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营盘-兵营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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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其实李祥当兵是为了能娶上个老婆,目的就这么明确。李祥的母亲被村里的人骂为婊子,李祥从小就听到村人们喊他婊子崽,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喊他。据说李祥的母亲很有姿色且满怀风骚,在李祥5岁的那年,她跟着一个到乡村卖泥人的外乡汉子私奔而去。等到李祥能够听懂关于母亲的故事的时候,这个故事已经过无数次民间口头艺术的加工,被渲染得有声有色淋漓尽致了。

    可能因为老婆跟人跑了再也没续上女人的缘故,李祥的父亲脾气像头公牛,经常对着李祥暴跳。李祥自15岁以后的大多数日子里,就很少呆在父亲身边,而去过着半流浪的生活。他在一个建筑队打过工,在一家公司里当了半年内保员。这段时间里,他的主要目的是向那些民间的“武林高手”拜师学艺,耍拳弄棒,肌肉骨骼日渐强壮发达。19岁的一天里,父亲突然发现李祥已长满了浓重的胡子,且是连腮胡子,有点像村子里的那个老光棍。父亲就暗暗惊奇,但仔细端详李祥的脸盘,发现还是有许多细小的地方基本上保留了自己的原貌,相信儿子是自己的种。只是那连腮胡子让父亲想到了李祥的将来,担心李祥也会像那个连腮胡子的老光棍一样,一辈子娶不上老婆。而事实上,像李祥这样的身世及家庭环境,在乡下是被人唾弃的,这一点父亲很有自知自明。

    “当兵去吧,弄好了还能娶个老婆。”父亲对李祥说。

    就这样,李祥当了兵。

    当兵的都要经过新兵连这一关,脱胎换骨,从一个老百姓转变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李祥当的是北京武警兵,是中外闻名的外国驻华使馆警卫部队。李祥觉得父亲让他当兵走对了路,自己耍枪弄棒的功夫有了用武之地,还可以学会更多的拳术。

    新兵训练基地在京城的郊外,四周是空旷的田野。李祥被军用卡车从北京站运载到新训基地的途中,他看到了田野的庄稼已被农人搬回了家园,裸露的田地上偶尔有二三棵遗弃的玉米秸子在晚秋的风里抖动,将空旷的田野摇摆得更加寂静。这一景象给李祥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在他后来的军旅生活中,每当他闲静的时候,头脑中就闪现出干枯的玉米秸在劲风中抖动的影子。

    新兵连的生活并不像李祥想象的那样苦,但他的训练成绩并不出色。他的努力与愿望并不一致,齐步训练中两条腿从来没有走在一条直线上,他也不能在单双杠上轻松自如地打浪腾跃。只有擒敌技术的训练算是他的强项,但动作要求规范统一,与他学的民间功夫不是一套拳路,他也就显不出英雄本色。

    班长在训练结束时,都要对新兵讲评一番,被表扬的新兵抬头挺胸,无比光荣,李祥很希望班长能评自己一回。因此,每次班长站在队列前一二三又一二三地讲评时,李祥就用力地挺胸抬头,目光紧盯住班长,希望班长能看到自己,但班长的目光总不在自己身上停留。一次,李祥的目光随着班长的目光摆动时,班长终于看到了他,猛地瞪眼说道:

    “李祥,你在队列里动什么?”

    李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随班长的目光转动偏移了,忙摆正头目视前方。

    班长并没有就此了结,看了李祥半天,命令道:“出列!”

    李祥满脸涨红,向前跑两步,立定。班长又喊向后转,他就转身面对着一列的新兵。

    “说吧,为什么在队列里乱动。”班长说。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动什么?”

    必须要讲明个原因,但李祥的确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不能说希望班长表扬他的话。

    “我……觉得脖子有点痒。”李祥低声说。

    这个理由是很充实的,却惹恼了班长,狠批了李祥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最后,班长盯住了李祥的连腮胡子。

    “你多大啦?”班长疑惑地问,问后又愣瞅李祥的脸。

    “19岁。”

    “不对吧?”班长扫了一眼前面的一列新兵又说:“看样子你比我还大,你看看哪个新兵能比你大?你是虚报岁数当兵的吧?”

    李祥瞅了班长一眼,不知如何回答。

    班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开饭的哨声吹响了。班长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个重点兵,当心在他身上出漏子。

    于是,当上边对新兵的思想进行摸底调查时,班长就把李祥作为重点人报了,并针对他的家庭情况作了一番分析。部队有条经验,那些缺父少母的家庭的新兵,是重点教育对象。上级表扬了班长善于发现问题和分析问题的能力,嘱咐班长对李祥重点防护。

    二

    但后来当兵不久,李祥就忘掉了当兵娶老婆的惟一目的,而迷恋上了班长的职务。如果有人问他在部队最崇拜的人是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新训班长。

    李祥到死也不知道新训班长把他列入了重点人的一小撮里,李祥走进部队认识的第一个人是新训班长,班长教他走路,教他成为一个合格军人。在他的眼里,班长的头上有一个耀眼的光环,是那么威严而神圣,班长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魅力。当然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崇拜班长,所有的新兵都把班长仰视为皇帝一般高大,班长是他们的指路明灯,是他们心中的太阳,班长的喜怒决定他们一天甚至每一刻的幸福和快乐。班长的脸上晴空无云,他们的心境便明亮愉快,班长脸色阴郁灰沉,他们便感到沉闷压抑。新训班长带领新兵走了3个月的齐步正步,影响他们的却是整整一生。

    起初李祥还没有要当班长的欲望,只是觉得班长是个人物。他给班长洗裤头端洗脚水,每洗一次裤头都感觉到一次幸福,新兵们都争抢着为班长做这种事情,机会很难得。新兵们从做这些事情当中,捞到班长的表扬,即使片言碎语的表扬也足使他们心满意足。

    李祥终于受到了班长的表扬,不是在训练场上,也不是因为洗裤头积极主动,而是在一次劳动中。卡车从城里给新兵运来了大米,班长带着新兵卸车,一麻袋大米200斤,4个新兵抬着都非常吃力,李祥却把后背朝卡车边沿上一靠,对车上几个新兵说:

    “架上一袋。”

    几个新兵停住了手,瞪眼去看班长。

    班长对着李祥撅着的屁股踹一脚:

    “你找死呀!”

    新兵们一阵哄笑。

    “我能,”李祥撅着的屁股拱了拱,仍弯着腰坚持说:“我扛过。”

    班长突然笑了,眯起不大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李祥几眼,纵身跳上卡车,指挥几个新兵将一麻袋大米轻轻抬到李祥背上,并命令几个新兵帮李祥顶着,然后对李祥说:

    “别慌走,等我下去。”

    班长本想跳下车指挥新兵帮助李祥扶住麻袋,但不等他说完话,李祥便一拱背,驮起麻袋就走,把几个新兵甩在一边。大家都吃惊地愣在那里,看着李祥稳稳当当地驮着大米向伙房走去,半晌才发出了惊叹声:

    “呀咦——!”

    这时班长也粗粗地呼出一口气:

    “好家伙,愣着哩。”

    劳动结束讲评时,班长站在队列前评到了李祥,说他不怕苦不怕累,重活脏活抢着干,值得同志们学习。李祥在队列里听到班长讲评自己,慌忙立正,浑身激动不止,血液加快了流速,最后竟突然地遗精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传遍了他的全身。之后,他就感觉到精液顺着大腿缓慢地向下爬行,热热的,痒痒的,像一条毛毛虫的蠕动,他便用力地夹紧了双腿。这时班长仍在讲评,但评的是其他新兵,李祥便忙里偷闲地想到了自己的第一次遗精。那是他在初一的期末考试中,老师宣布考试时间已到,喊一声起立,让同学们把手背到后面。而此时李祥的一道数学题才做了一半,他知道后半部分怎么做,就利用站着的时间拼命地写,老师从前排开始收卷,很快地要收到自己的了,这时候他觉得裤裆湿乎乎的一片,握笔的手抖动得无法写字,就软软地松开了手中的笔。起初他认为自己急出了尿,但跑到厕所翻卷了短裤细看,才发现是些粘液。从此这些东西便在半夜里很有规律地定期生产出来,弄脏了他的被子床单和数不清的一些短裤。

    班长把李祥讲评得激动地遗精之后,李祥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愿望:

    “我要当班长。”

    这个念头冒岀之后,就牢牢地在他心中扎了根,改变了他以后的生活色泽。

    他开始模仿班长的一举一动,班长的声音,还有班长讲评时的那种神态。一次他和班长同在厕所小便,班长小便后潇洒地抖动一下性器官,待班长走后,他在厕所里把这个动作重复地模仿了几遍。

    训练场上休息的时候,他跑到操场边上学着班长的声音喊口令:

    “向后——转,向左看——齐!”

    没喊几声,许多新兵就都围拢上来,莫名其妙地看他,然后又发出哄笑,他便讷讷地走开了,满脸涨红。之后,他再也不敢公开模仿班长的动作,而是背后小声咕噜。一天夜里他在被窝里模仿班长的讲评,先是表扬了排头的大个兵训练刻苦,又表扬四川的小个兵进步很快,讲着讲着不由地喊了一声:

    “出列!”

    新兵们都刚睡去,被他一声喊惊醒了,班长低声命令坐起来的新兵,说道:

    “是李祥说梦话,都睡吧。”

    班长确认为李祥说梦话,但班长经常听到李祥夜里喃喃自语,就觉得有必要和这个重点兵谈一次心。

    中午时分,班长把李祥叫到屋子的西山墙根下,那里有几副双杠和一个擒敌技术训练的大沙坑,他们就在沙坑里坐下了。李祥不知班长找自己谈什么,惴惴不安地瞅着班长。李祥看到班长抓起一把细沙,从指缝间缓慢地流下去,细沙像一道混浊的瀑布,在班长的指缝间变幻着。班长重复地做了几次,然后才问道:

    “你夜里总是说梦话,是不是有什么思想压力呢?”

    李祥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来当兵,是为了逃避什么?还是想到部队考学或者学什么技术?”

    这时候,李祥抬头虚虚地望着班长的脸。班长的脸展开了丝丝笑容,并对李祥点一下头,和声说道:

    “告诉我实话,我替你保密,信不过我?”

    李祥就吭吭哧哧地说了:

    “我、我想当班长。”

    声音不大,班长已听得真切,但班长还是追问一句:

    “什么,当班长?”

    班长笑出了声音,李祥从班长笑的神态中看出了些什么,就觉得脸腮发热,烧红了一片。班长止住了笑,拍拍李祥的肩膀:

    “很好,你的想法很好,可当班长要有过硬的军事本领,你要好好训练,打牢基础。”

    李祥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三

    新兵训练结束后,李祥再也没有见到他的新训班长,据说班长年底就复员了。李祥有些怅然,班长带着一个耀眼的光环突然从他心中消失,难免使他的心中空落落的。

    李祥分到执勤中队的擒敌班,他又有了一个班长,这个班长叫曹乃哲,由于3个字的谐音与“操你姐”相差无几,曹班长在当新兵的时候被老兵们占去了不少便宜。当了班长之后,兵们喊他时或称曹班长,或是去掉姓氏,直呼乃哲。曹班长在中队的声誉很高,但李祥总觉得他比新训班长差一截子。

    曹班长说话高声高气,咋咋呼呼的像是吵架。李祥和其他两名新兵刚分到曹班长班里的那天午饭前,曹班长要考核一下分给自己的新兵。他命令3个新兵站成一排,先打一套擒敌拳。这时候,中队的兵们都站在操场边等待开饭集合。于是围拢上去对3个新兵评头论足。曹班长就格外地威武,不时地训斥新兵,说这个兵动作不准确,那个兵的速度太慢了。正当他在兵们面前指手划脚的时候,李祥的一个踢腿动作由于太用力,竟把一只鞋踢出去,击中了曹班长的脸,围观的兵们一阵哄笑。李祥的一只鞋踢飞后并没有停下来,仍一招一式地打拳,曹班长恼怒地喊了停的口令。

    曹班长抹一把被鞋击中的脸,阴着脸说:

    “你,出列!”

    李祥没有动。李祥猜不准班长是否叫他。

    “就你,那个满脸胡子!”

    这时李祥明白班长叫自己,就挺了挺胸出列。班长把鞋踢到李祥面前,示意李祥穿上,然后拖着嗓子说:

    “瞧你这块头还挺吓人的,来吧,本班长试试你的擒敌技术如何,跟我配合一下‘夹头摔’。”

    曹班长让李祥当配手,自己主攻,但曹班长夹住李祥的头后,怎么用力也摔不动李祥,就生气地瞪李祥两眼:

    “你要配合,主动跃起做一个‘跃起侧倒’的动作。这样吧,你摔我,看我怎样配合的。”

    李祥就一个前扑夹住曹班长的头,但不等曹班长跃起配合,李祥猛地用力,竟把曹班长像拔萝卜一样提起。围观的兵们就见曹班长的身子被李祥抛向空中,曹班长的双手在半空乱抓了几下,就远远地栽在沙坑里。

    兵们又是一阵哄笑。曹班长爬起来吐着嘴里的细沙,重新打量着李祥,既羞怒又尴尬,脸上挂着几丝苦笑说:

    “噗噗,操,我操……”

    李祥傻愣着,知道自己捅了乌蜂窝,等待班长的处理。曹班长却突然笑了,对着围观的一些老兵喊道:

    “本班长手下又多了一员大将,谁不服气上来跟我的新兵过两招。”

    当然没有一个老兵站出来,曹班长也就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沙坑。这时候,李祥听到两个老兵悄声说:

    “擒敌班有了一个班长苗子啦。”

    老兵的这句话使李祥异常激动,看来自己将来接替曹班长的位置,也可以在队列前指手划脚的,让张三出列让李四向后转。

    想到这里,李祥忙感谢地朝那两个老兵傻乎乎地笑了笑。

    后来李祥听老兵们说,曹班长已经超期服役了,由于擒敌技术班没有过硬的班长,曹班长就成为中队的宝贝。中队的擒敌班是张王牌,已连续3年在上级的大比武中夺得了锦旗。李祥庆幸自己分到了擒敌班,凭自己当兵前跟着民间“武林高手”学得的功夫,参加上级的散打比武,保准夺面锦旗,夺了锦旗自然能当班长了,当了班长就要对班里的兵讲评讲评。李祥始终没忘记新训班长把他讲评得遗精的那种快感。

    按照规定,新兵们到外国驻华使馆门前执勤,必然精通警卫业务,背熟哨兵的有关职责。李祥学习警卫业务的时候,发现业务书本上还有带班员职责,带班员都必须由班长担任,所以哨兵不需学习带班员职责。李祥考虑到将来当了班长还要重新学习这部分业务,于是就将带班员的职责和哨兵的职责一起背记。只是他的背记能力不太强,结果将两种职责混在一起。曹班长提问他的时候,感到不可思议,疑惑地问他:

    “你背诵到哪儿去了?怎么背到了带班员职责,那是本班长的职责,咦!你哨兵的职责怎么背不熟练?”

    当然曹班长还没想到李祥已做好了接班的准备,曹班长只认为这个兵笨了吧唧的,背业务都乱了套。不过对于李祥这种傻乎乎的样子,曹班长已公开表露出不满。比较明显地是在一次班务会上,曹班长对班里上周的工作总结讲评之后,征求大家的意见,说道:

    “你们都说说,提点好的建议,咱们班的工作要搞好,就要靠大家出主意想办法,齐心协力。”

    于是就有一个老兵说了说。老兵说的是班里的卫生区的问题。

    当曹班长再一次问谁还有问题要提的时候,李祥想到了擒敌技术的训练问题,就很冲动地站了起来:

    “班长,我说说……”

    曹班长一愣,随即瞥几个老兵一眼,发现几个老兵都很气愤地拧着头,曹班长就用手一指李祥的鼻子,狠声狠气地说:

    “你说个球!”

    四

    新兵们开始上岗执勤的时候,已近四月底了,此时杨柳飞絮,花儿绽放,姑娘们穿起裙子在春风的抚摸中充分展示自己的青春魅力,她们的笑声也似乎格外地富有底气,嘹亮而又具有弹性。

    一行上岗的哨兵,就在这裙带飘舞笑声嘹亮阳光涌动柳絮拂面的马路上穿行,队伍中的李祥挺胸昂头,大幅度地用力摆臂。兵营和使馆区之间有一段二里多远的柏油路,哨兵在柏油路上踩出一串清脆步点的时候,总有许多行人侧目而视,这时候,走在队列外的曹班长就要喊“一二一”,或是说一些“走好”之类的话,以显示出自己的特殊身份,招引去路人许多惊奇和羡慕的目光。

    离兵营不远的马路旁,开了一家不大的饭店,装潢却很讲究,温馨而雅致。店老板是个女的,30岁左右的样子,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准她的具体年龄。她告诉别人年龄的时候总是忽大忽小,今天说28,明天可能变成32。她的真实名字也很少有人知道,店里的人都喊她梅姐,后来顾客也跟着这么叫,50多岁的男人进了饭店都会亲热地喊她梅姐,饭店也为此而得名,叫“梅姐饭店”。据传说,梅姐过去跟着一个大款去了香港,后来被这个男人踢开了,给了她几十万的青春损磨费,她就用这笔钱开了“梅姐饭店”。或许由于梅姐这段很具刺激的新闻的缘故,或者是她长得招人喜爱,总之她的饭店自开张后就很火爆,吃饭的人还要排队等位置。在饭店吃过饭的人都说饭菜口味地道,价格适宜,饭店的服务态度好。“梅姐饭店”在京城的名气越来越大,许多人开车跑很远的路,来品尝“梅姐”风味。

    近在咫尺的兵们,自然对梅姐饭店更熟悉些,尤其关于梅姐的故事。一些老兵躲开中队干部的耳目,还常去饭店光顾,但每次去吃的只是半斤水饺。遇上哪个老兵过生日,也能点几个菜要两瓶啤酒。吃完水饺后,老兵们回到班里就议论梅姐饭店的水饺真他妈邪了怎么吃怎么有味道,说着说着就扯到梅姐的故事了。李祥和一些新兵远远地坐在一边,耳朵却竖起来细听。

    梅姐闲静的时候,习惯搬一把藤椅坐在饭店门前,手里捧着个茶杯,看一条街的风景,而她的坐姿和相貌,也就在路边成为一道风景。

    这个季节,梅姐穿着一身紫红色的旗袍,衬出了她修长的腰肢,懒散地倚在椅上,面部无喜无怒,眼睛盯着马路似看非看。曹班长带着李祥他们路经饭店门前,曹班长就压抑着声音说:

    “走好,走到一个腿上。”

    其实兵们都走在一个腿上,但曹班长每次路过梅姐面前,就这么习惯性地喊一声。曹班长喊一声的同时,兵们的步点声立即有力地响起来,并都侧头去瞅一眼梅姐。

    李祥也飞快地瞅了。李祥瞅见了一团软绵绵的肉体。

    队伍中有位老兵轻声说:

    “婊姐看我们呢。”

    听到老兵的骂,李祥就想到自己小时候被人骂为“婊子崽”的话,想起了跟人私奔的母亲。这样,李祥就希望能从梅姐身上看出些母亲的影子,于是经常去瞅梅姐。

    李祥担心兵们了解到自己的家庭情况,如果大家知道自己的母亲跟野汉子跑了,他就别想当班长,班长的母亲不能是个婊子。因此,兵们问及他的母亲时,他说母亲死了,在他5岁的那年,母亲死了。他也跟着兵们骂梅姐婊子,其实他并不知道婊子是怎么回事,他骂梅姐婊子的时候,总是想到了关于传说中的母亲的故事。

    还是一个新兵的李祥,做梦也想不到像他母亲一样坏名声的梅姐,会与自己有过一段情感纠缠。这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了。

    眼下的李祥,只是在哨上感到寂寞的时候,才偶尔闪现出梅姐坐在饭店门前的影子,闪现出他去新兵连的路上看到田野上的几棵玉米秸子在风中摇摆的艰难景象。

    大多数的上哨时间,都是枯燥乏味的。身体笔直地挺着,思想却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把该想到的都想完了,就开始察看过往的行人,打量女人的走路姿态。再后来,就很想找个人聊聊天。在这寂寞中,时间过得缓慢而疲塌。

    李祥警卫的大使馆门前,有一条幽静的斜马路,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将柏油路遮挡成一条绿荫走廊。因为马路窄而斜,极少有大小车穿行,就给散步的人们留出了一个极幽静的场所。这条路上的早晨和傍晚,有位女中学生准时而来,在路边的石凳上捧书而读。曹班长也就常到这条马路转悠,围着读书的少女转一圈又一圈。曹班长是带班员,可以到每个哨位去查岗,走到一个哨位,哨兵就要给他敬礼。曹班长总是在女学生看他的时候朝李祥走去,让李祥给他敬礼。

    女学生和曹班长及李祥,就成为这条马路的主人,共同拥有一条路的幽静。

    终于有一天的傍晚,曹班长与女学生开始了对话,这是李祥早已预料之中的。曹班长围着女学生转了许多圈之后,总算在这个傍晚转到了轴心上。

    五

    如果不是一场大雨突然降落,曹班长不知还要转上多少圈,才能转到正题上。其实曹班长可以直接上前与女学生攀谈,但勤务规定严禁聊天,况且李祥还在面前死盯住曹班长,主动攀谈的影响是很坏的。

    一场大雨给曹班长找到了攀谈的理由。

    就在李祥上岗不久,豆大的雨点便落在他的脸上,正在路边读书的女学生慌忙站起来,像风中的柳条一样飘飘摆摆地扭着腰跑动,但不及她跑到路口,大雨就倾盆而下,半空中雨雾腾起,模糊了视线。雨帘中的女学生随风舞动的裙子立即垂落下去,贴紧了她的双腿。

    曹班长快步跑到李祥的哨位旁,从哨搂拿出了雨衣甩给李祥,然后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朝女学生张望。

    曹班长斜了李祥一眼,急急地喊道:“这边跑,快到这边来——”

    女学生就朝哨楼跑来。女学生和曹班长站在哨楼门口的时候,李祥咕噜了一句:

    “哨楼不准外人进。”

    曹班长盯了李样一眼,命令他站好,李祥就把雨衣帽整理一下,在雨地里直挺挺站着,隐约地听到班长向女学生问话。女学生说16岁了,刚上高一,女学生还说她的家离这儿不远,就在那座白楼的后面,曹班长就从哨楼的玻璃上朝远处的白楼眺望。后来女学生就注意到了李祥,朝李祥柔声柔气地喊:

    “哎,你怎么不进来?”

    李祥摇摇头。

    这时候,曹班长对女学生解释说:

    “他必须站雨地里执勤。”

    女学生有些疑惑,问曹班长:

    “那你怎么可以进来避雨呢?”

    曹班长笑了笑,接着又笑了笑,说道:

    “我是班长呀。”

    李祥很想说班长也不准进哨褛,但他没有说。他只是在心里愤愤地想,班长有啥了不起的,以后我也会当班长的。

    斜马路上有一盏橘黄色的路灯,每天傍晚女学生借着路灯读书。但在这场大雨之后,李祥就趁班长不注意,把路灯底座的一根电线拽断了,路灯就再也没有亮起来。女学生发现路灯坏了,傍晚时分就从这条马路上消失了。

    曹班长有些纳闷,问李祥:

    “路灯咋不亮了?”

    李祥忙去瞅黑暗中的路灯,做出疑惑的样子,半天才试探地说:

    “可能被雨淋坏了吧?”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沉默了许久,曹班长想找些话说说,随便地问了李祥的家庭情况、文化程度。李祥回答之后,曹班长叹一口气,说初中文化程度就没有多大出息了,部队的干部都是从军校毕业的,初中毕业考不上军校的。

    曹班长停顿一会儿,仰头看着天空中的星群,似乎动了感情地说:

    “我当了两年班长考了两年学,白费了劲,就是因为初中文化太低,生来就是种田的命。像你这种家庭情况,如果你是高中毕业,我就培养你当班长,然后考学,可你……,唉,你将来回家也是个麻烦事。”

    李祥忙问:

    “不考学就不能当班长了?”

    曹班长有些生气地说:

    “不考学当班长有啥用,还是要复员回乡。”

    李祥没有吱声。

    曹班长不知道李祥有当班长的欲望,他只知道班里的新兵王楠很想当班长。王楠是个城镇兵,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想当兵考军校。王楠当兵后才听老兵们说,参加考学的必须是班长,王楠觉得这个条件不难达到,忙给家里写了封信。王楠的父亲是市里的一位副局长,从王楠信中得知王楠的中队长也是这个城市的人,就利用出差之便到了部队,找到了中队长聊聊天,并在“梅姐饭店”请中队干部吃了一桌。王楠的父亲作为基层干部,为人处事的经验丰富,没有忘记王楠的直接领导曹班长,给曹班长两条红塔山,希望曹班长对王楠严格要求,重点培养。

    不过曹班长没有详细地对李祥讲述这些内情,他以一种关心战士成长的口气说:

    “王楠的文化高,说不定能考上。”

    突然间从班长嘴里冒出个王楠,李祥愣了愣,试探地问:“王楠想当班长?”

    曹班长肯定地说:

    “他不当班长就不能考学,他当兵就是想考学。”

    李祥又问:

    “他能当?”

    这会儿曹班长才意识到自己对一个新兵说话太直率了,于是就含含糊糊地说:

    “虽然他与中队长是老乡,不过还得看他干得如何,表现不好跟谁是老乡也不行,我这一关就卡住了。”

    李祥稍稍松口气,心里却总不是滋味,想不到班里又瘦又矮的小白脸王楠已抢在自己前面了,看他平时那个笑眯眯的样子,像是个笑面虎。李祥在心里恨了王楠半天,才觉得应该和曹班长拉近关系,于是就很义气地说:

    “班长你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干得好坏一眼就能看出来。”

    六

    自得知王楠想当班长之后,李祥就看着王楠不顺眼,怎么看怎么别扭。王楠在曹班长的面前表现积极,抢着给班长倒水,给班长点烟,拿着拖把拖地板,但曹班长不在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看书,什么工作也不干。

    中队是由班长轮流值班,负责吹哨起床,开饭集合,组织其它的一些活动。轮到曹班长值班时,到了开饭时间,曹班长懒得吹哨,就让班里的兵去吹。李祥很乐意吹哨,总是抢先从班长手里接过哨,站在楼道里吹一声哨又喊一声“开饭啰”,声音既大且宏亮,拉出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

    这天午饭前,李祥吹过了哨子,发现王楠仍在屋里看书,就不满地问:

    “开饭了,没听到吹哨吗?”

    王楠只简单地瞪了下眼皮说:

    “还有5分钟,你瞎吹啥。”

    李祥愤愤地说:

    “谁瞎吹?班长让我吹的。”

    王楠这才抬起头,不屑地说:

    “操,班长让你吃屎你也去吃?”

    一句话顶得李祥半天没说出话,脸憋红了,眼睛瞪得很圆,并且朝王楠走了几步。王楠从铺上站起来,把书朝铺上一丢,满不在乎地问李祥:

    “你想打我?别看你五大三粗的,吓唬谁。”

    李祥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又握紧,却始终没举起来。他一扭身下了楼,看到曹班长正与几个老兵说笑,就走过去对班长说:

    “班长,王楠骂我。”

    曹班长显出吃惊的样子,问道:

    “为啥?”

    李祥委屈地说:

    “我说你让我吹哨,他说你让我吃屎我也去。”

    在一边的两个老兵就笑了,笑过之后对曹班长说,你班的大胡子兵真有意思。老兵还说这个大胡子新兵好大的力气,就是憨了点。

    后来曹班长可能批评了王楠,因为王楠趁班长和老兵不在屋里时,对另一个新兵说:

    “咱们小心点,班里有奸细。”

    王楠说完有意识地瞥李祥一眼,另一个新兵也就朝李祥翻了个白眼。两个人都不跟李祥说一句话,李祥在班里觉得很闷,就下了楼,跑到操场旁的沙坑里练擒敌拳,练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就练起了入伍前学的那些拳脚,许多兵围拢上去看,一齐叫好,喊叫声惊动了中队长。中队长不知出了啥事,忙赶过去查看,不由地吃了一惊。新兵下到中队这么久了,怎么没发现李祥有这么好的拳脚。

    中队长站在沙坑旁,兵们发现后就向一边闪开,李祥忙收住拳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中队长问了他一些学功夫的经历,他就如实回答了。中队长还让他用手砍了一块砖,用胳膊砸断了一根木棍,才离开了沙坑。

    第二天,中队长就把曹班长叫到宿舍,简单地问了李祥近些日子的表现情况,然后提醒曹班长要注意观察,不要粗心大意。中队长查过李祥的档案,也得知李祥在新兵连时就是重点人。李祥在社会上混了几年,身上有些痞子气。中队长这样提醒曹班长。中队长还说如果培养好了,李祥可以在散打比武中拿第一,但教育不好就可能捅娄子。

    曹班长点了几次头,让中队长放心。曹班长回到班里,立即开了个班务会,要求大家相互帮助相互监督,共同维护班集体的荣誉。曹班长说话的时候,不时地瞟瞟李祥,瞟瞟他的连腮胡子。楼道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换岗的哨兵准备出发了,曹班长结束了班务会,最后说道:

    “你们发现哪个同志有违纪行为,要及时向我报告。”

    大约过了两个礼拜的一天,李祥发现王楠在午休时,偷偷地跑到“梅姐饭店”吃饺子。中队多次开会强调不准去梅姐饭店,王楠还敢去,显然是违纪行为,应该向班长报告。但班长也不在班里午休,李祥下楼寻找的时候,恰巧碰上了中队长,就向中队长报告了。中队长“嗯”一声,说知道了你回班午休吧,到处乱跑什么。李祥认为中队长得知后应该很生气,但中队长只“嗯”一声就完了。后来李祥就对班里另一个新兵讲了这件事情,抱怨中队长老乡观念太强,明显地袒护王楠。这个新兵又将这事向曹班长汇报了,曹班长立即批评了李祥,批评他对中队长竟敢说三道四的。

    本来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曹班长也没有把李祥议论中队长的话报告给中队长,曹班长只是在与王楠聊天的时候,随便地说了这事,目的是鼓励王楠干好工作,凭真本事当班长,不要被兵们误认为是中队长老乡观念太强,为王楠开后门当班长的。

    王楠说了许多感谢班长的话。

    七

    王楠长得瘦小,却极灵活聪明,头脑中的点子很多,有些老兵都愿意向他求教,他在中队的新兵当中就显得比较突出。

    及年底,曹班长复员回乡了,擒敌班的班长人选就成了个难题,李祥虽然擒敌技术不错,长得又高又壮,但处事不稳,头脑也比较简单,中队干部都直摇头。后来就一致推选了王楠,但中队长提出应该从别的班调过去个班长,不同意王楠当班长,理由是王楠兵龄太短,经验欠缺。王楠的排长却坚持让王楠负责班里的工作,直截了当地问中队长:

    “你是不是怕别人说你有老乡观念?”

    最后中队长决定给王楠先下个副班长的命令,负责擒敌班的工作。其实和班长没什么区别,兵们都叫他王班长。

    李祥却实事求是地称呼王楠,不肯把个“副”字丢掉。即使叫王楠副班长,李祥心里也很别扭,经常直呼王楠的名字,有时还在背后愤愤地说:

    “他凭啥当班长?不就是和中队长一个市里的。”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中队长的耳朵里,但中队长并没有去批评李祥。误解是难免的,只要处事公正,议论会消失的。中队长是这样想的。中队长对王楠的要求就比较严格,在大会上批评了王楠两次。

    王楠当副班长半年后,也就是他当第二年兵的夏天,他回家探了一次亲。王楠的同学都去找王楠玩,让王楠讲一些部队的故事。王楠自然是把部队的生活描述得极有色彩,并说自己当上了班长,明年考军校,军校毕了业就授衔。

    同学们说了一些羡慕王楠的话,就有一个男同学突然冒出一句:

    “在部队当军官有一点不好,夫妻两地分居,老婆在家里当婊子你也不知道。”

    一个女同学笑着说:

    “闭上你的臭嘴,你把女的都看成什么了?”

    男同学不肯罢休,立即举出了例子:

    “咱市灯具厂的女会计,据说男人也在北京当军官,很少回家,她就跟厂长搞上了。”

    一阵哄笑,随即就有几个同学证实确有此事,并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关于女会计的传闻讲给王楠听。王楠越听越觉得这个女会计是他的中队长的妻子,就问女的叫什么,回答说叫什么芬,家住牛街一带。王楠的心猛地一沉,与同学聚会的喜悦全没了,脑子里一直琢磨着女会计的事。

    父母下班回家,王楠询问此事,母亲说传闻的事可能是真的。这座城市不大,东边放个屁,西边就嗅到了,尤其是这样桃色新闻,传得很快。王楠的父亲最后板着面孔严肃地对王楠说:

    “你就当没听说这事,别告诉你们中队长,我听说你们中队长想转业,可部队不批准,等到队长转业回来,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王楠点了头,却又追问一句:

    “其实还用我说?这种事队长能不知道?”

    父亲不以为然地说:

    “他怎么会知道?知道了早闹离婚了。”

    王楠沉默了,脑子里乱糟糟的。父亲却在一边继续议论中队长,说通过与中队长的聊天,觉得中队长是个很能干的人,在部队干下去有很大的发展。又说中队长是个直率人,挺义气的。再往下,就涉及到王楠考学的问题,嘱咐王楠抓紧时间复习文化课,不能辜负中队长的培养。

    王楠听到这儿,突然说:

    “我想明天归队。”

    八

    王楠归队刚进兵营大院,就看到中队长正组织兵们在操场训练,脸上的汗水在阳光下油亮油亮的。此时正值半下午,操场旁的杨树叶子被强烈的阳光烘烤得软绵绵地下垂着。兵营门口蹲着卖冰棍的老太太,有气无力地朝训练场喊一声:

    “冰——棍——”

    一些兵们明显地朝卖冰棍的老太太斜过眼去,中队长就训斥了兵们两句,然后卧在热烫的地上给兵们讲解动作要领。这时候王楠的鼻子发酸,满肚子的委屈,很想哭一哭。他趁中队长卧倒的时候,快速走进兵营。

    晚上,王楠去中队长宿舍,并拿了两瓶酒送给中队长。中队长显得很高兴,询问家乡的情况。王楠的头一直低着,偶尔看中队长一眼,目光也是虚虚的,大多数时间,王楠的目光停留在中队长办公桌的一个小镜框上。那个精致的镜框里,镶着队长的儿子的照片。孩子约有五六岁,一副淘气的神态。

    中队长注意到王楠盯着照片的时候,王楠不好意思地说:“这次回去,没来得及去你家里看望嫂子……回去后杂事太多。”

    中队长笑了笑,说有什么可看的,家里也没啥事,孩子放在他姥姥家里。说到孩子,中队长语气自豪地重复说:

    “那家伙,嗯,那家伙聪明,就是淘点。”

    王楠就把照片拿到手里,边端详边问:

    “队长你不想转业?”

    中队长叹一口气,说道:

    “怎么不想,你嫂子又不愿随军,可转业没那么容易,上边不批咱就得干。”

    王楠觉得无话可说时,起身告辞。中队长命令王楠把两瓶酒提回去,说你父亲带给我的心意我收下了,如果我年底能转业,工作安排的事还要找你父亲帮忙。中队长还说王楠你要干好工作,不要让同志们认为咱是老乡照顾你。王楠一句话没说,拎起两瓶酒就走,听得中队长背后又说:

    “要和你班的李祥处理好关系,抽时间找李祥谈谈心。”按照中队长的嘱咐,王楠归队后没几天,就单独与李祥谈了一次心。王楠首先对自己过去的工作失误做了自我批评,请求李祥谅解。王楠在向李祥做自我批评时是很坦诚的,觉得自己确实有错误,说话尖苛,并有些看不起李祥,王楠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说着说着就流泪了。后来他说到了中队长,说中队长并没有老乡观念,希望李祥不要乱说什么了。

    李祥被王楠的眼泪弄软了心,但仍不以为然地说:

    “有没有老乡观念大家都清楚。”

    王楠心平气和地问:

    “你说具体点。”

    李祥本想说王楠当副班长的事,但又碍于说出口,就默不作声了。王楠就叹息一声说:

    “你不了解中队长,他其实也很不容易,我们都不了解他……”

    这次谈话后,李祥表面上很少与王楠正面对抗,但他还是告诉别的兵,说王楠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请求支持一下副班长的工作。李祥颇为得意地说:

    “我要给他出难题,他那班长能当成?”

    这话很快就传到王楠耳朵里,王楠就对告状的兵说:

    “他说的没错,没有大家支持,我的工作就没法干。”

    及年底,王楠由副班长提升为班长。这时候,在兵们当中传说中队长正闹转业,但到了年根,中队长仍像过去一样带着兵们出操、训练、查勤,据说是上级没批准他转业。兵们围绕中队长转业的话题议论了几天,有的说明年中队长要提升,首长们不舍得放他走。有的却认为中队长并不想转业,比如某中队的中队长闹转业,工作都不干了,结果上级就批准了。还有一部分转业干部,是工作能力差或是犯了错误。李祥听到这里,就粗声粗气地说:

    “队长想转业,也去犯错误呀。”

    班里的兵们觉得李祥的话离谱,都闭了嘴,有的还斜眼瞅一瞅坐在一旁的王楠。王楠正在喝茶,茶水太烫,但他却非要喝不可,于是就不停地对着杯子吹气。班里一时极静,只有王楠吹气的声音,吹得兵们心里发慌。

    九

    转过了年,柳枝吐芽时节,上级下来两名干部住进了中队。消息很快传开了,中队一名战士给上级写了信,状告中队长与“梅姐饭店”的梅老板有不正当的关系,另一条告中队长老乡观念太重。

    调查工作开始后,住进中队的那位少校警官去了一次“梅姐饭店”,找到了梅姐了解情况。少校的话很委婉,但梅姐还是听明白了,关于这种谣言,时常扰乱梅姐的心,所以梅姐异常地愤慨,把少校轰出饭店,说道:

    “你们再造谣,我去告你们!”

    少校又找中队长谈话,中队长坦率承认与梅姐认识,前不久还去饭店联系泔水一事,梅姐饭店的泔水很多,可供养几头猪的,中队的猪场正缺泔水。少校也找了王楠谈话,了解中队长是否有老乡观念。

    调查组到来后,李祥很高兴,对兵们说王楠的班长当不长了。随着工作深入开展,少校发现写告状信的人很可能是李祥,兵们都这么说。李祥没当上班长,对中队长意见很大,常在背后发牢骚。经过调查,中队长与梅姐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告状信是有恶意的。

    少校决定直接与李祥交谈一次。

    李祥坐在少校面前有些拘谨,少校说没什么大事咱们随便聊聊,但李祥仍随便不起来,少校问一句他回答一句,最后少校问:

    “你写没写告状信?写了也没关系,要如实地说。”

    李祥这才觉得少校的谈话是冲自己来的,他就猛地站起来,赌咒地说:

    “谁他妈写的告状信,叫他得癌症。”

    事情到此就没法进行下去了,少校第二天便离开了中队,以诬告了结了告状信事件,向上级写出了具体调查情况。调查组虽然走了,但中队的兵们私下议论起此事,都肯定告状信是李祥写的。李祥认为向少校反映告状信是他写的人,一定是王楠,李祥就在一次争执中差点动手打了王楠。

    中队干部意识到李祥不宜呆在王楠班里了,正巧中队的饲养员因病住了院,李祥力气大,就决定让李祥去蹬三轮车拉泔水喂猪。尽管李祥不愿意当饲养员,但队长找他谈话的时候,他却气呼呼地说:

    “操,喂猪就喂猪。”

    李祥就搬到了养猪场去住。

    养猪场离中队较远,在城郊外的一个水塘旁边,附近是郊区的一个村庄。猪场有一排由东向西的猪圈,圈里只有4头肥猪,其余的都是刚买来的猪崽,有13头,都在外面的空地上疯跑。在猪圈的东边,有两间低矮的瓦房,里面的一间有一铺土炕,便是饲养员的床铺了。外面的一间屋子有一大一小的两口锅,小的与土炕串联在一起,是用来做饭的,饲养员是自己开灶。那口大锅是给猪煮饲料的,两口锅灶并排在一起。

    刚走进猪场,有股难闻的气味,李祥翕动两下鼻翼,朝地上唾口痰。但绕猪场转一圈后,他就笑了,觉得这真是个好地方,像农村的一家住户。再看满地跑的猪崽,就更开心了,他试探着朝一头白身黑斑的猪崽走去,猪崽就仰起头看他,等他伸手刚一挠它的肚皮,这小东西便随势躺倒,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李祥有股说不出的高兴,对准猪崽的肚皮拍一巴掌,说道:

    “他娘的。”

    猪场有几个泔水点,“梅姐饭店”是刚联系的,因为前些日子告状一事,中队长一直没去具体商谈。李祥当了饲养员后,中队长带他去饭店与梅姐商谈,按规定中队每年付给饭店500元的泔水费。梅姐看到李祥后,也被他的满脸胡子吸引住了,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对中队长说:

    “泔水的钱就不要了,让你的这个老兵每天帮饭店搞搞卫生。”

    中队长说可以的。中队长对李祥交待了一番,板着面孔说道:

    “勤快点,多帮梅老板干点活。”

    告别的时候,中队长很想把前不久发生告状一事对梅姐解释清楚。中队长刚说了个开头,梅姐就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半开玩笑地说:

    “你想梅姐,梅姐也不想你呀。”

    中队长走后,梅姐才知道李祥兵龄并不长,她问了李祥的一些情况后,就带着李祥去了饭店的厨房,告诉李祥泔水桶的位置,让李祥拉走泔水后,要把泔水桶附近清理干净。泔水桶很大,有点像汽油桶,共有两只,里面装满了剩菜饭及鱼肚子鸡肠子,气味很大。李祥开始整理泔水桶时,梅姐就忙扭身离去。

    李祥瞅着梅姐的背影,低声咕噜句:

    “婊子姐,还嫌脏哩。”

    每天都去饭店拉泔水,偶尔遇梅姐,李祥便叫一声“梅老板”,梅姐“哦”一声,再也没有多话可说。一个拉泔水的兵,梅姐是不会太注意他的。梅姐极少去厨房,饭店营业时,她都是呆在前厅与客人周旋,这时候她不像闲静时那样忧郁寡言,而是满面笑容,热情地招呼顾客。许多老顾客进店后,要与梅姐说笑一会儿,有的男客还厚着脸皮在梅姐的脸上抹一巴掌,然后被梅姐对准肩膀打两下,忙笑着躲开。

    李祥看到这种场面,心里就骂梅姐,但骂过之后,又总想去看,暗暗地去观察梅姐的举动,希望能看到更精彩的一幕。

    十

    虽然是一个人呆在猪场,李祥却不习惯睡懒觉,大约就在中队的兵们出早操的时候,李祥已绕着猪场跑了十几圈,额上渗出汗珠。他在猪场当中站住,往四周扫视着,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主宰一切,生出一种至高无上的快感。他傲慢地看着远处的几株柳树,看着一排猪圈和两间瓦房,最后看到了挤卧在一起的猪崽。

    李祥朝猪崽走过去,两手卡腰,拖着长腔吆喝:

    “起床,起床——”

    猪崽并不听他的吆喝,只是翻了个身子,懒散地伸了伸四蹄。李祥很生气,猪崽竟敢不听他的指挥,他是这些猪崽的主人,不听指挥是不想活了。这样想着,李祥就朝猪崽踢几脚,惊得小东西四处乱窜。李祥在后面追,猪崽绕着猪场院子一圈又一圈地跑,李祥追着追着突然有了灵感,就高声喊道:

    “一二一,一二一。”

    起初猪崽们并不听他的“一二一”,都乱乎乎地跑。然而,李祥每天早晨都扎着腰带,手握一根柳条,赶着猪崽满院子跑,嘴里喊着口令,跑在队伍外面的猪崽就挨了柳条的狠抽,这样只跑了十几天,猪崽似乎明白了如何才能不挨打,一个跟着一个地排着长队跑,且渐渐地适应了李祥的口令,一个个昂着头,有节奏地跃动身子。

    李祥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满足之后欲望更高了,开始从各方面对猪崽进行严格管理。喂食时吹哨,吆喝“开饭啰”,等到猪崽都跑到一条很长的木槽前整齐地排好队,李祥就开始讲评了,他指着那个白身子黑斑的猪崽说:

    “花脸近来表现不错,尤其是今天上午的训练……”

    猪崽都急得拱槽子,哼哼唧唧地叫。李祥不理会它们,你哼唧你的我讲评我的,讲了“花脸”,又去评“黑豹”,把猪崽挨个讲评一番,过足了讲评瘾后,才往木槽里倒食物。时间久了,猪崽们掌握了规律,听到了哨子响,跑到槽前站好,却不急着把头伸进槽里,也不卖力地哼唧了,都比较耐心地等待李祥讲评,直到李祥把食桶敲两下,猪崽们才忙朝木槽里伸头,身子拱来拱去。

    李祥就站在一边笑,这种快感比他在新兵连被班长讲评得遗精了的那种感觉都舒服。现在李祥站在猪崽面前讲评的时候,脑子里就浮出新训班长的形象,说话的声音也就不知不觉地模仿了新训班长的语调。当然他也常想起站在队列里激动地遗精的那一刻,想到这些的时候,他便快活地叫一声:

    “日他娘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使李祥很不满意,猪崽们随地大小便,弄得院子到处是猪屎猪尿,他决定对猪崽进行教育,首先开了个“班务会”,对着卧在地上晒太阳的猪崽提了许多条要求。他在院子里用砖头圈出一个空地,然后从猪场旁挖来许多细沙铺上去,并在沙地上插上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厕所”两字。李祥自己带头在沙地上大小便,看到不去沙地大小便的猪崽就用柳条抽,直到把憋了半天屎尿的猪崽赶进沙地里才罢休。

    但也有一头猪崽很笨,怎么抽它就是不知道去沙地上大小便,李祥为了改掉它们的不良习惯,经常蹲在院子里半天,盯住不守纪律的猪崽。那头很笨的猪崽名叫“黑蛋”,被李祥打得不知如何是好,每次大小便时,看到李祥朝它走去,四只蹄子就软了,一下子蹲在地上。李祥没有用条子抽它,学着当年班长骂他们的口气说:

    “瞧你笨不拉叽的!”

    然后,他怜爱地将“黑蛋”抱起来,送到沙地上。“黑蛋”终于明白了,大小便要去“厕所”里。

    “厕所”里的泥沙一个礼拜换一次,反正李祥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将猪粪堆在一起,用铁锨拍打的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就像班里搞卫生整被子那样认真。猪圈里的4头肥猪,也被他收拾得很利索。

    除去拉泔水喂猪,李祥还去菜市场捡些白菜叶之类的东西,也去附近的野地里割些草。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坐在院子里,抚摸着那头“花脸”猪崽,回想新兵连的生活,想在大使馆站哨的那些日子,也想饭店里的梅姐与客人打笑的场面。

    猪崽们在李祥的精心喂养下,长得又肥又圆,一个个都是百十斤,跑起来显得很笨拙,渐渐地不太使李祥满意了。圈里的4头肥猪已经卖掉了,中队长派司务长带着十几个兵把它们拉走了。兵们都带着电警棍,跳进猪圈野蛮地把肥猪击倒,捆绑后架在三轮平板车上。李祥坐在墙根下,听着肥猪哀嚎,看着猪崽在院子里惊恐地乱窜,始终没说一句话。等到猪场重新静下来后,他显得浑身无力地站起来,用扫帚将已空了的猪圈清扫净。

    他瞅着已经长肥了的猪崽,感觉到一丝失落感。肥了的猪崽终究要卖掉,还要再买猪崽,要多买几头,他想应该去找中队长汇报一下。他还想到自己管理一个猪场,按说应该给自己下个班长命令,这也要和中队长说一说。

    夏季将要结束的时候,中队长突然来到猪场检查工作。因为上级要对猪场统一检查评比,中队长就忙到猪场看一看。绕猪场转了一周,中队长不由地发出“啧啧”的称赞声,表扬李祥把猪场搞得很有条理。李祥跟在队长身后转,队长表扬一句,他就咧嘴笑一下,等到队长把里里外外看遍了后,李祥就忙说:

    “队长你还没看见它们出操和集合呢。”

    中队长愣了愣,疑惑地看李祥。

    李祥欢快地跑进屋取出腰带,又快速地从墙上摘下那根柳条,然后吹响了哨子。猪崽们认为开饭集合了,都跑到木槽旁竖起耳朵,等待李祥讲评。已长大了的猪崽比过去更安分了,显得沉稳而有耐心。

    但李祥没有像过去那样讲评,而是挥挥柳条,然后喊“一二一”,猪崽就排着队绕院子跑,李祥边跑边说:

    “瞧,队长你瞧。”

    引得中队长开心大笑。中队长这回放心了,估计猪场在检查评比中肯定拿名次。看到中队长满脸兴奋,李祥趁机凑上去,详细说了再买猪崽的计划,中队长满口答应,但说要等到秋后卖了这批猪崽才行。

    接下来,李祥吞吞吐吐地问:

    “队长你说猪场也算一个班吧?”

    中队长没听明白,瞪着眼看他。他便进一步问:

    “猪场也算个饲养班,也能下班长令吧?”

    终于听明白了,中队长就笑了,本想说你李祥给谁当班长,给这群猪?再说也没有饲养班这个编制呀。但中队长脑子突然转了个弯,没有这么对李祥解释,中队长反问李祥:

    “你年底复不复员?不复员就给你下个班长令。”

    中队长看到李祥很适合喂猪,中队的猪场一直没有一个责任心强的饲养员。兵们都觉得喂猪不是当兵干的事,都怕父母及女朋友知道自己是个喂猪的,所以都没干几个月就闹情绪,不给调动就把猪给喂死了。所以中队长很想让李祥再喂一年猪,能否下班长令,那是以后的事了。

    李祥立即下了保证,说留一年就留一年。

    十一

    像往常一样,李祥去“梅姐饭店”将泔水装上三轮车,正准备离去,瞥眼看到饭店正厅有五六个男青年,正与梅姐调笑,他就磨磨蹭蹭地整理三轮车,斜了眼瞅着。起初梅姐并没有生气,男青年让她喝酒就喝了一杯,一个留长头发的家伙摸了梅姐的头,梅姐笑着打了他一巴掌,然后梅姐就急欲离去,但男青年却忽然抱住梅姐的腰,想让梅姐坐在他的腿上,梅姐就叫起来:“放开放开,你们喝醉了!”

    长发男青年不听梅姐的喊叫,把嘴硬要向梅姐脸上凑,此时已是晚上11点多了,饭店只剩下三四个客人,见状忙起身而去。于是,那几个男青年更放肆起来,梅姐就朝厨房喊了谁的名字,厨房出来两个厨子,一胖一痩,赶上去想把梅姐解救出来,却被男青年们打倒了,一个男青年拔出刀子,猛地掀翻了餐桌,饭店的服务员吓得直叫,躲在旁边不敢动弹。

    看来事情要闹大了,李祥心里想。李祥还想梅姐这婊子怎么正经起来了,样子像被污辱似的。李祥甩了几步就冲上去,左右开弓“啪、啪”几下,有几个家伙便倒下了。拿刀子的青年猛地朝李祥刺去,惊得梅姐失声叫道:

    “快躲开呀——”

    李祥稳稳地站着,伸手抓住握刀子的那只手反拧,就把男青年的胳膊拧到后背上。李祥随势抓住男青年的腰带,把那家伙提起来,朝躺在地上的几个家伙扔去。

    当即都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李祥背着手,觉得应该对他们讲评讲评,于是就一个一个地指着批评,说你们这两下子还敢出来胡闹,功夫差远了。讲评完了,李祥命令他们把掀翻的桌子扶起,清理干净地毯上的脏物,掏了饭钱,然后才说:

    “滚吧,看你们再敢到我的饭店里逞能。”

    那伙人刚走,饭店的厨子和服务员就发出一片叫好声,围着李祥问这问那的。梅姐已从惊恐中醒来,盯住李祥的连腮胡子说:

    “太感谢你了。你刚才说什么?说这是你的饭店?你真想开饭店,咱俩合伙,请你当保镖。”

    李祥摇摇头说:

    “我干么当保镖,我不干。”

    梅姐忙说:

    “不是这个意思,让你当餐厅经理行吧?”

    李祥仍旧摇头说:

    “我干么当经理。”

    梅姐笑了,盯住李祥的连腮胡子问:

    “你说吧,你想当什么?我都答应。”

    站在旁边的两个男厨子“咯咯”地笑了,梅姐的脸红红的,扭头瞪了厨子和服务员一眼,说道:

    “这儿没你们的事。”

    都慌慌退下去。梅姐便坦率地与李祥谈条件,愿以每月千元的工资聘用李祥为餐厅经理。如果李祥同意,她立即去与中队长商量,每月付给中队千元的劳务费。

    李祥红着脸站起来说:

    “我还是一个兵哩,我负责喂猪呢。”

    说完,蹬着三轮车就走,留下梅姐独自茫然地坐在空落落的餐厅里。

    第二天,李祥去厨房提泔水,两个厨子就朝李祥直乐,夸李祥有福气,说梅老板看中你了,想让你当男老板哩。李祥不吱声,提完了泔水又搞卫生,两个厨子就觉得没趣了,胖的就对瘦的说:

    “咱怎么就没个女老板看中了。”

    瘦的笑弯了腰,说道:

    “你想什么美事!梅老板说这个喂猪的兵,很像美国西部片里的男主角,你没听见?西部片里的男主角不是流浪汉就是逃犯,倒是没有喂猪的。”

    正在说笑的时候,梅姐走进厨房。梅姐好像一直在等待李祥一样地问:

    “你来了。”

    李祥瞅了瞅两个厨子,似乎又怕厨子取笑,犹豫地说:

    “卫生搞完了,梅老板。”

    梅姐问他饿不饿,请他去吃点东西。李祥忙摇摇头说:

    “我要赶快回去,猪场还没人照料呢。”

    每次与梅姐谈话,他都显得很紧张,不等梅姐把想说的话说完,李祥就提出猪场需要照料的理由,匆匆离去。梅姐觉得奇怪,难道那个猪场对他这么重要?许多男人想接近梅姐,但她都想法回避了。梅姐想不到自己会主动去接近一个喂猪的兵,而这个兵却对自己如此冷淡,都说当兵的憨,或许是这样吧,梅姐心想。

    梅姐决定去看看李祥的猪场,梅姐观察了李祥许多天,看着他一只手将很重的泔水桶提起来,看着他的连腮胡子刮了又长,长了又刮。梅姐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李祥说:

    “阿祥呀,带我去你的猪场玩吧?”

    李祥不由地挠挠头,他还不适应梅姐叫他“阿祥”,不好意思地说:

    “你不能去,梅老板,又臭又脏。”

    梅姐拉长了脸,很生气的样子说:

    “我想去看你会不会喂猪,不敢让看呀?”

    李祥立即争辩几句,说自己养猪才专业呢,吹了半天牛皮后,就一挥手说:

    “不信你跟我去看!”

    梅姐开着自己的夏利小车,跟在李祥的三轮车后面。李祥用力蹬着三轮车,遇到上坡路就撅起屁股一拱一拱地蹬。梅姐从车窗探出头,笑着喊:

    “悠着点,阿祥——”

    梅姐叫“阿祥”的时候,她就想起了电影《骆驼祥子》中的祥子,于是梅姐的脸蛋微红,叫声清脆甜润。

    李祥听不懂梅姐的叫,只用力蹬车,想尽快让梅姐看到他的那群猪。

    十二

    那天梅姐在猪场情感冲动,几乎失去控制,她想不到会在比自己小五六岁的一个兵的面前,将自己的软弱和心迹暴露无遗。

    李祥很高兴能有人看到他指挥一群猪崽时的威风,他在梅姐面前充分地显示出自己的领导才能,使梅姐大为惊讶。梅姐想不到又粗又壮的李祥却很有耐性,心细点子多。他训练猪的才能完全征服了作为饭店经理的梅姐,她相信他管理一个饭店也会很有条理。

    梅姐啾着猪崽大小便的沙地,瞅着标有“厕所”的木牌,笑着问:

    “你怎么不愿到我饭店干呢?”

    李祥嘟囔一句:

    “我喂猪呢。”

    梅姐继续说:

    “你年底复员吧?复员了可以去吧?”

    李祥忙说:

    “我今年不走,我明年要提班长了。”

    梅姐显然不能理解李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梅姐说当班长没啥用,当班长才挣几个钱,你别傻了阿祥,你不愿跟我一起干吗?梅姐本想说“你不喜欢我吗”,但没有说出口。

    李祥仍小声嘟嚷:

    “我明年就能当班长。”

    梅姐气呼呼地不吱声了。停了一会儿,李祥突然问梅姐:

    “梅老板,别人都骂你……骂你婊子,你不会吧?”

    梅姐没想到他会问这种事,她的脸色立即苍白得吓人,嘴唇不停地翕动,目光直直地盯住李祥,渐渐地,泪水便流了出来。李祥惊慌了,他很少看到女人哭,尤其像梅姐这种身份的女人。他嘴里说着对不起,两手不停地相互搓着,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他认为梅姐会发脾气,然而没有。梅姐流着泪显出委屈的样子。你别听一些人胡说八道,你一定听到一些谣言,梅姐这样说。梅姐说我是离过婚,但不是那种胡闹的女人,我得到的钱是该得到的,我现在靠正当生意挣钱,别人说什么我管不着。梅姐最后有些生气地指着李祥说:

    “原来是这样的,你瞧不起我呀!谁是婊子?你听谁说的?”李祥不知如何对答。后来李祥突然想到自己的母亲,就把自己母亲的故事告诉了梅姐,把自己从小忍受的屈辱及他15岁后的流浪生活诉说出来,以证实自已没有什么恶意。

    李祥低声说:

    “我爹让我当兵就是为了能娶个老婆,我告诉你的话不要对别人说。”

    这会儿梅姐愣了,半晌才点点头。李祥的身世感动了梅姐,她劝李祥说:

    “你不用担心,你会有钱的,也会娶到老婆,凭你的真本事。”

    说着,梅姐把手放在李祥头上,一副怜爱的样子,像李祥抚摸猪崽那样地轻柔,从头顶滑到了李祥的连腮胡子上。梅姐感觉到了粗硬的胡子的力度,她的手便愈加用力。

    李祥缩头缩脑地说:

    “梅老板……”

    梅姐看着他的连腮胡子说:

    “叫我梅姐吧。”

    这时候,李祥浑身抖动,并不停地四下张望,梅姐问他,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害怕。”

    接着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梅姐便从他的连腮胡子上缩回了手,叹息一声说:

    “你还是个小娃娃呀。”

    离开猪场的时候,梅姐再三叮嘱李祥年底一定要复员。梅姐说阿祥你还小真的不懂,你听我的没错。

    李祥似乎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李祥好容易才睡过去。他做了一个梦,怀里抱着那头“花脸”猪崽,看到梅姐蹲在插有“厕所”木牌的沙地上,像猪崽一样小便,再后来就觉得腿下凉乎乎的,醒后知道自己遗精了。

    十三

    中队长没有失言,在秋后卖了猪后,又买了15头小猪崽。李祥又忙着整理了猪场,开始训练刚买的猪崽。

    一晃,树叶飘落干净,露出光秃的枝桠,在劲风中“吱吱”地响着。猪场旁的水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北风从冰面上滑过,吹起冰层上的碎雪。

    初冬就这样来到了猪场。

    这天早晨,李祥带着猪崽跑完了早操,便在大锅里搅拌猪食,待吹过开饭哨后,却发现少了3头猪崽,就气呼呼地丢了桶去寻找。这批猪崽不如上批听话,训练了很长时间仍有个别的不听指挥。李祥想起了他们当新兵刚下班不久,曹班长说过的一句话,不由地学着曹班长的口气说道:

    “这兵一批不如一批!”

    走出了猪场,就发现3头猪崽正小心翼翼地走在水塘的冰层上。李祥知道冰层还没冻实,就远远地喊叫:

    “站住,向后——转!”

    猪崽不听他的“向后转”,仍旧朝水塘中间走去,李祥有些慌了,忙朝水塘跑去。水塘中间一带的冰层比边带的还薄,这些小东西不想活了。正想着,听到一声响,眼见3头猪崽踩塌了冰层掉进冰窟里。

    李祥赶到水塘边,踩在冰层上就听到“咯咯吱吱”的冰裂声,他忙卧倒,想起战术训练中的动作,便匍匐前进。然而,还没接近冰窟,身子下的冰层突然塌下去,他掉进了刺骨的水里,于是他叫了一声:

    “咦,娘的真凉。”

    他捞到一只猪崽推出冰层,捞到第二只时,就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浑身的力气使不上去,身子僵硬地向水底沉,这才想到不妙,心里骂道:

    “日他娘,坏事了。”

    真坏事了。他沉下去再也没有浮上来。

    两天后,中队长发现中队食堂的泔水桶溢了出来,才想起李祥,心想这兵怎么也懒了。中队长骑上自行车去猪场批评李祥,到了猪场后就傻了眼。

    兵们费了很大的周折,才将李祥打捞出来,人已泡胀得变了形。中队将此事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派人到中队进行了调查,认为这不算事故,而是一件好事,写出了很厚的材料。

    李祥被追认为共产党员,评为烈士。上级在中队隆重召开了追悼烈士的大会,整个兵营的操场上站满了兵。

    兵营的围墙外,探出许多群众的头,都是看热闹的,不知道被追悼的兵为何成为烈士。然而,在说笑的群众中却有一个女人哭出了声音,人们把头从围墙上扭过来,惊异地看她。

    她肯定是梅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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