍尔老婆子就够娜达莉娅受得了,她是死是活都操在那老婆子手里,十之八九,老婆子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牺牲品上门了吧!跟那些被押赴刑场被处死的人相比,娜达莉娅好歹还有一点比他们优越:她可以上吊自杀。正是这点优越性支持着她登上流放的道路。不消说,娜达莉娅以为她的放逐是终生的,永无回来的日子了。
大车登程了,从县境的这一头向那一头驶去,沿途的景物令人目不暇接!不过她哪有心思去欣赏。她所想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她所感觉到的只有一件事:她的一生完结了,她所犯的罪行和所遭到的耻辱是如此巨大,她已无颜再苟且偷生了!眼下好歹还有一个熟人在她身旁,那就是叶弗谢伊·鲍杜利亚。可是叶弗谢伊把她交到霍霍尔老婆子手里,过了一夜之后,就会驾车回去,留下她孤身一人永远待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这可叫她怎么办呢?她哭够之后,想吃东西了。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叶弗谢伊竟认为这个要求是完全应该的,而且一边吃,一边还同她拉呱,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后来她睡着了,等到醒过来时,已经在县城里了。城里寂寞、干燥、闷热得使她惊讶,而且笼罩着一种恐怖的忧郁气氛,使人觉得仿佛在做一场无法讲清楚的乱梦。这一整天的事她忘不了的只有:草原上是那么燠热,而白昼和道路又是那么漫长,世上任何东西也不会比这天的白昼和这天的道路更漫长的了。她还忘不了县城里有些路是用石子铺的,大车驶在上边会发出古怪的隆隆声,还忘不了隔得老远就能闻到城里铁皮屋顶的气味,而在歇马和喂马的广场中间,在由于时光已晚而空无一人的小吃摊旁边,在农夫们的停车场上,遍地都是灰尘、松焦油、霉烂的干草,以及同马粪搅在一起的草屑。叶弗谢伊把马卸了下来,系牢在大车上,让它吃草料,然后把晒得滚烫的帽子往后脑勺上一推,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汗水(他的皮肤被烈日烤灼得发黑),就上小酒馆去了。他再三关照娜达莉娅“留神看着”,要是有什么事,就拼命喊救命。于是娜达莉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当时刚刚落成的大教堂的拱顶。远远望去,这拱顶好似在鳞次栉比的房屋后面升起的一颗银光闪闪的大星星。她一直战战兢兢地坐着,直到叶弗谢伊回来。他显得高兴多了,嘴里嚼着东西,胳肢窝里夹着一只大面包,动手把马重新套到两根车辕中间。
“公主,咱们稍稍耽误了点时间!”他愉快地嘟囔说,也不知是在跟马讲,还是在跟娜达莉娅讲,“好在咱们也不是去救人!好在咱们也不是去救火……哪怕回去的时候,我也不会拼命赶的。老兄,别看你整天呼幺喝六,可在我的眼睛里,东家的马比你这个家伙要值钱得多。”他这话是指管家捷米扬讲的,“这家伙咋咋呼呼地对我说:‘你当心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叫你裤衩里边的玩意儿尝尝厉害……’呸!我想……哪怕东家也没把我裤衩扯下来过,别说你这个黑嘴巴魔鬼了。哼!‘你当心点!’我有什么好当心的?我脑袋瓜不比你蠢。只要我愿意,我把姑娘送到以后,我就可以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去。姑娘,你也叫我感到奇怪,瞧你多傻,有什么好伤心的?世界这么大,就没你好走的路了?总归有粮盐贩子或者乞丐什么的路过田庄的,你只消开个口,还会不带你走?转眼之间,你就归罗斯托夫的主教管了。到了那里,哪怕有天大本领也找不到你啦!”
于是在娜达莉娅剪去了头发的脑袋上,“上吊”的想法被逃跑的想法替代了。大车叽叽嘎嘎地响了起来,颠晃着向前行去。叶弗谢伊不再作声,牵着马朝广场中的井边走去。那边,在她来的那个方向,夕阳已经落到修道院的大花园后边,同修道院隔街相望的那座监狱的黄墙上,窗子反射出金色的夕晖。监狱的样子一瞬间更强烈地激起了她想逃跑的念头。
是呀,人家逃跑了,不也照样活着吗?不过听说那些个乞丐都心狠手辣,用煮得滚烫的牛奶把拐来的姑娘和孩子的眼睛烫瞎,让他们冒充残疾人去行乞,粮盐贩子则把拐来的人运到海边去卖给蛮子……还常有这样的事,老爷们把逃奴抓了回来,给他们戴上脚镣手铐,把他们送进监狱……不过怕什么,蹲监狱的又不是公牛,还不都是庄稼汉。这话是格尔瓦西卡常讲的!
监狱窗户上的光焰熄灭了,她的想法也随之动摇了——不,逃跑比上吊还要可怕!而叶弗谢伊也不再唠叨,他的酒已经醒了。
“姑娘,糟了,咱们耽误了时间。”他侧着身子纵身坐到马车边上,担心地说。
大车驶上了石砌的马路,重又剧烈地颠晃起来,发出很响的隆隆声。“唉,要是马车能掉过头往回走就好了,”娜达莉娅恍恍惚惚地想道,“回去,飞快地回苏霍多尔去,我跪倒在东家面前求饶!”可是叶弗谢伊却依旧撵着马往前驶去。房屋后面的那颗巨星不见了,前面是白晃晃、光秃秃的街道,白晃晃的马路和白晃晃的房屋——而在这些街道、房屋的尽头是一座白晃晃的大教堂,教堂新换的铁皮屋顶也是白晃晃的,连教堂上边的天空也青里泛白,显得枯燥乏味。而在那边,在家里,这时该已经有露水了,果园散发出馥郁的气息,从大厨房里飘出一股股饭菜的香气;在远远的庄稼地后面,在果园尽头银色的白杨后面,在她朝夕思念的古老的澡堂后面,晚霞正在黯淡下去,客厅通至凉台的落地窗已经打开,红彤彤的夕晖同屋角昏暗的光线渐渐融成一片,而小姐(她的皮肤黑里泛黄,眼睛乌黑,既像祖父,也像彼得·彼得罗维奇)则背对晚霞坐着,穿着她那件又大又薄的橙黄色丝绸连衫裙,专注地望着乐谱,不时卷起衣袖,弹着发黄的琴键,使客厅里充满奥京斯基奥京斯基(1765—1833):波兰著名作曲家。的波洛涅茨舞曲一种古老的波兰舞曲。那庄重而又婉转、甜蜜而又绝望的乐声。同时,她仿佛根本不去注意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军官——那人矮墩墩的身材,黑黝黝的皮肤,左手叉着腰,阴郁地注视着她飞快移动的双手……“她有心上人,我也有心上人。”娜达莉娅看到这种情景脑子里就会这么想,心顿时就会揪紧。她连忙走到凉气袭人、披满露珠的果园里,躲进荨麻和发出强烈气味的湿漉漉的牛蒡丛中,期待着那不可能实现的事:大少爷步下凉台,沿着林荫道走来,看到她就转过身子,快步走到她跟前——而她由于害怕,由于陶醉在幸福之中,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大车仍在辚辚地向前驶去。县城团团包围着她。本来她以为城里一定是个引人入胜的地方,可现在却只觉得它燠热而又臭气熏天。她伤心地、诧异地望着穿着考究的行人在临街的房屋、院落的大门和店门洞开的铺子前的石子路上来来往往……“叶弗谢伊是怎么搞的,干吗要上这儿来?怎么会想到把大车赶到这种地方来挨颠的?”她不解地想道。
大车过了大教堂后,顺着坑坑洼洼的满是尘土的下坡路,经过几家黑魆魆的打铁铺和小市民朽败的陋屋,朝一条小河驶去……这时,重又闻到了河中温暖的淡水、淤泥和黄昏田野的那种熟悉的清新气息。远处,在对面的山头上,就在铁路道口栏木旁边的一间小工棚里,亮起了第一盏灯……终于出了城,大车通过小桥,登上山坡,朝道口的栏木驶去——眼前展现出一条荒凉的石子路,白乎乎的,通向没有尽头的远方,通向在凉快的夜晚显得蓝幽幽的草原。马小跑着,等驶过栏木,就放慢步子,一步步走起来。重又可以听到夜正在轻轻地、轻轻地来到地上和空中,只有远处的什么地方有只小铃铛在凄切地哭泣。这哭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动听,终于同一辆三驾马车整齐的嘚嘚蹄声和车轮在公路上奔驶而来的匀称的辚辚声融合在一起了。驾车的驭手是个年轻人,不是当兵的,可坐在车厢里的却是个军官,他的下巴埋在带有风兜的军大衣里。在跟大车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抬起了头——娜达莉娅突然看到了猩红的衣领,黑色的胡子和圆筒形的制帽下面的一双亮晶晶的年轻的眼睛。她惨叫了一声,昏死了过去。
她在失去知觉前,脑子里闪过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以为这人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痛苦和痴情像道闪电一样劈开了她那神经质的、做婢女的人的心灵,她突然如梦初醒,明白她永远也没有可能亲近他了。叶弗谢伊赶紧举起水罐把水浇到那向后仰着的、剪光了头发的脑袋上。
她苏醒了过来,只觉得想呕吐,便急忙把头伸出到大车外边去。叶弗谢伊赶紧把手掌按到她冰冷的额头上。
等翻肠倒胃的感觉过去了,她仰卧在大车上,领口全湿了,打着寒噤,默默地望着满天的星斗。受了一场虚惊的叶弗谢伊以为她睡着了,便摇着头,一声不响地赶着马车。大车颠晃着向前驰去。而姑娘呢,觉得她的躯壳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了灵魂。而她的灵魂则觉得“这样倒也好,等于脱离了苦海,进入了天堂”。
童话中花园里的那朵小红花就是她的爱情。但是现在她把她的爱情带往草原,带往比荒僻的苏霍多尔更荒僻的地方去,以便在那里的孤寂之中去克服初恋给她带来的甜蜜而椎心的痛苦,然后把这爱情久久地、永远地珍藏在她那苏霍多尔的灵魂的深处,直到进入坟墓。
6
苏霍多尔的爱是奇特的,苏霍多尔的恨也是奇特的。
就在娜达莉娅被放逐的那一年,祖父遇害死了。他的死跟杀害他的凶手一样,跟所有毁于苏霍多尔的事物一样,是近乎荒唐的。圣母节系东正教节日,规定俄历十月一日守此节。是苏霍多尔的本堂节日,彼得·彼得罗维奇邀请了好些客人来他家过节。他老是坐立不安,担心首席贵族虽然答应了要来,会不会失约?祖父则兴高采烈,同时不知为什么也坐立不安。到节日那天,首席贵族如约而来,使午宴倍添光彩。宴会上觥筹交错,大家都非常高兴,祖父更是比谁都高兴。可是到了次日,也就是十月二日一大清早,人们发现祖父已经死在会客室的地板上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直言不讳地说,他是为了挽救赫鲁晓夫家的光荣,为了挽救老家,挽救老家的庄园才毅然做出自我牺牲,解甲归田的。他还直言不讳地说,这个家的产业将“不得不”由他来掌管。他宣布,他必须广为交游,结交本县最有教养、对他家最有用的贵族,至于同其他的贵族——也得保持联系。起初,他一丝不苟地照这么做了,甚至还拜访了所有的小地主,还去了他的姑母奥尔加·基里洛芙娜的庄园。姑母是个胖得出奇的老妇人,患有昏睡性脑炎,喜欢用鼻烟刷牙。到了那年秋天,没有一个人再对彼得·彼得罗维奇独揽整个领地的大权感到奇怪了。连他的外表也已经不再是一个回来度假的漂亮军官,而活脱是个当家做主的年轻地主了。他感到窘迫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红了。他发福了,穿着贵重的上衣,瘦小的脚上着一双大红鞑靼便鞋,瘦小的手上戴着好几只绿松玉戒指。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羞于去看他的深棕色眼睛,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最初一个阶段,处处都让着他,自己则终日出去打猎,连影子也不见。
圣母节那天,彼得·彼得罗维奇想以自己的好客博得所有来宾的好感,并让大家知道他是一家之主。可是祖父却不知趣地拆他的台。祖父那天兴致很高,喜气洋洋,可是举止却很不得体,老是信口开河地乱说一气,而样子又可怜巴巴:戴着一顶镶有根干尸骨的天鹅绒小帽,穿着件由家里的裁缝做的藏青色的卡萨金系[32],虽是崭新的,却过于肥大,一点也不合身。
他也要充当好客的主人,打一大早起就忙着搞一套不伦不类的接待客人的礼节。由穿堂通饭厅的那道双扇门,有一扇是从来不打开的。可他亲自把椅子搬到门边,颤巍巍地爬上去,拉开了上下两端的铁插销,把门打开,然后就一直站在门槛上,直到最后一个客人到了才离开。彼得·彼得罗维奇在一旁看得又气又羞,但是决定什么都忍住,没有作声。祖父的眼睛始终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廊(门廊上的门也打开了,据说这也是古老的规矩),激动地踏着步,一见到有人进来,便冲上前去迎接,慌慌张张地迈出一个舞步,身子轻轻往上一纵,两腿一前一后地屈下,向来客深深一躬,并且气喘吁吁地对所有的来客说:
“啊,我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久未光临寒舍了!欢迎,欢迎!”
使彼得·彼得罗维奇更为恼火的是祖父不知安的是什么心,见人就讲冬妮娅到卢涅瓦的奥尔加·基里洛芙娜那儿去了。“冬妮娅心里难受,到她姑妈那里去过秋天了。”客人们听了这番不打自招的声明后,会作何想法?要知道她跟沃伊特凯维奇的那段公案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了。人家沃伊特凯维奇倒是真心实意的,他同冬妮娅肩并肩地弹钢琴二重奏时,总是一边唉声叹气,似有难言之隐,一边用沙哑的声音念《柳德米拉》这是俄国诗人瓦·安·茹柯夫斯基(1783—1852)写的一首故事诗。给她听,或者忧郁地若有所思地对她朗诵:“你用圣洁的语言允诺与死者订婚引自俄国诗人莱蒙托夫(1814—1841)的诗歌《死者的爱》,原作引文与原诗有出入。……”然而只要他稍稍想表示爱慕,哪怕是用最纯洁无邪的方式,比方说献给冬妮娅一朵小花,她也会大发脾气,沃伊特凯维奇终于突然离去。他走后,冬妮娅成夜成夜不睡觉,摸黑坐在洞开的窗旁,仿佛存心在等待她所定下的那个时刻到来,好大哭大闹,把彼得·彼得罗维奇吵醒。彼得·彼得罗维奇久久地躺在床上,咯咯地咬着牙齿,听着她号啕痛哭,听着窗外黑魆魆的果园里白杨睡意蒙眬的絮语,那声音好似潇潇的雨声。随后他走去劝慰她。从梦中惊醒的使女们也来劝慰她,有时候祖父也惊慌地跑了来。
这时冬妮娅便跺着脚,狂叫道:“你们给我滚出去,滚,你们全是我的冤家对头!”结果总是大吵一场,几乎要动手打起来。
“你总该知道,总该知道,”彼得·彼得罗维奇把使女们和祖父撵走,砰地把门关上,狠命抓住门把手,愤怒得发狂地责骂她说,“毒蛇,你总该知道,人家会怎么想!”
“哎哟!”冬妮娅发疯似的尖叫道,“好爸爸,他讲我怀孕啦!”
于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揪着自己的头发,冲出了房间。
因圣母节的临近而心神不宁的还有格尔瓦西卡:他生怕一不留神讲出些什么蠢话来,得罪了人。
格尔瓦西卡一下子就长大成人了。个子高得怕人,且又不匀称,但是在仆人中间他可是个拔尖人物,数他最聪明。他也换上了藏青色卡萨金和同样颜色的灯笼裤,穿着一双平跟的山羊皮软靴,黧黑的细脖颈上围着一条雪青色的粗毛领巾。
头发又黑、又干、又浓,斜梳到一边,他不愿留长发,而宁肯剪短成圆锅形。他没有胡子好刮,只有下巴上和那张大嘴巴的嘴角边上稀稀拉拉长着几根硬邦邦的黑毛。他那张嘴巴实在太大了,人们都议论说:“大得都碰着耳朵了,哪怕用线把它缝小些也好。”这个骨骼粗大的人,胸部很宽,又扁又平,瘦得连肋骨都戳了出来,头很小,眼窝深陷,薄薄的嘴唇呈青灰色,淡蓝色的牙齿又大又阔,他不啻是个古代的阿利安人,是个苏霍多尔的祆教徒。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管他叫:灵。
看到他龇着牙干咳的样子,许多人都想:“你这只灵,用不了多久就要咽气啦!”可是他们同他说话时,却跟同别的仆人说话时不一样,都尊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为格尔瓦西伊·阿法纳西耶维奇[33]。
连主子也害怕他。贵族们的性格跟奴仆们并无两样:要么颐指气使,要么胆小如鼠。在彼得·彼得罗维奇回家的当天,格尔瓦西卡放肆地顶撞了祖父,可是叫仆人们大为惊奇的是,东家竟没有处罚他。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只是轻描淡写地埋怨了他一句:“老弟,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他却更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二少爷,我见了老爷就一肚子气!”至于彼得·彼得罗维奇,是格尔瓦西卡自己跑去找他的。格尔瓦西卡走到他房门口,吊儿郎当地弯着穿在灯笼裤里的跟上身不相称的长腿,屈起左膝,形成一个钝角,就这样摆出他特有的姿势,请求鞭打他。
“先生,我是个粗坯,性子太烈。”他转动着黑油油的大眼睛,满不在乎地说。
彼得·彼得罗维奇听出了“性子太烈”这四个字的弦外之音,不由得胆怯起来。
“总有一天会鞭打你的,好人儿!总有一天!”他装出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吼道,“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这放肆的东西!”
可格尔瓦西卡却仍站在那里不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讲道:
“那就随您的便吧。”
他捻着嘴唇上方一根硬邦邦的髭须,像狗那样龇着淡蓝色的牙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地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了。从此他深信他这种姿势——脸上不露一丝表情,答话时尽可能简短——是能够慑服人的。而彼得·彼得罗维奇呢,自从这次较量之后,不但避免同他讲话,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
对于圣母节的准备工作,格尔瓦西卡也同样持满不在乎、高深莫测的态度。大家都忙着准备过节,不是支使别人,就是被别人支使去做这做那,他们相互詈骂着,争吵着,擦着地板,用青石灰粉揩拭着圣像发黑了的沉甸甸的银框,踢开那些想蹿进门厅的猎狗,不时去看看果子冻和肉冻凝结了没有,餐叉够不够用,馅饼是否烤煳了,薄麻花有没有炸过了头。总之,人人都忙得筋疲力尽,唯独格尔瓦西卡一人置身事外,他冷笑着对火冒三丈的卡齐米尔,就是那个酒鬼厨师,说:“辅祭大人,还是火气小点儿的好,当心别把圣衣给气炸了!”
“当心点,可别喝醉酒。”彼得·彼得罗维奇已被首席贵族会不会失约这事闹得心神不定,所以对格尔瓦西卡说这话时根本心不在焉。
“打出娘胎以来,我还没喝过一滴酒,”格尔瓦西卡像对平辈那样随便地回答说,“不喜欢喝。”
后来,在圣母节的正日上,彼得·彼得罗维奇甚至当着全体客人的面讨好格尔瓦西卡,他大声喊道:
“格尔瓦西卡!请你别走开,你不在,我像少了条胳膊。”
而格尔瓦西卡则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地回答说:
“先生,请您放心,小的不走开。”
他那天一反常态,侍候得殷勤周到,证实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对客人们说的话并非溢美之词。彼得·彼得罗维奇是这么说的:
“这高个儿小子可放肆呢,诸位简直没法想象!但是,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有一双黄金的手!”
彼得·彼得罗维奇有没有料到恰恰是这句话种下了祸根呢?祖父一听见这句话,便扯着那件卡萨金的胸部,突然隔着桌子大声地对首席贵族说:
“大人!请您救救我吧!我把您当作我的生身之父,向您控诉我的仆人!就是控诉他,他,控诉格尔瓦西伊·阿法纳西耶维奇·库列科夫!他无时无刻不想暗算我!他……”
大家打断了他的话,劝他,安慰他。他激动得涕泗滂沱,但是在大家友好地、尊敬地(当然是一种寓有嘲弄的尊敬)劝慰下,终于破涕为笑,觉得自己又像孩子一般幸福了。格尔瓦西卡铁青着脸站在墙边,垂下两眼,微微地侧着头。祖父发现这个巨人的头特别小,要是把头发剃光的话还会更小,还发现他的后脑勺是尖的,后脑勺上剪得像狗啃似的头发特别密,特别浓,特别黑,形成一大捧,戳起在细脖颈上边。由于在打猎时风吹日晒,格尔瓦西卡的脸有好些地方都蜕皮了,布满淡紫色的斑点。祖父胆战心惊地瞥了格尔瓦西卡几眼,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朝客人们大声说道:
“好吧,我原谅他!不过,诸位亲爱的客人,为了这事,我不让你们走,要留你们住三天。说什么我也不让你们走!我特别要请求你们,千万不要在傍晚的时候走,一到傍晚,我就觉得心神不宁。傍晚是那么烦闷,那么可怕!天上会起乌云,而且听人说在特罗兴树林里逮到过两名拿破仑手下的法国人。我死的话,一定是死在傍晚——你们记住我的话吧!这是马尔丁·扎捷卡这是个以占卜、释梦为业的人。给我起的卦……”
结果,他却是在清早死去的。
由于他的坚持,许多人“看在他面上”留下来过夜;午茶喝了整整一个黄昏,准备了丰盛的果子酱,而且品种繁多,摆满了各张小桌,尝不胜尝;喝好茶后,摆开了酒席,燃起了那么多鲸蜡制成的蜡烛,以至于屋内所有的镜子都映出了烛光。谈笑喧闹之声和茹可夫烟叶一种名牌烟丝。馥郁的烟雾充塞了所有的房间,各个房间都显得金碧辉煌,就像在教堂里一样。最使祖父高兴的是有许多人留下来过夜。这样,明天不仅又将是个欢乐的日子,而且还将大大忙碌操劳一番。要不是他彼得·基里雷奇的话,过节绝不会这么热闹,宴会绝不会这么丰盛,席间也绝不会这么谈笑风生。
“对,对。”深夜,祖父脱掉卡萨金,站在他卧室里那张点着好几支小蜡烛的诵经台前,望着黑魆魆的麦尔库里伊的像,激动地想道,“是呀,是呀,对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来说,死亡是件可怕的事……但愿太阳不要因为愤恨我们而坠落!”
但就在这时他记起他要思考的是另外一件什么事,于是他佝偻着腰,喃喃地念着赞美诗第五十首,在屋里踱来踱去,扶正了床头柜上用来点烟斗的那支香烟袅袅的香锭[34],拿起赞美诗集,打开来,重又深感幸福地舒了口气,抬起眼睛望着那个无头的圣徒。突然,他想起了那句记不起来的话,高兴地笑了,说道:
“是呀,是呀——有老人,一刀宰了他;没老人,花钱买一个!”
他生怕睡过了头,有些事照应不到,因此几乎一夜没有阖眼。次日一早,各间屋子尚未收拾,到处都还弥漫着烟草味,笼罩着一种只有节日之后才会有的那种特别的寂静时,他已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会客室,看到摊放着纸牌的绿呢牌桌旁边有好几支粉笔扔在地上,便珍惜地拾了起来,然后朝落地长窗外的果园,朝光华熠熠、寒意料峭的蓝天,朝披满银霜的凉台和栏杆,朝凉台下灌木丛褐色的树叶瞥了一眼,不由得轻轻地赞叹了一声。他打开落地长窗,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虽还有秋日腐叶那种苦涩的酒气,但这气味已消融在冬日清新的空气中了。果园内的一切都纹丝不动,显得安详、庄重。从村后刚刚升起的一轮旭日,照耀着画一般的白桦林荫道的树冠,把点点稀疏的金光洒在白桦银色的树枝上,树枝上的树叶已落去一半,露出了一方方澄碧的天空。白晃晃的树冠在朝阳的辉耀下,被抹上了一层美妙、明快、似有若无的淡紫色。有一条狗打凉台下寒气袭人的阴影中跑了过去,把像盐一般撒在草上的寒霜踩得窸窣作响。这窸窣声表明冬天行将来临,他高兴地耸耸肩膀,回到会客室里,屏住气,在地板上隆隆地拖动着沉重的家具,把它们摆回原处,偶尔才抬起头来,朝映照出天空的镜子望一眼。突然,格尔瓦西卡不声不响地快步走了进来,他没穿卡萨金,睡眼惺忪,“凶得像魔鬼”,这是他后来自己这么形容的。
他走了进来,铁板着脸,压低声音喊道:
“别胡闹!不干你的事,谁要你动手!”
祖父抬起头来,脸由于用力过度而涨得通红,用温和的口吻(打从昨天起,他一直那么温和)轻声轻气地回答说:
“格尔瓦西卡,瞧你这个人!我昨天已经原谅你了,可你不但不感激主子,却……”
“得了吧,窝囊废,你比秋天还叫人讨厌!”格尔瓦西卡打断他的话说,“给我走开。”
祖父惊恐地朝他瞥了一眼,只见他的细脖颈竖起在白衬衫的领子外边,脖颈上那个后脑勺更向后突出了,于是不由得勃然大怒,用本来打算拖到屋角去的牌桌挡住自己的身子。
“你给我走开!”祖父想了想,压低声音喝道,“你应当听从主子的。惹火了我,我就照准你腰眼戳你一剑,宰了你!”
“好呀!”格尔瓦西卡龇着两排闪闪发亮的牙齿,懊丧地说道,随即照准祖父的胸部一拳揍了过去。
祖父挥动着两手,倒在光滑的橡木地板上,一边的太阳穴正好撞着了尖利的桌角。
格尔瓦西卡看到祖父额上流出了血,双眼失神地向上翻着,嘴巴张了开来,便从祖父还有热气的脖子上一把扯下金质的圣像和用一根旧带子系着的护身香囊。他回头张望了一下,又把戴在祖父小指上的祖母的订婚戒指捋了下来,然后悄悄地快步走出会客室——从此不知下落。
这以后,苏霍多尔唯一看到过他的人是娜达莉娅。
7
娜达莉娅被流放到索什基田庄期间,苏霍多尔还发生了两桩大事,一桩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完婚,一桩是弟兄俩作为“志愿人员”去参加克里米亚战争。
她一直到两年之后才回到苏霍多尔,那是因为东家把她忘了。从索什基回来时,她已认不出苏霍多尔,苏霍多尔也认不出她了。
在那个夏日的黄昏,当东家派来的大车辚辚地驶到田庄的农舍门口时,娜达莉娅连忙奔了出来。叶弗谢伊·鲍杜利亚一见到她便惊愕地喊道:
“难道是你吗,娜达莉娅?”
“不是我是谁?”娜达莉娅露出一丝隐约可见的笑容,回答说。
叶弗谢伊连连摇头:
“瞧你变得多难看呀!”
其实她不过是跟过去不像了:当初是个剪去了头发的小丫头,圆圆的脸蛋上长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珠,而现在已出落成大姑娘了,矮小的身材瘦削而匀称,举止娴静、矜持、温柔。她穿着乌克兰的直筒裙和绣花衬衫,不过头上却按我们俄罗斯人的习俗包着一条深色的头巾,脸晒得有点黑,布满谷子颜色的雀斑。叶弗谢伊是个地地道道的苏霍多尔人,因此,不消说的,在他看来,深色的头巾、晒黑的脸和雀斑是难看的。
在回苏霍多尔的路上,叶弗谢伊说道:
“姑娘,你已经好做新娘了,打算嫁人吗?”
她连忙摇头:
“不,叶弗谢伊大叔,我永远不嫁人。”
“这是为什么?”叶弗谢伊问道,诧异得甚至把烟斗从嘴里拿了下来。
于是她不慌不忙地解释说:并非所有的女人都得嫁人的;再说,东家十之八九叫她去服侍小姐,而小姐已经将自己奉献给了上帝,终身不嫁,自然也不会放她出去嫁人;加上她已不止一次清清楚楚地梦见……“都梦见什么了?”叶弗谢伊问。
“没什么,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她说,“那回格尔瓦西卡差点把我吓死,告诉了我好些新闻,害得我胡思乱想,净做乱梦。”
“听说格尔瓦西卡还在你们那儿吃过一顿早饭,真有这件事吗?”
娜达莉娅犹豫了一下,说:
“有的。他跑来说:东家要我来你们这儿,有要紧事,你们先给我拿点吃的来。我们信以为真,给他端来了早饭。他吃饱后,走出屋子,朝我眨了眨眼。我连忙跑了出去,他走到墙角后边,把所有的事一股脑儿告诉了我,随后就走了……”
“那你干吗不喊房东夫妻俩?”
“我没那胆子。他威胁我说,如果我叫唤,就宰了我。他关照我天黑以前不许讲出去。他跟房东夫妻俩打了个马虎眼,说是要上谷仓去睡一会儿……”
在苏霍多尔,所有的家奴都好奇地端详着她,那些当年跟她要好的、同年龄的使女纷纷向她问这问那。可她即使对女友也只是三言两语回答几句,似乎很得意自己所扮演的这个角色。
“过得挺好。”她反复地讲这句话。
有一次,她学香客的口气说:
“上帝对谁都是慈悲的。我过得挺好。”
她回到苏霍多尔后也没有歇歇,立刻就跟大伙儿一样,忙忙碌碌地干活了,似乎对于祖父去世,两个少东家以“志愿者”身份去打仗,小姐得了“神经病”,终日像祖父那样在各间屋里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苏霍多尔改由跟谁都格格不入的新少奶奶——一位矮小、丰满、好动、已有身孕的妇人——当家做主,等等,并不觉得奇怪。
少奶奶在吃午饭时大声吩咐道:
“把那个女的叫来。她叫什么来着?对,娜达莉娅。”
于是娜达莉娅没有一点声音地快步走了进来,朝着屋角里的圣像画了个十字,鞠了一个躬,然后又朝少奶奶和小姐鞠了一个躬,便站在一旁看她们有什么话要垂询,或者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不消说的,向她提问的,只有少奶奶。小姐的样子变得很厉害,人瘦多了,鼻子发尖了,瞪着一双黑得好似假的眼睛,专注而痴呆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少奶奶果然派她去侍候小姐。于是她鞠了个躬,简短地回答说:
“是。”
晚上,小姐仍然用那种专注而冷漠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扑到她身上,狂怒地乜斜着眼睛,幸灾乐祸地、残酷地动手扯她的头发,因为她给小姐脱长筒袜时手脚不够轻。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哇哇哭了起来,但哭了几声就不响了。后来她回到婢女室,在躺柜上坐了下来,一边理着被扯乱了的头发,一边笑了,尽管眼眶边还挂着泪水。
“嚄,可真凶呀?”她说,“我今后的日子不好过呀。”
早晨,小姐醒后,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娜达莉娅站在房门口,低着头,斜睨着小姐像死灰一般的脸。
“梦见什么了?”小姐问道,语气冷漠得好像不是她自己在讲,而是别的什么人在代她讲。
娜达莉娅回答说:
“好像什么也没梦见。”
话音未落,小姐已经像昨天那样猛地跳下床来,狂怒地举起茶杯,连杯带茶向她砸去,然后扑倒在床上,撕肝裂肺地哭喊起来。娜达莉娅没叫杯子砸着,她闪开了。没用多久,她已练就了一套功夫,能够极其敏捷地闪身躲避。她发现,每当小姐问起梦,而有些傻丫头回答说“什么也没梦见”时,小姐常常对她们呵斥:“你就不能编个梦给我听吗?”可娜达莉娅不会编造,因此不得不练另外一套本领:躲避的本领。
终于给小姐请了个医生来。医生开了许多药丸和药水。
小姐怕把她毒死,硬要娜达莉娅先尝过,娜达莉娅顺从地一一尝给她看。娜达莉娅回来后没有多久就知道了正是小姐想起了她,小姐“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她回来,不停地望着户外,看她有没有从索什基回来,还热烈地向所有的人担保,只要娜达莉娅回来,她的病就会霍然而愈。可是娜达莉娅回来了,小姐却待她如同路人。但会不会是她使小姐失望了呢?小姐会不会是因为她而感到绝望,感到痛苦才这样悲啼的呢?娜达莉娅想到这一点时,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走到过道里,坐到大箱子上,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怎么样,你心里好过些了吗?”后来,当她两眼红肿地回到小姐屋里时,小姐问道。
“好些了。”娜达莉娅走到小姐面前,热烈地吻着她的手,同时轻声轻气地回答说,其实她由于尝了那些药,此刻正头晕得天旋地转,心都快不跳了。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垂着眼睛,不敢抬起头来看小姐,因为她可怜小姐。
“喂,阴险的霍霍尔娘们!”有一回,她的好友,使女索洛什卡,这么称呼她。索洛什卡比谁都更想洞悉她的秘密和她的感情,可是娜达莉娅却不顾姑娘时代那种迷人的友情,经常只是三言两语地冷冷回答几句。
娜达莉娅忧郁地笑了笑。
“可不是嘛,”她若有所思地说,“你这么喊我有道理。成天挨着焦油能不蹭一身黑嘛。
我可想念我那两个霍霍尔人呢,比想念亲爹亲妈还厉害……”
当初她刚到索什基时,并不认为她所面临的那个新环境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同叶弗谢伊是一大清早到达的,那天早晨使她惊奇的只有两件事:一件事是农舍非常之长,非常之白,打老远就可看到它兀立在周围的田野中间;还有一件事是正在生炉子的霍霍尔女人竟非常客气地同她打招呼,而那个霍霍尔男人则根本不去听叶弗谢伊的唠叨。叶弗谢伊絮絮叨叨地讲着,讲到东家,讲到捷米扬,讲到路上多么热,讲到他在城里吃了顿饭,讲到彼得·彼得罗维奇,当然还讲到镜子的事,可是那个霍霍尔人(他姓沙雷,在苏霍多尔大伙都管他叫胡獾)却不接他的茬,只是摇头。当叶弗谢伊终于住口时,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叶弗谢伊一眼,突然兴高采烈地哼起“翻腾吧,飞旋吧,暴风雪……”这支歌子来。后来,娜达莉娅心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时,惊讶地发觉索什基竟是那样迷人,跟苏霍多尔大不一样。单单霍霍尔人的那幢农舍就够叫人喜欢的了,四壁是那么洁白,芦苇的屋顶又是那么平整。至于这幢农舍里边的陈设,跟苏霍多尔农舍里破破烂烂、邋里邋遢的样子一比,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屋角挂着贵重的镀金圣像,圣像四周供奉着巧夺天工的纸花,圣像上面悬挂着好几条圣巾,漂亮得叫人眼花缭乱!还有那铺在桌子上的花台布呢!还有炉灶旁边搁架上那好几排瓦灰色的瓦罐和陶壶呢!而最叫人惊叹的还是这幢农舍的男女主人。
他们俩究竟有什么叫人惊叹的地方,娜达莉娅说不上来。
她只是时常有这样的感觉罢了。她自出娘胎以来还没见到过像沙雷这样衣着整洁、性情平和、相貌端正的庄户人。他个儿不高,脑袋上宽下窄,一头浓发已经花白,剃得短短的,唇髭——他没有蓄络腮胡子,只留唇髭——也花白了,分成细细的两撇,就像鞑靼人留的那种式样,脸膛和脖子晒得黑黝黝的,布满很深的皱纹,那些皱纹同样是端正的、线条清晰的,不知为什么,使人觉得少了这些皱纹就不行。他走路时显得不大灵活——他的靴子太沉了。白色粗麻布裤子的脚管总是塞在靴筒里,白色粗麻布衬衫的下摆则塞在裤腰里。衬衫是大翻领的,两腋很宽大。他走动时,背微微有点拱。但无论是这种走路的姿势,无论是皱纹,无论是花白的头发,都没有使他见老,因为在他脸上没有我们俄罗斯人那种疲惫的神态,没有萎靡不振的样子。他那对小眼睛目光锐利,有一种含蓄的嘲讽神情。他使娜达莉娅联想起了那个塞尔维亚老人。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个来历不明的塞尔维亚老人曾带着一个拉小提琴的男孩,来过苏霍多尔一次。
那位霍霍尔妇人名叫玛丽娜,苏霍多尔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梭镖,五十来岁,高高的身材,匀称有致。颧骨宽宽的脸上,皮肤细腻(苏霍多尔的人可没有这样细腻的皮肤),被阳光抹上了一层均匀的微微泛黄的黑色。她的脸略显粗犷,但是由于长着一对活泼而又不失端庄的坦诚的眼睛,反显得相当美丽,她的眼睛有时呈黑玛瑙的颜色,有时又呈灰琥珀的颜色,就像猫的眼睛那样会变色。她头上扎着一条镶金边的黑底洒红头巾,耸得很高,就像印度人的缠头,下身穿一条黑色的乌克兰直筒裙,紧紧地箍住了修长的大腿和一部分小腿,把上身的衬衫映衬得更加洁白。她赤足穿一双打有铁掌的皮鞋,光裸的小腿细而圆,被太阳晒成淡褐色,活像是两根光溜溜的小树干。有时她一边干活,一边扬起眉毛,用浑厚的胸音唱着异教徒围攻波恰耶夫波恰耶夫为乌克兰一村庄名。村中有著名古修道院——波恰耶夫圣母升天修道院。的那支歌:
满天的晚霞已经熄灭不再把波恰耶夫照耀她还唱到圣母本人怎样下凡来拯救神圣的修道院,她的歌声是那么绝望、痛苦,而同时又是那么威严有力,不可抗拒,听得娜达莉娅又是害怕又是惊喜,两只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她。
这对霍霍尔夫妇没儿没女,娜达莉娅没爹没娘。她住在苏霍多尔时,主人高兴起来称她是养女,不高兴时就管她叫女贼,一会儿可怜她,一会儿又破口大骂。可这对霍霍尔夫妇却喜怒不形于色,几乎是冷冰冰的,但是他们平等待人,丝毫也不好奇,从不多嘴多舌。秋天,夫妻俩带着从卡卢加省逃亡出来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去割草和脱粒,这些人都穿着五颜六色的萨拉凡,因此夫妻俩叫她们“花蝴蝶”。但是娜达莉娅从不跟这些花蝴蝶交往,因为她们都是出名的放荡女人,患有脏病,一个个乳峰高耸,蛮横、泼辣,动辄用脏话骂街,一开口便是下流的俏皮话,骑马时都按男人的姿势骑,把马撵得像飞一样快。要是她娜达莉娅仍能过她所习惯了的那种生活,能同别人推心置腹地谈谈,流流泪,唱唱歌,兴许还能把痛苦忘却,可是在这里她能同什么人谈心呢,同什么人一起唱歌呢?“花蝴蝶”用她们粗硬的嗓子唱歌的时候,唱和声的人声音高得直走调,狎昵得叫人肉麻,还要哇哇大叫,打呼哨。沙雷只唱那种滑稽、轻快的小调。而玛丽娜即使唱情歌,神态也是严峻、骄傲、忧郁的,而且若有所思。
我在河堤尽头栽了棵柳树,柳树在低声细语,如泣似诉——她在忧伤地曼声唱完这句歌词后,又压低声音,坚定而绝望地唱道:
不见我心爱的情哥,良人呀,你在何处……娜达莉娅就这样在孤独之中慢慢地饮着单恋的第一杯既痛苦又甜蜜的毒酒,忍受着耻辱、嫉妒以及夜间那许多可怕的和美满的梦给她带来的痛楚,忍受着无法实现的想望和企求在草原岑寂的永昼中对她的无休无止的折磨。她所蒙受的委屈纵然使她悲痛欲绝,却往往被心底似水的柔情所替代,而情欲和绝望则被听天由命的心情和由衷的愿望所驱走,她的这个愿望就是以最卑微的身份不声不响地待在他近旁,把爱情深埋在心底,永远不吐露,永远无所期待,无所企求。曾经从苏霍多尔传来过一些消息和新闻,使她终于有所醒悟。可是此后已很久没有消息传来了,她已很久没有接触到苏霍多尔的日常生活了,因此又开始觉得苏霍多尔是那么美好,那么值得留恋,以致没有力量再忍受这种孤独和痛苦。就在这个关头,突然闯来了格尔瓦西卡。他匆忙而又扼要地把有关苏霍多尔的消息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一共花了半个小时,换了别人,怕一天也讲不完。他连怎么“推了一下”祖父,把这个老人送到了鬼门关也告诉了她。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
“好啦,跟我告别吧,咱们今生再也见不到面了!”
他那对大眼睛好似两捧火,烧灼着已惊愕得昏昏然的娜达莉娅。他走上大路时,朝她大声喊道:
“该把你脑袋瓜里的傻念头扔掉啦!他马上就要娶媳妇了,你哪怕做他的姘头他也不会要你的,快醒醒吧!”
她果然醒悟了。这些可怖的新闻使她伤心一阵之后,犹如醍醐灌顶,使她终于醒悟了过来。
这以后,日子过得安稳而又无聊,就像在田庄旁的公路上一步步朝前走去的香客。香客们在田庄旁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总是同娜达莉娅长谈,教她要忍耐,要把希望寄托在上帝身上,他们在提到上帝时,语气呆滞而又愁苦。但他们更多的是教她一条处世的准则:不作非分之想。
“想也罢,不想也罢,要称心如意是办不到的,”香客们一边把树皮鞋重新扎好,一边皱着疲惫的脸,乏力地望着草原的远处,说道,“上帝对谁都是慈悲的,姑娘,偷偷地去掐几根葱给我们吧……”
而另一些香客照例用种种罪孽、用阴间来吓唬她,说在人间受的罪、受的惊吓,若跟阴间的相比,就根本算不了什么。
吓得娜达莉娅有天夜里几乎一连两次梦魇。她仍然在想着苏霍尔多,一下子要她不想苏霍多尔是办不到的!她想小姐,想祖父,想自己的未来,她还占卜,看自己能不能出嫁,如果能的话,什么时候嫁,嫁给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一回,娜达莉娅做了个梦,清清楚楚地梦见自己在天还没擦黑前提着水桶去池塘汲水,那天天气酷热,一阵阵热风刮得漫天风沙,使人不由得心惊肉跳。突然间,她看到在干燥的土坡上站着一个脑袋非常之大而身体却像侏儒一般矮小的丑陋的庄稼汉。那人着一双破烂的靴子,没戴帽子,满头蓬松的火红色头发叫风吹成一团乱麻,身上着一件火红的衬衫,没系腰带,被风刮得飘来飘去。娜达莉娅吓得魂飞魄散地喊道:“老大爷!你身上着火了吗?”“狂风眼看着就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毁灭啦!”侏儒也喊着回答说,但热风把他的声音压低了,“大祸就要临头啦!亏你还想嫁人!”第二个梦比这个还可怕。她梦见自己大白天被人反锁在一间空荡荡的闷热的农舍里,束手无策地等着一件什么事发生,吓得心都要停止跳动了——就在这时,打炉灶后面跳出一只巨大的灰毛公山羊,举起前蹄,人立而起,径直朝她走来,一副色眯眯的垂涎欲滴的样子,两只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疯狂和央求的神情,亮得好似两块烧红了的煤。“我是你的新郎!”它一边用人话喊道,一边用两只细小的后蹄迈着碎步,飞快地、晃晃悠悠地奔到她跟前,猛地一下就把两只前蹄扑到她的胸脯上……她吓醒了,从搁在门厅里的床铺上跳了起来,心怦怦地狂跳着,门厅里一片漆黑,又没有地方好躲,她越想越怕,几乎吓死过去。
“耶稣基督!”她急促地轻声诵念道,“圣母娘娘!列位圣徒啊!”
但是由于在她的印象里所有的圣徒都是棕褐色的,而且全像麦尔库里伊那样没有脑袋,因此心头益发战栗了。
后来,当她仔细地思考这两个梦时,她明白了,她的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时代已经结束,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会爱上少爷这种怪事并不是无缘无故地落到她身上的!——而且她也明白了,前途还有不少磨难在等待着她,她应当学那对霍霍尔夫妇的样,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还应学那些香客的样,不东想西想,事事逆来顺受。苏霍多尔人本来就喜欢扮演某种角色,就喜欢做戏,而且还假戏真做,竭力使自己相信,戏中的一切是理应发生的事,尽管所谓理应发生的事不过是他们自己臆想出来的,因此娜达莉娅也扮演起一个角色来了。
8
当娜达莉娅在圣彼得节前夕,奔出大门去看看是谁来的时候,她高兴得连腿都发软了,因为她看到的是苏霍多尔那辆落满尘土的破车,是叶弗谢伊·鲍杜利亚头发蓬乱的脑袋上那顶破帽子,是他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乱蓬蓬的大胡子和他那张倦怠而又兴奋的脸(这张脸过早地衰老了,不但长相难看,五官不正,而且总使人觉得有点缺陷,可又说不上究竟是什么缺陷),是那只熟稔的、毛也同样蓬乱的公狗(这只同马车一起来的公狗不仅同叶弗谢伊,而且同整个苏霍多尔都有某种相似之处,狗背上的毛色是灰不溜秋的,而两肋及颈上浓密的茸毛的毛色则跟没有烟囱的农舍冒出来的炊烟的颜色一模一样)。娜达莉娅明白了,叶弗谢伊是来接她的。但是她很快就把兴奋的心情克制了下去。在回去的路上,叶弗谢伊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着。他谈起了克里米亚战争,一会儿为这场战争感到高兴,一会儿又为它感到伤心。娜达莉娅颇有见解地开导他说:
“那有什么,是该教训教训这些个法国佬……”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才回到苏霍多尔。在这漫长的一天内,娜达莉娅用新的目光眺望着熟悉的旧景物,一种凄凉伤心的感觉油然而生。离故园越近,她越是怕勾起对往事的回忆,越是怕发现人事的变迁,越是怕在路上遇到什么人。
当大车由大路拐入苏霍多尔时,娜达莉娅看到有匹两岁的小马驹撒开四蹄在长满白玉草的休耕地上狂奔,原来是有个小男孩用一只光脚丫踩住绳索做的缰绳,两手抓住马脖子,拼命想把另一只脚甩到马背上去,可小马驹却不肯就范,狂奔着,想把他颠下来。娜达莉娅认出那男孩是福姆卡·潘丘欣,顿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接着又遇到了百岁老人纳扎鲁什卡驾着一辆大车迎面过来,他的坐法已不是男子汉式的,而是老娘们式的了——两腿伸得笔直地搁在车上——两肩紧张而又乏力地高耸着,两眼已褪光了颜色,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忧郁的神情,人枯瘦到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放进棺材”的地步。他没戴帽子,穿一件又长又破的衬衫,由于经常躺在炉炕上,衬衫沾满了炉灰,变成瓦灰色。娜达莉娅的心不觉又战栗了一下,她回想起了三年前比谁都和蔼、比谁都不关心家事的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曾打算鞭打这个纳扎鲁什卡,起因是老人在菜园里偷了根萝卜。纳扎鲁什卡被当场逮住了,家奴们围着吓得只剩下一口气的老人,看着他老泪纵横,哈哈大笑着说:
“老爷子,留神,可别拉出屎来,这下说啥也得把裤子扒下来!你逃不了这顿板子啦!”
当娜达莉娅看到牧场,看到排列成行的农舍和庄园,看到庄园内的果园、宅第高高的屋顶,以及下房、谷仓和马棚的后墙时,她的心都快跳出了喉咙。黄澄澄的黑麦田里,长满了矢车菊,一直延伸到后墙脚下,跟那里的乱草和大葱混杂在一起,谁家的一头棕色斑点的白毛小牛犊钻到了燕麦地里,大口大口地嚼着麦穗。周遭的一切是那么宁静、质朴、平凡,可她心里却越来越激动,越来越不安。后来,当大车顺着宽敞的庭院向前驶去的时候,当她看到好些白毛猎狗像一座座石坟似的躺在庭院里打瞌睡的时候,当她在农舍里生活了足足两年之后回到阴凉的宅第,闻到了那么熟悉的蜡烛味、菩提树花的香味、餐具橱和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撂在穿堂长凳上的哥萨克式的马鞍以及挂在窗口的那只关过鹌鹑的空鸟笼的气味的时候,她更是感慨万千,连神志都模糊了,不由得怯生生地朝麦尔库里伊的像瞥了一眼——这尊像已从祖父的卧室移到了穿堂的角落里。
跟两年前一样,阳光从果园里透过几扇小小的窗户,令人欢快地照亮了昏暗的饭厅。一只小鸡不知为什么走进了屋里,孤单地叽叽叫着,在会客室里踱来踱去。在光线强烈的灼热的窗台上,摆着一盆菩提树花,花已枯萎,但仍发出阵阵香气……她觉得周围一切古老的东西似乎变得年轻了,大凡一家人家死了人之后,屋内的陈设往往会给人这种感觉。她感到在所有的东西中,尤其是在花朵的香气中,有她的一部分灵魂、一部分童年和少年时代、一部分初恋存在。她可怜那些长大了的和死去了的人,可怜已变得面目全非的小姐。那些和她同年龄的小厮和婢女都已长大成人。许多老迈得患了摇头风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两年前有时还倚立在下房门口,呆呆地望着人世间出神,可现在他们已永远离开了人间。达丽娅·乌斯季诺娃去世了。祖父也去世了。他一直像孩子一般怕死,以为死神对他会网开一面,不急于来找他,好让他对这可怕的时刻做好充分的准备,谁知道死神竟那么突然、那么迅雷不及掩耳地用它的镰刀俄国人传说死神手中握着一把大镰刀,宰割那些应当死去的人。结果了他的性命。真叫人难以相信他已不在人世,难以相信在切尔基佐夫村教堂旁那座坟茔中腐烂着的正是他。叫人难以相信的还有这个黝黑、枯瘦、尖鼻子的女人,这个时而冷漠、时而狂怒、时而惶惶不可终日地唠叨不休、时而同她亲如手足无所不谈、时而又扯她头发的女人,竟会是冬妮娅小姐。使人不解的还有:为什么要让那个身材矮小、老是喜欢大叫大嚷、嘴唇上长着黑唇髭、叫作什么克拉芙季娅·马尔科芙娜的女人来掌管这份家业?有一回,娜达莉娅走到那个女人的卧房门口,怯生生地朝里边瞥了一眼,看到了那面使她遭殃的镶银框的镜子,顿时,往日的恐惧、欢乐、柔情,对委身于人的那种幸福的企盼,以及黄昏时披满露珠的牛蒡的气息,都一齐甜蜜地涌上了她的心头。但是她连忙收摄心神,把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想法都深埋在心底。要知道在她血管里流动着的是古老而又古老的苏霍多尔的血液!她自小吃的是苏霍多尔四周的砂质黏土中生长出来的淡得无可再淡的粮食。自小喝的是她祖先在干河床上开出来的池塘中的淡得无可再淡的水。年复一年累得她精疲力竭的日常生活,她并不觉得可怕,她觉得可怕的是某些不寻常的东西。她甚至都不怕死;可是却怕做梦,怕夜间的黑暗,怕暴风雨,怕打雷,还怕——天火,怕得发抖。她腹中像怀着个胎儿似的有着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她必然会遭到某种灾难……这种预感催她衰老。她一再提醒自己青春已逝,从哪方面来看都已年老色衰。她回苏霍多尔还不到一年,当初迈进苏霍多尔宅第门槛时那种青年女子的感情就已荡然无存了。
克拉芙季娅·马尔科芙娜生了个儿子,把饲养家禽的费多茜娅调来做保姆。费多茜娅年纪还挺轻,可是却常年穿着老婆子穿的深色连衫裙,而且性情温和,笃信上帝。那个新出世的赫鲁晓夫刚刚会睁开一对什么也看不懂的小眼珠,刚刚会用口水吐泡泡,连自己的脑袋瓜还没力气支直,老是无力地向前垂着,就已经会凶狠地号叫了,而且大伙也已经管他叫少爷了。
从儿童室里不时传出的古老的摇篮曲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他来了,他来了,背着麻袋的老头儿来啦……老头儿呀老头儿,你别上我们家来,我们不会把少爷给你带走,他不哭啦……”
娜达莉娅把费多茜娅当作榜样,认为自己也是保姆——是患病的小姐的保姆兼女友。那年冬天,姑婆奥尔加·基里洛芙娜死了。娜达莉娅得到小姐允许,随同那些在下房里度着晚年的老婆子一起去送葬,她在那儿喝了蜜粥[35]。那种粥一点儿滋味也没有,却甜得发腻,使她吃了直想吐。
回到苏霍多尔后,她难过地告诉小姐,姑太太躺在棺材里“简直跟活着一样”,可是那些老婆子却不敢看一眼盛殓着这具可怖的尸体的棺材。
到了来年春上,从切尔马什乡请来了一个大名鼎鼎的巫师,替小姐送祟捉怪。那巫师叫克里姆·叶罗欣,他的花白的络腮胡子又长又大,花白的鬈发不分头路,笔直朝后梳去。他是个仪表堂堂的富裕的独院小地主,精明能干,平时讲话有条有理,一听就懂,可是到了病榻旁边,立刻就变成了巫师。他的衣着厚实和清洁得少见,常年穿着铁灰色的粗呢外衣,束着大红颜色的腰带,脚上蹬着皮靴。他微微地佝偻着魁梧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宅第,毕恭毕敬地用他那对狡黠而锐利的小眼睛寻找圣像,画过十字之后,就一本正经地同主人攀谈。先是谈庄稼的长势、雨水、旱情,然后久久地、郑重其事地喝茶,喝过茶后再画个十字,这以后才问病情,声调也跟着变了。
“晚风已起……天光已暗……时辰已到。”他神秘兮兮地念叨。
小姐坐在昏暗的卧室里,等着克里姆在房门口出现,她像发热病一样簌簌发抖,随时都有可能痉挛地摔倒在地板上。娜达莉娅站在她身旁,从头到脚都被恐惧所攫住。整幢宅第中鸦雀无声。连少奶奶也叫了一帮使女到她屋里去陪她,和她们讲话时声音低得像耳语。没有一个人敢于点灯,没有一个人敢于大声讲话。生性快活的索洛什卡,主子要她在过道里守候着,免得克里姆有什么吩咐却没有人去办。可是连她也觉得眼睛发花,心提到了喉咙口。就在这时,克里姆打她身旁走过,一边走,一边解开手绢包,那里边包着几根据说能驱邪禳灾的骨头。不一会儿,小姐的卧室里响起了他的响亮而怪样的声音,打破了坟墓般的寂静:
“站起来,上帝的仆人!”
随即他的花白的脑袋伸出门来。
“拿块木板来。”他阴森森地吩咐说。
于是人们把一块木板放在地板上,扶小姐站到木板上。她恐惧得两眼鼓了出来,浑身冰凉,就跟死人一样。屋里已一片漆黑,娜达莉娅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克里姆的脸。蓦地,他用一种好像从远处传来的恐怖的声音念起咒来:
“呜呜风鸣,菲拉特大士驾风来临……破窗辟门……怒声喝令:愁鬼,愁鬼,休得作怪,敕敕此律!”
“愁鬼,愁鬼,休得作怪!”突然,他威严地厉声吼道,“愁鬼,速速出去,不得迟疑,去到黑魆魆的树林——那里才是你栖身之地!到大海去,到大洋去,”他瓮声瓮气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喃喃念叨,“在大海上,在大洋上,在布扬岛上,躺着一条母狗,一只灰羊扑在母狗身上……”
娜达莉娅觉得世上没有也不可能有比这些咒语更可怖的东西了。咒语顷刻之间就把她的灵魂带到了混沌蒙昧、魔影憧憧的洪荒世界。她不能不相信这些咒语的法力,就像克里姆本人不能不相信它们一样。他凭了这些咒语为病家驱祟禳灾,曾多次使病人霍然而愈,叫他怎么能不相信呢?克里姆作法后,又恢复了常态,坐在过道里用手绢擦去额上的汗珠,慢慢地喝着茶,谦和而随便地聊道:
“好吧,还要再作两个晚上的法。要是上帝保佑的话,病兴许会稍微好转些。小姐,你们今年种荞麦了吗?听说,今年荞麦长势可好哩!好极啦!”
入夏以后,全家都在等两位少东家从克里米亚回来。结果人没有来,却来了一封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的“挂号信”,要家里再寄一笔钱去,并通知说,最早也要交秋之后才能回家,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负了伤,伤势虽不严重,却需要休养一段时期。少奶奶派人去切尔诺佐夫村找女先知达尼洛芙娜占卜,看看彼得·彼得罗维奇能否顺顺当当养好伤。达尼洛芙娜跳了一会儿神后,用手指打了个榧子,不用说,那意思是准能顺顺当当养好伤。于是压在少奶奶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小姐和娜达莉娅却没有心思顾两个少东家的事。作法后,起初小姐的病情倒的确好转了些。可是到了圣彼得节前的斋戒期东正教的斋戒时期,时间在俄历六月底。的最后一天,愁鬼重又缠身,小姐又是终日愁容满面,郁郁不乐,一看到打雷和火就吓得魂飞魄散,而且处心积虑地要把一件什么事瞒过别人,因此顾不上两个哥哥了。娜达莉娅也没心思去顾他们俩。诚然,她每次祈祷时都要暗暗祷祝彼得·彼得罗维奇早日康复,就像她此后直到进入棺材之前,没有一次祈祷时不祝他的灵魂早升天堂一样。可是如今对她来说,世上最亲近的人只有小姐。小姐的恐惧,小姐对灾祸的预感,以及小姐在暗地下干的那件事,同样感染了她。
这年夏天酷暑逼人,刮着热风,风沙遮天蔽日,而且没有一天不打雷。老百姓中间流传着令人惊恐不安的谣言,说是又要打仗了,有人要起来暴动了,好多地方发生了火灾。有些人说农奴马上就要自由了,而另一些人则相反,说立秋之后,要把所有的农奴一个不漏地抓去当兵。而且,就像历来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样,到处出现了许许多多流浪汉、疯子和修士。为了这些人,小姐差点没跟少奶奶打起来,因为小姐总是大方地施舍给他们面包和鸡蛋。有一回,来了个叫德罗尼耶的人,他是个高挑个儿,头发火红,衣衫褴褛不堪。他实际上是个酒鬼,却装成疯僧。他若有所思地顺着院子笔直朝宅第走来,连头都不抬,结果,额头猛地一下撞着了墙壁,却开心地笑着,向后跳了一步。
“我的小鸟!”他用假嗓子叫着,一面举起右手,做出手搭凉棚的姿势,像是为了遮住阳光,一面扭曲着身子,一步步跳过来,“我的小鸟都飞了,飞到云端里去了!”
村妇们的规矩是遇到出家人必须目不转睛地怜悯地望着他们。娜达莉娅也学她们的规矩,呆呆地望着德罗尼耶,可小姐却扑到窗口,热泪盈眶地用可怜巴巴的声音喊道:
“上帝的侍者德罗尼耶,替我这个罪人向上帝祈祷吧。”
在她这么呼号时,可怕的预感吓得娜达莉娅连眼睛都发直了。
常来这里的还有克里钦村的季莫沙·克利钦斯基。这人身材矮小,胖得胸脯上的两块肉都鼓了起来,像是个女人,长着一张孩儿脸,斜眼,黄发,穿一件白洋布衬衫和一条白洋布短裤,由于一身肥肉,走路老是喘粗气,显得分外痴呆。他迈动胖鼓鼓的小脚,踮起脚尖,用碎步急匆匆地向台阶走来,一对细小的眼睛看人时的样子,仿佛他刚被人从灭顶之灾或者其他杀身之祸中拯救出来。“大祸临头啦!”他气喘吁吁地嘟囔说,“大祸……”
大伙安慰他,给他饭吃,等着他讲出些什么预言来。可他却一声不吭,只是哼哧着,贪婪地嚼着饭菜,吃饱后,他把讨饭包往背上一搭,然后就着急地找他那根讨饭棒。
“季莫沙,你什么时候再来?”小姐朝他喊道。
他也用尖得刺耳的中音喊叫着回答,不知为什么,他故意把小姐的父名叫错了:
“啊,圣徒呀,卢克扬诺芙娜冬妮娅的父亲名彼得,因此她的父名应当是彼得罗芙娜,而不是卢克扬诺芙娜。!”
于是小姐用哭腔朝着他背影喊道:
“上帝的侍者!替我这个罪人向上帝祈祷,向埃及的圣母马利亚祈祷吧!”
每天都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祥的消息:哪里遭到了雷击,哪里又被天火焚毁。苏霍多尔自古以来就惧怕天火烧,这时候,对天火的恐惧与日俱增。只要乌云刚刚从庄园后面涌起,把阴影投到正在成熟的庄稼的黄沙色的海洋上,只要牧场上刚刚刮起第一阵旋风,传来远方滚滚的雷声,村妇们就连忙把黑不溜秋的木雕的圣像捧到大门口,并急急忙忙倒好一罐罐牛奶,因为大家都说用牛奶救火一下子就能扑灭。而在庄园里,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一把把剪刀扔到窗外的荨麻丛中,拿出那条祖传的骇人的圣巾,挂到窗口,用瑟瑟发抖的手点燃一支支蜡烛……连少奶奶不知是真还是假,也叫这种恐惧感染了。过去,她曾亲口说过,打雷是“自然现象”。可现在只要一亮起闪电,她也眯起眼睛画十字,尖声地惊呼着。她还唯恐自己和周围的人吓得不够,一再把1771年雷电在蒂罗尔奥地利地名。酿成的一场灾祸讲给大家听,那次一场雷雨,就打死了一百一十个人。女人们在听她讲完后也急忙把自己的见闻讲出来,有的说大路上有一棵白柳树被一道闪电击中,一下子烧成了灰烬;有的说几天前切尔基佐夫村有个村妇叫雷劈死了;还有的说有辆三驾马车正在路上走,一个雷打下来,三匹马吓昏了,都跪倒在地上……苏霍多尔上上下下都陷入了这种狂热的迷信之中,临了又来了个叫什么尤什卡的人,把这种狂热煽动得更加炽烈了。尤什卡是个“不守清规的修士”,是他自己这么称呼自己的。
9
尤什卡是庄户人出身。但是他从未干过一天活,常年走南闯北,靠给人讲他怎么逍遥自在、怎么“不守清规”混口饭吃。“老兄,我虽是个庄户人,可是脑袋瓜灵得像那匹驼背马[36]。”他说道,“我干吗要干活呢?”
的确,他看上去也真像神驼马,目光锐利,脑袋聪明,脸上没有一根胡子,由于患过佝偻病,得了鸡胸。他有咬指甲的习惯,手指细而有力,老是用手指把红铜色的长发往后捋去。他认为种田是“既下等又没意思”的事。于是就到基辅的修道院出家当了修士,在那里“长大成人”,后来由于“不守清规”被逐出教门。他便用许多人都用过的老办法,扮作香客,去各处的圣地朝圣,装作是个一心想拯救灵魂的人。大概由于靠这个办法占不到什么便宜,他就另试别法:穿着教士的内袍,赤裸裸地夸耀自己的逍遥和好色,漫无节制地抽烟和喝酒——他从来不会喝醉——尖刻地嘲讽修道院,告诉人家他为什么会被逐出教门,一面讲,一面还用手和身体做出下流淫秽的动作。
“就是为了这些个事儿,”他挤眉弄眼地对庄稼汉们说道,“把我这个上帝的仆人撵出了净地。我现在只好回老家,回罗斯……反正天无绝人之路,我照样能活下去!”
的确,他照样能活下去,罗斯盛情地款待了这个无耻地违犯戒律的人,而且并不比款待那些致力于拯救灵魂的人差,不但供他吃,供他喝,留他过夜,而且津津有味地听他讲那些淫秽的勾当。
“这么说,你打定主意,这辈子什么活也不干?”庄稼汉们问道,由于巴望他把刺激性的隐私讲出来,眼睛都发亮了。
“除非魔鬼来逼我,我才会干!”尤什卡回答说,“老兄,我已经舒服惯啦!我发起情来比修道院里的公山羊还带劲儿。那些个黄花闺女——残花败柳的娘们儿哪怕倒贴我,我也不要——谁个见了我都又是怕又是爱。叫她们怎么能不爱!我可讨女人的欢喜呢:虽说羽毛不怎么的,可骨架子棒得没说的!”
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到苏霍多尔就直奔宅第,走进了穿堂。这时娜达莉娅正巧坐在穿堂的木炕上哼小调:“我是个年轻的姑娘,打扫香喷喷的干草房,捡着了一块甜蜜的糖……”她一抬头见到他,吓得蹦了起来。
“你是谁?”她喊道。
“是人,”尤什卡迅速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眼,回答说,“去禀报你家太太。”
“是什么人?”少奶奶在饭厅里大声问道。
尤什卡立刻就让她安心了。他对她说,她兴许以为他是个逃兵吧,不,压根儿不是,他是个还俗的修士,正赶路回老家去。他请求先搜他的身子,然后让他在这儿住一两夜,稍稍歇口气。他的直率使得少奶奶既惊讶又感动,第二天就让他搬进宅第内的仆人室住,完全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了。每当下雷雨时,他就不知疲倦地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给两个女主人听,给她们解闷,还出主意叫人把天窗钉死,据他说,这样就可使屋顶不受雷击。当响起最可怕的雷声时,他就跑到台阶上去,以此证明打雷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还帮使女们生茶炊。可是使女们却白眼看他,因为她们觉察到他眼看她们时的目光是心术不正的、充满邪念的,尽管如此,听他讲笑话时,却没有一次不笑弯腰的。唯独娜达莉娅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因为他已经不止一次在黑洞洞的过道里拦住她,压低声音迅速地对她说:“姑娘,我迷上你了!”她讨厌他内袍上那股强烈的马合烟的气味,而且怕他,怕得要死。
她已经非常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了。她独自一人睡在小姐房门外的过道里,尤什卡已经斩钉截铁地对她说过:“我要来的。哪怕宰了我也要来。要是你敢喊一声,就把你们统统烧成灰。”但是她之所以无力抗拒、束手就范,主要还是她意识到了那桩在劫难逃的事就要发生,她在索什基田庄时做的那个关于公山羊的噩梦眼看就要应验。而且,十之八九她命里注定是要和小姐一起毁灭的。现在,上上下下的人都已知道,一到夜里,魔鬼本人就到宅第中来作祟。上上下下的人都已知道,除了雷电和天火之外,究竟是什么使得小姐魂不守舍的,究竟是什么使她在睡梦之中发出甜蜜而又疯狂的呻吟,并在事毕之后跳下床来,令人毛骨悚然地厉声号叫的,即使最响的雷声,在这种凄厉的号叫声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了。她狂叫着:“要压死我啦,这伊甸园里的毒蛇、耶路撒冷的毒蛇!”那么毒蛇究竟是谁,若不是一到夜里就来纠缠妇人和姑娘的魔鬼和那头灰色的公山羊,还会是谁呢?而且世上还有什么比魔鬼在大雨滂沱的夜里,随着隆隆不息的雷声,和一闪一闪地照亮阴森森的圣像的闪电,从黑暗中走到这儿来更可怕的呢?那个骗子手在跟她娜达莉娅耳语时的那种强烈的情欲和淫念也同样是非人的,叫她怎么抗拒得了?夜里,她坐在过道的地板上,下面垫着一条马披,想着那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的时刻,吓得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同时睁大眼睛望着黑洞洞的过道,竖直耳朵听着这幢沉睡了的宅第中第一下最微弱的窸窣声。就在这时,此后长期折磨她的那场重病第一次发作了:她突然觉得脚心奇痒,随即一阵像针刺似的痉挛遍及全脚,使她的十只脚趾像爪子似的向脚心弯去,并疯狂地、令她春心荡漾地扭曲着她的血管,随后顺着两腿,扩展到全身,直冲到喉咙口,迫使她也想放声号叫,叫得比小姐更狂暴、更甜蜜、更痛苦……那桩在劫难逃的事终于发生。尤什卡果然来了——恰巧是在夏末的那个恐怖的深夜,在救星圣伊里亚节系东正教节日,俄历七月二十日守此节。也就是古时称为火神节前夕的深夜来了。那天夜里虽没有打雷,娜达莉娅却没有睡好。她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突然惊醒了过来,好像有谁推了她一下。她知道这时正是满屋子的人睡得最死的时候,谁会来推醒她呢——她明白了,是她自己剧烈的心跳惊醒了自己。她跳下床来,向过道的两端望了望,只见岑寂的、满是星斗的、诡秘的穹苍中,四面八方都发出金黄色的和淡蓝色的闪光,那光燃烧着、颤抖着、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不时把穿堂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她撒腿就逃,可是马上又像泥塑木雕般站住了,她发现很久之前就撂在窗外院子里的那几根白杨圆木,每当空中亮起闪光时,竟也发出耀眼的白光。她躲进饭厅,那里有一扇窗没关,可以听到果园不徐不疾的喧声,饭厅里比穿堂要黑,因此玻璃窗外似火一般的闪光就显得更加亮了。闪光刚一消失,一切又都湮没在黑暗之中,但转瞬之间,忽而这里,忽而那里,又被照亮了,那亮光颤抖着,像是着了火似的——这时整个果园内淡绿色的杨树和白桦的树身以及它们的好似花边的树冠,先是闪亮了一下,随即越来越亮,不停地颤动摇曳,犹如憧憧魔影。透过这些魔影,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时而呈金黄色时而又呈紫白色的浩渺的苍穹。
“在大海上,在大洋上,在布扬岛上……”她一边忙不迭地往后退去,一边念着咒语,预感到这句咒语正在毁掉她的终身,“躺着一条母狗,一只灰羊扑在母狗身上……”
她刚刚念完这句愚昧、阴森的咒语,转过身去,冷不防看到尤什卡耸起肩膀就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一道闪光照亮了他的脸——那脸灰白得像纸一般,可眼圈却发黑。他脚下一点声音也没有地奔到她跟前,迅速地用两条长长的手臂搂住她的腰,只往下一按,她就跪倒了下来,然后再把她一推,她便仰面朝天地躺倒在穿堂冰冷的地板上了……翌日夜里,尤什卡又来找她。此后又有许多夜里来找过她——她害怕和厌恶得失去了知觉,乖乖地听任他轻薄。她连想都不敢想反抗,想都不敢想请求主子和仆人们保护,就跟小姐不敢反抗每天夜里来享用她的魔鬼,就跟祖母当年不敢反抗她的男仆特卡奇一样。祖母是个当家做主、威风凛凛的美人儿,可她也不敢抗拒色胆包天的淫棍和恶贼特卡奇。特卡奇最后终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至死不准回来。临了,尤什卡玩厌了娜达莉娅,对苏霍多尔也腻烦了,便像突然来到那样,突然走掉了。
尤什卡走后一个月,娜达莉娅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到了九月里,在两个少东家作战归来后的次日,苏霍多尔的宅第失火了,吓人的大火烧了很久:她的另一个梦又应验了。黄昏时,一个霹雳,一个金黄色的球雷击中了宅第,宅第就烧了起来,尽管那时正在下着瓢泼大雨。据索洛什卡说,她亲眼看到这团火球打祖父卧室内的炉子里蹿出来,跳跳蹦蹦地滚遍了所有的房间。娜达莉娅一看到浓烟和烈火,便冲出澡堂——那一阵子,她不论白天黑夜都躲在澡堂里哭泣——拼命朝宅第跑去。事后,她告诉人家说,她在果园里曾看见一个穿着大红颜色的乌克兰式外衣、戴着哥萨克式的镶金边的高帽子的人,在水淋淋的灌木丛和牛蒡丛中拼命地往外跑去。究竟是确有其事还仅仅是心造的幻影,娜达莉娅不能确定。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所受的这场惊吓,使她摆脱了那个没有出世的胎儿。
打这年秋天起,娜达莉娅日益憔悴。她又回到了日常生活的轨道之中,从此直到生命终了,再也不曾离开过这条轨道。冬妮娅姑妈被送往沃罗涅日去膜拜圣徒的干尸。回来以后,魔鬼再也不敢近她的身,她也就安静下来,跟所有的人一样过日子了。只有她那对狂热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亮光和蓬头垢面的邋遢相,以及稍不如意就要暴跳如雷,一遇上坏天气就会呆呆地发愁这种怪脾气,说明她的心灵和精神并不是正常的。跟冬妮娅姑妈一起去朝拜干尸的还有娜达莉娅,此行也使她的心灵获得了安宁,一切本以为走投无路的事,全都迎刃而解了。原先她只要一想到和彼得·彼得罗维奇见面,心就会狂跳不已!不管她对此有多么充分的思想准备,她仍然无法设想同他见面时心中能够不掀起波澜。何况还有尤什卡的事,有她失身和毁灭的事!然而她的失身和毁灭咎不在她,况且她的痛苦之深是罕见的,她的不幸是命中注定的——要知道宅第失火几乎跟她遭劫同时发生绝不是偶然的巧合——加上她又朝过圣,这就使她不仅有权问心无愧地正视周围的人,而且也有权正视彼得·彼得罗维奇,因为使她和小姐历尽磨难的是上帝本人,那么她俩又有什么必要害怕凡人呢!她由沃罗涅日回来,踏进苏霍多尔的宅第时,已成了一个修女,成了众生的谦卑而质朴的仆人,她的心灵轻松而纯洁,就像行过了临终前的终敷天主教和东正教圣事的一种,意为终极(指临终时)敷擦“圣油”。在教徒病情垂危时,由神父用经主教已祝圣的橄榄油,敷擦病人的耳、目、口、鼻和手足,并诵念一段祈祷经文,认为借此可帮助受敷者忍受痛苦,赦免罪过,安心去见上帝。一样,所以她能无所畏惧地走到彼得·彼得罗维奇跟前去吻他的手。只有当她的双唇碰到他戴着绿松玉戒指的黧黑的大手时,她的心才颤动了一下,少女的柔情和青春有一刹那工夫又回到了她身上……在苏霍多尔,人们又开始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可是却不断传来有关解放农奴的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不仅使家奴,而且使农奴也都惶惶不安起来:今后日子怎么过,会不会反而不如现在?要按照新的样子生活,这可不是儿戏!主子也一样,他们也将按照新的样子生活,可是他们连按照老样子生活也不会。祖父横死之后,爆发了战争,接着出现了彗星,闹得全国人心惶惶,继而宅第又毁于大火,然后是有关解放农奴的传说——所有这一切,使得两个少东家的面貌和心灵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大变,他们的青春和无忧无虑的心情荡然无存,原先直爽和易怒的习性不见了踪影,换来的是凶狠、忧愁和相互间的憎恨。就像我父亲所说的,从此“弟兄反目”,以致吃饭时都拿着皮鞭……家境的窘困促使他们两人认识到必须立即动手重振被克里米亚战争、火灾和债务彻底毁坏了的家业。可是在经纪方面两兄弟只是互相掣肘。一个贪得无厌、冷酷无情、猜疑忌刻,另一个则慷慨大度、心地善良、轻信他人。两人草草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做一笔生意,据说这笔生意一定能带来丰厚的进益:他们典掉领地、买进了将近三百匹羸弱的驽马——这些马匹是靠了一个叫什么伊里亚·萨姆松诺夫的吉卜赛人的帮忙,几乎跑遍全县收罗来的。他俩想在冬天将这些瘦马养肥,然后在春上卖掉,赚一笔大钱。可是在耗费了大量的面粉和干草之后,还没等到开春,不知怎的,几乎所有的马都一匹接着一匹死掉了……于是弟兄之间的不和日趋激烈,有时甚至闹到动刀动枪的地步,要不是一桩新的灾祸落到了苏霍多尔头上,真不知道这场阋墙之争将怎样结束。这事发生在彼得·彼得罗维奇由克里米亚回来以后第四年的冬天。有一天,他乘车去卢涅瓦,他的情妇住在那里。他在田庄上待了两天两夜,没日没夜地喝酒,等到动身回家时,早喝得酩酊大醉。那天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大雪,他所乘坐的那辆铺有毯子的无座雪橇,已套好两匹马。拉边套的是匹烈性子的马驹,齐膝陷在松散的积雪中。他吩咐叶弗谢伊·鲍杜利亚把那匹拉边套的烈马卸下来,系在雪橇后边,自己则躺到雪橇上,准备睡觉,据说他的头是靠着那匹马驹的。这时已经是黄昏,四野浓雾弥漫,天色灰蒙蒙的。他一边准备睡觉,一边对叶弗谢伊喝道:“走!”同时举起脚来朝叶弗谢伊的背狠狠地踢了一脚(本来驾驭雪橇的应该是马夫瓦西卡·卡扎克,可是他生怕瓦西卡会下毒手害死他,因为他常常鞭打农奴,他们都恨透了他,所以他出门总是不要瓦西卡而要叶弗谢伊给他驾车),于是那匹已经浑身湿漉漉的强壮的枣红色辕马,便一边哈着气,一边从脾脏中发出类乎打嗝的声音,拉着主仆两人顺着为大雪所封的道路,在荒野的浓雾之中,迎着越来越黑、越来越阴郁的冬夜,朝前驶去……深夜里,当苏霍多尔上上下下都已睡得像死人一般的时候,有个什么人迅速而惊慌地叩着娜达莉娅睡的穿堂里的窗子。她从木炕上跳了起来,光着脚丫跑到门廊上,影影绰绰地看到门廊前边停着两匹马和一辆雪橇,叶弗谢伊则握着鞭子站在雪地里。
“出事了,姑娘,出事了。”他喃喃地说道,声音喑哑、古怪,像是在说梦话,“马把大少爷踩死了……是拉边套的那匹……跑得太快,冲进了雪橇马蹄,就……脸全给踩烂了。他的身子已经冷了……不是我害他的,不是我,基督做证,不是我啊!”
娜达莉娅默默地走下门廊,光着脚在雪地里走到雪橇跟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双膝跪下,捧起那颗已经冰凉了的血肉模糊的脑袋,连连地吻着,随后似哭似笑地发出一声椎心泣血而又喜悦的狂笑,响彻整个庄园……
10
每当我们有机会暂离烦嚣的市廛,到静谧、贫困、偏僻的苏霍多尔去小住的时候,娜达莉娅总是一而再地把她备受摧残的一生讲给我们听。有时她讲着讲着眼睛就黯淡、呆滞了,声调也变得严峻起来,低声地倾吐着郁愤。这时我总会想起供在我们老家仆人室角落里的那尊粗野的圣徒像。那位无头的圣徒在去见他的同胞们时手里拎着被砍下来的自己的脑袋,以证明他的陈述都是确凿有据的。
当年我们曾在苏霍多尔见到过的为数不多的旧时代的遗物,早已无影无踪。我们的祖先未曾给我们留下一幅肖像、一封书信,乃至一件日常的生活用具。即使留下来的那点儿东西,也都毁于大火了。许多年间,在穿堂里一直摆着一只祖先传下来的大木箱,外面包着海豹皮,那是将近一百年前包上去的,皮早已磨成光板,脆裂成一块块,硬得好似木片。箱子上嵌有好几只用名贵的美纹桦木做的抽屉,里面塞满了封面已经烧坏的法文词汇册和沾满烛泪的圣书。后来连这只箱子也不见了。饭厅里和会客室里那些笨重的家具也都坏掉的坏掉,散失的散失……宅第破败了,沉陷得越来越厉害。在本文描述的那一系列事件之后,又有许多岁月在苏霍多尔上空流逝,苏霍多尔就是在这些岁月中慢慢地衰竭至死的。于是它的往事也就越来越成为无从考证的传说了。
苏霍多尔人是在荒凉、落寞、死气沉沉,然而又错综复杂的生活中长大成人的,他们无不遵从那种共同的亘古不化的生息繁衍的方式。这种生活方式非但从不受时尚的影响,而且苏霍多尔人都对其信守不渝,有了这两点,按说这种方式应当子孙万代地传下去,永无止日,然而苏霍多尔人都是随遇而安的人,是软弱的人,是“受不了惩罚”的人,要知道他们毕竟是浪迹草原的游牧民族的后裔呀!我们眼看着苏霍多尔庄园消亡得无影无踪,就像田鼠筑在它们的地下通道和洞穴上的土丘在耕地的耙犁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而庄园的居民死的死散的散,那些好歹还住在里边的人,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地等死而已。因此我们再也看不到苏霍多尔的生活,更别说它的生活方式了。我们所能听到的只是对于这种生活和生活方式的怀念,所能看到的只是那种近似野人过的半开化的生活。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去草原上故乡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们越来越觉得它陌生了,越来越同孕育了我们的那种生活方式、那个阶层疏远了。我们的族人中有许多人家就像我们家一样,是名垂史册的古老的望族。我们的祖先中有贵为御前大臣的,有拜为督军的,有“达官显贵”,有同沙皇一起建立殊勋的重臣,甚至还有沙皇的外戚。要是他们的发轫地再往西去一些,那么他们一定是骑士,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称颂他们,他们必将永世长存下去!若是一个骑士的后裔,就绝不可能向你喟叹:仅在短短的半个世纪之内,几乎整个阶层就从地球上消失了,他们生育出来的我们这些子孙,一代不肖于一代,有的发疯,有的自杀,有的不惜自戕,纵酒、堕落,最终像虫豸一般消失在某个地方了!而且若是骑士的后裔就绝不可能像我这样,不得不承认自己非但对我们的远祖,就是对我们曾祖一辈的确切情况一无所知,甚至对半个世纪前的情况,我们也一天比一天模糊了!
当初的卢涅瓦庄园早已全部开垦为耕地,种满了庄稼,就像其他许多庄园被夷为平地,成了农田一样。苏霍多尔好歹还苟延残喘了一个时期。但是苏霍多尔在砍掉了果园内的最后几棵白桦,并把田产分片卖光之后,连它的男主人,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儿子,也离开庄园,到铁路上去谋生,当列车员了。苏霍多尔那几位老居民——克拉芙季娅·马尔科芙娜、冬妮娅姑妈和娜达莉娅在弃世之前,晚景是十分凄凉的。韶光易逝,年年春去夏来,秋尽冬至,这三位老妇人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时序的更替。回忆、梦幻、口角和为糊口而犯愁,成了她们生活的全部内容。每到夏日,当年苏霍多尔庄园一望无垠的属地就全部被农夫的黑麦所湮没,打老远便可看到这座宅第陷在这些黑麦的重重包围之中。果园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了一丛灌木,然而即使这丛灌木也已变成了野树,以致鹌鹑都敢到凉台脚下来嘁嘁喳喳聒噪了。但夏天还算是好过的呢!“夏天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堂!”三个老太婆异口同声地说。阴雨绵绵的秋天和大雪纷飞的冬天在苏霍多尔是艰苦而又漫长的。寒冷和饥饿笼罩了这幢家徒四壁的倾圮的宅第。屋外漫天风雪,萨尔马特原为古代东俄罗斯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名称,此处泛指草原。寒风穿堂而过,而生火取暖又无此财力,她们只是极其难得才生一次火。每天夜里,只有老态龙钟的少奶奶的屋里(这是整个宅第中唯一可以住人的房间)才有一盏洋铁皮的小油灯,把荧荧如豆的灯光映到窗户上。这时少奶奶总是穿着短皮袄和毡靴,戴着眼镜,低头织着袜子。娜达莉娅躺在冰冷的火炕上打瞌睡。
而小姐则坐在她的偏屋里抽着烟斗,那模样活像西伯利亚萨满教的女巫师。在姑妈不跟克拉芙季娅·马尔科芙娜吵架的日子里,克拉芙季娅·马尔科芙娜就不把油灯搁在桌上,而放到窗台上。这样,奇异而昏黄的灯光便可以从宅第投到姑母冷若冰窖的偏屋里,投到塞满了这间偏屋的古老木器的断腿残肢上、器皿的碎瓷片上以及半已塌陷了的钢琴上,使枯坐其中的冬妮娅姑妈得以借到一线微光。姑妈的这间偏屋多么冷呀!连她精心喂养的母鸡,蹲在她屋里这些断腿残肢和碎瓷片上过夜时,都冻坏了脚爪……如今苏霍多尔庄园已经空无一人了。这篇编年史中提到过的所有的人,包括他们的邻舍以及跟他们同年龄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有时候你甚至会想:难道世上真的有过他们这些人吗?
只有到了墓地上,你才会感到,他们确实来过世上,你甚至会觉得他们的音容笑貌还仍在你近旁。但是要产生这样的感觉,你也得花一番努力,敦促自己坐在亲人的坟茔旁追思缅怀——如果你还能找到亲人的坟茔的话。说来丢人,但是又不能不说:我们不知道祖父、祖母和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墓冢的确凿地点。我们只知道他们安葬在切尔基佐夫村里那座古教堂的祭台旁。冬天是去不了那里的,因为积雪齐腰深。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根十字架和光秃秃的灌木丛的树梢和枝丫露在雪堆外面。夏天你骑马穿过炎热、落寞、空荡荡的村道,把马拴到教堂的栅栏上时,便可见到栅栏里边是一排在酷暑烤灼下蓊郁繁茂得像一座墙壁似的墨绿的松树。走进敞开的栅门,绕过圆形屋顶已经锈迹斑驳的白色教堂,就来到了一座小树林,林中全是虽不高大却枝叶葳蕤的榆树、梣树和菩提树,到处绿荫丛浓,清凉宜人。林中的地上是矮矮的灌木丛,是被墓地的嫩草覆盖着的坟堆和圹穴,是已经下沉得几乎同地面一样平的石板墓盖。由于长年遭到雨水的浇注,披满黑黝黝的酥软的青苔的石板上,出现了一条条细细的罅隙。我在其中找到两三个铁铸的墓碑。那都是谁的墓碑?由于墓碑已布满泛出金光的绿锈,上面的碑铭文怎么也辨认不出了。究竟是哪两个坟茔下边埋着祖母和祖父的遗骨呢?
只有天知道!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他们就长眠在这儿的什么地方,近在身旁。我坐下来,沉思着,尽力在脑海中勾勒出早已被世人所遗忘了的赫鲁晓夫家的人的形象。于是我觉得他们的时代既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接近。这时我不禁对自己说:
“想象一下那个时代并不困难,并不困难。只是要记住这个在夏日碧空下的发出金光的歪歪斜斜的十字架,早在他们生前就已经立在这儿了。只是要记住:在他们生前,荒凉、酷热的田野里,黑麦也是这样金黄,也是这样成熟的,而在这里的坟地上,也是这样绿荫丛浓,也是这样清凉,也是这样长满了灌木。而在这些灌木丛中,也同样有这么一匹衰老驽钝的白马在走来走去,啃啮着青草,马颈的鬃毛也同样已经脱落,露出了发青的皮肤,粉红色的马蹄也同样伤痕累累。”
1911年于瓦西里耶夫斯科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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