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兵营,习惯把军人的妻子叫家属。
中队长江波的家属叫秋草,虽然是山沟沟熟透了的女人,却有着颀长的身材和光洁的皮肤,那种美丽与她所处的环境比较吻合,很像山洼里悄然开放的一朵小花,或是深谷陡峭之上斜逸出的一处风景,宁静中透出恬淡高雅的风韵。就冲这一点儿,当时血气正盛的江波心花怒放,说管她是城市还是乡下的,迟早要随军,于是把马秋草定为“军用品”。
嫁了个警官的秋草,心满意足地在乡下清新的空气中,为江波生育了孩子。男孩的名字叫小龙。江波的母亲去世早,多病的父亲曾是江波的牵挂,娶了秋草就去了份惦念,这女人孝敬老人,又具有承受劳苦的弹性,种了几亩地,猪圈里还饲养了两头肥猪。秋草只有两个心愿,一个是盼江波回乡探亲,夫妻夜里欢乐了,白天就跟在肩扛黄牌的男人后面,从家门前的大街上一趟一趟地走,让许多羡慕的目光从她身上漫溢之后,留下流水滑过般的快感;另一个心愿是熬到江波当兵十五年,随军去北京。村人们都知道秋草迟早要去北京的,北京有天安门有我们的总书记,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晃荡的,于是常有女人笑着问秋草:
“快随了吧?草。”
秋草一仰头,脆脆地答道:
“早哩,还有两年。”
秋草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春上,到了夏天,她就穿着裙子到部队探亲了,穿裙子的季节,能够充分展示出她的线条,以及与城市女人不同的健美的肌肤。
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秋草走进寂静的兵营,在寂静的背后,秋草感觉到一股激情正涌动着,那便是一个个沉睡的年轻的生命。半个小时之后,这些鲜活的生命便在沉静的操场上汇成一条奔腾的河流,那种景象曾使初进兵营的秋草无比感动。
二
早饭后,兵们都知道中队长江波的家属来队了,兵们的脸上就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兴奋,见了江波便笑着说:
“听说嫂子来了,是吧队长?”
江波也便露出平时少有的微笑,说道:
“来了,你们去屋里坐呀。”
兵们嘴里应着,心里却知道还不是去看望嫂子的时候,嫂子刚来队,自然有几句要紧的话告诉中队长。兵们相互传说,今天上午不训练了。通信员领着队长的儿子江小龙在操场上转悠,中队长宿舍的门实实在在地掩紧了。兵们有的坐着马扎写家信,没有家信可写就拿着一本书胡乱地翻。但是8点半时分,集合哨在楼道里“嘟嘟”响起,兵们朝操场张望,中队长已经扎着腰带立在操场当中。
集合完毕的队伍开始绕着操场转圈,中队长江波喊了“一、二、三、四”的号子,嗓音比过去显得沙哑,兵们却在沙哑且有些磁性的声音里莫名地亢奋起来,都伸长脖子喊号子。中队长屋子的那扇窗户,便在口号声的震颤下敞开了,露出秋草的身影。她就这么长久地站在窗前,张望兵们富有激情的擒敌训练。
恰在训练休息期间,兵营门口的哨兵一惊一乍地跑到中队长江波面前,说道:
“报告中队长,门口来了个女的,说是你的家属。”
兵们哄地笑了,都禁不住朝中队长屋子的窗口瞅,秋草还趴在窗门呢,兵营门口怎么又出现了“第三者”?营门哨兵是个新兵,在兵们的哄笑中仍很认真地坚持说:
“她说是队长的家属。”
江波就朝营门口走去,兵们都跟在他身后,显出神秘兮兮地样子。门口果然站着位妇女,呆呆地朝大院瞅,江波问了她几句话,就知道是个精神失常的女人,恨恨地白了营门哨兵一眼,说道:
“你一个木头脑子,还不让她走开?”
营门哨兵挨了训,就像赶鸡赶鸭一样,扬起一只手臂轰赶那妇女。那妇女却抓紧营门的铁门,哭叫起来,戚戚地说道:
“俺要见你们连长,俺是他家属,他答应让俺随军到北京!”
秋草被妇女的哭叫声牵引而来,兵们围住她甜甜地叫嫂子,嘻笑道:“嫂子,这位精神病来冒充你哩。”
起初秋草也跟着兵们笑,但笑容很快凝固在脸上。她怔怔地去听精神病女人的哭诉。女人说自己的男人就在兵营里当连长,答应让她随军,她在农村种了几亩地,玉米棒子长得又粗又长。说到这里时,女人停止了哭泣,用手比划着玉米棒子的形状,脸上呈现出自豪的神色,但之后又哭泣起来,说道:
“可他不要玉米棒子了,他答应让俺随军……”
秋草的泪水已经溢出眼窝。或许精神病女人编造了一个故事,或许这女人真的曾经是一位军人的家属,但无论是否真实,精神病女人的哭诉勾起她心底沉淀已久的辛酸,使她想起自己在家乡时的寂寞岁月。营门哨兵瞅着秋草动人的泪容,慌张得不知所措,傻愣一会儿后,就奋不顾身地扑向精神病女人,拽住她的胳膊用力拖。这时候,秋草便捂住脸扭身朝屋里返去,留下两声憋藏不住的哭泣声,任一群兵们去品味。
精神病女人的满面泪容,以及她比划的那个精壮的玉米棒子,却从此生长在秋草的记忆里。当天夜里,秋草便突然盯住江波的面孔,梦呓般地问道:
“你把我甩了,我咋办呢?”
江波一只手揽过秋草的身子,答道:
“我甩你干啥呢,我甩……”
“你甩我再找个城市女人或是别的什么骚货。”
“我不会甩你。”
“可是你真的甩了我呢?”
江波有些厌烦地推开秋草,说甩了你我就管不着了,你想咋办就咋办。秋草伏下身子哭了,身子还一颤一颤的。江波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赶忙用正经的口气说道:
“你看你这个人,我咋舍得丟你呢?”
秋草止住哭,忿忿地说:
“刚才你还说甩了我……”
江波猴急猴急地解释说:
“刚才,刚才不是说着玩嘛!”
秋草仍固执地说:
“你真甩了,我有啥办法?”
江波气呼呼地翻身睡去,秋草却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见那个精神病女人满脸汗水和泪水,伫立在一片玉米地里。玉米棒子火红的穗缨狂乱地飘舞,将精神病女人的面孔舞动得模糊而古怪。秋草一阵心悸,感到一种越来越近的恐惧正从无际的黑暗中漫溢而来。
三
江波已经多次与秋草吵嘴,山东男人的那种臭脾气是秋草熟悉的。秋草的父亲也是蛮不讲理的,经常抓过她的母亲打两拳,宣泄压抑在心中的劳苦和哀怨。江波发脾气的时候,秋草总是沉默着,并不去申辩,申辩只能把事态弄糟。
但这次她却莫名其妙地申辩起来,而且表情和声音都很夸张。其实是一件小事,秋草把洗了的衣服晾在训练场旁边的树上,两树之间扯一根背包绳。江波站在队列前发现兵们的眼神总是朝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瞅,他才觉得晾晒的衣服中,秋草的几件鲜亮的内衣灿烂夺目,便满脸怒气地把几件妇女用品从绳子上扯掉,拿回屋摔在秋草眼前,潮湿的内衣在地板上摔出沉闷的响声,惊得秋草打个哆嗦。秋草就问:
“你又发什么疯呀?”
江波瞪着圆圆的眼珠,说道:
“晾在哪儿呀,这些脏东西!”
秋草明白了,却假装糊涂,反问江波:
“你说晾哪儿好?你去晾。”
江波就弯腰捡起秋草的一副乳罩,说你让我晾,我晾个球。说着两手用力,乳罩的连带被拽断,他一手握着一个海绵状的物件,朝秋草扔过去。
秋草怔了怔,然后哭起来,声音由低到高。江波烦恼地说你想哭,滚回去哭。江波这么突然地冒了一句,秋草的哭泣声竟仓促而止,并禁不住哆嗦一下,然后才是一哽一哽地抽搭,却没有哭声,很多天来缠绕在她心头的那种恐惧感,又漫上心头,使她像随风飘舞的柳絮,对自己的命运失去了主宰的能力。
几天后,秋草走在大街上东张西望,无意中发现一个大酒楼的门前贴了一张“招工启事”,便走近仔细看,看后低头沉思了许久,本来是要去商场闲逛,却决意不去了。提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她走进富丽堂皇的大酒楼,想去应聘当一名服务员,心想给饭店刷碗也行,只要能挣到钱。她鼓着勇气,向守门的保安问清了经理办公室的方位,不自然地拢了拢头发,小心地踩着大理石铺成的楼梯,朝二楼走去。
总经理上下打量了秋草,觉得这个乡下女人很有点味道,虽27岁已有了个5岁的孩子,身材却没走形。看腻了身边娇柔女人的经理,瞅着带有泥土芬芳的秋草,就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似乎是闷热的夏天,突然从不知什么角落刮来一丝小风,凉爽爽地拂面而过。
秋草被总经理瞅慌了心,站得拘谨而内敛,这种姿态恰好容易牵动成熟了男人的遐想。总经理和蔼地笑了笑,说秋草在餐厅当服务员年龄大了些,况且家乡口音太重,但别的工作你又干不了。总经理正犹豫的时候,秋草壮了胆子问:
“在你屋里当通信员,打水扫地行吧?”
秋草知道中队长江波挑选通信员,就挑了个上哨训练都不行的兵,只能让这个兵打水扫地跑个腿。秋草不知道总经理的通信员是个女的,不叫通信员叫秘书。总经理又笑了,问了她一些情况之后,答应让她去餐厅当服务员试试,试用期3个月,月薪600元,期满后再定。秋草心里“怦怦”跳,600元工资就心满意足了。她又惊又喜地退出经理办公室时,总经理叮嘱说:
“以后要学说普通话。”
回到中队,秋草将去找临时工作的经历讲给江波听,江波并没有把这事儿当成件事,这是他的粗心大意。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某个兵身上,江波也许会警觉起来,从防事故的角度上认真地分析一番。他当时只是想秋草白天在中队闷得慌,自己忙得屁颠屁颠,没有时间顾及她,就让她找个活干,玩去吧,反正晚上回来陪他睡,也不失她探亲的职责和意义。至于工资多少——能干几天呢,住够一个月就要离队的。
秋草就去了。白天跟着其她小姐学走路提胯,学给客人点头哈腰,晚上回来捧着收音机学说普通话,孜孜不倦。江波忙碌了小半夜,回宿舍见秋草仍捧着收音机,就夺了下来,说她不务正业,然而秋草学普通话心切,在两人原形毕露地打发时光的时候,仍旧拿腔捏调地用普通话与江波沟通绵绵情意,让听惯了乡音的江波很不舒心,觉得破坏了一种流畅和谐的韵律。江波恳请道:
“咱俩在一起,咱就说家乡话。”
秋草说行,说行之后又纠正说:
“说字不读fō,读shuō。”
江波愤愤地掉转身子,给秋草一个宽实的后背,骂道:
“我就读fō,什么普通话,我就不喜欢一晃探亲假结束了,这天夜里江波投入一股极大的热情,重温了新婚般的甜蜜后,婉转地告诉秋草明日去饭店结清账,近几日收拾东西返乡。秋草愣了片刻,然后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想把孩子送回娘家再返京,仍在饭店干下去,一直到随军的时候,这样可以攒下一笔钱。她已经喜欢上自己的工作,总经理和同事们都夸她的普通话比较纯正了。她的工作表现也是优异的。工作环境和经济收入像一块磁铁吸住了她的心。这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境界,在华丽高雅的大厅里,她的微笑以及走路的姿态都令她自我陶醉,远比她挺着胸脯在村庄的大街上从东头走到西头招来两三双迟钝而醋意的目光所获取的感觉更惬意。况且侍奉西装革履风度翩然的客人们,也远比侍弄几亩庄稼和那两头肥猪划算得多。”
听完秋草的想法,江波微微诧异,说上班没几天思想腐蚀不浅。然后就用异样的目光审视秋草,说划算的事多着呢,去歌厅迪厅陪客更经济实惠,每晚得一二百元小费,还有吃有喝……江波看到秋草的脸色愠怒,就不说下去了。秋草说这与去歌厅陪客是两码子事,你去饭店看看,去的客人都文明,说话柔声柔气,再说我是那种人吗?我不会没脸没皮地作贱自己。江波立即缓和了口气,说老夫老妻的,开个玩笑别在意。现在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部队不允许干部家属在京久住,有红头文件立在那里。
秋草多云转晴,忙说:
“我出去租房子,不住部队。”
江波有些心烦,似乎懒得多解释,语气重重地说:
“租房子也不行,上级知道未随军家属在京打工,轻者处分,重者降职。”
两个人都沉默了。后来江波先叹一口气,打破闷闷的气氛,对秋草做解释工作。眼下离随军只有一年半的时间,随了军光明正大地去上班。现在偷偷摸摸地在京打工,走漏了风声,很可能影响到他的工作。江波无可奈何地摊手道:
“你在这儿打工,影响了我调职就得不偿失了。”
秋草半晌没吱声,江波认为她默从了。秋草在一些重大家庭问题上,即使与江波有分歧争执几句,但最后仍旧听“党”的话,江波说在咱这个家庭里,我就是党,是核心。但这一回,秋草有点自由化了,沉默许久突然大声喊道:
“什么规定不规定,规定了你们当兵的,连我们家属也规定了。北京城又不是你们部队的,来打工还受你们规定,没道理!”江波认为秋草只是宣泄一下不满情绪,有情绪是可以理解的。江波说既然是规定就有一定的道理,如果部队所有未随军的干部家属都住京,难免分散干部的精力,怎么能说没道理呢。再说有些规定即使没有道理,也有存在的合理性,大家都执行你也得跟着走,你不跟着走就是你没道理了。江波还想再说一番道理,却被秋草打断了:
“屁道理!”
结果秋草回家只呆了3天,把儿子江小龙送到娘家,把江波的父亲安顿一番,又返回北京,直接去饭店的集体宿舍住了,然后给江波来了个电话。江波的脸憋出一块块红晕,话筒紧紧握着,仿佛是抓住了胆大妄为的秋草,要给她点惩罚。他说话夹杂了些颤音,有些语无伦次,一半儿是真的生了气,另一半儿也是借助话筒制造一点艺术效果,作为他恼怒的烘托和铺垫。他颤颤地说:
“好,好呀,你就这么干吧,我也不在乎了,不随军就转业回家!”
秋草就说:
“我不去找你,谁知道我在京?你也别来看我,咱俩互不往来。”
扣电话的声音,把江波后边要说的话“咔嚓”一声卡在嗓子眼里。江波就像小鸡吞食一样突然顿了一下脖颈,硬硬地将那些粗话脏话又咽回自己肚子里。
当然江波还是去看望了秋草,秋草也尽了做女人的义务,只是江波惶恐而紧张,有一种做贼的压迫感。溜出兵营的时候,他总觉得背后有眼睛瞄着他,所以需要骑着自行车拐几个弯才直奔秋草住处。只要江波不提及秋草离京之事,每次的夫妻约会还是留下些值得咂摸的温存,供江波一段日子细细消磨。
忐忑不安地过了半年,有情况了。中队的指导员转业了,转过年的春上,上级派保卫股长到中队代理指导员,并对中队的一些问题摸底清查。保卫股长比江波高一职,与江波说话时居高临下,刚进中队几天,就谈到了江波的家属在京一事,说部队对此事还是有些议论的。江波当即否认家属在京,并请股长对此事调查。
江波嘴硬心虚,匆匆忙忙骑自行车奔秋草处,要与秋草彻底谈判一次。
他从车棚推出自行车时,嘱咐屁股后面的通信员,有人找就说我查哨去了。通信员响亮地答声“是”。通信员是刚满一年的兵,嘴巴比较牢固。通信员知道中队长会女人去了,会女人的时间里,中队的一些事情需要通信员应付一下。江波只交待这么一句,通信员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会自己的女人还像偷鸡摸狗一样,这事让江波觉得别扭,避开兵们的目光溜出兵营,跨上自行车急蹬三两下,他紧紧张张地骂了声:
“真他妈腻歪事!”
四
保卫股长常到中队检查预防事故工作,抽查兵们所看书籍有无禁品。哪个单位丢失了物品,他也要下去办案的,破案率还挺高。他有一双目光带勾刺的眼睛,审案前拉长脸一言不发。他的脸本来就很长。他用带勾刺的目光盯住被审者,盯上几分钟,等待被审者的精神防线被他的目光勾划得千疮百孔之后,才运足底气突然喝一声:
“老实说!”
即使心中坦荡荡的兵见了股长,也都虚虚地避开他。
这天晚上,股长看到江波骑车出了兵营,问通信员中队长干啥去了。通信员说查哨。股长用目光直愣愣地瞅着通信员,半晌又问:
“干啥去了?”
通信员讷讷不语,股长就加重了语气,说道:
“说吧,你个新兵就敢说谎,你知道说谎要负什么责任吗?”通信员忙说“知道的,知道的”。其实究竟负啥责任,通信员也说不清,但他经不住股长目光的折磨,当即招供了。
江波出了兵营,真的去了几个哨位查了查岗,然后才拐个弯去秋草住处。地下室住了几十个外地打工妹,江波在昏暗的光线里走着时,一双双诧异的目光盯住他的警服,不知道武警到这女人区里有何公干。秋草屋里的几个女孩认识江波,见他进屋都主动退出去,给老大姐秋草腾出个空间。江波开门见山,阐述了秋草继续在京的危害性,让秋草立即返乡,不须多言。
已在京半年的秋草,穿着打扮比较考究了,很难从形象上识别出她是位乡下女人。她高雅的举止和神态,使江波感到世界正日新月异。眼前这位容貌亮丽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女人,世界真的奇妙。秋草慵懒地斜倚在床上,透出醉意朦胧的美。她用纯正的普通话说道:
“我不会走的,难道你在京当兵,我就要失去在京工作的权力吗?我有暂住证,外出做工证,我的工作是合法的。”
江波想变换一种方式与秋草对话,于是靠近秋草坐在床上,一只手随意搭在她的肩上。秋草真的一副醉态了,眯上眼睛柔气柔声地说:
“如果你想,就快点儿,她们在外面等着呢,完了事你就走吧。”
然后秋草就合上眼睛等待着。本来江波此行的内容中也有这项目,但经秋草如此曝光般地一说,不仅全无了兴致,而且心里像吃了一粒老鼠屎一样恶心。夫妻之间的温存,需要温火徐徐,渐入佳境,倘若按照秋草的说法直奔主题,太兽类化了,江波总不至于卑贱到这个份上吧?他的心立即被耻辱噬啃得隐隐作痛,很想寻找最尖酸的语言攻击秋草。他从床边站起来,压低声音狠狠地说:
“臭不要脸,刚出来混几天就不知姓啥了,我就问你走还是不走?”
秋草略略地迟疑,答道:
“我已经说过了。”
江波咽下一口闷气,口气生硬地说:
“你不走,咱就离婚。”
秋草愣了,静静地审视了江波那因恼怒而扭曲的脸,她看到了男人的骄横和一种丑的挣扎,她扭过头凄然地说:
“离婚就离婚,你不要逼我。”
这显然是对江波最后防线的重重一击,两个人虽然都在说着赌气的犟话,却都又有意无意地寻找着自我的位置,进行权力的争夺,测试自我的力量和抗衡能力。江波已无退路,举起巴掌对着秋草的脸抽去。
重重的一掌,是男人的宣言,同时也是男人的彻底溃败。这一掌抽出之后,便证实他已输得精光。
而秋草恰好借助突然一击的外力,勾起了积淀已久的辛酸,于是趁机释放出来,悲切切地哭泣着,诉说自己哭泣的理由。她从乡下到城市打工,为讨老板和客人的欢心,即使身体不适也要强装欢颜,如履薄冰地尽职尽责。一个错过了如花似玉季节的女人,能在一群花期正旺的小姐当中鲜艳惹眼,需要殚精竭虑地设计和忍辱负重的自控能力。说到儿子江小龙的时候,她的声音像突然断裂的琴弦,短促而苍凉,寂然片刻才是一声细滑如丝的哭叫:
“小龙——,小——龙——”
立即有千姿百态的打工妹涌进屋里,一部分人去安抚秋草,另一部分人用责备的目光审视江波。江波就被那些目光撕扯得很不舒服,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她们面前。他急欲逃走却觉得应该抓住点什么,以遮掩一下自己裸身的丑态。这时候他发现墙角处有一只蟑螂正缓慢爬行。北京城如果亿万年之后还有一类生命存在的话,一定是繁殖力旺盛的蟑螂。江波曾这样说过。江波的书籍和堆积的衣服上,都留下了蟑螂生育的痕迹。于是,他气呼呼地一脚踩死了蟑螂,莫名其妙地骂道:
“臭蟑螂!”
五
返回中队的时候,江波看到保卫股长正站在兵营大院的那盏弯脖子路灯下,神色庄重。江波立即把与秋草的纠葛搁在一边,调动出一丝笑容不匀地挂在脸上,沉着地朝股长走去,仿佛是地下党要通过敌人的哨卡,需要一番斗智斗勇了。股长用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声调问:
“江队长回来了?”
江波没有按着股长的思路说下去。“回来了”的内容太复杂,干什么回来了,从哪里回来,都包含在其中。他很自然地说道:“去哨上转了转。”
股长紧跟着又问:
“去哨上了?我也刚从哨上回来,没遇见江队长呀!”
显然这属于一种挑衅性的问话,似乎有意识给江波制造一些尴尬。股长真的去哨上转了,没遇到江波是事实,但在这个话茬上提出来,让人觉得他去哨上用心良苦。江波故作诧异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股长岔开了话题,说江队长是位老基层了,工作经验比较丰富,我在基层时间短,这一次也算是个锻炼机会,希望江队长多指点。股长还说今年中队的工作能有点起色,对江队长是有利的,关键时候咱们要撑住,不能让别人说三道四的,我倒无所谓了,年底就可以随军,你江队长也就差一职了。江波明白股长的话音里藏着什么,说来说去还是围绕着秋草转圈。
回到宿舍,江波拴上门仰身倒在铺上,开始回味那一巴掌掴在秋草脸上的力度,衡量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所剩下的资本。他突然感到莫名的孤独和茫然的空落,泪水涌出眼窝。两行泪水流出之后,郁闷的心中轻松了一些,他明白了秋草放声大哭的妙用,于是用被子紧裹住头部,毫无节制地大哭,直感到淤积的闷气一丝丝地被泪水化解开来。
有人敲门,不轻也不重。江波从被子中抽出头,对着镜子梳理了布满额纹的戚容,换上一副平静的面孔,然后才去开门。进屋的是瘦小的通信员。他怯怯地站在江波面前,垂着头。略有些紧张的江波释然地叹口气,用目光询问通信员为何敲门,通信员吭吭哧哧地说:
“中队长,股长要关我的禁闭,我,我就说了!”
江波莫名其妙,问道:
“说什么啦?”
通信员抬头观察了江波的脸色,才又说:
“说你去嫂子那……他逼我说的。”
又提及秋草的事,江波心烦地说:
“说了就说了吧,大惊小怪的。”
江波说话的声音带着怒气,惊得通信员打个颤,然后就有泪水流出来。江波看到通信员的两行泪水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粗暴。通信员是一年的新兵,很容易被这事弄得背上思想包袱,整日里死去活来地去想,于是江波换了平稳的口气说道“你回去吧,没什么事的。”
通信员出了屋,江波便长叹一声。既然股长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没什么可顾虑的,就任他向上级反映吧,不调职不随军不就得了吗?嘁,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秋草就折腾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离婚的念头就在江波脑中闪亮了一下。
六
早晨醒来是礼拜六。
由于秋草的事情在脑中纠缠过度,江波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度过一个晚上。起床哨“嘟嘟”之后,他惺忪着眼去操场转了一圈,这是他的习惯。初舂早晨的风还有些骄横,从他疲惫的眼皮上刮过,刮出了他的眼泪。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揉了揉之后也就有了些精神,定神去看游移于树枝间的薄薄的青雾,看见被青雾繚绕的枝头已绽开新绿。在江波眼中,这一黄一绿的季节变换没有多少新意和值得惊奇的,他觉得去年的春天还停留在枝头,甚至14年前他刚走进兵营时的那个春天,也依然顽强地立在枝头不肯逝去,那是一个值得长久回味的春天,就像与秋草的第一次长吻。锁在兵营里的春天没有改变多少颜色,现在这个春天又留给了刚入伍的新兵。新兵们在4天前分到了中队,只是不知他们是否抬头看到了立在枝头的春天。
又一团青雾漫溢上来,将枝头的春意簇拥着。
江波遛完步,找到了王排长说,早饭后组织兵们洗澡,尤其是刚从新兵连分来的新兵,认认真真地洗一次。中队的干部少,4个排长缺编3个,王排长就成了江波的得力臂膀。
早饭没吃,江波就又合衣躺在床上,身子绵软松散,太阳穴闷疼。正晕晕乎乎的时候,一位班长敲门报告,说有个新兵死活不肯脱衣服洗澡。班长的头发湿乎乎地贴在头皮上,一看就知道刚从澡堂赶来的。班长语气重重地说:
“谁劝也不行,他就不脱。”
江波勉强地撑起身子“哦”一声,很想再找一找刚才晕乎的感觉。但班长一直站在面前,等待他处理这件事情,他就觉得有必要去澡堂看看。新兵不肯脱衣服洗澡,这个新兵怎么能不脱衣服洗澡呢,身上有什么怕人的东西,或是还有别的……这样想着,江波的头脑就清醒了,觉得事情很曲折。新兵刚到中队,对他们的情况还不知一二,稍有疏忽就可能出漏子。
澡堂的兵见中队长来了,都粗粗地冲洗一下身子就退出去。班长指着站在角落的新兵说:
“就他,叫黄爱琪。”
新兵勾着目光瞅了江波一眼,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江波把班长打发出去,然后才慢声慢调地问:
“爱琪呀,你怎么不愿洗澡呢?”
这样说着的时候,江波才意识到新兵的名字不适宜软绵绵地拖声叫,很容易叫成“爱妻”之类,就心想新兵怎么叫这么个名字,然后改换叫法,又说:
“小黄,不洗澡是不讲卫生,你在家里从来不洗澡吗?”黄爱琪才抬起头立正站着,忙回答说:
“洗。”
江波点了点头,随即又问:
“那为什么到部队就不洗了呢?”
新兵支吾半天,才说不愿和班长一起洗澡。江波说你们班长咋啦,他是你的新训班长,他对你不好?新兵连忙摇头否认,江波再逼问的时候,新兵扭捏地一笑,像个小姑娘似地满脸爬满羞红,虚虚地说道:
“不好意思……”
江波这才恍然大悟,失声而笑。仔细一想,也是合情合理的,新训班长在新兵眼里始终有圈美丽而神圣的光环,他们只适合在训练场上面对面地交流情感,很不适宜在澡堂赤身裸体地相见。江波想起自己当新兵时上厕所,看到班长或者老兵站在小便池旁,自己憋了半天硬是撒不出来,一直等到他们都从身边离去,才释然小解。新兵不脱衣服就是这种羞怯紧张的心理作怪。
江波笑着净去自己的衣服,将强壮的肌肉展览给黄爱琪看。黄爱琪羞羞答答地半低着头,高一眼低一眼地瞅着眼前威严的中队长所呈现出的自然状态。江波说脱了衣服都一样,有什么羞的,然后就用巴掌拍臀部,“啪哧、啪哧”地响。黄爱琪咧了咧嘴,笑得很别扭。江波催促他脱衣,说道:
“脱了,下池子帮我搓背。”
看到黄爱琪犹豫的样子,江波说我帮你脱,就在黄爱琪半推半就的扭捏中,净去了他的衣服,却故意不去看他还没有发育成熟的身子,将他拖入水池,甩一个背给他搓。黄爱琪就试探地搓了,江波说向左,他就向左搓,说用力,他就用力气地搓。再后来,江波说在水池中也可以浮水,就平躺在水面上。江波问你行么?你来,平躺了。黄爱琪也学着江波的样子在水面上平躺了,但只几秒钟就沉下去,差点呛了水,两人就笑在一起了。
澡堂门外,王排长和几个老兵从门缝向里瞅,都说队长真有办法,还与新兵玩上水了。
哄着新兵洗了澡,江波靠在宿舍的椅子上眯缝着眼睛,想刚才澡堂里新兵的扭捏和羞怯。新兵到中队几天了,应该挨个摸摸情况,他们都还孩子气,小孩子小心眼,思想容易钻死胡同。自己能否提升是一码子事,新兵有个三长两短的,别说提升了,都没脸向兵们的父母交待。从新兵的身上,江波又想到自己的儿子,他的心里一直惦着,总担心有个三长两短的。儿子小龙虽然跟着姥爷玩,但姥爷是个象棋迷,从早到晚蹲在村头大树下,一盘接一盘地下,本村的下完了,就同从村头过路的外乡人下。小龙自己在村头打发童年,且不说他的童年单调乏味值不得回忆,村头过往的车辆对孩子总有一种潜在的危险,而被人拐卖的可能也不是没有。这样想着,江波的心就往上揪。他叹息一声自语道:
“秋草呀秋草。”
全怪秋草了。倘若这个女人安分地在家拉扯孩子,照料老父亲,江波就少了许多忧愁。你秋草是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丢了儿子出远门打工,你能踏实了心?给人打工的滋味不是好品尝的,那些老板经理们有几个不沾腥的,总爱盯住女人的屁股。这样想着,江波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烦躁地走动。秋草从乡下出来,心眼儿毕竟不灵活,一旦被经理盯住了,就无法脱身了。
江波愈加惶惶不安,仿佛经理的目光正盯住了秋草。
七
股长接到上级的电话,通知各中队用一天的时间消灭蟑螂,据说一个首长夜里睡觉,蟑螂钻进了他的被筒,可见兵营里的蟑螂胆大妄为到何种地步。其实京城的蟑螂已兴旺了一些年头,有人追溯到朱元璋时代,说这些小东西是他进京后才横行起来的,此说法值得商榷。
商榷不商榷是另一回事,反正蟑螂已钻了首长的被筒,就该小东西们倒霉了。过去北京市“爱卫会”也发动过几次声势浩大的灭蟑螂运动,无奈小东西们繁殖力太强,杀不尽灭不绝。这次电话通知决心很大,要求各单位将消灭的蟑螂尸体上交,按尸体多少评出名次。兵营的事情,凡要评出名次的,各单位就要争个高低。
股长把通知精神传达给江波,一听是灭蟑螂的事,江波当即击节叫好。想起在秋草住处的地下室看到的蟑螂,他对股长说:
“开个骨干动员会。”
王排长和几个班长都参加了动员会,江波强调了灭蟑螂的重要性,然后划分了责任区,分头行动。楼道内的哨声“嘟嘟”之后,一座楼乱成一片。通信员从上边领来了灭蟑螂粉,兵们翻箱倒柜,挪床掀铺,旮旯缝缝里都喷洒遍了,一会儿就见小东西们慌慌张张从角落里爬出来,四处逃命。兵们就一个个去捉,也有的拿着苍蝇拍去拍。江波挨个班督查,不停地叮嘱:
“轻点拍,别拍烂了。”
拍烂了就没数量了,评比还要拿名次呢。兵们报告说有些蟑螂很刁钴,藏进墙缝里赖着不出来,尤其是厕所和厨房最多。江波命令炊事班烧开水,蟑螂又怕冷又怕烫。炊事员欢欢地去烧开水,烧了一锅又一锅,忙得像过年。兵们端了开水见缝就灌,一座楼热气腾腾。最后打扫战场,得了一簸箕蟑螂尸体。兵们单个地数了,共计3251个半,那半只尸体寻不到也就算了。
通信员将蟑螂尸体送上边参加评比,负责评比的人没时间去数个,只用天平称一称,重2斤。评比的人很认真负责,发现尸体都湿乎乎的,怀疑他们故意洒水充斤两,就说道:
“扣除2两水分,1斤8两。”
评比得了第四,兵们都说不公平,且不说扣去了2两水分,就这种评比方式就不对,应该数个数。中队的蟑螂是儿童团,大个的不多。通信员还向江波报告一个情况,说有的单位的蟑螂不是室内的品种,是下水道的,有水牛牛那么大,一个就顶咱们几十个。江波听后叹息一声,弄来弄去还是没有工作经验,第四就第四吧,没受表扬也没挨批评。
但是批评紧接着就来了。由于灭蟑螂心切,兵们用开水浇墙缝太过火,结果浇湿了大片大片的墙皮,不少地方都脱落下来。上边的一个首长到中队检查工作,发现这个问题就生气地说:
“这是对灭蟑螂工作的不满,是借机宣泄情绪。”
江波想向首长解释一下,首长用一种不容反驳的声音,说你不必说了,我们都清楚你的问题,不就是一个职务问题吗?扎扎实实抓好工作,领导会考虑的。然后首长的声音突然压低了,说上边对你的家属在京问题还是有议论的,相信你会处理妥当。江波忙立正站好,坚定地回答:
“首长放心,我一定处理妥当。”
八
首长走后第二天,江波出现在秋草经理的办公室里。
秋草的总经理与江波年龄不差上下,江波走进办公室时,总经理正与几位小姐说笑,蓦然看见一个穿警服的神色严肃地站在门前,立即敛了笑容站起身。江波主动自我介绍,总经理才放松了表情。江波把秋草和部队的情况详细讲给经理听了,总经理很职业地点点头,然后为难地说:
“秋草的工作不错,我不能无故辞她。”
江波从政治的高度上,讲了秋草离京对部队建设的重要性,并问总经理:
“秋草在你这儿工作,影响了部队建设你能负责吗?”
总经理笑了笑,是那种柔中见刚的笑。总经理说影响了部队建设真的担不起责任,但他话锋一转又说道:
“你们部队有规定,我们酒褛有合同法,你说执行你们部队的规定重要,还是执行国家的合同法重要呢?”
说完,总经理给身边的一位仪态万方的小姐丢个眼色,小姐就从江波面前一起一伏地走过,把缕缕香气飘在江波面前。江波正被香气腐蚀着的时候,小姐将秋草带进办公室。夫妻在这种场合相见,双方都既恼怒又尴尬。总经理客气地说:
“正好秋草来了,这事你与她商量。”
江波一时语塞。倒是秋草比较会操纵这种场面了,不急不慢地说:
“夫妻之间的事,在这儿说不是场合,回头咱俩单独商量吧。”
秋草给江波挤一下眼,示意他离去。江波很想朝秋草宣泄一下怒气,却知道不是场合,只好站起身朝屋外走。自己连女人都管不住,还有脸让人家经理做手脚。这样想着,脸颊一阵阵烧热,却听总经理对着他身后说:
“忘了告诉你,下月秋草就提餐饮部经理了。”
江波走出饭店,一阵风吹来,他的眼角就有泪水流出来。他站在饭店门前,茫然注视着马路上的车流,感到一阵晕眩,一时辨不清东西方向了。这时候秋草跑上来,站在他身后。两人像陌路人一样站了许久,秋草才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走呢?我辛辛苦苦挣钱,是为了咱以后在北京生活得像个样子。”
江波盯住秋草,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需要你的臭钱!”
秋草眼角挂着泪花,声音颤抖地说:
“小龙需要,我也需要。”
江波狠狠瞪了秋草一眼,说你为小龙着想,就该离京,如果我转了业,小龙的户口怎么办?能用钱买来?你是否随军是小事,可小龙需要随军,需要进京。江波说完扭头就走,秋草结结巴巴地喊道:
“你,你等等……”
江波没有回头,甩下秋草独自在路边黯然伤心。秋草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她是一个农村妇女。她此时突然怀疑自己当初嫁给江波是否出于真心地爱他,或许只是想借他改变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当她走出僻远的山村才明白,户口对一个人的一生已不太重要了,它不再是身价的标识。北京许多公司的老板经理都是外地人,大家一样地挣钱一样地烦恼。在过去,她不敢想象如果江波把自己甩掉,会是什么样子,但现在她的两只脚已经很踏实地踩在地上,对于离婚后的那种恐惧感正渐渐淡化,她觉得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只是小龙——想到小龙就有一股波浪式的颤抖从她的心尖上掠过,她的思想就会发生紊乱。小龙应该到大城市接受良好的教育,在都市的文化氛围里寻找他人生的支点。
然而秋草又不忍心辞去自己的这份工作,其实在挣钱之外,她还得到另一种满足,是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这份快感是在乡下无法体味的,她放纵了的欲望已很难收回了。她心中仍旧憋着一股怨气,丈夫在兵营就不允许家属在外打工,当兵的家属就该死?这几年自己跟着奉献了许多,在家乡半夜醒来独对黑夜的那种滋味,不是每个女人都能体味到的。作为女人她应得的温存太可怜了,再也不能因为他在兵营,自己就必须放弃喜欢的工作,牺牲自己工作的权力。
带着复杂的矛盾心理,秋草走上了餐饮部经理的位置。她对客人付出的微笑和殷勤终于有了回报,精细的理家本领有了施展的场所。她终日小心呵护着自我尊严,恪守职责,想把这里生活的每一分钟都变成明天的美好眷恋。
九
秋草接到江波的电话时,心态突然静下来。江波盛气凌人地对着话筒说出离婚的条件,那口气分明显示着一个男人的权力和霸气,他说道:
“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走还是不走?”
秋草敏感地意识到她担心的事情很快要发生在眼前,于是问道:
“你这话啥味?”
“啥味你明白,不离京咱们只有离婚了。”
江波说出离婚之后,秋草就想起了那位精神病女人,然而奇怪的是她对离婚的恐惧感此时突然消失了,仿佛等待了很久的一件事情终于落实了,于是淡淡地说:
“真的因为这个事儿离婚,那就离吧。”
秋草放下电话,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她庆幸自己能够走出一个男人的怀抱独立生活。她心里说,你江波也曾经是农村户口,因为当了官就比我们乡下人高贵了,用随军的条件牵制别人,我不随军就活不成了?能离京我也不走,你看着办吧。
秋草开始把所有的情感,投入到她从事的工作中去,她像料理自己的家一样,在餐厅经理的位置上尽着自己的职责。尽管来酒楼就餐的客人身份和修养不同,她却能用真诚的微笑和优质的服务贏得大家的赞誉。有的客人用餐后付给她小费,她总是很真诚地说:
“谢谢你,我不收您的小费,只欢迎您下次光临我们酒楼。”
她的真诚感动了许多客人,用餐的客人便把她的好名声传播出去,酒楼的生意就更加兴隆起来。一些人到酒楼用餐,也就是想与她说笑几句。对于客人来说,在哪一个饭店酒楼都是吃饭,而去他们熟悉的地方,那种兴致就在吃饭之外了。
然而,秋草应付餐厅的服务员,就不像应付客人这么自如了。这些比她年轻的女孩子,大都是市内的小姐,骨子里有一种鄙视乡下人的心理,虽然嘴上不说,但在做事中却绵里藏针,给秋草制造一些棘手的问题,秋草便以乡下女人的忍耐和勤劳,艰难地在这种微妙的人际关系中挣扎。这种矛盾渐渐尖锐起来,由于秋草开除一名服务员而变得一触即发。餐厅的服务员把餐巾纸当手纸用,把餐巾带回家擦皮鞋,甚至将一些小餐具揣进兜里。秋草便在下班时检查她们携带的物品,并从一位服务员身上搜出一块餐桌布。秋草觉得你偷一块布我拿一个烟缸,用不了多久就会把餐厅掏空,于是毫不犹豫地将女服务员开除了。秋草已经把餐厅当做自己家的厨房,她以厨房主人的角色整日忙碌着。
于是,秋草就觉得这个夏天闷热而漫长。
十
夏末的一天,降了一场大雨。
乌云是在两天前开始集结的,起初一丝一片不经意地聚在一起,渐渐地遮住了太阳,之后便突然加快了运动,顷刻间厚重的云层堆积到楼顶之上,然后呈一种静止状态,像等待命令的千军万马。街道立即骚动起来,人群无秩序地流动。一阵风旋起,掀动了女人的长发和裙摆,浓重的乌云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北移动。愈渐昏暗的天空中,划开一道闪电,惊雷的余音尚没消退,雨点便劈头盖脸地抽在干燥的柏油路上。
正是午后时分,雨声惊醒了午睡中的江波,他起身后朦胧了一会儿,才弄明白这是午后,是一场久日期待的大雨终于降落了。他有一种走进雨地的冲动。
通信员瞅见江波走进如注的雨帘中,抱着雨衣就叫,江波摆摆手说道:
“我去哨上转转。”
他一个哨位接一个哨位地走下去,兵们见中队长冒雨查哨,样子像落汤鸡,都很受感动,在雨中举手行礼的动作洒脱标准。江波的警服已湿粘在身上,雨水透彻地浸润了他身体的每个部位,他的心境也随着身上畅流的雨水豁然洞开。
返回宿舍,江波脱去湿淋淋的衣服,用一盆清水擦洗完身子,却并没有急于换上干净的衣服,而是赤身裸体地仰倒在铺上,仿佛刚从游泳池走出来,需要放松一下疲惫的肌肉。这时候,他感到身体的隐秘部位有一种腐化苗头在莫名地伸展和嚎叫,这一下子破坏了他宁静的情绪。
他起身换衣的时候,王排长在外叫门,边敲边叫,声音轻飘飘的。王排长走进屋后说有件事要汇报,江波便在椅子上端坐了,示意王排长也坐下说话。
王排长坐在铺上,咽了几口唾液后,才说出了家里最近发生的一件不愉快的事情。王排长有个姐姐,嫁给一个公司的经理,后来发现经理先生还有编外女人,于是吵闹。经理觉得王排长的姐姐妨碍了他的自由,在吵闹几次后提出离婚。本来眼下离婚与结婚一样地光荣或者平常,但王排长的姐姐似乎觉得程序不对,如果是她提出离婚还不算丢份子,但现在周围的人都知道她是经理倒手的二手货,甚至私下传闻是她有了外遇。她闹着要死要活,弄得全家人也跟着不舒坦。
王排长向江波讲述了事情的过程,然后以肯定的语调申明这是个冤案,他姐姐是很正经的人,怎么会……江波点头表示赞成,心里却说这年头正经的人怎么就不会呢,秋草不也是个正经的人吗,环境改变人。这样想着,嘴上却说:
“离了也好。”
王排长颦蹙眉头,方道:
“好是好,只是她心里郁闷,我想让她到北京呆几天,出来散散心。”
江波仍旧在思考秋草的问题,所以嘴上不停地嘟囔:
“离了也好……”
王排长不太自然地摊开双手,苦笑说:
“好是好,就是……中队长你会做思想工作,让她来你做一做,我请你的客。”
江波笑了笑,心说我连自己女人的思想工作都做不了,还能工作了你姐姐?不过江波还是胡乱地点了头。再不点头,就怕王排长误会不允许他姐姐到中队居住。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细听窗外的雨声。
十一
这场雨下了三天两夜,部分路面的积水一尺余深。上级电话通知,说近日还有特大暴雨,要求部队做好抗洪抢险的准备。从这两天的报纸上可以看到,不仅北京地区大面积降雨,广西、湖北、安徽等一些省市也大雨滂沱,受灾严重的地区房屋倒塌,桥梁被冲,并有人身伤亡的报道了。
晚上打开电视,江波看到兄弟部队已在抗洪救灾中舍命奋战,有一位中校警官因劳累所致,从电视画面上倒了下去。江波关上电视的时候,已是晚九点,他正准备去各班查铺,然后让窗外淅沥的雨声送他入梦,邮电局突然送来他的一封电报,急报:家出事,速归。他捏着电报,呆立了很久,仿佛在琢磨手中的电报是不是自己的。直到保卫股长走到他身边,他才动了动身子,想对股长说点什么,却突然古怪地笑了。股长已经看过电报的内容。股长用上级关心下级的口吻说:
“别急,先给家里打个电话,问清情况。”
江波给兵们做思想工作,也常用类似的语言,现在这句话真的用上了,他慌乱的心里才有了个头绪,于是忙给村里书记家打电话。
书记那头说刚从江波家里料理事情回家,说江波的父亲在昨天上午冒雨去河水中抢捞漂浮的几个西葫芦,被一个浪卷走的,等到人们追着那个浪头赶到河下游水流平稳的地方将老人抢出来时人已经不行了。介绍完事情的经过,书记安慰江波说:
“你放心,家里有我们安排呢。”
江波就在股长的面前哭了,股长慌忙向上级请示,批了江波一周的假回去料理父亲后事。股长一惯严肃的面孔也浮出了戚戚之容,望着江波叹息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其实江波回去也料理不了多少事,只是向老父亲告个别,遣释内疚郁闷的情绪。村里同族的长者和村干部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在新雨后的族人坟地里开掘了墓穴,通知了外村庄的一些亲戚,在江波院子里支起一口锅灶,预备烧菜待客。由于江波家的三间小屋太窄,他的父亲又独自躺了一间,所以客人们无处立脚,书记派人在院子里临时搭起了一个大棚子,架起大通铺,供客人休息。客人都在江波家等待一天了,等江波回来给老人下葬。几个年轻人在大棚子里打麻将,直到江波出现在大棚前,他们才离开麻将桌,去张罗下葬的事。
江波在父亲面前默立几分钟。自从得知父亲去世后哭过一场,他再无泪水流出,只是脸色像外面的天空一样阴着。外面的天空偶尔还斜飞雨丝,人们在还算轻松的氛围中,低声说笑着准备好了一切,就送江波的父亲上路了。
道路泥泞,拖拉机载着死人和活人一起奔县城的火葬厂,然后又拐回来朝坟地走去。走的是山路,骨灰盒的份量并不重,但江波的双腿像灌了铅水般沉,所以摔了一跤,差点把骨灰盒甩到沟里。想必老人那边的黄泉路也不是平坦的,老人走得也不平稳。
这块族人的坟地,江波只到过两次,是为母亲而来的,由于年龄的原因,那时他是怀着恐惧和惊异的心理,夹杂在族人当中伫立在坟前的。而这一次,他却从容而仔细地观察了这片前辈安息的家园。那些不知名字的族人们的坟墓,许多随着岁月的风蚀,坟头被打磨得日渐矮小,很快将化为平地。而尚被人们怀念的坟头,却正在增长着黄土,伹最终还要衰败下去。坟地四周的松柏年老而苍翠,山坡上的风景也还算赏心悦目。
看到了父亲墓穴旁的一块空地时,江波的心“咯噔”一沉。如果将来他也安息在族人的坟地里,那么父亲身旁的这块空地,无疑是他的终极归宿了。闲置的地,是等待他的。
他抬起头审视了眼前的族人,这群人有的在他当兵时还是那么健壮,而现在已经枯萎下去,黄土涨潮般漫过他们的肩头,只剩下一双迟钝眼睛和张扬着的一对手臂,在阳光下无言地呼唤。
既然坟地早已准备好了,江波觉得挣扎和不安分是徒劳的,陡然间他的心窍弹跳开了,对于过去的一些千丝万缕的疑难问题,需要重新思考。比如与秋草的离婚,都快半辈子的人啦,折腾啥呢?况且秋草在外打工也是不易的,至于部队提升不提升自己,或者能否随军,都是不能强求的,水到渠成嘛……
父亲已经走完了人生的路,而江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需走。他安葬了父亲的第二天,就去了秋草家里,见到已长高的儿子小龙。父子相逢的喜悦,冲淡了江波心中的伤悲,他决定将儿子接回北京去和秋草言和,把一切推倒了重来。
十二
江波返回部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秋草打了个电话,告诉了父亲去世的前前后后,说儿子小龙已带回部队,你抽时间过来一趟,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秋草握着话筒猜想了半天,估计江波把小龙带来,是要谈判离婚后小龙的归属问题,于是不冷不热地说:
“我明天过去吧。”
第二天,就有一辆雪铁龙小轿车开进兵营,兵们都围上去看。秋草从车内走出的时候,兵们一个个翻了白眼睛,想不到只一年功夫没见的秋草嫂子,竟雍容华贵得不敢让人正眼去瞅。她冲着几个认识的兵微微一笑,似乎欲寒暄几句,而兵们却傻愣在那里,一脸的诧异。秋草也就只点了点头,便朝江波宿舍走去,把身上的桂花香水气味飘在兵们当中,使缓过神来的兵们努力地打了两个喷嚏。
儿子江小龙见了秋草,也是虚虚地向后退却,秋草的热情越火辣,小龙的恐惧便越深,他已经找不到昔日母亲的影子及那种朴素的母爱,尽管秋草抱住他动情地哭泣,他仍是一脸的惶惶。
她哭泣的时候,江波站在一边显得无所适从,最后只好慌张地上前扯动秋草的胳膊,想以丈夫的身份给予她一些体贴和安慰,孰料刚一捏她的胳膊,她便像触电一般甩开江波的手,尖叫道:
“别动我!”
江波的脸立即涨红,仿佛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动手动脚而被人喝斥一样的羞愧。秋草停止了啼嘘,盯住江波羞红的脸说:
“有啥话就明说了吧,我把小龙让给你抚养,孩子大了还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江波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才能稳住秋草的情绪,他希望秋草能安静下来,两个人平静地谈一次,掏掏心。而秋草眼前的脸色,很难让他切入主题,她拉出的是斗鸡的架式,脸上挟带着风雨欲来的那种乌云。江波沉默了很久,才索性说白了话题:
“我不想离婚了。”
秋草愣愣地瞅江波。这个消息并没有使她脸上的阴暗部分有所明亮,在片刻的愣神之后,她咬着牙说道:
“你不想,我想。你说离就离说不离就不离,我不是你连里的兵,任何时候都听从你的命令。”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就又涌了出来。在内心里,她对江波的情感依旧涂不开抹不淡,但另一方面却又潜在着一种挣脱他的摆布的强烈欲望,为此她付出了许多辛酸的努力,在酒楼那种环境中与追逐自己的男人周旋,小心谨慎地呵护着她那种自由生活的权力。她对酒楼总经理的明惑暗诱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感觉她面前的一张无形的网已经张开很久了。
秋草今大到兵营乘坐雪铁龙小车,是总经理特意安排的。江波本来想与秋草认真地谈一次,但不等他的情绪稳定下来,院子里的雪铁龙却响起了喇叭声。秋草便用力抱住惊魂未定的小龙亲了又亲,丢下一堆玩具就走了。
江波礼节性地将秋草送到院子里,发现兵们围着小车左瞅右瞧,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惊奇。江波就觉得心里被一团棉絮堵塞了,猛地咳嗽一声,说道:
“都瞅啥?一辆破车有啥瞅的。”
司机给秋草打开车门的时候,听到江波的话,就冲江波和兵们笑一笑,关上车门后响了两声喇叭,去了。瞅着小车的后屁股,江波愤怒地骂道:
“牛啥呀,日他妈的!”
江波满脸怒气地瞅着远去的雪铁龙,保卫股长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股长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觉得有几句话需要对江波说一说。股长就把江波拽回自己的宿舍,派通信员去买了一包花生米,一瓶孔府家酒,两人对饮起来。江波还不明白股长要说什么,但此时他正想喝点酒,就闷头与股长碰杯。两杯酒下肚后,股长才认真地说:
“我这几天把对中队的调查报告整理出来,交给上级定论吧。”
江波略微迟疑地瞅了瞅股长,抱歉地说:
“我的工作不称职,还一直违反着部队的规定,你尽管写进报告里,让我年底转业吧。”
股长叹一口气,说你转什么业呀,好好干吧,不就是家属的问题,你家属还是很有个性的。酒力已使股长的眼睛放出光亮,脸色也红润起来,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家属不爱我,却死活缠着我。”
股长就给江波讲了自己家属的执著精神。股长入伍前在父母的安排下,仓促地与一位农村姑娘相了亲。股长从军校毕业后,想与姑娘各走东西,姑娘就给部队领导写信告状,领导找股长谈了几次,股长一直坚持自己的主意,后来领导就把两份报告放在股长面前,一张撤职报告,另一张是干部结婚报告,领导态度明确地说:
“你要哪一张,自己挑吧。”
股长毫不犹豫地挑选了结婚报告。股长结婚后,无论对家属如何粗暴,她总是逆来顺受,像一个忠实的仆人,她等待的就是随军的那一天。股长很神秘地凑近江波说道:
“我想,等她随了军,我还想离婚。”
江波怔怔地瞅了股长半晌,心中涌出难言的酸楚。股长留给他的印象总是那么一板正经,他曾私下叫股长“一根筋”,想不到股长也有许多苦处。于是江波竟忘了秋草的事情,反过来安慰股长。江波说:
“想那么多干啥,在部队干一天算一天吧。”
十三
小龙把秋草留下的那些玩具捣鼓了一遍,就没兴趣地丢开了。小龙喜欢的是象棋,在老家跟着棋迷的姥爷,整天蹲在村头与人对弈,也学了一招半式的。江波却没有想到小龙着迷象棋的程度已超过他的姥爷,也不知小龙的棋艺达到了何种境界,所以当小龙端着棋盘对江波说“爸,咱下棋吧”的时候,江波摆摆手,说道:
“我没时间,去找兵叔叔下。”
小龙就端着棋盘,去班里找兵们下棋。起初,兵们都争着与小龙对弈,但几天后,兵们见了小龙端着棋盘走进班里,都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凡是与小龙下过象棋的兵,都败在小龙的手下,兵们觉得输给一个小孩子真是件丢脸的事情,所以都显出对象棋毫无兴趣的样子。小龙仍旧挨个儿去问兵们下不下棋,这天问到一个正给女朋友写信的老兵,老兵已说过几遍不下不下了,小龙却执拗地站在一边,用棋盘磕碰老兵的肩,请求说:
“下一盘吧叔叔,就一盘。”
老兵有些烦躁,一甩膀子说道:
“一边去,说不下就不下。”
老兵用力过大,将小龙的棋盘打翻,棋子滾落满地,小龙就撇撇嘴,放声哭了。江波听到哭声,忙朝班里跑,看到小龙哭着捡拾满地的棋子,就不高兴地盯住班长问:
“怎么回事儿?”
班长很尴尬,用眼去瞅老兵。老兵站起来,红着脸说道:
“我不想下棋,他硬逼我下。”
江波咽口闷气,知道为这种事恼怒不是一个中队长的风度,于是就缓和了口气说:
“他是个孩子,陪他玩一盘棋有什么不可的?”
老兵知道自己错了,羞愧地道歉,说中队长你别生气,是我太不懂事情,没理解你的心情。兵们都知道秋草嫂子太浪漫了,竟把小龙甩给了中队长。老兵说我跟小龙下过棋,下不过他,就不想再丢分子。班长和其他兵立即应声附和,说小龙的棋太厉害,没法跟他下。江波扫一眼兵们,说你们不想下就算了,找什么借口。这样说着的时候,心情已经好起来。似乎为了扫尽刚才不和谐的气氛,江波从小龙手中接过棋盘席地而坐,略用欢快的口吻说道:
“来,儿子,叔叔不跟下,老爸陪陪你。”
兵们都很有兴趣地看父子在地板上下棋。只五六分钟的光景,棋盘上的战局便明朗起来,江波的残兵败将已无力抵抗,江波就笑着说:
“嚯,儿子行呀,老爸让你这局了,咱俩回去再战。”
嘴上笑着,心里却嘀咕开了,说怪了,小东西的棋邪乎了。兵们都在哄笑,而小龙也执意让他走完残局,江波不好推辞,胡乱走了几步,算是自我壮烈牺牲,有些尴尬地领着小龙回到宿舍。进宿舍碰上门,江波就问小龙:
“姥爷教你下棋了?”
小龙点点头。小龙说姥爷找不到人下棋的时候,就硬逼着他下,姥爷边下边教他。姥爷在村头与人对弈的时候,让小龙蹲在边上学。江波仍旧疑惑,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请国际象棋大师教他,也学不到这么快吧?于是又问:
“姥爷怎么教你的?”
小龙认真地想了想,因为姥爷教他的招数太多,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答:
“走一步,看十步。”
江波摆了摆头,认为小龙回答太笼统。小龙又费力地想,然后又说:
“看一个,挟一个,打一个。”
江波“扑哧”笑了,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战略战术,怎么用到这儿了。然后摆开棋盘与小龙再战,不信下不过个小孩子。
又输了。输了又下,一连下了几天,才承认不是儿子的对手,只好一脸苦笑地对小龙说:
“不下了,不下了,找你兵叔叔们下去吧。”
虽然不下了,但江波的脑子里却总搁着一盘棋,心想儿子小龙在象棋上很有灵气,说不定将来有些作为,只是眼下无法送他去专门培训,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小龙寄养在哪里,送回秋草家里不妥了,呆在中队也不是个办法。
而小龙整日端着个棋盘在褛道走来走去,求兵们下棋,让江波看了鼻子酸楚,常常瞅着愣神。
十四
王排长的姐姐来京散心了,看上去确是满脸的忧郁化解不开。因为江波答应过帮助王排长做他姐姐的工作,江波就抽出专门的好时光,去家属房坐了坐,与王排长的姐姐闲扯。江波觉得王排长没有说谎,这位相貌耐看的女人是学服装设计的,言谈举止都很有修养。江波与她聊开之后,就觉得很有聊头,于是把自己老父亲的死以及他对于死的思考告诉了她,把自己和秋草的误会以及对于这种结局的无奈告诉了她。江波说凡事都要顺其自然,人活着不能太较真,要把一些事情看淡些,人生就像一盘棋,无所谓输赢,只消走下去。最后一句话是他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为做王排长姐姐的工作,他这几天突击阅读了几本书,现学现卖,竟说得王排长的姐姐“啊唷、啊唷”地直点头,仿佛遇见了马克思一样的大哲人。他的心也被自己的话说得宽阔了许多,对于秋草的离去竟引用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的话,心中对秋草的恨就淡化了,所以在王排长的姐姐到中队之后,他做着她的工作,自己的心也渐渐透亮起来。而王排长的姐姐在江波三两次的工作之后,锁着的眉头也舒开了,有淡淡的笑挂在眉梢上。
王排长激动地给家中写信,说姐姐的情绪稳定了,中队长几次工作就让她雾消云散。王排长的姐姐也在王排长面前,夸江波博古通今,嘱咐王排长跟着江波好好学。王排长点头称是,并将江波的一些事情详细讲给姐姐听,姐姐听了心里一阵阵地酸楚,倒把自己的命运与江波的联系在一起,视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了。
这样,王排长的姐姐把怜惜之情投入到小龙身上,为了能接近小龙,她让王排长教她下象棋,刚学会了架炮跳马,就去跟小龙对弈,并虚心向小龙请教,两个人很快就混熟了。她去商场或去厕所的时候,小龙也一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
王排长的姐姐半开玩笑地对江波说:
“我走时把小龙带回家吧,我一个人在家里也挺闷的。”
江波挺认真地说行呀,我正愁没地方搁他呢。王排长的姐姐夸小龙有象棋天才,说带回家后,去市里的棋院请个家庭老师,让小龙得到正规的训练。王排长的姐姐问江波:
“给你培养出个世界冠军,怎么谢我呀?”
江波摇头笑道:
“别说世界冠军了,你让他拿你们市里的冠军,我就让他认你个干妈。”
两人说笑后的几天,就是中秋节。中队在兵营大院摆了十几张桌子,放了些水果之类的,搞了个赏月晚会,兵们演出自编的节目。晚会的准备工作就绪后,却不见中队长出场。大概是通信员在兵们当中传开了消息,说今天是中队长的老父亲去世的第七七四十九天,按照乡下的风俗,这日子应该为死去的人烧香待客。兵们都暗叹中队长的老爹真不会死,偏偏赶上这个纪念日。
王排长敲开江波的门,见江波臂戴黑纱,正坐着愣神。王排长说队长你不参加,我们就开始了。江波忙摘掉黑纱,说道:
“我怎么能不参加呢?干部每人一个节目。”
江波走到赏月晚会中央,主动要求第一个出场,唱一首《十五的月亮》。主持人给他调出了音乐,深情激昂的旋律就在兵们耳边回荡。江波刚唱了两句,泪花不由自主地在眼圈里打转,坐在兵们后面的王排长的姐姐,被他的伤感情绪感染了,走进场地中央拿起另一个麦克风,与他男女二重唱:
……
男: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女:我守在婴儿的摇篮边
你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
……
合:啊丰收果里有你的甘甜
也有我的甘甜
……
兵们爆发出长久的掌声。
歌声停,掌声落,一片沉默。圆月宁静地悬挂在天空,月光从兵们的头顶和肩头流泻下来。
十五
中秋节后王排长的姐姐离京时,真的把小龙带回了家,江波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正适保卫股长撤回机关,新任命的指导员还没有到位,中队长江波一人推着一个中队转,倒也转开了。
这日他从训练场回到值班室,发现通信员坐在电话旁暗自垂泪。江波刚为兵们的训练动作上不去发了一通脾气,所以对通信员说话的口气中仍有一股枪药味,他问:
“怎么啦,怎么哭上了?”
他一问,通信员的委屈更大了,泪水成了串儿往下掉。如果是班里的兵,江波肯定要静下心来详细询问,但身边的兵他就不怎么在意了,总觉得比较了解,没什么大事情,所以说完了就走出值班室,忙别的事去了。等到再转回值班室,听到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就想喊通信员批他一顿,不呆值班室乱跑什么。但喊了半天没人应,突然觉得不对头,忙问兵营门口的哨兵,说通信员背个包出门了,去商店给中队长买东西。江波就懊悔地叫一声:
“坏菜了!”
江波吩咐王排长带几个兵速去火车站,又派一名班长带兵去长途车站,自己带几个兵在附近寻找。两个小时后,各路人马无功而返,江波心里虚了,恨自己粗心大意,没有问清通信员为啥哭,通信员要是想家跑回去,倒也让人放心,如果别的事……想来想去,江波觉得这件事要及时上报,就给上级打了电话。
上级首长比江波还紧张,问清情况后,批准王排长带一名班长去通信员家乡,王排长慌慌张张地赶火车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王排长打回长途,证实通信员跑回老家,王排长走进他家时,他正热火朝天地喝着面条。然后,王排长简单汇报了通信员回家的原因。通信员老家有个女朋友,俩人正把情书写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两家的父亲合伙儿做生意被人诈骗赔了本,因为分担债务闹翻了脸,女方的父亲就坚决不同意女儿的婚事,让女儿给通信员写了绝交信,通信员一急之下,就跑回去问个明白。
江波弄清情况,悬起的心落下了,接着是一串叹息。自己整日憋在婚姻的罐子里钻不出来,想不到身边瘦小的通信员却也为爱所困,而通信员比自己更投入,稍有波折便为爱奋不顾身了。
王排长带着通信员归队,冷静下来的通信员知道自己捅了大娄子,站在江波面前怯怯地流泪。江波只是自责,对通信员没有太多地批评。尽管上级正研究给他处分,他提职随军的事情悬乎了,但他的心反而异常地宁静,觉得给身边的通信员关心太少了,弄了个“灯下黑”,应该挨处分。他仔细地询问了通信员后,笑着对通信员说:
“别急,我写情书有一套,我帮你。”
中队熄了灯,江波就和通信员在台灯下研究情书的写法。江波先给两家的父母写了信,希望父母的事情不要影响子女的幸福,又写信给当地法院,请求帮助解决两家父亲生意被诈骗一案,最后才给通信员的女朋友写了情感浓烈又颇具学问的情书。
结局还算不错。地方法院解决了诈骗一案,两家父母握手言好,通信员的女朋友的来信又死去活来了。给江波的处分也正式宣布了,王排长在江波面前叹息两声,通信员为此事又大哭一场,事情也就过去了。
不过通信员的女朋友来信后,通信员仍缠着中队长帮他写情书,江波也就写了。时常写完情书之后,还要认真地琢磨着给王排长的姐姐写回信。王排长的姐姐回到他们市里开了家服装店,自己设计款式,每款式只做一套成品服装展卖,服装店已红火起来。她不断地写信向江波汇报小龙的生活情况,每封信都夹寄一张小龙的照片,有小龙单独照的,也有与她合影的,不经意之间,也就把她的笑容置于江波温情的目光之下,让江波在静谧的夜晚于橘黄色的台灯下,瞅完了小龙不得不瞅她。据她信中说,小龙的棋艺得到专家的赞赏,已成为市重点培养对象,准备参加省少儿象棋赛。个把月后,又来信说小龙在省里拿了冠军,等等。所以江波不停地写回信,写些对她感谢的话,也写一些祝愿她事业有成的话。写信的时候,江波常常想起她与自己合唱《十五的月亮》的情景,想月亮下她眼眶中曾闪亮的泪花……因此江波写着信的时候,也免不了哼唧几声“我守在婴儿的摇篮边,你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信中的语调是欢快的,但情感却像浮在水下的冰山,虽缓缓流动却并不显露。
有一张照片是她抱着小龙的大特写,两个人笑得心花怒放,江波就把这张照片装进相框。王排长见了,只抿嘴笑,江波就问:
“这张摆桌子上行吧?”
王排长是个聪明人,虽笑得有些夸张,嘴上却说:
“我不发表任何评论。”
照片就摆在了宿舍的桌子上。外面的天气虽然一天天冷起来,而江波宿舍始终有一股暖洋洋的氛围,儿子小龙甜甜的笑,给江波带来了安慰和富足。
日子就过得飞快。
十六
秋草那边,因为终于不肯糊里糊涂地钻进总经理的情网之中,总经理便失去了耐性,与餐厅的一位服务员缠绕在一起。这位服务员就想当餐厅经理,经常与秋草吵闹,然后去经理办公室告状,总经理就寻个理由开除了秋草。
秋草因为遭受了突然的刺激,身体发烧住进了医院。江波是在她住院几天后才接到一位不知姓名的女人的电话。江波有些半信半疑,急匆匆地赶往医院,走进病房时,见秋草正被白被子盖住。秋草愣了愣,之后泪水便涌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
江波沙哑着声音说:
“我怎么不能来呢?”
江波坐在床边询问秋草的病情,秋草说是小病没什么大事的。江波从她的脸色上也看不出有太大的病情,也就不多问了。秋草流着泪内疚地问:
“小龙,小龙他好吗?”
江波终于找到了话题,把小龙的情况详细讲了,说小龙已获省少儿象棋比赛的冠军。秋草认真地听完后,很真诚地说了一句话:
“真得感谢王排长的姐姐。”
江波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我想年底转业,咱们回老家一样生活。”
秋草和江波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又立即分开了,脸上都快速地闪过极为复杂的表情。秋草直起身子,很认真地说:
“我们的缘份已尽,我不想再返回过去的生活中。”
其实秋草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只有拼命地朝前走,尽管前方漫无边际,但却是自己想去走的路。她想如果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就回老家种地,或者侍弄猪去,就算是一次人生命运的赌博吧。于是秋草告诉江波,她想近日办理离婚手续,说这件事情已经拖累双方很久了。
江波含糊地回答了她,说部队的离婚手续很复杂,这件事要等到年根再定。之后,似乎无话可说了,江波就告辞。走出病房的时候,他听到秋草说道:
“你要多注意身子。”
江波没有回头,他知道秋草的泪水一定流到了腮边了。
后来,有消息说上级正在考虑提升江波,也有传说江波已向上级交了转业申请。这些话再传到江波耳朵里时,江波只是笑一笑,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个冬季有什么事情需要了断,如何了断。但无论什么结局,对于他来说,另一种生活必将在这个冬季将尽的时候,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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