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是刚从郊外的新兵连练习完了齐步正步,带着那些标准的尺寸走进的兵营。他们走路时两眼目视前方,双臂摆动的幅度很大,齐步的步幅在75厘米左右。因为新兵和老兵编列后,步调还不太一致,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班长就让新兵和老兵齐步走。走在五班队列末的是名新兵,叫王强,不满18岁,又瘦又小。新兵王强的前面,是名个子不高的老兵,比班长还早入伍一年。齐步的时候,成纵列前进,王强摆臂的幅度太夸张了,经常甩到老兵身上。甩一下,老兵回头瞪王强一眼,又甩一下,老兵又瞪一眼。最后一次甩到老兵腰上,甩疼了老兵,于是老兵站住不走了,回头瞪住王强,队伍乱了阵,兵们都站住了,去瞅王强。
老兵恼怒地看了看班长,又看了看王强,说了一句话:
“操!”
随着老兵愤怒的一个“操”,新兵和老兵把怨恨的目光都甩给了王强。但他们都不知王强如何惹恼了老兵,反正有惹了老兵的什么事情,无论如何,惹了老兵,都应该是王强的不对。班长把事情看在眼里,为安慰老兵,班长佯装生气地说道:
“你的胳膊能甩上天?”
王强正规地站着,目光虚虚地瞅着兵营外的几排高大的白杨树。树叶葱郁,有几只鸟儿在密实的叶子间跳跃,就有清亮的鸟鸣从抖动的叶子缝隙中流出来,一声又一声。听着班长的训斥,再听了欢快的鸟鸣,王强突然想哭。他想起了他的家乡的春天,也有这样的鸟儿在枝头鸣叫。
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老兵组织新兵训练,或者学习警卫业务,老兵带新兵,一代传一代,因此新兵眼里的老兵,威严并不比班长逊色。班长批评新兵,要顾及一些面子,讲究点方式。老兵却不,批评新兵直截了当。
闲静的时候,老兵朝王强招一招手,王强跑步到了老兵面前,身体笔直地站定,老兵打量了王强一眼,微微一笑,露出满足的神色。然后,老兵要考一考王强的正步。老兵喊口令,一步一动,踢起腿后悬于半空,老兵用一根标有刻度的木棍去丈量。这些动作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很可笑,没当过兵的人是看不明白的。但很可笑的动作,当兵的人做起来很认真。王强的腿在半空悬久了,难免要晃动身子,左摇右摆极力地掌握平衡。这时候的老兵并不急于喊下一个口令,认真地看着王强左右摇晃,用严厉的口语说:
“腰杆挺住,站了没一分钟就打摆。”
王强被老兵招到面前的时候,已有一泡尿憋着,感觉沉甸甸的。老兵喊了半个小时的口令,王强有些憋不住了,很想喊一声“报告”,去厕所处理一下,但恐老兵瞪眼,仍旧坚持着。
终于感觉到小腹胀疼,鼓了勇气喊一声:
“报告,老同志,我、我……”
喊了报告,心里猛地紧张,尿水冲开闸门,顺着裤管流下来,要报告的话不必说了,张开嘴“哇哇”哭起来。老兵愣了神,围观的兵们也莫名其妙,等到发现王强裤管下的一汪水时,才大悟,都大笑起来。在兵们的笑声中,王强的哭声也舒展而响亮了。
王强很害怕这位个子不高的老兵,自从老兵让王强憋出了尿水之后,王强一直不敢正眼去瞅老兵。他和老兵睡一张高低床,老兵在下他在上,因为睡觉翻身子弄得铺板“吱嘎”响,老兵批评了他一次。于是他在上铺的动作极小心,憋着个屁,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响亮一下,而是慢慢地化解掉。
老兵与班长享受同等的待遇,需要新兵往杯子里倒开水,需要新兵洗衣服。老兵脱下换洗的衣服刚放进脸盆里,新兵都抢着去洗,把个脸盆夺来夺去。王强瘦小,抢不到脸盆,觉得很对不起老兵,就想找点别的事干,后来发现老兵铺下的胶鞋,于是经常去洗刷,不到一个月的光景,胶鞋被刷得泛白。
一次,中队组织十几名老兵去地方一所大学搞联谊活动,并确定给大学生演练擒敌技术。活动定在下午,老兵也被列入参加活动的名单里。老兵很高兴,他喜欢参加类似的出头露面的活动。午睡后,老兵起床寻胶鞋,发现胶鞋不见了,就在班里嚷起来,王强忙跑到老兵跟前,说他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把胶鞋洗刷了,刚晾在外面的平台上。
老兵“咦”地叫一声,跑到平台上提回两只湿漉漉的胶鞋,“劈啪”两下摔到王强面前,说道:
“谁让你刷的?”
这时候,搞活动的队伍已经走了,老兵失去了一次表现的机会,气呼呼地往铺上一躺。新兵王强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面前的两只胶鞋,如同两条死鱼,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部队的条令中并没有规定新兵帮助老兵洗衣服,老兵也没有命令新兵去洗。不过中队还是提倡新兵尊重老兵帮助老兵,老兵带新兵指导新兵。每个礼拜的班务会,班长要总结班里一周的工作,表扬好人好事,总要说张三李四帮助老同志洗衣服之类的,被表扬的新兵很光荣,没有受到表扬的,自然要在下一个礼拜去寻找老兵的脏衣服了。
王强因为帮助老兵刷鞋,或做其它的一些事情,所以也常受到表扬。但因为刷鞋被老兵训斥之后,就想找点别的去干。鞋还是要刷的,只是刷之前要向老兵请示一番。
老兵有个习惯,就是上哨的时候,叫哨的哨兵催他几次,他却不慌,看着腕上的表准点下楼集合。半夜里也是如此,他从睡梦里被捅醒后,先去看表,只要还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也要再合一合眼。听到楼下哨兵准备列队的口令后,他才慌忙穿衣,提着腰带手枪朝楼下跑。王强发现这一点后,每次上哨前把老兵的执勤服装整齐地摆在老兵铺前,把老兵的腰带手枪提在手里,到楼下哨兵集合的地方等待老兵。这样,老兵即使睡到最后一分钟,也并不慌张,爬起来赶到楼下从王强手中接过手枪,跟在队伍后就走了。
时间久了,老兵与王强之间就形成了这种默契。
然而有一天,王强下楼梯时不慎打滑,“哎哟”一声蹲下去,抱着脚脖子半天没站起来。等到兵们把他扶起来时,他的左脚就不敢落地了,走路一蹦一跳的。
兵们围上去,惊异地问:
“怎么,崴了?”
王强一脸痛苦的表情,说道:
“在楼梯上滑了一下,就崴了。”
然后,王强忙捋起左裤腿,让大家去看微微肿起的脚脖子。肿起的地方虽不太明显,但被卫生员涂上些药水,就很鲜明了。
眼下,正是天气闷热太阳火烈时节,哨兵一动不动地站两个小时,后背上的警服就会渗出一层汗碱。这样的天气,哨兵都希望能休息一天,在屋里舒服地睡一觉。然而执勤兵力紧张,只有病号才能被替换下来。王强的脚脖崴了,无疑要休息几天,究竟几天说不准了。
于是,兵们都过去摸捏王强的脚脖子,带有怀疑的口气询问王强。
“拧了?就那么一滑拧了?”
“不太肿吧,能走路吗?”
“你不上哨了吧?休几天?”
“……”
起初,王强认真地回答兵们的询问,伸着脚脖子让一个兵捏了又一个兵摸。后来他便不说话了,他从兵们的眼神中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不利处境。
班长和老兵也都捏了王强的脚脖子,班长捏了后让王强安静地休息,老兵摸了后转过身去说了一个“操”字。
王强休息后,老兵就又在上哨前,自己去枪柜里慌张地摸腰带和手枪了。
班里的兵都去哨位上的时候,屋里只剩下王强一个人。他却不能闲静,单腿走路,蹦来跳去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把班里的被子整了又整,把每个兵的杯子倒满水凉着,为了使开水变得更凉些,他将水杯置于盛满凉水的脸盆内。
他尽量将事情做得更好,却常常弄巧成拙。就说杯子里的开水吧,有些杯子是不能置于凉水之中,其结果有一只杯子猝然碎了,老兵发现后,虽然不是他的杯子,他却异常冲动地对王强说道:
“你瞎折腾啥?”
王强仍旧无话,内疚地站立。
班长对王强还是很关心的,劝他不必干太多的活。班长的话对王强是一种鼓励,他更加卖劲地工作,甚至在兵们下岗后,他将一盆盆清水端到每个兵的面前,让他们清洗汗渍溃的脸。即使与他同年入伍的新兵,他也是恭敬地去侍奉。
但是,他又出错了。就在他一拐一拐地去洗漱室端水的时候,屋内空无一人,邻班的一个兵寻凳子用,就去了王强班里不吭不哈地取走了班长的椅子。班长下哨后发现椅子不见了,问王强去向,王强却只摇头,班长就有些生气了,嗔怪:“你在家里连屋里的东西都看守不住,跑哪儿去玩了?”
老兵也不满地朝王强翻了个白眼,不轻不重地说:
“在屋里睡觉睡多了,犯迷糊了。”
班长让兵们分头去找,终于在邻班寻回了椅子,班长拉过椅子用力提了一下,椅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屋子一下子静下去了。
就在这个礼拜天的晚上,班长在班务会上表扬了其他两名上哨的新兵,说他们不怕苦不怕累,在哨位上形象良好。虽然王强带病做了许多工作,但班长却没有表扬他,或许这是班长的一个疏漏。
第二天,王强主动向班长请求上哨。王强亮出他的脚脖子说:
“瞧,不肿了。”
班长认真地查看了脚脖子,疑惑地问:
“这么快就好了?”
“好了,真的好了。”王强说着用拳头朝脚脖捶了捶。
班长想了想,说:“好吧,你先站围墙哨吧。”班长这样说着,上下打量了王强一会儿,那目光似乎说“你王强当初真的拧了脚脖子”?王强觉察出班长的目光有些异样,但王强心里却想:“管他呢,反正我不在家呆了,去上我的哨,啥闲事也不管了。”
的确,王强重新上哨之后的这段日子,过得很平静,其他兵不再以异样的目光去瞅他,他走在上哨的队列里,与那些兵们融为一体。日子就过得很快,一班哨又一班哨,就站到树叶飘零的季节。
这几个月里,班长在班务会上表扬过王强,也有许多次没有提及他的名字,或许偶尔还有不点名的批评。这一切,他都没有记在心里,觉得自己的主要职责就是站好岗。
最明显的变化,是王强的个子长高了许多,班长不得不将他从队伍末向前移动了三个位置,他走在队列里不用去盯老兵的后脑勺了。
不知哪一天,王强忘了给老兵提腰带和手枪,从忘了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再没有帮老兵提过,而老兵似乎也习惯了自己去枪柜取枪。再后来,班长在班务会上很少表扬帮助老兵洗裤头的新兵了,新兵们也便渐渐地忘了去抢夺老兵的脏衣服。
日子就这么悄悄地滑过。树上的黄叶纷纷飘落,显出几分凄凉,紧靠兵营的亮马河畔,晚间散步的人日渐稀落。
又是一个礼拜六,老兵去澡堂洗完澡,换下脏衣服扔在脸盆里。王强佯装没看见,正要走出屋去,却被老兵叫住了。老兵说道:
“我马上换哨了,你帮搓一搓。”
王强愣了愣,还是端起老兵的脏衣服去了洗漱室。洗漱室里有两名新兵正在打闹,都学着老兵的口气教训对方。
“怎么,你欠练呀?”
“嗯,说谁呀?你才穿了几条黄裤头!”
正说笑着,王强推门而入,两名新兵慌张地去佯装洗脸,见走进的不是老兵而是王强,就又咧嘴笑着打闹去了。
王强将老兵的脏衣服朝水龙头下一甩,随口说出一句话:
“操。”
这是老兵常说的一句话。
到了晚上,王强躺在上铺,嘹亮地放了一个屁,黑暗中传出几个兵的嘻笑声,而铺下的老兵也似乎“嘿嘿”地笑了两声。
忽然间,王强觉得自己成熟了,有一股力量在他血脉中流动。他翻身舒展一下双臂,故意让铺板发出“吱嘎”的几声叫,以证明他并不怎么在乎老兵。
事实上,还有一个月,王强入伍就满一年。部队征兵的队伍已经开赴到几个省市去了,又一批新兵即将入伍,王强成为一个老兵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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