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壳-两个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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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毅出门的时候,天空早已布满了乌云。这些黑云连夜赶了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就是为了到达这个城市的上空,倾覆一场雨雪。高毅的手机在他抬头的时候,“嘀”地响了两声。是短信。

    他打开一看,是法医传来的短信:速到警局。

    法医如此着急,难道是对唐爷和老伴的解剖有了新发现?

    法医姓杨,叫杨陵渊,已步入中年,平时话不多。也许是常和沉默的死者打交道的缘故吧,警局里的几个法医,包括离开的吕鸿在内,话都很少。在和吕鸿相处的时间里,高毅发现法医们是用另一种方式说话的。他们是一群站在边缘地带的人,一脚踩在阳间,一脚踏进阴间,成了死者和活人之间的纽带。

    当高毅跨进警局的时候,法医杨陵渊已经站在大厅里等他了。

    “高毅,这个发现太不可能了。”杨陵渊对高毅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他身上斜跨着一个包,里面鼓鼓囊囊。

    “是不是在唐爷身上有了新发现?”高毅问。

    杨陵渊摇了摇头:“唐爷由郑雷强照顾。”郑雷强是另一名法医。

    “那你发现了什么?”高毅问。

    杨陵渊把高毅拉到一边,很小心地看看四周。此时正是上班时间,不断走进警局大厅的人很多。杨陵渊一偏头,让高毅跟着他走到走廊拐角无人处,小心翼翼地说:“活饵一案里是不是来了女警察,叫藏央?”

    高毅点点头。在“活饵”案中,牵涉到了一个连环杀手。藏央是一名来自外省的女警,她一直在追踪调查这名连环杀手,警局里就将她调了过来,协助高毅破案。案子结束后,藏央也离开了。

    “怎么回事?”高毅问。

    “嗯,不好说啊。”一向从事小心谨慎的杨陵渊抬起右手,挠着脑袋,“昨天,有人朝警局大院扔进一个大信封,里面有半根骨头?”

    高毅点头,表示他知道这事。他希望杨陵渊说快点,讲重点。

    “那是人的半截腿骨。里面有一颗子弹。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暂时还没有什么新发现。不过,严若在那半截骨头上发现了唐爷的指纹。”

    高毅又点头。

    杨陵渊不顾高毅的焦急,顿了顿,又朝四周看了看,小声说:“你可知道这截骨头是谁的?”

    “谁的?”高毅心想,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和一个叫霍生的人有关。”杨陵渊说。

    “霍生?这人是谁?”高毅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咳、咳。”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杨陵渊假咳了两声,咳得很假,惹得那名经过的警员忍不住回头望。杨陵渊朝那名警员机械地点了点头,等他走远后,用更低的声音说,“这是一个旧案了,发生在二十年前。当时霍生才二十五岁,自杀身亡。”

    “那怎么会有一截腿骨?是霍生的?”

    “不。腿骨是在霍生家的冰箱里找到的。你也知道二十年前的破案条件,警方,也就是我们,始终没有查出这截腿骨属于谁。这是一个尚未被破获的案子。”

    “当时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是谁?”高疑问。

    “事情从这里开始越发蹊跷了。”杨陵渊说。

    “是唐爷吗?”高疑问。

    杨陵渊摇了摇头,“不止是唐爷,还有另一个警官,张儒庭。”

    张儒庭?高毅对这名字有点印象。他是一名老警员,几年前游泳时溺水身亡。他也是唐爷的好友。高毅想了想问道:“你说在二十年前,警方在霍生家的冰箱里找到了半截人的腿骨。这半截腿骨应该是在警局,对吧?那么,昨天扔进来的那半截呢?”

    “你看。”杨陵渊戴上手套,从包里先拿出一个证物袋,从里面抽出半截腿骨,“这是昨天扔进来的腿骨。”他又从挎包里取出另一个证物袋,取出另外半截,“这是在霍生家冰箱里发现的腿骨。”

    说着,杨陵渊把两截腿骨拼在一起。腿骨边缘完全吻合。杨陵渊的脸上有一种魔术师才有的满意神情:“我已经检验过了,这两节腿骨确实属于同一条腿。”

    高毅更加迷惑:“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直接说,或者在办公室里对我说?干吗这么偷偷摸摸?”

    杨陵渊撇了一下嘴:“严若在被扔进来的腿骨上发现了唐爷的指纹,你猜,我在警局保存的半截腿骨上发现了什么?”

    “什么?”

    “这事只有你、我和老罗知道。”杨陵渊所说的老罗,是技术科的元老。杨陵渊神情神秘而严肃地说,“我在警局的那半截腿骨上也发现了一个指纹。在关于霍生案的资料中,当时警方并没有在这截腿骨上发现任何指纹。”

    “是不是被当时的警方遗漏了?”高毅问。

    “绝对不是。”杨陵渊说,“我发现这枚指纹后,就给技术科挂了电话。没人接。当时已经很晚了,严若和老罗都下班了。我不好给严若打电话,她一个女孩子,让她大半夜赶来不合适。我给老罗打了电话。他连夜到警局来。得,你待会儿不用找他,他正在睡觉。他核实过,这枚指纹是新的,是最近才弄上去的。”杨陵渊感到这一辈子的任何时候,也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最近?”

    “对,是新鲜货。老罗把指纹输入了电脑。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可是,接近黎明的时候,居然有了结果。”

    “指纹是谁的?”高毅问。

    “这就是我悄悄找你的真正原因了。”杨陵渊又把话题的关键截住了。

    高毅没说话。他注视着杨陵渊的眼睛,希望以此暗示杨凌渊快点说。杨陵渊正确接收到了高毅目光中的信息,急忙说:“你猜。”

    高毅叹了一口气,他从没有想过少言寡语的杨陵渊还有这一面。杨陵渊的脸上又出现了魔术师深邃难辨却又自豪得意的表情。高毅又急又气,只好投降:“猜不出来。”

    “藏央的。”

    “藏央?她怎么会和这事扯上关系?”高毅禁不住问。

    杨陵渊很理解地点了点头:“她是因为‘活饵’案才被调来的,对吧?可是,她的指纹怎么会出现在与‘活饵’毫不相关的半截腿骨上呢?我查过证物室的到访登记资料,没有藏央的名字。她,”说到这里,杨陵渊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嗓音里透着一种老巫师解咒般的嘶哑,“她,是偷偷进去的。”

    “你怀疑……?”

    “霍生的案子看似简单,自杀身亡。对吧?”杨陵渊用老师拷问学生的口气问。

    高毅点了点头。他今天才第一次听说这个旧案。“其实呢?”高毅发现了杨陵渊说话的特点,就改用循循善诱的语气。

    “其实,背景一点都不简单。藏央那么年轻,和你差不多年纪,又是外省的警员,你都不知道这个旧案,她怎么会知道?而且,她怎么会去偷偷查看证物?”杨陵渊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小纸条,塞进高毅手中,“这是一些老警察的名字,他们有的早就退休了,对这个案子应该有些印象,你去问问他们。”

    在和藏央合作的那几天里,高毅急于寻找真凶,心里又惦记着失去联络的吕鸿,丝毫没有产生过查一查藏央历史的念头。再说,他对藏央在警局里的名声是早有耳闻,人们都说她是一个厉害多面的女人。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她的性格。她就像一个多变的魔方,总在不断的变化之中,无穷无尽。不过,大家对她都有一点共识:都不怎么喜欢她。

    “不能够被人喜欢”这个“弱点”,通常会令不少女人烦恼。然而,藏央却始终我行我素,因此,尽管她办案效率高,工作投入,她好像也不怎么受领导喜欢,没有被提拔,始终是个重案组的小探员。

    上班后,高毅进入警局人事系统,找到了藏央的资料。

    藏央的简历十分简短,她是警校毕业。毕业后就一直在现在工作的警局上班,从未调动过。在藏央将近十年的工作经验中,有一个记录令高毅十分吃惊——那就是她被处分的次数。一开始的处分是写检查、下基层、停职;后来,似乎是因为她“累教不改”,处分不得不出现了新花样,调她去边境小镇,去做派出所文案,或者去公交车上抓小偷。高毅浏览了一下,藏央几乎干过警局里所有的琐碎工作。

    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处分过后,藏央又恢复原职,调回重案组。这说明,领导对如何处分她的想象力已经穷尽,伤透了脑力,还是舍不得放掉她。

    在藏央的简历里,简单地注明了几个案子。案件名称都很短,就几个字,北京3•11案,重庆9•05案,福建青湖案……不知情的人只会一看而过,但高毅知晓这些案子。它们都是大案、血案、难案。领导的批语是:藏央同志在这些案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这就够了。针对那样的案件,有这样的批语,就足以证明藏央的能力了。

    这些案子遍及全国各地。也就是说,藏央协助了不少地方警力破案。这说明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高毅觉得,藏央不是一个寻常女警。她像隐藏在沙漠腹地的一个泉眼,会随着沙丘的流动而转移,会在干旱恶劣的情况下顽强生存。在她不讨喜的举止下,有一股力量,和大地内部连接。

    关闭藏央的简历后,高毅打开了桌上的一个文件袋。拿起文件袋的时候,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霍生,男,死亡时21岁,商人……

    这个案子发生在20年前,唐爷还正当年。霍生呢,经商过的是“半年不开张,开张管半年”的日子。他是做玉器的。

    20年前的玉器行,竞争没有现在激烈。不像现在,玉器店比粮店多。那年,霍生跑了几次云南的瑞丽,弄回几块石头,也就发了。有了一点资本后,霍生雇了几个人手,在城里开了一片小店,从跑着卖变成了坐着卖。

    实际上,在案卷里,警方并没有对霍生的“自杀”做最后定论。霍生是在自己的店铺里被发现的。清早来开门上班的雇员发现了他的尸体。霍生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法医后来鉴定,他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

    雇员立刻打电话报了警,当时负责调查的警员正是张儒庭和唐蜀慈。

    在霍生躺椅旁边的地上,有一个空玻璃杯和一张信笺。

    资料袋里有信笺的复印件。那是一份遗言,字迹潦草,大意是霍生自己对生活已经失去了希望,先走一步,对不起父母了。

    高毅看了一下霍生的家庭情况,霍生父母早亡,他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霍云,就住在本市,原来是一家水泥厂的职工。高毅知道那家水泥厂,现在已经倒闭了。

    发现霍生的雇员是用钥匙开的门。警方的记录中也没有撬门或者破窗的痕迹。记录中清楚地说,在霍生的玉器店铺中,所有的窗户都安装了防盗栏,只有大门可以供人进入。店铺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丢失任何商品货物,一切和雇员前一天离开时一样。霍生的钱包还在上衣口袋里。雇员说霍生前几天情绪不稳,脾气急躁,很失落。

    霍生的死亡时间是八月。

    霍生的姐姐霍云,说霍生在自杀前并没有来找她,或者给她打过电话。

    案卷到此为止——疑是自杀。但侦破也没有了下文。

    读到这里,高毅已经从中看出了几个疑点。

    第一,那份遗书。案卷中记载,警局已经对遗书上的笔迹进行了鉴定,确认是霍生的笔迹。但是,霍生的父母是在他四岁的时候去世的。他和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像两件物品一样,在亲戚家传递辗转。一直到姐姐十六岁,进了一家工厂,姐弟俩才开始自己住,安稳下来。按理说,他不会对父母有任何印象。那么,遗书中怎么会提到“对不起父母”,而没有提及对不起姐姐呢?

    第二,霍生的死亡时间是八月。本城的八月,正是盛夏。就算是到了略凉的夜晚,人们出门兴许会加件外套,但在闷热的屋里是绝不会穿外套的。霍生死时,身上就是穿的外套。那么,他是打算出门吗?一个要自杀的人还需要出门吗?

    也可以这样分析,他是刚刚进门。进门后就一直穿着外套。高毅检查了现场照片,所有的窗户是关着的,霍生进门后,门也是关着的。这就会让屋内的气温比屋外高。一般人在自杀之前总是十分沮丧和紧张的,通常体温也会偏高。在这样的情况下,恐怕都会脱下外套的。在法医的报告中,法医发现霍生的皮肤上有一层明显的、干了的汗液。这说明,霍生死前是很热的。难道,他忙着自杀忘了脱外衣?这样的可能性大吗?

    最后,让这场“自杀”更不可能的是,警方在检查霍生独自居住的出租房时,在他的冰箱里,发现了这半截腿骨。但是,警方无法确定腿骨的来历。

    这个案子就这么悬到了现在。

    那么,20年后,与此案相隔甚远的藏央,为什么会潜入证物室,在这份证物上留下了指纹?

    高毅打开杨陵渊给他的字条,盯住上面的名字,心想,这些警员又会知道什么?

    昨天半夜,高毅忽然接到了严若的电话。严若将设置“蜘蛛网”软件和截获“活饵”逃跑的嫌疑人“邹涛”信息的前前后后,全都告诉了高毅。严若叙述的声音是沉稳的,不快也不慢。高毅可以听见她的喘息,是一边走路一边说话的。高毅当时看了看表,凌晨两点。

    严若是才从警校毕业分到技术科不久的,算是个新人。老罗当时看上她的,就是她在电脑方面的天赋。谁也无法料到,才上班不久,严若就遭到了绑架。

    按年龄说,严若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但是高毅却从她的语气中猛地听到了成熟。这样的成熟来得太快,仿佛就是一夜之间,严若从轻柔的水蒸气状忽然凝结成了厚厚的冰块,跳过了中间成为液体的过渡。只有在温度急速下降的情况下,水蒸气才会急速冻结成冰块。高毅对严若这样的成熟,很不放心。这会是一种假成熟,是崩溃前的冷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邹涛,很有可能是严若不愿表露的梦魇。

    “科长,我想去一趟徐城榴花。”这是严若在通话结束前提出的请求。

    高毅没有同意:“你的任务是在技术科,局里的其他警员可以去查询邹涛的下落。再说,邹涛见过你的模样,你去找他,目标太大。”

    “可是……”严若欲言又止,半刻停顿之后,她说了句“好吧”,挂上了电话。

    就这最后一句话,暴露了严若的心态,证明高毅的担心不是毫无根据。可是她为什么对嫌疑人邹涛如此“念念不忘”?严若想报仇吗?按照严若的个性,她不会那么暴戾和浮躁。那是为什么呢?

    高毅随即拨打了小孙的电话,问他到哪里了。今天一早,高毅就已经安排小孙前往徐城。

    小孙说已经在长途车上了。走之前,他查过车站的监控录像,三天前确实有个男子在这里登上了前往徐城的车,面貌很像邹涛。他已经往局里寄回了监控录像。

    高毅嘱咐他小心行事,随时保持联系。

    一个小时后,高毅带着白欣敲响了霍生的姐姐霍云家的大门。从警局出来之前,高毅找同事查过霍云的住址。她在霍生出事后的这二十年,搬过两次家,在霍生出事后就离了婚,没有小孩。

    在路上,高毅把霍生的案卷交给白欣,让她抓紧时间看了看。高毅没有把在另一截骨头上发现藏央指纹的事情告诉白欣。他还没有查清藏央的目的,也无法肯定藏央在警局里是否有人暗中相助。高毅并不是怀疑白欣是藏央的帮手,但是,警局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证物室不是那么容易偷偷进去的。这件事,在查清楚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二十年前霍生出事的时候,霍云二十五岁。现在,她应该是四十五岁了。

    打开门的是个面容十分年轻的女人。如果只凭她的容貌判断,她恐怕只有三十多岁。女人的黑发如翻卷的波浪,皮肤光滑白嫩。不过,那是一种一看便知是从美容院里保养的白,硬生生的,像一层石灰刷的皮,五官倒不错,眼大鼻正口小,化了淡妆,透着京剧青衣扮相的气韵。看着面前的霍云,高毅暗暗吃惊。他也看过霍云身份证上的照片,却没敢对上号。岁月的刻刀可是切偏了,都切到别的女人脸上去了,这个女人一点都没有衰老的痕迹。

    她一见是两个陌生人,笑起来的酒窝倏地沉了下去,连漩都不打。这样的人,高毅见得多了,依势生存。

    “找谁?”女人合上半边门。

    “找你。”白欣斩钉截铁地说。

    “找我干吗?”女人问。

    白欣和高毅同时拿出了工作证。

    霍云略略吃了一惊,脸上还是惊异的表情。“进来吧。”她一边说,一边好不情愿地彻底打开了门。

    听说了来意之后,霍云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两眼盯住窗外阳台的一株正在枯萎的巴西木,久久不语。高毅进来的时候,快速打量了一下她的客厅。客厅很小,不到十个平方米,挤满了不少东西。电视机柜、茶几、一个三人沙发、一个单人沙发。花架、挂衣架。沙发是皮面的,不是好皮,式样也很旧了,却保养得很好。茶几、花架和衣架都是实木。木色有点偏黄发暗。

    从家具的布置上看,霍云这人是只有八分的力量,却要做十分的事情,挣十二分的面子。在进门的侧墙上,还挤着打了个小书柜。高毅瞟了一眼,主要有《艺术》、《演艺圈》两种杂志,书大多数是传记,《玛丽莲•梦露传》、《我的演艺生涯》……全是演员传记。

    沙发后的墙上有些照片,黑白的、彩色的都有,是一些表演剧照。在一张较大的照片里,高毅可以清楚地看到两排人,均化了浓妆。在第一排中间第二个,有个女子,笑得满足,正是面前的霍云。

    “这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霍云把目光从阳台上收回来,眼神幽幽的,如同收拢一股散在天际的青烟,然后,她把目光放在高毅脸上,眼神带着忧伤,带着回忆。高毅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表情和举止,有点像在演戏。若是放在话剧舞台上,台下十米外的观众能看得清清楚楚,这表演就恰到好处。若是放在生活中,和你仅隔半米之遥,你就觉得夸张。

    “你还能谈谈当时的情况吗?”白欣不自主地抖了一下肩膀,好像也是在抖落一层鸡皮疙瘩。

    “那当然。我记忆犹新。”霍云像是在背台词。她好像在这二十年里,已经在心里把这些台词默诵了几百遍,“我是中午听到霍生自杀的消息的,”她的眼睛有了一层淡淡的湿润,“在此之前,霍生并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或者来找过我。”

    “在此之前,你最后一次见霍生是什么时候?”白欣问。

    “在他自杀前一周。”

    “你还记得你们当时谈了什么?他的情绪怎么样?”

    “他的心情不太好。我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说没什么。没想到……”她的模样就只差一条手巾了,可以用来捂住疼痛的胸口。

    “你和霍生是分开住?”高毅问。

    “我弟弟不喜欢我在跟前,因为我老管着他。”霍云说。

    “他那么大的人,还要你管?”白欣问,语气就像两个女人拉家常。

    霍云说:“他有些坏毛病。晚上不睡觉,通宵看录像。那时候刚好风靡港片,电影院都改成了录像厅,他一坐就是一整晚。白天没事,他睡够了就打麻将。”

    “当时警方在你弟弟家的冰箱里发现了一样东西。”高毅很小心地问。在案卷里,张儒庭和唐爷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当时霍云给他们的回答是“对此一无所知”。

    “你是说那半截腿骨?”霍云反问。

    高毅点了一下头。

    霍云把头偏开:“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弟弟的冰箱里。”

    她的回答还是和以前一样。

    高毅问:“霍生走前,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

    霍云想了想:“有个外号叫‘老鼠’的,和霍生好得穿一条裤子。”

    “‘老鼠’的真名叫什么?”高毅问。

    霍云摇了摇头:“霍生就叫他‘老鼠’。我不知道他的真名。”

    “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他以前在也开了间玉器店。只是时间太长了,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做这行了。”

    “听说,你们家当时,就你和霍生两个人?你的父母在你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白欣问得小心。

    霍云点了点头:“我们家那时住在郊区,隔壁紧挨着家烟花厂。当时要过年了,烟花厂仓库不够用,就借了我家一间房。一天晚上,不知怎么,烟花厂起火了。我醒来的时候,四处是烟。我和弟弟睡上下铺,我把他叫醒了,从窗口爬了出来。门外那时已经站满了人,我还要进去找我爸我妈,却被他们拉住了。也就在我被拉住的那一刻,我们家的房子就炸了。”

    白欣立刻把桌上的纸巾盒推了过去。

    霍云翘起小拇指抽出一张,蘸了蘸眼角,说:“对不起,我不能哭,不能有红眼睛,我晚上还有演出。”

    “演出?”高毅和白欣异口同声。

    霍云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一抹光:“话剧《空壳》。”

    “您是演员?”白欣问,故意用了“您”字。她也看出,霍云爱虚荣,那么快就把话题重点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白欣也就顺着她。

    “啊,是的。好多年了。”霍云说。

    “那怎么,您的简历上工作单位写的是电视机厂呢?”

    “我当时在电视机厂的宣传科上班,在话剧团客串,后来电视机厂倒闭后,我就调到话剧团了。”

    “《空壳》是一部什么戏?”高毅问。

    “现在的人都不怎么喜欢看话剧了。就连电影院里的大片都拢不住观众,就别说话剧了。不过,我们在话剧中加了音乐剧的元素,剧情也是时尚的,票房还不错。”

    “什么剧情?”白欣问。

    霍云翻了一下眼皮,刚才消失的酒窝又浮上来了,对弟弟死亡的悲痛早飘走了:“一时不好说,最好是你们自己来看。”

    白欣心里虽然“咚咚”敲起了鼓,脸上还十分镇定:“您保养得那么好,一定是演女一号了?”

    霍云“咯咯”笑了两声,笑声挺干,如同喉咙了卡住了一个核桃:“哪里,哪里。团里本来是要我演女一号的,我推辞了。”

    白欣急问“为什么”,心里想,这种事在剧团是万万不可能的。谁不想演女一号?打破头争破脸的例子比比皆是。在话剧团,孔融让梨是神话。

    “我有个徒弟,我让她练练。”霍云的声音里有哭腔。这次,哭腔听起来像是发自肺腑,是真的。霍云迅速运了运眼神,眼里的悲哀淡下去,续而笑眯眯地说,“欢迎你们来看。我这里还有票。”

    高毅谢过,说道:“说实话,我们也听说了这个剧,已经订了票,就在今晚。不过,如果你方便,我们倒想在演出结束后到后台看看。我们这些粗人,还没有见识过后台是什么样呢?”

    霍云一笑,很灿烂,连连点头:“演出结束后你们在舞台一号侧门等我,我带你们去后台。”

    临别时,高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霍云:“《空壳》这部戏,作者是谁?”

    “刘作家。我们团的刘西河,刘作家。大家都说,这部戏是他的神来之笔。”

    “哦?神来之笔?”

    “他以前写过一些剧,都不怎么卖座。这一部,和他以前写的路子完全不同。精彩、感人、对白好,我们也爱演。”

    在张儒庭和唐爷当年写的报告里,有用的信息少得寥寥,根本没有提及“老鼠”这个名字,或者任何霍生朋友的名字。唯一询问过的是一个叫“周宏鑫”的雇员。是周宏鑫开的店铺门,发现了死去的霍生。

    下楼后,白欣毫无保留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觉得霍云虽然比较爱慕虚荣,但是个头脑简单的人。霍生当年的事情,她可能有所隐瞒,因为她刚才的演技实在是太差了。

    高毅同意白欣的分析。他让白欣先去查一查周宏鑫,看是否能得到些线索。他自己则去找一找以前的老警员,看他们是否能记起写什么。他们约好晚上八点在剧院碰头,一起看话剧《空壳》。

    车站后有一片黑漆漆的松树林,地面铺满了松针。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松针全都干透,软软的,散发着燥气和清香。简陋的站台边缘立着一个路牌,路牌上还留有模模糊糊的黑色漆迹,邹涛从中辨认出了“松”和“监”两个字。字迹下的箭头指向站台后的小山,箭头上的墨迹倒是挺浓。邹涛凑近了一看,是有人用地上的煤块重描了箭头。

    邹涛顺着箭头爬上了小山,在山中的在松林里找了个松软的地窝,闭上了眼睛。

    他一直睡到太阳升起,才又睁开眼睛。这时候,眼前的景物都清晰起来。他躬身来到山顶边,潜伏在灌木之中,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望远镜。

    在望远镜里,他看到山脚下,有一个四方形的建筑。建筑四面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围着密密的铁丝网。在围墙的四个角上,有四个结实的塔楼。塔楼里,站着持枪站岗的狱警。在面对邹涛的塔楼下,有一扇黑色大铁门。大铁门的一侧,挂着一块白底木牌。木牌上用黑色写着四个字:松山岭监狱。

    邹涛一直躲在灌木后,一动不动。十点多的时候,山道上开来了一辆卡车。卡车里装满了白菜,卷心菜和胡萝卜。卡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爬过松树林后,卡车停了一下。司机跳下车,急匆匆冲到路边,对着一棵松树畅快小便。然后,司机又爬上卡车,驶进了松山岭监狱。

    卡车在厨房后门前停下,司机喊着累,一排身穿囚衣的犯人从厨房里鱼贯而出,两个走在前面的先跳上卡车,把一筐筐的蔬菜往下搬。

    狱警好像和司机很熟了,两人头碰头点烟。一个黑影从卡车底部钻出来,迅速消失在敞开的厨房门背后。

    邹涛躲在厨房中的一堆麻袋后,从几个洋芋麻袋的缝隙里探出了头。透过发芽的洋芋还有一串串挂在横梁上的腌肉,邹涛看见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厨房。厨房里正在准备一千多号犯人的晚饭,十多个身穿囚衣的犯人在丁当作响的锅勺声里安静无声地动作着。

    在囚犯们转身或者走动的时候,邹涛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张脸。白色的蒸汽和炒菜时熏起的油雾在房间里飘荡。犯人们呆板的脸在雾气中毫无表情,仿佛一具具活生生的木偶。有一个男子抬起了一个簸箕,把里面切好的洋芋统统倒进了洗菜的大盆。

    邹涛认出了他的脸。就是他了。在他的胸牌上,有犯人号码:40879。进了监狱,你就被吊销了姓名,只是一个数字。

    邹涛潜下身,等待着时机。

    在警方即将发现他和养父租住的公寓的前一晚,邹涛在电脑上收到了一封署名阿拉伯数字“0”的邮件。

    “0”告诉他,次日警方就会发现他和养父邹福建的住处,让他早点自己离开。

    当时,当邹涛看到这份邮件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谁会知道他的私人邮箱?同时,谁会知道他和养父的计划?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养父的心机,这个“0”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紧接着,邹涛感到恐惧如同暗潮,阵阵袭来。邹涛原以为养父以警察为饵的计划已经比深渊还要黑暗,谁料到,在深渊的上方,还另有一双眼睛。

    由于养父已经病入膏肓,邹涛随时都有可能弃他而去,所以邹涛怀疑这是养父对他的试探。

    但如果不是试探呢?

    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宿之后,邹涛做好了两手准备。在养父的面前,他还是和平常一样,伺候他起床,早餐,去医院治疗;背地里,他随时都在观察着周围的人,并且做好了随时逃走的打算。

    犯人40879转过了身,朝邹涛面前的洋芋袋子走来。邹涛的心嗖地提到了嗓子眼。

    在高毅一行人冲入他和养父的公寓时,他已经成功逃脱了。他在公寓自己的卧室阳台外悄悄准备好了一根麻绳。虽然公寓楼层很高,但是那根麻绳帮助他滑到了楼层中间的天台,然后,他顺着天台,成功逃到了隔壁大楼的公共阳台,并且从那里坐电梯逃走了。看来,“0”并没有糊弄他。

    在邹涛逃走后,“0”再次发来邮件,让邹涛替他做一件事情,作为回报。邹涛答应了。

    犯人40879走近了。他站在两米多高的洋芋麻袋前,伸手去搬最上面的一只袋子。邹涛从麻袋后面缓缓站起来,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小声说“嘘”。

    犯人40879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邹涛伸出左手,手心里写着一个数字“0”。犯人40879看见后,惊讶的眼神稍稍平静下来。

    第二天清晨,当狱警进行每天早上的例行查房时,发现睡在40879上铺的犯人却昏睡不醒,而囚犯40879的床铺却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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