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裹着寒意,悲愤带着更为沉重的力量,如同海边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浪花,毫不留情地强有力地拍击着警局里每一个人。
局长和两名副局长都赶来了。他们和其他警员一起,夹道站在院中。
局长拉开拉链,久经沙场,糙如锉刀的双手居然有些颤抖。当他看到了一张颜色斑驳的戏装脸后,心头如受一拳重击。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合上拉链,接过了小孙手里的担架。高毅和局长一起,抬着唐爷,走进了警局大楼。
唐爷的尸体被送到解剖室。在那里,他的老伴已经被从酒缸里打捞上来,用死亡的方式与他汇合。
世界在这里变得萧索,走到了尽头。和大自然比起来,人类是如此渺小。当天空和大地同谋酝酿一场暴风雪的时候,人所能预见的,也只是肌肤的寒冷。
在高毅的办公室里,传来一个男子仓皇的说话声。“我,我在15号隧道里发现了,一……”声音不是很清晰。
办公室里,只有高毅一个人。声音是从他面前的电脑里传出的。那是110报警电话在几个小时前接到的电话。打电话的男子因为恐惧在颤抖。
“发现了什么?请你慢点说。”接电话的是一名女警员。很冷静。
“一具、一具尸体。”男子一边说,还一边止不住地咳嗽。
“是西线15号隧道吗?”女警员在确认。
“是的。没错。”
“你是谁?”
“我?”男子迟疑了一下。通话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听到这里,高毅可以想象,男子正在犹豫,是否向警方通报自己的姓名。通常,面对警方这样的常规提问,一部分报案者都会在心里出现短暂犹豫,害怕自己被无辜卷入调查。
“请问,你贵姓?”几秒后,女警员小心再问。
他挂上了电话。
警方对报案号码进行了追踪,发现这个电话是用铁路边设置的固定报警电话打来的。
高毅将这段通话反复播放了几遍,没有找到更多发现。
高毅的面前呈扇状摆着一组照片。是白欣等人在唐爷家拍摄的。照片里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谋杀场面。家具桌椅都在原来的位置,既无翻倒,也无凌乱。没有任何器皿被打碎。酒缸放在餐厅一角原处。餐桌也干干净净,木质桌面反射着天花板上吊灯的橘黄色光晕。厨房里的用具都在原处。
一切整洁和有序,就像这场谋杀。
唯一与这个场景不协调的,是在卫生间地板上,摊开了一片巨大血迹。
唐爷的老伴在被捞起的时候,身上没有被发现刀痕。法医判定,唐爷老伴是被强行按进酒缸中淹死的。如此一来,厨房里的那摊血迹很有可能就是唐爷的了。科里已经将血迹采了样。
除了那片血,唐爷的家十分整洁,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勘侦的警员没有采集到任何脚印、任何指纹。
唐爷是一名老警员。如果他家是他被谋害的第一现场,那么,他为什么不进行抵抗?
莫非,凶手是唐爷的熟人?只有相熟的人,唐爷才会放心地打开大门,请他或者她进来。
高毅不免心生疑惑。昨夜,大伙儿一直聚到十二点才散。高毅是最后一拨儿走的,走之前,唐爷的家里可谓是一片狼藉。烟灰缸里高高地堆满烟蒂,沙发垫子东一只西一只,茶几上摆满了果皮,客厅里的垃圾桶也塞得满满的。餐桌上更糟,满是敞开了喝酒进食之后的迹象。唐爷的家,在混乱中充满了退休后的欢乐。
如果是唐爷的老伴在他们走后收拾的晚宴餐具,就算唐爷帮她,两个人至少也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把那么乱的场面打扫干净。那么,来访者一定是半夜一点以后来的。
根据白欣的汇报,唐爷家的大门在被警方打开之前是完好无损的,没有被撬开或者用强力开启的痕迹。
谁会在半夜一点之后造访?唐爷在半夜一点又会为谁开门?
或者,有另一种可能,唐爷和他的老伴还没来得及打扫,他们和凶手进行了打斗。凶手在得手后,清理的犯罪现场,清除了所有的脚印和指纹。
不过,凶手为什么要把唐爷的尸体转移到距离城市较远的隧道之中?而且,还特意穿上女人的衣裙,摆成那样的姿势?
疑问重重。
高毅叫上白欣,决定亲自再到唐爷家去看一看。
很久以前,有一段时间,高毅曾经十分迷恋城市的夜景。夜色当时带给他的是无穷无尽的遐想和憧憬:明天总是在黑夜之后到来。
明天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词汇。
现在,高毅对夜色有一种厌倦。在灯光之后,他看到了太多黑暗。他的职业,让他始终和黑暗生活在一起,站在黑暗和光明交接的灰色地带,崇尚光明。只要有人,罪恶永远不会消失。明天的曙光,似乎遥遥无期。
“科长,凶手分明是有备而来。”白欣坐在副驾驶座上,惨白的脸色还没有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她开了个话头,按下车窗,让新鲜空气涌进来。窗外的路灯,随着汽车的行进,在她的脸上一明一暗。
在最近结束的“活饵”案件中,白欣也被作为诱饵绑架过。绑架者给她全身刷满了红油漆后,将她扔回警局。白欣的皮肤经过多次清洗,几乎被磨去了一层。新长出的皮肤泛着新鲜的红色,提醒着每一个见到她的人,她刚刚经历过的遭遇。只是,唐爷家的惨案,让白欣泛红的皮肤,出现了惊惧和悲伤后的苍白。没有人知道,“活饵”案之后,白欣很怕闻到汽油味。每次坐车,她的眼前都会出现大片的红色。红色的潮水,一浪浪向她奔涌而来。
“凶手选中这一天,表明他已经伺机多时。凶手把唐爷运到铁路西线15号隧道,而且把唐爷化装成女演员的样子,一定不是随心所欲而为,而是在重演某个场面。这个场面,对于凶手来说,十分重要。”高毅握住方向盘,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人行道。
“这会不会和唐爷以前办过的案子有关?”白欣问。
高毅点点头:“非常有可能。只是,唐爷以前破案无数,要查起来,好比大海捞针。”
“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要捞上来。”白欣说。
听到白欣的话,高毅眼角的余光从人行道上收回来,迅速瞟过她的脸。他从白欣的声音中听到的不止是坚定,还有一种陌生的语气。
自从白欣出事之后,高毅感觉她明显变了。以前的白欣,是很喜欢笑的。一点点芝麻大的幽默,都能让她笑出声来。出事后,白欣的笑容少了,总是一副沉思忧郁的表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可大家都能猜出,她为什么而想。
像白欣这样的变化,高毅在很多警员身上见到过。包括他踪迹全无的女友吕鸿,包括他自己。
案件侦破带来的破坏与伤痛,是一片无边海域。有的警员浮上来了,有的,沉了下去。
一跨进唐爷的家,气温立刻降低了好几度。窗帘还是按照原样敞开着,路灯的光芒默不作声地在客厅的黑暗中幽灵般漂浮。一面挂钟在客厅墙上“嘀哒”作响。昨夜还在这里喝酒高歌,今夜,此地已成坟墓。高毅感到后脊梁一阵阵发麻,“啪”地按下了门口的电灯开关。
沙发上平整得没有一丝印痕,茶几明亮,垃圾桶里空空荡荡。挂钟指针拖走的声音突出了房间的死寂。这是一片青灰色的死寂,和火化场上空飘忽的烟灰一个颜色。
在这一片青灰之中,最显眼的就是卫生间地面上的那一摊血了。卫生间的门敞开着,血迹早已凝干,变得褐红发黑。刚才上楼的时候,高毅接到局里的电话,经验证,这摊血迹正是唐爷的。血迹像一团乌云,涌到了终点。高毅站在血迹旁边,感到鞋里似乎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动。
“通知唐爷的亲戚了吗?”高毅问,目光掠过卫生间。
“唐爷有个哥哥,住在外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打电话。”白欣说。
“碰碰呢?”高毅问。“碰碰”是唐爷女儿的名字。唐爷四十岁才得了这个女儿,他说是碰了大运,就取名唐碰碰。
“碰碰在上海工作。我们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她坐最近一趟班机赶来。”白欣说。
“碰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反应怎么样?”高毅问。
“我们没敢直说。怕她身边没人,一下子接受不了。我们只是说,她父母出了车祸,都在医院。”白欣说着,低下了头。这个几近于噩耗的谎言,和真相比起来,算是幸运。
唐爷是个络腮胡,每天都要刮胡子。高毅和他一起出过差,知道他有个习惯,不喜欢用电动剃须刀,几十年来,都是用刀片。唐爷用肥皂打成泡沫,抹在下巴和脖子上,然后用一把薄薄的刀片,连刀柄都不用,轻轻刮掉胡须。
现在,卫生间的水池隔台上,少了刀片。高毅记得,他昨晚上卫生间的时候,还看见过那把刀片。
凶手就是用那把刀片,割开了唐爷的脖颈。
高毅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次扫视了卫生间后,走进了厨房。厨房上有个松木刀架,时间用得有些长了,边缘微微发黑。刀架一共有五层,可以放置大小五把刀具。现在只插着四把刀,少了一把。高毅拉开每一个橱柜和抽屉,始终没有找到第五把刀。也许,凶手是用过那把刀插在唐爷身上,走时一并带走了刀具。
高毅返回了客厅,从客厅的书架上找出几本相册。
局里的人都知道,唐爷夫妻俩都十分钟爱碰碰这个来之不易的宝贝女儿。为了给予女儿最好的教育,他们在女儿上高中的的时候就把她送到了上海。碰碰在那里一直读到大学毕业,成了一名医生,留在上海工作。局里的同事们,听说了关于碰碰的不少情况,都没有见过她。
高毅翻开了相册,看到在唐爷夫妻俩中间,站着一个清瘦的女孩。女孩在不同的照片里成长着,身后的背景总是上海某处。看来,碰碰很少回来,都是唐爷夫妻俩去上海看她。在每一张照片里,碰碰都很瘦。好像,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就没有机会长胖过。唐爷总是一成不变地紧紧地站在碰碰左边,唐爷老伴站在右边,一手搂住碰碰的肩膀。从唐爷和他老伴相片中的姿势可以轻易地看出,他们好像太担心这个远在外地独自生活的女儿了,就连照相也要像保镖似的护好她。
高毅合上相册的时候,听到白欣小声“咦”了一声。
“有什么发现?”高毅循声而去,看见白欣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
“科长,你看。”白欣说着,抽出书里的一样东西,递过来,“我看见这个东西夹在书里露出了一个头,就抽出来了。”
高毅接过来,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一张门票。票面背景是黑色,在中间有一小片明亮区域,那里摆放着一座梳妆台,梳妆台前坐着一个身穿露背晚装的女子。画面上只有女子背对观众,露出圆润的肩膀和光滑的背部,她的脸映在镜面之中,模糊不清。女子的脖子上有一串白色珍珠项链。
“话剧《空壳》?”高毅看着票面上的字,小声说,“这张票只有票根,另一半已经被剪去了。”
“就是有人用过这张票了?”白欣说。
“你看,这上面有个红章,红章上的时间是一周前。这里,还有演出订票电话。”高毅拿出手机,随即拨通了订票热线。演出还在进行之中。高毅立刻订了两张明晚的票。
高毅刚刚收线,手机又紧接着响起来。是严若打来的。她的声音有些焦急,有些激动。她说,那半截骨头上的指纹已经出来了。在高毅抬着唐爷返回局里不久,严若就把信封骨头的事情向他做了汇报。
“指纹是谁的?”高毅的声音微微高起来,白欣也忍不住凑近了耳朵。
“科长,这个人,你认识。”严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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