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庄子那天读书倦了,便约惠子到淮水走走。长空蓝蓝,涂山浅浅,秋水澹澹,儵鱼闲闲。庄子感叹说,儵鱼很快乐呀。惠子说,阁下不是鱼,怎晓得鱼快乐呢?庄子眉头一跳,反诘,阁下不是我,又怎晓得我不知鱼快乐?惠子笑,说,我非你,固然不知你;同理,你也非鱼,焉知鱼就快乐了?庄子说,你说我不知鱼快乐,那是判断,也就是说,你明白我的想法。以此论推,我怎不知鱼的快乐呢?
三十五岁前,我从未走近过淮水,对淮河所有的美好想象,就是这个千古濠梁之辩。关联的还有另一个故事,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翩翩起舞,悠然自得。醒来发现,庄子还是那个庄子。他就想,是庄子梦为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为庄周呢?这其中应有区别,但所谓自然之道就是变化之道,道生万物,万物必同归于道吧。
两个故事叠加在一起,在我的心里形成一个印象,淮河是蓝色的、诗意的、温润的。我想,唯如此,才有庄子的闲适与安详,才有可能让他去思考,人为什么活着,应该怎样活着,活得自由、尊严、有意义?
我以为,这个假设是成立的。至少从《水经注》可以读出,直到那时候,淮河还是一条独立的河,平静、平和,自成系统,自有空间。庄子所在的那个时代,虽然征战频仍,但于他还是场外,以至于他可以平静地拥有一只饭碗、一张书桌和一份独立、自由的思考。
为何是这个庄子,为何是这个淮河的庄子,为何是那个时代淮河的庄子,而此后又为何就消失了庄子?这些问题一直折腾着我,让我一次次产生冲动,想循着庄子的足迹,到濠梁,到漆园,到长成庄子那棵大树的淮河大地,去走走看看……
灰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还有另一个淮河,那是纪实版的,阴暗、灰色、混沌,如一首五味的歌。那是关于一个人的故事。
我自小在长江沙洲上长大,青年以后虽然离开了家,但一直在长江边讨生活。大江之域,激情丰沛的梅子雨、沉稳肥重的东逝水、花红翠绿的山野气息、闲静安适的人间烟火,塑造了我的人生气质,左右着我的价值判断。我不能说这是好是坏,但它却导致了我对它的偏爱,对超出它以外的事物都持谨慎的态度。
小时候每到冬天,就有外乡人到家乞讨,有时候一天几拨,跟过年走亲戚一样。这些人中,有单个男女,也有老幼结对。结对的通常是祖孙俩,老人拄着竹棍,披着背褡,小孩流着鼻涕,心不在焉。他们到了门前,怯生生地往门框一靠,并不说话,就拿眼睛望着主人,期待着一点剩饭或者干粮。我妈有时候也会问些话,都答说是从淮北来的,家里被淹了。洲区水多,一个“淹”字,能拉近两个陌生人的距离。这时候我妈就会磨蹭磨蹭、斟斟酌酌,最后还是转身走到里屋,再端出一点什么来。那时候日子苦,家里经常揭不开锅,见到乞丐,我偶尔也赶他们走路。我妈说,你不晓得要饭的难处,真是抬不起脚、开不了口啊。这话到现在我还记得,每每遇到乞丐,就能看到我妈那张凄苦的脸,于是赶紧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钢镚来。
大约是1970年,春节刚过,父亲领来一个汉子,约30多岁,生得很局促,满脸认命的苦相,陪着父亲小心说话。父亲说,这是侉子叔叔,从五河过来的,给我家挑墩子。五河我并不知道,但侉子是指淮北人,在我们那里却是约定俗成的。
侉子叔叔在我家似乎蹲了一个春天,每天我起床,就见他在挑土了,两个大畚箕,结结实实地装着土,哼哼呀呀地往堤上爬,土布褂的背上印着汗渍,乱稻草般的头发里冒着白气,见人还龇牙点头笑。他似乎不累,经常天黑了,喊他吃饭,还说不慌不慌,再挑几担吧。父亲向来不夸人,但对侉子叔叔却另眼看,说这人不耍奸,要我妈把伙食弄好一些。
有时候俩大男人也喝酒,话一扯开来就像放开的闸。我约莫知道,侉子叔叔那边常淹水,比我们这里还凶,有一年居然淹了两次。大水来了,房子、庄稼,什么都没了,就只好拖家带口,到外面找饭吃。就这样,他理顺成章地来我家挑墩子了。有一次说到儿女,侉子说他有三个女儿,还想要个儿子。他还用手摸摸我的头说,做我女婿,好不好。父亲高兴地说,好,好,就这么定了。
柳树泛青了,侉子叔叔说要回家春耕了。父亲送他到渡口,两个男人眼圈都红红的,但当着很多人面,还是尴尬地扯些废话。父亲说,还记得做亲家的事吗?侉子说,记得,记得,我这里没问题。就这么分手了。此后居然断了信息。四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侉子叔叔现在怎么样了,那个女孩长大了吗?生得漂亮吗?嫁给了谁?假如当初我们成一家了,又是怎样的生活?现在,我偶尔还想想,想想又觉得挺好笑的。
关于淮上行乞,多年后我偶尔翻书,是清人赵翼的笔记《陔余丛考》,其中有“凤阳丐者”一段说:“江苏诸郡,每岁冬必有凤阳人来,老幼男女,成行逐队,散入村落间乞食,至明春二三月间始回。共唱歌则曰:家住庐州并凤阳,凤阳原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以为被荒而逐食也,然年不荒亦来行乞如故。《蚓庵琐语》云,明太祖时,徙苏杭嘉湖富民十四万户以实凤阳,逃归者有禁,是以托丐潜回,省墓探亲,遂习以成俗,至今不改。”其中,透露的信息有,行乞不仅指凤阳,区域很大,含有整个庐州。“省墓探亲”或许有,但也难说不是托词。
黑
安徽作家“走淮河”采风活动是2017年6月启动的,作为其中一员,我参加了首批河南段的采风活动。我的心情是兴奋的、复杂的,不仅因为庄子和侉子,还因为水,那是我一个深入骨髓的记忆。
我自小在长江沙洲上长大。小时候,每年五六月里,梅雨一到,江水便呼隆隆地抬起来,偌大的沙洲就如负重的澡盆,漂浮在漫漫大江中,让人担心随时沉下去。江水总是如期光顾,而且每隔几年就淹过一遍沙洲。我曾在《金洲人》系列散文中描写道:“每当江水涌进来,沙洲就剩下一圈江堤,圩内的一汪水平上,是一座座如蘑菇一样好看的房顶。即使圩堤保住了,也难让大家放心。每年汛期里,总有几个孩子因为失足而没入滚滚江流中,又总有女人的哭声如春夜发情的老猫,打破渚清沙白、蓝天碧野的宁静,落在树梢上、屋顶上、田野里,久久不能散去。”
童年的记忆是深刻的,成年以后,它还常常闯进我的梦里,那种昏暗、恐惧、无望的场景,又总将我惊起,久久不敢安息。对水的恐惧,总让我对水边的人抱有极大的同情,关注水,成了我生活的一种习惯。
我们一行是从淮河源头河南桐柏山出发的,然后经息县、淮阳、鹿邑、淮滨,再入安徽,过亳州、蚌埠、淮南,回到出发地合肥。初夏季节,中原开阔的原野上,小麦已经收镰,禾苗在暖风中悠悠升起。一往无前的车行中,能看到一个个市镇在长高、变粗,虽然忙乱、潦草,但在匆匆行人的脸上,能看到欣喜和希望。淮河从桐柏山一路赶来,绕过山野,弯过市镇,从涓涓细流渐成大河,如一位稳重的老人,浑身写满着沧桑和苦难。一路上,地主都热情,不辞劳苦地对客人讲述那些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久远故事、现实变迁和对未来的设想,但一问起水来,就变得局促小心了:
——怎么水这么少呀?
——雨季还没到。
——现在洪涝多吗?
——雨少了,水利也跟上来了。
——河上都是些浮萍,怎么来的?
——这个水呀,真令人头疼,小化工、小造纸,都往河里排,一直解决不了。
——不是关停转并了吗?
——都是GDP惹的祸,要吃饭,要财政,滴滴答答,断不了啊。
——你们喝这个水?
——喝地下水,水厂的马力很足。
到鹿邑,主人领我们去看河南在安徽的一块飞地。夕阳西下,林霭渐浓,夏水漫过了草滩,映衬着悠闲的牛群和牧人,是一幅精美的田园画。然而,河面上到处都是网箱,一个压着一个,一点不让水面,黑压压地连成一片,绵延到河林的背面。我们老家这些年里也流行网箱养鱼,密度其实不大,大约湖面的十之其一,但水质确已变味,闻一下有股淡淡的腥臭气,况这里这么密集的网箱养鱼!
淮河是曾出过大事的。20世纪80年代起,在发展地方经济、乡镇企业的强大语境里,一个个因地制宜的小化工、小纸厂因陋就简地在淮河两岸变戏法般衍生开来,由此带来的滚滚工业废水迅速将淮河染成了黑色,鱼没了,虾没了,水不能喝了、不能洗了,甚至连人的生命都出了问题。1995年,安徽作家陈桂棣历时108天,自淮河源头到入海口,实地考察淮河污染状况,回去后写下了长篇报告文学《淮河的警告》。在文中,陈桂棣以一个个血淋淋的事例、一条条坚硬的数据,无情揭示了淮河沿岸灾难性污染,一时震惊国人,这才有了此后淮河污染综合治理工程。
20多年来,我一直留意淮河,也走过其中一些市镇,我清晰地看到,河水在变清,生态在恢复,生活在好转。但现实和理智同样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水和空气都出了大问题,这岂是淮河所能独免的?淮河本是一条多灾多难的河,两岸生活着1.5亿以上的人口,密度居中国河流之最,生存和发展的压力特别大,但在这样的背景下,污染治理又岂能靠一句关停转并能打发得了?
淮河的污染治理之路依然漫长。
黄
淮河大地多先人遗迹,一路走下来,时不时就有一个熟悉的地名从历史典籍里蹦出来,跟我们照面打招呼,让人在一激灵中想起某段英雄美人故事。但遗存实在是少,息夫人墓、马援广场、太昊陵、弦歌台、太清宫、庙道宫,多是后人尤其是今人的造作,让人在怀古中找不到场的感觉。唯有坐落于淮阳县的平凉台遗址,是距今4600多年、在《诗经》中多次出现的古宛丘都城,也是我国目前发现的年代最早、面积最大、保存最好的一座古城址,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到达鹿邑,高大的广告牌上赫然写道:老子故里,道家之源,道教祖庭,李姓之根。
老子出生地在鹿邑县城东约10里,现更名为太清宫,形制之大犹如故宫。其中有唐玄宗释《道德经》文碑,约5000言,为唐开元年间玄宗幸太清宫所作。碑高3.7米,宽1.2米,自坑内伸向地表,为镇庙之物。导游解释说,此碑一直坐落在原地未动,2002年被当地政府发现时,仅在地表露一顶部,为老百姓磨镰刀之用,所以又叫磨刀石。从出土情况看,自立碑后,此地土壤增高达3米多,为河水冲击流沙淤积所致。
这给我的震撼实在太大了!一望无际的平野,短短1300年时间,需要多少次、多大的洪水才能达到这样的程度?那其中,有多少黎民因此流离失所或葬身鱼腹,又有多少永不再现的生离死别故事?淮河之水,一点儿不让人轻松。
淮河古称淮水,与长江、黄河、济水一道,并称为华夏“四渎”,是中国七大河流之一。最早的淮河是一条独立的河,虽然水灾也多,但总体上是平和的,并没闹出多大动静来,这从《庄子》一书中可见端倪。《庄子》里虽有很多关于水、鸟和鱼的叙述,也有洪水泛滥、水泽漫漫的场景,却不易读到诸如岸崩水泄、流离失所的信息,而同时,战国时期的社会主流情态,如征战、机谋、杀戮等,却被一个个寓言艺术化地呈现出来。我们不能想象,淮河如果摊上那么大的事情,在《庄子》里却找不到一点信息。还有,淮河早期的治水是成功的,春秋时期在这里诞生的我国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期思陂,就是通过闸坝节制、分流蓄水,达到自留灌溉的目的的,此后1600余年还发挥着作用。淮河民谚说,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我以为当指这段时间还贴切。
淮河真正的灾难开启于1128年。
1125年,金兵分东西二路南下攻宋,次年逼近开封城外,宋徽宗见势不妙,乃禅位宋钦宗。八月,金兵举兵攻宋,至次年初陷东京,徽、钦二帝被俘,北宋宣告灭亡,是为“靖康之耻”。战争结束,金兵携金银财宝、图书典籍、朝廷百官、乐师技工扬长而去。据金人可恭《宋俘记》记载,北返前,俘虏总数为1.4万人,分七批押回金上京,其中首批“妇女三千四百余人”,为亲王女孙、相国侄妇、进士夫人等。自三月二十七启程,一月后抵燕山,死去近半,所余之人,除300人留在浣衣院供人娱乐外,其余悉数被赐给金国留守军人。靖康之耻是汉民族心灵史上的彻骨之痛。
北宋灭亡后,徽宗第九子赵构继承皇位,继续抗金,史称南宋。1128年,为阻止金兵南下,南宋开封守军在滑县李固渡掘开黄河,滚滚河水一泻千里,肆无忌惮横扫中原大地,后从泗水夺淮入海。黄河决口,并未阻挡金军南攻的步伐,却致死百姓20万人以上,近千万人流离失所,从此淮河水系进入多灾期。
黄河夺泗入淮后,“或决或塞,迁徙无定”,决口地点渐次上移,从最初的巨野、寿张、郓城一线移向汲县、阳武、延津一带,河道几股并存,互为主次,河水迭次泛滥,频繁决口,是为黄河最为紊乱期。由于河水含沙量巨大,黄河所到之处,泥沙俱下,河床抬高,地势变异,以致淮河水系生态遭到巨大破坏,一到汛期,“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真正成了举世罕见的害河。鹿邑太清宫唐玄宗释《道德经》文碑土层为什么增高3米多,其原因就在这里。
伴随着灾难的加剧,淮河人抗击自然的手段也在不断翻新,其中不乏成功之笔。但千里淮河,政出多门,步调不一,甚至大灾当前,以邻为壑,反而加剧了灾害的程度。典型的例子是明永乐年间,为防淮水东溢,江苏洪泽湖段开始修筑高家堰大坝,是为洪泽湖大堤之始。此后大坝越筑越高,越筑越长,以致淮河安徽段成了事实上的锅底,每到雨季,千里沃野,顿成泽国,百姓只好外出乞讨。皖北俗话说,河南排,江苏堵,只有安徽最受苦。就是这种现实的写照。
南宋朝廷滑县掘河,开了一个危险的先例,此后为人效尤,人神共怨。典型的例子有二:一是1232年,因为不耐蒙古铁骑的踏压,金人朝廷从北京一路狂奔,至开封,又至商丘,计划扒开黄河阻挡进攻,但派出的人却无一冲出重围。消息传至蒙古大军,蒙古人如法炮制,在凤池口挖开黄河,不想黄水绕城而过,又一次由濉河夺淮入海。后二年,蒙古人故技重演,再次决河,河水自开封而南,分为三支,一由太康县入涡河,一由陈留经徐州入泗水,一由尉氏经鄢陵入颍水。
抗战时期的1938年,为阻挡日军南攻,蒋介石国民党政府在郑州花园口掘开黄河,豫东皖北5万平方公里自此水淹9年,1000多万人受灾,89万人命丧黄水。
天灾本可畏,人祸更可畏。每每想到这些触目惊心的事,总为这块大地上的斯民太息不止。生命如此之重,又如此之轻,竟同时写在淮河苦难的身躯上,是那么的统一,浑然一体。作为一个阅了些事、读了点史的人,你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哭,如何哭,为何哭。
红
淮河是一条宿命的河,机缘造化,产生了淮河,是否就是来见证淮河人是怎么遭罪的?
从山川形势看,淮河大地因为没有明显的分水岭,很难产生大的河流。淮河的始作俑者是黄河,大约在距今70万年前,由于黄河的作用力,推动黄土高原的大量泥沙送入这里,才填平了这片低洼潮湿、水泽纵横的水乡。由于土壤增高增厚,在雨水的切割下,形成了后来的淮河形态。
由于这种地理环境,决定了淮河流域在战争时易攻难守。不幸的是,它还夹在长江与黄河两条大河之间,由此产生和发育的黄河流域文明与长江流域文明,又事实上成了决定中国政局的两大政治集团,当它们之间发生冲突、诉诸武力时,淮河流域自然成了双方拉锯的战场。学者倪建中在《东西论衡》一书中将此形象地概括为“十”字现象,即,中国历史的重心尤其是经济重心跟汉字“十”的运笔方向高度重合,是自西向东、由北而南的转移轨迹,在武力争雄和文化融合中,最先表现为西东对垒,由关中往东,沿黄河向平原拓展。随着南方社会经济的快速提升,又逐步演变为黄河与长江流域政治集团之间的对垒,而“十”字的中心部位恰巧就落在淮河流域。
历史上发生在淮河流域的战争何其多矣。据台湾三军大学《中国历代战争史》说,大小战争无以计数,最著名的战役约有200余次,大规模的战争有秦末陈胜起兵于大泽乡,刘邦反秦于芒砀山,汉末曹操聚义于中原,东晋谢安拒前秦于淝水,隋末杜伏威揭竿于江淮,唐末王仙芝部亳州归顺于黄巢,元末郭子兴、朱元璋造反于濠州,清末捻军张乐行发轫于涡阳,解放战争时期淮海战役打响于徐州,加上民族之间的战争如宋朝的金、汉战争,元初的金、蒙战争,几乎贯穿了整个淮河史。散落在汉语词汇里的成语,如逐鹿中原、投鞭断流、风声鹤唳、四面楚歌等,不仅见证了当年战争的惨烈,更是一种文化记忆,造就了这里居民的精神气质。
淮北的民风是焦躁不安、彪悍勇猛、轻生向死的,也是仗义行道、除暴安良、杀富济贫的。当捻子军“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战火烧遍淮北大地时,他们唱的是:
说咱反,咱就反,
拿着造反当集赶。
乾沟南北一条线,
连着三铺加两店。
干瞎子北集竖大旗,
南集上反了高老健。
大反十八年,
家家户户烧纸钱。
虽说没有成了事,
总闹得朝廷安不了天。
然而,这种雪上加霜的做法,带来的只能是更多的生灵涂炭,家园毁灭,家庭解体。我曾采访过一个老人,谈起60多年前发生在淮北的那场大战,一直惊魂不定:打的天昏地暗,死人成堆,白的雪,黑的硝,红的血,冻在了一起,跟地狱一样。战争一结束,尸体被草草掩埋,到春上天暖了,坟茔上的土一块块地往下滚,走近一看,是一团团的蛆拱散的尸块。一场雨下来,河沟里都是紫的水,黑的水,跟腐烂的桑蓁一样,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在这场战争中,老人一家七口,从70多岁的父母到3岁的侄儿,全部阵亡。老人实在不能面对这一切,便悄悄离开故土,在江南一个叫十里长冲的山上披上袈裟,伴随着青灯木鱼,度过了此后的残生。
绿
到达淮滨,葱绿色如水洗般徐徐打开,连成满目的绿海。河南一路走来,印象里都是灰蒙蒙的天、匆匆的行人和杂乱无章的工地,到此猛然碰到一个绿色、整洁、安详的城市,就像见到一个浴后的清秀女孩,满心都是欢喜。
淮滨地处豫、皖二省交界处,大别山由南逶迤到此,矮成一片平原。形势的差异,导致洪河、白露河、闾河在此汇入淮河,将本地划成一个五角星状。淮滨人说,淮滨是由水托起的城市。由此,淮滨的树特别多,高高大大,片片块块,葳葳蕤蕤,将一个小城打扮得光光鲜鲜,让人只觉得回到了江南老家。
对淮滨印象最深的是淮河博物馆,此馆建于东湖风景区,建设用地3万平方米,由主楼、碑林、三贤阁和春秋战国图腾柱等组成。其创意的独到之处在于,不求所在,但求所表,将淮河的整部历史、古迹遗存、风土人情统统拿来,分类阐述,极具简洁之要、具象之美,差不多就是淮河文化的浓缩版。另一个大手笔是东西湖风景区,在一片阔大的水泽中,以淮河文化为基色,以地理形势为巧借,在18个大小岛屿上,铺陈了楚相公园、东湖庄园、音乐喷泉广场、文化活动中心、青少年活动中心等,既切合了中国传统园林美学原则,又适应了现代都市人休闲的诉求。
不同于前面走过的淮河城市,淮滨有一股浓厚的现代工业气息。这里是国内商品粮油基地,但淮滨人似乎不满足于原材料的简单输出,而是在深加工上做足了功夫,比如弱筋小麦,此地就有5家深加工企业,10条以上生产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食品工业体系,由此衍生的一些知名食品几乎辐射到了国内所有城市。
我们还走访了淮滨的一些企业,规模都不小,但技术含量不高,如轻纺、造船等,都处于低端层面。这也不怪,中国工业的布局和现状多是由东向西推进的过程,即使是这种劳动密集型企业,也是在我们走过的淮河其他城市中难以见到的。为此,淮滨人脸上写着自豪。
在参观一家造船企业时,一位拥有博士头衔的开发区领导不无自豪地说,从这里造出的驳船顺着淮河,一批批经扬州开往扬子江,占了长江流域一半以上的份额。我自然想到了家乡的长江,百舸穿梭的江面上,是繁忙,是收获,是向着太阳的美好生活。
浑
我曾经慕名去看久仰的濠梁,折腾很多时辰,才看到它的真身。石梁不见了,观鱼台不见了,梦蝶坊也没有了,只有一条干瘪的濠河,在满地的麦茬里,慵懒地泛着粼光。顺流而下一两里,是大名鼎鼎的古临淮关,旧的房屋在纷纷坍塌,新的楼丛在拔地升起,隔着市镇,能隐隐听到淮河上繁忙的马达声。
蓝色消失了。
剩下的还有什么呢?红,黄,黑,灰,绿?是,也不是。说是,淮河历史上发生的那么多故事,天灾、人祸、杀戮、死亡,让人很容易形成某种固有的印象,比如苦难、艰辛、无常,再比如豪放、彪悍、喋血等,这种印象犹如人的魂灵缠绕,影响或左右着淮河人以及与淮河相关人的判断。说不是,那是无论你怎么表述和推断,都难以概括得了淮河,这不仅指自然意义上的淮河,也指多灾多难的淮河人。圣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个人的想法总是一厢情愿,任何的解释或评判都改变不了自然法则,淮河总是依着它自己的路数,或浑浑莽莽,奔腾咆哮,或舒展平和,不舍昼夜,从过去流到今天,还要继续流入明天。
千般颜色都无法描摹淮河,千般颜色都无法描摹淮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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