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居淮北平原,对淮河的情感也是遗传的。
清晨,迎河畔的朝霞;傍晚,送水上的帆影;静夜,听澎湃的波涛……潜移默化中,我的血脉仿佛已经汹涌,以致面对淮河,我的情感永远是跪着的。
最难忘老艄公、大木船、长竹篙。太阳爬上树梢,炊烟已经散尽,百姓陆陆续续来到渡口,有抱着鸡鸭赶市的,有提着礼物串亲戚的,还有几个少年挎着竹筐要去对岸割草,最抢眼的还是一位姑娘,红花格子布上衣,紫色灯芯绒裤子,一条天蓝色底子衬上几朵梅花的围巾虽然遮住了半面桃腮,但那一双垂到腰部的乌黑的辫子以及绾在辫子末端的两只粉色的蝴蝶让河面的清风也跟着舞动起来……渡客上齐了,老艄公便把自己钉在船头,一头白发蓬松而凌乱,像盛开的芦花飘着秋风。老艄公扎好弓步,便将竹篙倚在肩上,顶住岸边,一声“起”,那船便缓缓地动起来。然后贴着船帮左边一篙右边一篙校准方向后,老艄公便以桨代篙奋力地划着。船行到深水区,渡客们屏住呼吸,你倚着我,我靠着你,立在边上的就紧紧抓住船帮。老艄公不紧不慢地摇着,不看渡客只瞟水路,在船桨与水面有节奏地拍打中,悠悠地喊着已在淮河流域传唱了千年的拉魂腔调——
淮河那个长(口来)淮河那个弯
五百里水路到八公山
妹子哎站在那高山上
眼望着哥哥下江南
江南有个扬州府
还有那歌台舞榭锁柳烟
桃花儿红,李花儿白
哥哥哎
月亮还是咱家乡的圆……
后来每逢周末,我便挎着草筐在渡口附近转悠,期待那一声声老腔掠过河面飞来。
谁家的娃子整天在这儿晃荡,没看见这片儿青草都被你割绝户了吗?隔着十几丈远,空船而渡的老艄公撂过话来。
听您喊老腔呢,那妹子送哥哥是真的吗?
山有山规,河有河道,这水上几千年,假的都给漂走了,沉淀下来的那可都是铁锤砸磨盘——实打实的。淮河这地方从前是地薄物稀,十年九涝,但人不服命,就分两路逃荒,一路从陆地北上直闯关东,一路从码头坐船到凤台,然后再沿淮河顺流而下转投江南。有那情浓火热的相好恋恋不舍,便执手相送。那妹子生怕江南的灯红酒绿迷了哥哥的心窍,便登上八公山望着远去的哥哥,唱一首歌,送一程路,那歌声绕着帆影,帆影追着白云,又都随着流水漂向江南……老艄公一口气说着,脖子憋得像红脸老关公。
您咋恁会唱?跟谁学的?
吃喝拉撒淮河上,自然是跟淮水学的嘛。
淮水会唱歌?我偏着头问。
咋啦?几千年风来雨去的,淮河哪一支曲子不是长歌大调啊!娃子,淮水泡大的就得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啊。
看我一脸困惑,老艄公拴好缆绳,踅摸一块石头坐下,然后把一只船桨往膝盖上一担便说起淮河的前生后世……
淮河古称淮水,全长1000多公里,横跨豫、鄂、皖、苏、鲁等五省,披中原雄迈,揽皖北风情,接吴天楚地,东渡大海,向洋而生。
透过老艄公的表情和语气,我想象着淮河的发端与归宿——上游300里河道进入河南,莽莽中原,巍巍桐柏,从岩缝里、从树根下、从土壤中,一滴一滴地渗出,一股一股地汇合,一条河流骑士一样揽辔中原,直下吴楚,牵洪河、携涡水、跨乌江、纳濉溪,访正阳关隘、绕涂山珠城……千里航道,万年岁月,淮河傍高山,穿古镇,一路长歌大调,完成从远山向大海的长征,几多故事,几抹风情,几重变奏。
不同于江南,鱼米之乡多小桥流水,菱歌也是诗一般灵秀隽永;亦别于西北,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高原多巨石险滩,船夫号子宛若高头大马,粗犷豪放。千里平原上,淮水仿佛一位下田的公公,早晨起来唤醒每一个生命,巡查每一寸土地,然后牵一缕清风,哼几声野调,直奔东南,且行且吟。
一如屈子行吟泽畔,太公垂纶渭水,淮河也以其千万年的雄浑与豪迈铸就了一种家国精神和天地情怀。所以在皖北大地上,如果非要寻求一种博大宽阔胸襟,寻求一种坦荡安放灵魂,寻求一种雄浑奔放思想,那便是淮河……
利辛古称文州,地处淮北平原,虽然名字听起来酸楚,但淮河没有忘记这一片穷乡僻壤,而是张开巨大的臂膀揽过每一个儿女,用乳汁冲刷血泪,以胸怀拥抱灵魂。
李黼,字子威,元颍州(现利辛汝集镇天官李村)人,泰定四年(1327年)左榜状元,后奉昭总管九江。元朝末年,政治腐败,民不聊生,农民起义风起云涌。至正年间,李黼出任江州路总管,时湖北罗田人氏徐寿辉于蕲春起兵反元,号称江南红巾军。徐军发展迅速且声势浩大,不久攻下武昌,直逼江西。时任江州路总管李黼上书行省献攻守之策,请屯兵于江北扼守要冲,虽不被采纳,仍整治城壕,招募兵丁,积极备战。至正十二年,红巾军横渡长江,势如破竹,武昌、瑞昌相继失守,朝野震动。李黼坚守不退并对着长天沥酒盟誓,定与江州共存亡。此时,义军前锋已经剑指江州,李黼急命乡兵断敌归路,又命士卒以墨涂面,追敌60里,斩获2万余人。
初战告捷,士气大振,但李黼料定红巾军必从水上进攻,遂吩咐左右道:“贼兵陆路进攻失利,必由水路重来。”随即命士卒以长木数千,包以尖尖的铁锥,置于沿岸水中,阻挡敌船,或谓“七星铁桩”阵。几日后,西南风正急,红巾军果乘战船数千艘,扬帆顺流鼓噪而进。木船撞到铁桩,破而卡之,动弹不得。李黼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舳舻千艘遂成一片火海,红巾军争相跳江逃生,却溺死无数。李黼虽一时获胜,但因寡不敌众,江州始终危在旦夕。徐寿辉又组织力量猛攻江州。时分省平章知事图沁布哈慑于敌势威猛,竟于夜半弃城而逃,唯李黼身先士卒,登城迎战,誓不投降。西门起火,李黼奔赴西门;东门告急,李黼又赶到东门。城池终被攻破,李黼组织巷战,但被包围。看到城里百姓遭无辜砍杀,李黼剑指敌酋,怒不可遏:“杀我,毋杀百姓!”其侄秉昭欲护其撤退,他却坚辞不让,仰天慨叹:“吾以死报国,誓与城池存亡,汝可逃命!”秉昭亦泣涕回答:“死生必从叔父,勿复再言!”叔侄二人遂同赴国难。其兄李冕亦于至正十一年颍州(今阜阳)保卫战中城陷被执,奋骂就死,史称忠节萃于一门。家乡人民为纪念李氏几代忠烈,于明嘉靖十二年(1533年)在颍州府建三忠祠,以供敬仰,天官李庄的百姓更是收拾起李黼的行囊服饰,高堆深埋,筑起“衣冠冢”(俗称“状元坟”)以励风教。
李黼生前曾写下这样的诗句:“烟迷郡邑人民苦,血满江湖鬼物哀。”“化行墨绶蒲鞭外,身在冰壶秋月中。”冰壶秋月,道义文章,这就是淮河哺育的儒士,其刀光剑影中的一声吆喝——“杀我,毋杀百姓!”其声势足以抖落一地星辰,而道义的峭拔和文章的幽邃正可勾勒出天高地广、为民请命的襟胸,其家国气节与百姓情怀为草木折,为山河泣,为神鬼惊!
历史庄严而又滑稽。南宋末年同为状元的文天祥也曾将肺腑之气化为决绝的文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纵隔百年,横跨千里,两个文弱书生在各自的战场上,为了不同的王朝,一个秉节持义,生死赴国;一个怒向刀丛,为民鼓呼!可见,在时间的天平上,民族与国家的概念古老而现实,沉重而质感。
老艄公坐在石头上,眉峰紧锁水面,好像正对着淮河进行思想的考古,而那一叶船桨在膝盖上不断地转动,又仿佛在翻阅一本关于淮河的百科全书。我只痴痴地听着,一如那静静流淌的河水……
孙万林,字寿卿,颍州(今利辛县孙集镇)人,兄妹五人中排行第三。淮北俗话“逢三必跳”,真是应了祖语,幼年万林不喜诗书,偏好棍棒,加之身矮力大,性格刚烈,人称“孙滚子”“三倔子”。万林虽三次从军,皆因身高不足未就,但他倔而成性,终于感动嵩武将军张曜而被收于麾下。从军后,孙万林披坚执锐,陷阵冲锋,数年之间,不断拔擢,先外委(清朝低级军官)而统领,后任总兵以致加提督衔。其间,一件事情震动了孙万林,时张曜任河南布政使,遭御使刘毓楠以“目不识丁”参奏。万林由此警悟:欲成大器,必须读书,方能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从此,他发奋读书,暇不释卷,由是文墨渐通。当时,香港、九龙已经被迫割给英国,澳门也被葡国侵占。孙万林血脉偾张,奋笔怒墨地录下宋人郑思肖的诗句悬于堂上:“胸中有誓深如海,肯将神州竟陆沉?”俯仰之间,尽是耻辱。
光绪二十年(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近4万日军登陆荣成,侵犯威海,并且节节进逼,山东半岛形势骤然紧张。次年初,山东巡抚李秉衡“饬令严加防范”。一月五日,孙万林奉命率部前往迎战。孙指挥新募之福字军三队700余人先由龙门港移屯酒馆设伏,并于桥头迎击进犯威海之敌,后指挥嵩武军左营和福字军于石家河列阵迎寇。从一月二十四日到三十日的零星战斗中,孙部击毙敌寇100多人。二月一日恰逢正月初七,大雪亦不慑于日军的骄横,依旧纷纷扬扬地飘舞,北风也一阵紧似一阵,天地冻成了一坨。数千日寇欲偷袭孙部,便披着雪网直扑孙家滩。埋伏在滩外护河大堤树丛中的孙部1000余人同仇敌忾,箭矢伴雪花飞扬,枪炮共寒风怒吼……孙部一次次冲锋,日寇一排排倒下……枪炮弹尽,弓折矢绝,日寇又一次疯狂扑来,只见旌旗影里,草木丛中,孙万林上衣一甩,光着膀子喊道:“弟兄们,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何况这些闯我家门的禽兽!”说完,他抄起长矛冲向敌群……那一刻,风雪凄厉,血汗蒸腾,清朝杏黄色的龙旗也呐喊着,呼呼啦啦地作响,尽管抖裂一身风骨,仍在风雪之中顽强地坚守……
大半日的酣战使得日军丢下500多具尸体、600多杆枪支后狼狈逃窜,而中国军队仅伤亡82人,此后的二三月间,孙万林带着弟兄们转战南北,先后光复宁海、荣成、文登三座县城。
甲午海战可谓一寸山河一寸血,而石家河一役是中日陆军于山东半岛的首战,也是日军入侵中国境内后遭受的第一次沉重打击,仅此一战,孙万林足可载入史册,彪炳千秋。难怪时任山东巡抚李秉衡在致张之洞的电文中说:“兵固单,尤苦死将,前敌敢战之将,仅一孙万林。”自此,“敢战之将”名播万里,以致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三月奉调四川任松潘总兵,以平藏民起义。其赴任途中,当局的丧权割地之痛和赤子的安邦定国之心,使得雪域高原的每一种生命都宛如雄伟的珠穆朗玛那样纯洁神圣而值得敬仰,因此松潘总兵任上,万林与藏族同胞鲜有刀兵,而是常常带着几个随从深入藏区,晓家国以理,话汉藏之情,刚柔相济水乳交融。不幸的是,其于离任途中因身染瘴疠而殉国。军人回乡只有两种方式:站着的凯旋和倒下的牺牲,而将军以后一种方式进行着。万林魂归故里时正值寒冬,一路山川肃穆,草木低回,淮河更是冰冻三尺,以巨大的沉默将远征归来的儿女揽入怀中。初葬时,万林墓祭堂高大,碑碣林立,石兽狰狞,松柏呼啸,墓内四扇石门分别名曰“开天窗,闭地门,留人道,塞鬼路”,四扇石门21字,应该是万林将军对于天地人神、自然生命思考的最好诠释。遗憾的是,后人乱掘滥盗,加之20世纪“文革”时期的大破大立,如今只剩一座土丘孑然而卧于荒野。黄昏掩映下的青冢无声地遥望着地迥天高,但淮河没有忘记自己的儿女,而是泠泠淙淙,清歌一曲,将英雄的命运弹拨成一首历史的交响乐并感动着古文州大地上的一草一木……
“过河啦——”对岸一声长吆飘来。“有渡客。”老艄公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脚尖一点,噌地蹬上木船,就在船头驶离岸边的瞬间,又抛过一句,“娃子,这淮河风物人情厚道着呢,风风雨雨几千年,一朵浪花那可就是一个故事啊!”
大学毕业后,我曾经拜访过两个乡人的故里——天官李庄和孙小寨,村子都不算大,相距近百里,都坐落在淮河北岸。状元坟实为一块高地,周围一片绿野,顶上几棵青松,坟前一条大道直通乡政府。状元坟是空的,但李黼的精神和形象是丰满的。据老辈人讲,李黼之后,乡里文风昌盛,仅明清两代就走出三名进士、五位举人及几十个秀才。近年来,附近各乡每有金榜题名者,都会前来祭奠并培上一抔新土,所以状元坟逐年增高。万林后人更是对其崇敬有加,依然保存着万林晚年时期一块匾额,上有万林手书“还我河山”,笔笔古拙苍遒,字字龙盘虎踞,十步开外都能感受到一股正大之气充盈屋宇。
淮河以苦难铸就生命,以忠义教化灵魂,所以千百年来每浸淫一寸土地,便注入一抹生机,每流经一个村寨,便唱响一段传奇,以致草木灵秀,民风醇厚。县志记载,淮海战役期间,仅文州大地就有20万民工主动支前,他们筹集担架2000副、大车300辆、谷物400担、军鞋5000双……几万人的长龙抬着担架,赶着大车,挑着食物,车水马龙,浩浩荡荡,一路流淌着淮河的多少基因啊!老百姓说得好,谁砸碎了俺的饭碗,俺就敢掀翻他的宝座!
淮河根扎中原,面向大海,为长江、黄河相拥而生,因此淮河的脉搏与南北两大水系是相通的。五千年漫漫征途,长河与大江联袂主演的历史交响乐中,淮河从不缺席并独奏出一曲时代的强音。
《颍州通志》记载,从6世纪到20世纪40年代的2500多年间,黄河下游决口泛滥的年份就有543年,总计1950多次,其中较大改道26次,而且全部夺淮入海。历史走入近代,更是国难与河患同作。1938年夏,日寇猖狂西进,直逼商洛。为断臂图存,国民政府执意炸开郑州花园口堤坝,“决黄河之水以阻强敌”,致使黄河人为改道。6月10号注定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一声爆响,天地倒垂,母亲黄河以母亲的特有的复仇方式扑向日军,浪峰高举拳头,漩涡张大嘴巴,咆哮着,撕咬着,咀嚼着……继而流转东南,漫卷千里平川……据当时的行政善后救济总署统计,“……仅豫皖苏三省就有44县共计约29万平方公里1250万人受灾,其中390万人流离失所,约90万人溺毙于洪水,与国殉难……”。“荡荡兮洪水滔天,浩浩兮怀山襄陵。”不知道那动地的澎湃中含着多少愤懑和仇恨,也不知道那冲天的浪涛里淹没多少痛哭与哀号。后来我在翻查国民政府时期出版的《豫省灾况纪实》时,忍不住以颤抖的笔端录下一段滴血的文字:“……其悲骇惨痛之状,实有未忍溯想。民众多攀树登屋,浮木乘舟,艰辛备历,仅保余生,虽不为溺鬼,却尽成流民。其后辗转外徙,又以饥馁煎迫,疾病侵寻,往往横尸道路,九死一生,中原大地疑非复人寰矣!”更多的人则凭着一根木头、一个木盆甚至一口棺材得以逃命,而这些流民又一路乞讨到陕西、甘肃等省,从中原到西北,逶迤着一幅长长的饿殍图……
淮河就此演奏了一曲惊天悲歌!
奶奶说,那一天她起得很早,像往常一样唤猪喂鹅,生火做饭。突然,村子外头一片嘈杂,喊声如雷。奶奶攥着火棍迈着小脚慌忙跑出院子,只见东庄的百姓乌云一样黑压压地扑来,有卷着铺盖的,有扛着孩子的,边跑边喊,一些牛羊也混杂其间东奔西窜。还有一个后生搀扶着老者,而那位老者却用拐杖敲打着后生的脊背,逼着他自己逃命。所有人都哭号着、奔跑着、喊叫着——黄水来了,黄水来了!奶奶放眼望去,头一天还是清泠温顺的淮水像突然得了魔怔,海盗一样疯狂地翻过堤坝,漫过田野,冲上石桥,直逼庄户。有些人家都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连同房顶一起被冲走了,而且水势还在猛涨。奶奶匆匆收拾些口粮、衣物,抱起父亲,跟着众人逃向村东的寺庙——村子里唯一的高地。那一年父亲正好3岁。佛前没有香火,没有叩拜,甚至没有了尊卑贵贱。人们木木地待在庙里,人挤着佛,佛挤着人,但那一尊慈眉善目对应着的却是几百张愁容苦脸,甚至哀号痛哭。水势越来越大,庙台越来越小,而口粮却越来越少,有几户人家已经登上自制的木筏随波逐流了。没有眼泪,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浪奔浪涌地猛烈打击……奶奶后来说那几户人家终究没有回来,而且至今仍无音信。奶奶没有离去,而是凭着半袋子土豆顽强地坚守着……
夜很静,奶奶坐在寺庙的门槛上,月光苍茫,水色苍茫,希望更苍茫。一阵阵浊浪的拍打无情地淹没了几个幼儿的啼哭,远天的星光若隐若现,宛若一缕希望在遥远的彼岸缥缈……突然,朦胧的月光下,模模糊糊的一团颠簸而来并伴之以微弱的啼哭。一只木盆!奶奶没有犹豫,而是顺着水势一把抓住木盆并从中抱起一个女婴,那个婴儿后来成了我的姑姑。几十年后,当我幼稚地问为什么父亲和姑姑长得不一样时,奶奶总是望着远方,浪漫而温情地讲述着……很久很久以前啊,我抱着你父亲坐在庙前的石台上正在祈祷,突然从淮河那边漂来一个会啼哭的木盆,当然还有一轮摇荡的明月……如今,奶奶、父亲和姑姑都相继去世了,但是奶奶当年因水患而结的这份善缘却一直培育并滋润着我的情感与思想。
黄河的那一次水患给淮河造成的打击是致命的。巨量的泥沙沉淀使得河床严重淤积,水位连年抬升,一些支流几乎淤为平地,因积水难排,以致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咚隆咚隆呛,咚隆冬隆呛……”谁不巴望着家乡好啊?更何况皇帝对于他的子民,但夺淮入海的暴戾竟成了旧岁月中黄河固有的秉性,一曲花鼓莫不就是一腔衷肠!
河运关乎民生,水道连通国脉。一定要把淮河修好!
巨人的大手一挥便发动了一场痛击水患的人民战争!皖境内沿淮各县就动员500万民工编成几千个战斗队清淤疏浚,投入伟大的治淮战役中。利辛县也对境内流域进行了综合治理,县委特别成立了指挥部。指挥部就设在老艄公家,因为那里在解放战争时期曾是党的一个地下联络站,老艄公本人更是支前模范。我不曾见过淮海战役时期百万父老乡亲支援前线时的壮观,但治淮工地上百万民工战天斗地的豪情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民力量的强大。
清晨,气温常在零下10摄氏度甚至更低,天地冻成了一坨,太阳都迟迟不愿意钻出被窝儿。可是,队长一声吆喝,民工们三三两两地钻出草棚,撒泡夜尿,抖抖筋骨,哈出一口热气搓搓手脸,便抄起家伙直奔工地。几十公里的河岸线上,百万民工犹如狂风暴雨到来之前的蚁群来往穿梭,把河底的淤泥一点儿一点儿地搬运到岸上。
我当时正念小学,周末常到附近的工地上去看热闹,那里人欢马叫,川流不息,红旗漫卷海洋,号子激荡波浪,几十个仰天矗立的铁皮喇叭喷涌的音流更是把一波一波的劳动号子推向高地,推向远天……民工们有单人挑的,有双人抬的,有人和牲口配套推拉板车的,偶尔还有几台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浓烟喘着粗气,黑鱼一样地从河底水沟里钻出,向岸上的泥土中爬去。但是不论挑的抬的还是推的拉的,都在哎嗨哎哟地喊着劳动号子。
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民工们用排夯整修加固河岸堤坝的劳动场面。他们用两条铁链连环锁紧一盘石磨,摽上四个木杠,八条汉子,一人一端,在夯头的带领下一声一应,喊个惊天动地,砸得结结实实。
当时正值壮年的父亲已经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夯头,而且爱夯如命。父亲早年曾寻得一块泰山石并请来石匠锻造成夯。那石匠倒背双手,围着石块转悠几圈,犀利的眼光在粗糙的石面上勾勒出条条框框,然后便紧握钢钎,高举铁锤,或蹲或坐或跪或站地在巨石面前,叮叮当当地凿着,脸上的冷峻和严肃比巨石还多出三分。几天工夫,他便锻造出一方棱角分明、条理清晰的夯石。夯石锻好后,父亲又烧旺一根火棍,噙满一口老酒,噗的一声,一道火蛇向夯石扑去,然后再用红纸将夯石封住。乡下风俗,若夯石来路不明,就得用老酒喷火烧棍以驱鬼、辟邪、招神。从此,这块夯石就不再叫石头,而被尊称为台夯或者夯神了。泰山石敢当!农忙之时,台夯便立在村落的一个高处镇宅护院,只有盖房的时候,才被鼓乐鞭炮地请出。请出夯神需八条壮汉,其中一人是夯头。夯手们将一根5尺多长的夯把儿立在夯侧,用铁链锁住摽紧,再往铁链孔中穿上粗细均匀的绳索。夯头一声“起”,夯手们就把夯神请到了夯土上。台夯一旦上阵,就不能轻易撤下,除非主人另插基线。行夯时,夯手们总是退着走,只有夯头始终面向前方。夯头必须牛高马大,声音洪亮,口齿清楚,反应敏捷,因为一夯飞起,他要把握方向,掌控平衡,而且在台夯落地的瞬间还要对接出下句的夯词,否则,夯手们行夯的步伐与力道就会脱节。夯词的内容大都是即情即景的,夯头可以就身边或时下的人情事理进行现场发挥,引吭高歌,也可以领唱那些祖上留传下来的夯歌。夯手们只能视其歌词的长短高低或者根据行夯的节奏与力道,配上“呼儿嗨哟”或者“哎哟嗬”之类的应语,犹如相声中的逗哏和捧哏。
父亲年轻时就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夯头,村子里挖沟打塘,邻居家砌墙造屋,都会请父亲吆喝几场。父亲一亮嗓子,气势旺了,场面火了。庄稼人说过日子不图大富大贵,就图个热热闹闹。西庄二老单要盖堂屋,想请父亲去当夯头,因为跟父亲不熟,不便开口。父亲知道后,烟头一扔,卷起裤脚找上门了。父亲说扒老屋盖新房,光棍儿汉子娶婆娘,这样积德的事,咱铁定得帮。父亲能领唱很多留传下来的夯歌,但是那一次他却临场发挥,假借一年中几个重大节日长歌短调,代为心声,其余夯手也都意气风发,奋臂高呼——
三月里青(口来)——哎哟嗬
五月里黄哟——哎哟嗨
一把艾条——哎哟嗬
插上房啊——哎哟嗨
芝麻香(口来)——哎哟嗬
柿子甜嘞——哎哟嗨
八月十五——哎哟嗬
月儿圆哟——哎哟嗨
(拼版时删除)
鸡鸭肥啊——哎哟嗬
牛羊壮嘞——哎哟嗨
九月初九——哎哟嗬
过重阳啊——哎哟嗨
秋天收啊——哎哟嗨
冬天藏啊——哎哟嗨
噙着烟袋——哎哟嗬
晒太阳啊——哎哟嗨
……
太阳那个落山——哎哟嗬
红似火啊——哎哟嗨
月亮那个出海——哎哟嗬
白如银(口来)——哎哟嗨
日月那个并行——哎哟嗬
清平世啊——哎哟嗨
盖上那个新房——哎哟嗬
娶婆娘啦——哎哟嗨
凤凰那个落在——哎哟嗬
梧桐树上——哎哟嗨
明年那个麒麟——哎哟嗬
送子来啊——哎哟嗨
……
这兴许是父亲那一整代人对于生活的奢望。沉重的负担若以生命的激情背负,便会产生一种能量的裂变,从而实现精神的飞扬!我曾经问过父亲跟谁学唱过夯歌,父亲说,就是老艄公啊。他可是有名的支前模范和担架队长,当年支前,他硬是凭着一副嗓子和两只脚板把几千名民工连同几百车物品一点不落地送到前线。我的眼睛一亮,怪不得老艄公嗓子那么悠长而浑厚呢。
父亲领夯多年,确实声震一隅,可最能彰显个性和抖发声威的还是他在治淮工地上领行过的排夯。工程后期,为加固堤坝,指挥部决定抽调青壮劳力组成排夯队。几十米宽的岸基上,台夯并排站立着。民工们十人一夯,十夯一组,每组一个夯头,每个夯头一面三角红旗、一个竹哨。父亲干脆扔掉红旗和竹哨,纵身跳到高台上,吆喝一声“备夯”,百十号人齐刷刷地弯腰、揽绳、偏头、侧耳,人人都怕错过第一声口令——
白虎那个下山——哎哟嗬
松风紧啊——哎哟嗨
青龙那个出海——哎哟嗬
浪翻天啊——哎哟嗨
龙虎那个相斗——哎哟嗬
天地暗啊——哎哟嗨
人心那个一齐——哎哟嗬
泰山移啊——哎哟嗨
咱们那个兄弟——哎哟嗬
……
夯行平稳时,如船过浅滩,舒缓流畅;夯行急迫时,如车行鸟道,人走羊肠,短促逼仄。三轮过后,岸基稍稍厚实了,但还要进一步加固,这时夯歌的节奏变得短小急促紧凑,行夯的步伐和力度也随之高昂亢奋——
睁大眼啊——哎哟嗬
喘匀气哟——哎哟嗨
跟上脚步——哎哟嗬
往前移(口来)——哎哟嗨
抬得高啊——哎哟嗬
落得稳哎——哎哟嗨
四平八稳——哎哟嗬
……
那是我曾经听到过的最有血性、最具灵魂、最富张力的劳动号子,其迸发的激情融冰天雪地,筑铁壁铜墙;其创造的气场纳千层云海,罩万里江山!一夯高举,八面生风,激情在飞扬,旗帜在飞扬,云霞在飞扬;一夯砸下,灵魂在颤抖,神鬼在颤抖,大地在颤抖!民工们夯歌一致,步伐一致,方向一致,力道一致,就连起夯落夯的架势都是裁剪般地一致。他们十夯变成一夯,百人化为一人,夯头亦是夯手,夯手亦是夯头。夯手与夯手之间,夯手与夯头之间,真是同呼吸共进退,其场面的宏大和气势的沉雄连大禹治水的涂山会盟都无法企及。唐朝大历才子卢纶曾赋诗盛赞这种场景“独立扬新令,千人共一呼”。且不说千人的架势与激情,单那百人的呼应就足以把你召回到精神的原乡,其奔放的音流冲过祖先青紫的血脉,又从父辈坦荡的胸中喷出,咏叹着生命的飞扬和骀荡。它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一记重夯,砸下一串深深的夯窝,不仅锤炼一切的虚无和浮躁,而且包蕴着力量的沉淀、情感的沉淀、精神的沉淀!
历史的脚步早已跨进了新世纪的门槛,国家对于大江大河的治理也颇见成效。继“南水北调”之后,2015年,被称为安徽省的南水北调工程——引江济淮——也通过严密论证并即将上马。“引江济淮”实施三步战略:引江济巢、江淮运河、淮水北调。届时,浩荡的长江清流将下巢湖、汇淮水并注入各条支流,然后一路西进,直上中原。
千万年淮水东逝,而今日却要碧波回溯,重访其精神的故园。从抗战时期的决堤花园口到20世纪50年代的淮河会战,再到今天的引江济淮,大灾难——大治理——大面貌。历史的嬗变总是给人以生命的启示:苦难和辉煌总是精神发育的孪生。
穿山卷浪,奔腾不息,淮河携百川走向大海,大海便敞开胸怀拥抱。于是,历史的天空中,曹氏父子和老庄之道,文学牵手哲学,直挂云帆,辉映天下。
为调节航运、根治水患,20世纪70年代在中游地区开凿的茨淮新河号称“新中国第一人工长河”。这个称呼名副其实,茨淮新河上起茨河,下通淮水,穿利辛,跨蒙城,上凤台,访淮南八公,叩怀远荆门,宛若百里游龙直扑淮水,并在与淮水的交汇处自然地形成一片三角地带,而且常有白鹭翔集,故得名白鹭洲。
白鹭洲美在秋天。
金风拂我洲上。一抹红霞西坠,两道清流东来。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几只鹭鸶在空中盘旋起舞,偶尔栖息在泊停于港湾的渔船上,仿佛飘落一片白云。杜甫说:“自来自去堂前燕,相亲相爱水中鸥。”白鹭的翩来舞去使得此刻的淮河在时光的隧道中流淌着无尽的悠闲,就连它所滋润的一切风物人情都在恬静中享受着自然的清新。一排货轮逆流而上,挺立船头的汉子手扶栏杆与侧畔东去的另一艘货轮上的男人搭上了话头。
“喂,兄弟,开封一趟跑得咋样啊?”
“一般活计,哪能跟老兄比啊!瞧您这阵势,那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啊!”那男人双手把嘴角儿捂成一个喇叭,冲这边汉子吹了起来。
“真不成,就加入我的船队吧,亏不了兄弟你的。”
“怕您做不了嫂子的主啊。”
“哪里话,这年头风一程浪一程的,不还都是咱爷们儿的事儿嘛。”
“说定了啊,那俺得先找个码头靠上去,哥儿俩再灌它几盅。”
“好啊,还得让您喝趴下,连上辈子的风流韵事都吐出来。”
“哈哈哈……”声波与水浪一起哗哗地流淌。
白鹭洲上,生命的繁茂就此在山光水色中铺展开来。蝉音高唱,虫声低吟,且不说柳垂金丝,李放红叶,竹翻碧浪,桂卷香波,单那高高的广玉兰托举着宽大的叶片就仿佛高举着青春的旗帜,而旗帜间怒放着的雪白或者火红的花朵又恰似一个个喇叭在宣示着生命的沉雄与傲岸。树丛间点缀着的撒金柏球、海桐球、黄杨球、火辣球和小叶女贞球或戴金冠,或披银纱,或吐红蕊,或挂青果,宛如一尊尊处子,紧密而圆融,端庄而娴静。夕阳下的声浪、香波、光晕、帆影,就这样多元素地合成一支绿岛小夜曲,将白鹭洲摇进一个充满童话与神秘的梦乡。
老母猪港,听名字就泊着一湾故事。传说很久以前,淫雨霏霏,淮河流域平地积水三尺,黎民水深火热,哭声动地惊天。玉皇震怒了,便派一头神猪降落灾区。那猪以嘴翻地,开沟掘渠。天上轰轰隆隆地劈,地上哼哼唧唧地拱,洪水顺着沟渠流入淮河,后来人们就把这条沟取名老母猪港。老母猪港是淮河的二级支流,由于地势低洼,该流域经常歉收乃至绝收。我去那里实地考察时就听到一首民谣:
老母猪港,老母猪拱
曲曲弯弯到庙东
十年遇上九年涝
还有一年遭蝗虫
老母猪港虽然贫瘠,但那一方土地毫不缺乏同命运抗争的基因。秦朝末期,因连年战争,边事告危,朝廷急从中原各地招募900名士卒赶赴渔阳,因路有逃亡,便沿途强征。老母猪港附近就有十几个穷苦百姓被迫入编,可这900名戍卒行至今宿州大泽乡时揭竿而起并推举陈胜为王,从而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的壮举。大泽乡起义像一只铁拳重重地砸向秦王朝摇摇欲坠的宝座,最后虽然被镇压了,但统治者深刻地感受到了沉默的土地突然爆发所喷出的巨大能量。多少年后,诗人刘朝兰放歌大泽,平仄与句读之间依旧充满着震撼:
大泽煮风雷,一声天倒垂。
更留台半座,千载壮军威。
我不知道那高高的涉故台上剥离了多少淮河的泥土,但一颗同命运抗争的种子从此深植于淮河流域。
十年九涝,一年蝗虫。百姓于绝望之中便将无助的手伸向神灵。伍冢——耸立在老母猪港南岸的伍奢衣冠冢便成为当地百姓的祭坛。
伍奢,春秋晚期楚国大夫,乾溪(今利辛境内)人,为官正道直行,却因太子建一事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楚平王对费无忌偏听偏信,便诱杀了伍奢和其长子伍尚,次子伍员(字子胥)逃到吴国并为吴王阖闾倚重。公元前506年,伍子胥带兵攻入楚都,掘平王墓并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后来还多次力谏吴王夫差诛杀勾践,均遭拒绝。夫差因为听信太宰伯嚭谗言,便怀疑伍子胥怀抱反吴之心,于是派人送去一把宝剑并令其自刎。想着当年逃离楚国时昭关白头的愁苦和鞭尸掘墓一报父仇的欣慰,伍子胥长剑在手仰天哀叹,英雄的本色难以掩藏身为臣子的无奈。突然,伍子胥笑对门客,厉声说道:“把我的双眼挖出并高悬于东门之上,我要看着吴国灭亡!”
淮河对于伍氏父子的尊崇是源远流长的。伍奢死后,当地百姓就在老母猪港南岸为其建冢立庙,并将伍氏父子一起供奉。伍冢台高8米,顶部南北长30米、东西宽20米,上面曾建有庙宇,但20世纪50年代几乎被毁殆尽,只有门前一口铜钟和一个石臼依然诉说着伍冢曾经的宏大和辉煌。伍冢左侧石臼披青,千万亿次的捣舂已经使得坑深见底,仿佛一位老者独立于世,以沧桑和深邃参天阅地,并进行着历史的洞穿;右面铜钟挂紫,以木槌撞击,如雷如磬,强烈的共振与摩擦总能给人以灵魂的警示和精神的召唤。不论是钟声的浑厚,还是臼窝的深沉,总是在凝重里透出绵长与悠远。每逢农历正月十五的伍冢庙会期间,几十里乡间道路上,车流汇成人海,欢腾在高大的伍冢庙台下。人们擂社鼓,看社戏,燃社火,年味浓酽,礼花绚丽。氤氲烂漫的气氛中,佳人约会,好戏连台。老百姓少有欺心,不打诳语,对于大善大德之人,他们只有手中的美食和案上的香火可以供奉,那咚咚的社鼓、哇哇的唢呐伴奏着哗哗的淮河波涛,便是故土生发的欢呼。
今天,伍氏后裔已从先贤的哀伤中走出,并以冷峻和刚毅透视人生、观察世界,伍直更是以冷峻看待风物。大学毕业后,伍直闯荡南方,打工生活的艰辛使其不甘命运的摆布,于是方刚血气,炒掉老板,毅然用打工所得加上自筹资金在家乡办了一座小型养殖场,做了一名现代猪倌。十年风雨血汗,一朝事业有成。当初的养殖场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占地1200亩的现代农业示范园,而且联动乡里,共同致富,伍直本人也获得多种荣誉。但他并没有就此满足,而是从伍冢的烟花社火中看到新的商机,于是又多方筹集资金,依托伍冢在老母猪港南岸征地200多亩,欲打造一座“伍奢生态文化园”,而且主体工程三圣殿已经竣工。大殿三进三层,红墙碧瓦,廊柱林立,走壁飞檐,钩心斗角,掩映于蓝天白云和清波碧野之间。殿内,伍氏父子金身塑像庄严肃穆,伍奢手执笏板居中,伍尚抱拳施礼于左,子胥陪右,仗剑在手,神色严厉,一双冷眼依旧闪现着几千年未曾黯淡的光芒,而那光芒之中又折射出人格的庄重与神性的威严。范仲淹曾赋诗子胥:“直气海涛在,片心江月存。”立于殿前,我想象着伍子胥当年那一双高悬的冷瞳关注春秋风云,见证吴楚兴衰;想象着他逃离楚国时昭关白头的愁苦与后来拔剑自刎的悲壮,那种愁苦和悲壮曾为淮河的水浪平添过几声幽咽,而今却被人们奉若神灵。生命啊,造人与造神虽在一念之间,但都出自勤劳的手、智慧的心,也正是这种勤劳和智慧使得历史的天空虽然风云变幻,但总是闪现灵光,而一群生命正沐浴这灵光之中,冷眼向洋,热风吹雨,以风物之理开人和之道,凭地利之笔书天时之篇,而这之于家乡、之于淮河,都将是历史的再造。
当年老子西走函谷关时,不知道那头青牛是否痛饮过淮水,但是它所吞吐的紫气一定笼罩过这一片水域,因为几千年的长歌大调里,闪耀在河面的粼粼波光正是老子哲学思想的光辉折射,其五千言雄文,虽从天地人序,却以道而统之,然而人居其中,以顶天立地之身行改天换地之事,从而改变世界,也改造自己,这便是沧桑正道。物质繁荣文化,文化培育精神,精神的火炬更照亮了一个又一个灵魂,而能与时间相抗衡的只有精神和灵魂!
千里波浪,万年风云,淮河如钟铎激越古调,似玉佩澎湃新声,冲击着人文地貌,冲击着日月星辰,冲击着桎梏其生命的一切枷锁,浩荡东流,奔向远天……老艄公和大木船也随着浪花漂向远方,游弋于河面的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生命的轮渡,而是科技和思想的接力。风轻云淡,晚照晴柔。一排货轮从上游驶来,舱内突突的马达声与船头哗哗的水浪声正进行着一曲夕阳下的协奏,突然,不知从哪个船舱飞出一串长调——
淮河那个长 淮河那个弯
五百里水路到八公山
妹子哎站在那高山上
眼望着哥哥下江南
江南有个扬州府
还有那歌台舞榭锁柳烟
桃花儿红,李花儿白
哥哥哎
月亮还是咱家乡的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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