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营盘-老兵石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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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秋风刮了三天,风停后的亮马河畔,已是一副醉态模样了,面容凌乱不堪。

    河两岸的柳树,部分叶子黄了些日子了,经秋风一吹,似再无理由挂在枝条上招展,就慌慌飘落,一时间满地铺展开细软的叶子。柳树稀疏的枝杈间,显出了一些落魄之态。映照柳姿的一河水,依旧泛着涟漪,只是变得灰暗起来。

    对岸,那座兵营的兵们,这时节已无心站在岸边瞅一条河的风景。兵们正忙着进行一年一度的新老交替,老兵们如同泛黄的树叶,到了这个季节就该消失了。

    复退的名单要在一个多月前开始酝酿,这项工作是在中队长和指导员之间进行的,名单列出后,两名主官就分头找老兵谈话。

    老兵石柱也被列入了复退的名单中,他已当了四年兵。去年老兵复退时,他主动要求留队,中队长就留了他。中队长知道石柱家里很穷,想利用穿军装的时间谈个对象。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厚非的。石柱是个老实肯干的兵,搁在哪里都让人放心,这一年干工作也是很卖力的,但婚姻问题却没多大进展。据中队长了解,一年中石柱与三个姑娘通了信,但始终没有走入高潮。兵虽是好兵,但部队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找石柱谈话的任务就交给了中队长。

    中队长是在训练场上找到石柱的,当时石柱正训斥一个动作不好的新兵,一副威严的样子,中队长就叫他了。

    “石柱,快收操了吧,你来一下。”

    石柱愣了愣,看队长说话的架势似乎是寻自己有事,嘴上说:“找我有事吧?”仍免不了对挨训的新兵嘱咐一句:“自个儿体会动作,明天我还考你的。”

    规规矩矩地跑到中队长面前站定,中队长倒无话可说,原先想好的一些话不知如何说出口,于是就很随便地拍了石柱的肩膀一下,对石柱说随便聊聊。中队长一向是严肃的,却故意拉了个随便的架势,倒让石柱紧张了,用力挺直身子。这副憨态令中队长生出些许伤感,无奈地叹息一声。

    石柱呆头呆脑地望着中队长内容丰富的脸。中队长问了石柱一些家中的情况,然后转到个人的婚事。石柱如实回答了,说前些日子家中又给介绍一个姑娘,是邻村王木匠的大丫头。中队长听完之后“嗯”一声,然后才问:

    “你对复员怎么考虑?”

    问得有些突然,石柱的思绪还缠绕在邻村王木匠的姑娘身上,听到中队长这样问,愣了愣,才吭吭哧哧地说:

    “能不能让我考虑考虑,我还没考虑呢。”

    中队长点了头,并婉转地说明了中队准备让他复退的意思,最后说道:

    “有啥困难找我。”

    中队长走后,石柱愣愣地站在训练场上。

    刮了三天的秋风突然停止的那天晚上,月亮格外皎洁,繁星下的马路上,早有散步的老少悠闲地走,走过外国驻华使馆区的幽静便道,又走过一段光线明亮的马路,就在亮马河边各自寻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但不久又各自走散。

    天气凉了许多。

    石柱已经在河边坐了很久。晚饭前中队长与他谈了复员的事,他的食欲就没了,喝了几口米粥离了饭桌。似乎有许多事情要做又寻不出一件可做的,就在河边坐着呆想。当了四年兵没去长城游一游,北海公园也没去过,按说应该去留个影。邻村王木匠的姑娘还等着探亲时瞅一瞅,眼下脱了这身警服,怕是一眼也瞅不见那姑娘了。这样想着,石柱就生出探家的念头。

    中队长批了石柱十天假,临走时嘱咐说:

    “急而不乱,速战速决。”

    石柱取出自己一身崭新的警服,穿在身上让兵们看,班里的兵都说精神。石柱只有这么身新警服,是准备秋后上哨穿的。他很讲究上哨时的穿戴,这里面有一个故事。那是他当新兵的时候,站在使馆门前执勤,从使馆内走出一位妖艳的外国女郎。女郎牵着一条小狗,从石柱身边走过时,活泼的小狗欢快地朝石柱奔去,女郎急拽绳子,小狗的尾巴还是甩在了石柱腿上。这时候,女郎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狗尾巴,并朝石拄投去厌恶的目光。从此,石柱就再也忘不掉这种目光。他觉得一些不友好的外国人看不起中国哨兵,嫌哨兵脏兮兮的,中国哨兵就应该争口气。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战友们,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从此,他们上岗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把警服整了又整。他们总是穿最新的警服,并且熨得板平。没有熨斗,他们就用倒满开水的瓷缸子。后来石柱成了老兵,就把这个故事讲给新兵听,在上岗前检查新兵的着装。这种传统已经延续了几年,还将继续传下去。

    于是,精神之后的石柱,脱下新警服发愣,愣了一些时间之后,又小心地将新警服放好。他就穿着身上的旧警服回去见王木匠的姑娘了,旧警服的后屁股打了个补丁。

    结果,王木匠的姑娘的眼睛就落在这个补丁上,她打量石柱的时候,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于是就试探地问:

    “你们部队几年发一身衣服?”

    石柱说“一年”,说的时候已意识到屁股后的补丁,就不自主地摸了摸。接下来,石柱将外国女郎及狗尾巴的故事讲给王木匠的姑娘听,然后说道:

    “每天上两班哨,衣服损坏得快。”

    王木匠的姑娘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感情还是很丰富的,又具有强烈的爱国心,所以当时眼睛就湿润了,说了声“那外国人真可恨”。

    石柱归队的时候,王木匠的姑娘把石柱的警服洗了,并熨得很熨帖。她不会说其它的什么情话,只对石柱说了句:

    “等俺的信吧。”

    这几日石柱专心地等信。

    班里的兵们都知道老兵石柱在等王木匠姑娘的信,见了送信的就问有没有石柱的。中队长也在等姑娘的信,等石柱考虑的结果,因为老兵复员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现在石柱不去上岗了,中队长说让他歇歇了。班里的兵们都去上岗,屋里只剩下石柱。上午的阳光从窗户透进屋里,泻在石柱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被子上。寂静中石柱感受到孤寞的压迫,仿佛一只离群的雁,正渐渐地被甩掉被遗忘。他斜坐在高低铺的下床上,愣愣地瞅着上铺的床板,并无聊地用手去抠木板的开裂处,就意外地发现了破裂的木板里,夹着几张白纸。这多少激起了他的一些兴趣,于是就细心地抠,抠出来后将折叠的纸展开,发现是几封信,不由地叫了一声:

    “嘁,怪了。”

    信是一个已经复员了四年的老兵留下的,就像许多景点刻有某人到此一游一样,老兵大概是复员时突然觉得不能在这张床上白住了几年,要留下点什么,就写了几封信塞进上铺床板的裂缝里,留给某年某月的兵们去发现。老兵复员的时候,石柱还没有入伍,但读完老兵的信,石柱就觉得老兵在自己眼前晃动,耳边有老兵的声音在回响:

    ……我知道这次的告别将成为永远,不会再有人记得中队的大胡子老兵,大胡子老兵在四川偏远的村庄,一边向村人们讲述着使馆区的故事,讲述自己辉煌的昨天,一边辛劳地耕作,耕作自己难有好收成的土地……

    石柱惊奇四年里竟无一个兵发现这些信,自己在即将复退的时候才发现了,大概是缘分吧?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孤独的大胡子老兵正注视着他,微笑着。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心想着远在四川偏远山村的老兵的生活情景,就有一种惆怅在心中缠绕。

    按照大胡子老兵的嘱咐,无论何年何月发现这些信的兵,要按照信上留下的地址取得联系。大胡子老兵想知道现在中队的一些情况,想听一听使馆区发生的新故事。石柱铺了信纸,将中队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大胡子,并把外国女郎和狗尾巴的故事讲给大胡子听。他把狗尾巴的故事一直讲到王木匠的姑娘身上,讲到王木匠的姑娘听到这个故事后如何地激动。他还告诉大胡子,自己是一个即将复员的老兵了,也将回到自己那片土地上去耕种。信发走了,石柱等待大胡子老兵的回音。

    石柱一天比一天沉默了,他每天都要寻找事情做,或扫院子或擦玻璃,但无论做什么,总有新兵跑上去抢着干,于是他便默默走开,又寻别的事做。兵们都眼巴巴地等王木匠的姑娘来信,而王木匠的姑娘大概忙于做什么农活,把写信的事忘却了,总之石柱一直没有收到信。

    这日石柱扎着腰带走上训练场,刚在队列里站定,中队长却向他招手,他只好走出队列,听到中队长说道:

    “你就别训练了石柱,回去歇着吧。”

    石柱愣了半晌,才提着腰带走出训练场,却并没有回班里,而是在训练场旁边坐下,看着兵们训练。他已经感觉到兵们看他时的目光里,似乎含着怜情,知道自己开始远离兵们,远离兵营了。他想起大胡子老兵信中的话:

    我离开兵营的时候,我便在战友们心中死去了。

    大胡子老兵该回信了,或许他不在家中吧?石柱等待大胡子的信,其实已比等待王木匠姑娘的信更心切了。此时他渴望与大胡子老兵进行交流,倾诉即将离开兵营时的心灵感受。他没有立即答应中队长复退的原因,不是婚姻的大事没有确定,而是他不想离开兵营。眼下中队长似乎不需要他考虑了,中队长已经把他从训练场撤下来,不再需要他一二一地走齐步,不需要他去纠正新兵的动作了。

    就在那儿胡思乱想着,石柱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中队长叫醒石柱的时候,训练场上的兵们已经收操了,中队长挨着他蹲下,问道:

    “没来信?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

    石柱没有回答中队长的话,却突然问道:

    “你知道咱们中队有个姓海的大胡子兵吧?”

    中队长愣了愣,不解地瞅着石柱,说你怎么知道大胡子兵呢,大胡子早复员了,那时我还是个副队长,去火车站送他的。大胡子兵有些憨,经常不刷牙,洗脸也不用香皂,老家挺穷的。有一次跟一个兵打赌,他喝了两大口肥皂沫。中队长说到这里,不由地笑起来,而石柱却说:

    “他不是个傻人。”

    中队长止住笑,说道:

    “你问他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呢?”

    石柱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把莫名其妙的中队长丢在训练场旁。

    或许是受了大胡子老兵的启发,石柱把自己的名字、籍贯工整地写在一张纸条上,用塑料纸一层层地裹严实。夜晚,银光铺满院子的时候,石柱用铁锨在今春刚栽下的一棵小杨树旁挖个深坑,将塑料包小心地放进坑中,用已经胀热的手轻轻拍两下这包着的寂寞,然后覆上了土。

    就在他将自己的名字埋掉的第二天中午,一个新兵从兵营门口举着信,飞快地跑着,嘴里喊道:

    “石老同志,信,你的信。”

    于是有许多声音喊着“信,石老同志的信”,跟在举信的新兵后面,朝石柱奔来。大概因为石柱在兵们心中的形象不坏,兵们都想在他复退时帮他点什么,现在终于找到最能使他高兴的事情,于是都争着喊叫他,并去新兵手里夺那封信。终于有一个细心的兵发现,这封信不是从石柱的家乡山东发来的,而是四川的一个小乡村,兴奋的兵们便突然静下来了。

    当石柱接过信时,他的手都有些颤了,嘴上不由地自语道:

    “大胡子的信,大胡子老兵……”

    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石柱读完了信,他的脸上便有泪水静静地流着。这封信是大胡子老兵的妻子写的,她说大胡子在上一个月开拖拉机翻进沟里,已送了性命,他们结婚刚好半年。信的最后,那个刚成为年轻寡妇的女人写道:

    你的信写得很感人,想不到他复员多年,你们还能惦着他,我替他谢谢你们。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苦命人,看到你们的信,就像遇到了自己的亲人,可惜我的文化水平太低,不会写信,又有许多活儿等着去做,就简单地写这几句吧。

    石柱将信折叠起来,然后去了中队长的屋里。中队长正与指导员商谈老兵复退的事,见石柱进来,就相互使个眼色,想一起做石柱的思想工作,但不等他们说话,石柱已经开了腔:

    “我考虑好了,今年复员。”

    本来中队长和指导员还想多与石柱聊聊,说一些鼓励或是惋惜的话,但一下子竟卡了壳儿。

    石柱回到班里,取出自己崭新的警服,送给一个兵,说道:“我留着没用了,你用,去使馆门前站岗,不能没形象。”这个新兵拿着石柱的警服,看到石柱严肃认真的表情,就不敢推辞了,甚至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敢说。

    大概过了三五天,复退工作开始了,有几个新兵拿着个小本,请石柱留言,石柱却死活不肯写半个字,弄得几个新兵挺尴尬。石柱说:

    “留啥言,大家就忘了我吧。”

    因为复退工作太忙,中队长不能去车站送石柱,派了两名班长去,并嘱咐一定要将石柱送上车。两名班长照办了,只是在向中队长汇报时,疑惑地说:

    “他没回山东老家,上的是开往南方的火车。”

    中队长说糟了,八成要出事。但惴惴不安地过了些日子后,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中队长就渐渐地把这件事情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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