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营盘-一尊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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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起初赵四方只是感到突然飞出的这口痰太腻味,还没有料到会断送中队的前程。但是,一些中队的干部已经预感到事情的微妙,睁大眼睛等待赵四方将一口痰涂抹在脸上。

    赵四方是五中队的队长,一个在基层干部队伍中鹤立鸡群的人物。

    据上级的电话中说,这口痰是一个多月前的一个中午,赵四方中队的哨兵在某驻华使馆正门执勤时,对着出入使馆的大使吐出去的。因为哨兵吐痰的时机太巧合了,引起大使的误会,向外交部提出抗议。或许是大使事后才觉得那口痰不是味道,也很可能有关部门拖延了此事,等到支队接到追查的通知,已是一个月后的一个寒冷的中午。支队即刻派工作组去五中队调查,并将情况通报各中队。

    本来一些中队的中队长对五中队每年被评为先进中队有点说三道四,言称不是公平竞争。五中队凭啥当先进?人家有笔遗产呗。

    五中队的遗产是一尊半身塑像。20年前,五中队哨兵李明在大使馆门前执勤,发现有名歹徒怀抱炸药包闯向使馆,危急之时抱住歹徒壮烈牺牲,上级授予他“英勇无畏的警卫战士”的称号,并塑半身像一尊立于中队荣誉室。荣誉称号和半截子塑像对烈士所在中队太重要了,因为烈士的枪需要兵们去扛,烈士没走完的路需要兵们去走,而那路又是永远走不完的,于是一批又一批兵在这路上走。

    赵四方调任五中队的队长,充分利用起这笔遗产,每年都要给刚入伍的新兵讲烈士的故事,不管什么活动都挂上烈士的名字。上级布置大搞卫生消灭蟑螂的任务,他在上报消灭蟑螂的数目时,也要在材料中突出烈士精神对灭蟑螂的重要作用。赵四方在五中队任职不到两年,就被上级树为基层带兵干部的典型。中队的兵们在烈士没有走完的路上又续写出许多故事,自然有一些优秀班长被破格提干,因此五中队的兵们比其它中队的兵们傲气许多,凡事都想胜过其它中队,像灭蟑螂这类事情,也总是极卖力,把躲在角角缝缝里的小东西们追得四处乱窜。

    然而这口痰吐得太不是时机了,因为几天后是烈士牺牲20年纪念日,赵四方准备把纪念活动搞得隆重些,邀请上级的首长参加。他心里想这可能是在五中队的最后一年了,明年春该升一职了,眼下需要将这口痰从脸上抹掉,赶在纪念活动前将污点擦净。

    二

    那天中午天气阴暗寒冷,零星地飞着点点碎雪。赵四方指挥兵们修整操场的时候,朝天空仰了脸瞅,担心纪念活动的日子里天气变坏,于是骂了声,说道:

    “这天,啥呀,真是后娘的脸,说变就变了。”

    说完话,他的脸也便像天气一样阴了起来。这时候,瘦痩的小文书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说有电话找队长。赵四方很不喜欢文书大惊小怪的样子,上边来了电话就一脸慌张。赵四方瞪了文书一眼,问谁来的电话。小文书怯怯地答道:

    “他不说,只说,只说让你们赵牛皮接电话。”

    赵四方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事情,敢喊他赵牛皮的人,只有支队的几位首长,而且多是冲他宣泄愤怒的时候才使用此绰号。

    一溜小跑去接电话,接完电话便觉得有口痰啐在自己脸上,对着楼道喊文书,说道:

    “把这几个月的勤务登记本拿来!”

    赵四方放了个屁的工夫,小文书已经把勤务登记本呈到他面前。按照上级通知的日期和时间,他查到了吐那口痰的当班哨兵是唐小琪。

    文书去喊唐小琪的时候,唐小琪正握着两个哑铃奋力扩胸,头上冒汗,身上只穿了件白背心。唐小琪是入伍一年的新兵,有一次赵四方查哨,走到唐的面前,说唐的胸脯没挺起来,一点儿形象没有,并拍了拍唐的胸,有些讥笑地说:

    “扁平扁平的,没丁点儿胸肌。”

    唐小琪就开始练胸肌了,练了两个月,胸肌就隆起了,但由于方法不当,练变了形,左胸肌大右胸肌小,兵们见了就笑。唐小琪这些日子加强了右胸肌的锻炼,得空就举着哑铃,或是右手吊在单杠上悠荡。

    大概是文书的表情吓慌了唐小琪,顾不上穿衣,只穿着白背心挺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胸肌跑到值班室,站在赵四方面前夸张地挺了挺胸脯。赵四方的目光在唐小琪一大一小的肉疙瘩上盘旋了一下,然后指着登记本愤愤地问:

    “这班岗是你站的?”

    唐小琪见中队长手指的地方有自己的签名,就点了头,瞅着队长阴沉沉的脸。班里的老兵说队长是一副吃狗肉的脸,哪一点像是吃狗肉的样子呢?正琢磨着,见中队长的面部肌肉跳动两下,猛地将登记本摔在桌子上,然后质问吐痰的事。事情毕竟过去一个多月了,很难记清是否吐过痰,不过在哨上偶尔吐口唾沫的事,他还是偷偷地干过,是否有大使从身边走过就说不清了。唐小琪犹豫一会儿,试探地说:

    “好像吐过唾沫……可没有对着什么人吐。”

    其实无论唐小琪是否承认,都无法抹去这口痰了,因为无法去与大使对证,也决不能对上级表白。那口痰已经存在了,留给赵四方去做的事情是检查过失,使这种发生过或者不曾发生过的事情不再发生。

    他必须打起精神咽下这口痰。刚准备对文书交待如何向上级写检查的时候,电话响了,通知有两人的工作组马上要到五中队进行调查,赵四方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不像他想象的用一份深刻的检查就可以擦掉痰迹那么轻松。

    放下电话之后,赵四方瞅见窗外的碎雪花稠密起来,兵们仍在风中修整操场,准备几天后在操场上召开纪念大会。他本想推开窗户喊兵们停止一切准备工作,但冷风从窗口吹了他个满面,他便冲着像他的心情一样又冷又阴的天空骂了声:

    “我的鬼儿。”

    三

    工作组在五中队住了三天走了,一口痰的事情本不需要调查取证,病症就是勤务制度不严,放松了对哨兵的教育。工作组给上级的汇报材料中,便提出了需对五中队的勤务进行整顿,这种结论赵四方早就料到了,并已经对哨兵进行了教育,让兵们在烈士塑像前反思之后,举起拳头宣了誓。

    然而上级最后作出的决定是他没有料到的,他受了处分,并且五中队调离使馆勤务,由执勤中队改为生产中队,“发配”郊外农场,五中队的勤务由农场的生产中队接替。

    五中队的人马尚没迁往农场,农场的生产中队就已经开进五中队。生产中队的兵们由于风吹日晒,一个个都像非洲的黑人。这些种了几年地的兵们开进五中队便咋咋呼呼的,到处东张西望,满脸兴奋,有名老兵跑到厕所小解,竟出来一惊一乍地说:“咦,贴着白瓷砖呢,这厕所解手也过瘾。”

    相比之下,五中队的兵们有些垂头丧气,睁眼看着自己的床铺被黑脸兵们占去了,心中空落落的,生出家破人亡的伤感,却又吟不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诗句,只能粗粗地叹气。最令他们揪心的还是烈士塑像,竟不能随中队“发配”,需要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按照上级的规定,两个中队的交接中,所有家产各自不动,五中队的桌椅床铺、锅碗瓢盆不能带走,去农场接管生产中队留下的家物。赵四方深知生产中队留在农场的家物是一堆破烂玩艺,却又无法争辩。但是当他得知烈士的塑像也要留下的时候,闷在胸中的怨气就泄了出来,拒不执行决定。他对一位首长竟瞪了瞪眼,把他的牛皮性子使出来,说道:

    “谁敢把塑像留下?这又不是什么家当,是五中队的一名战士,中队搬到哪里,他要跟到哪里。”

    首长并不恼,微微一笑,但绽开的笑容里却透出一丝冷意和阴暗,仿佛太阳下游出的几片薄云,笑声的尾音中还蹦出“哼哼”两字。首长慢声慢调地说:

    “哼哼,赵队长呀,李明烈士虽是五中队的,可也是咱们部队的光荣和骄傲,他是为保卫使馆牺牲的,把烈士留在使馆区比抬到农场更有意义吧?能让烈士离开他洒过鲜血的哨位吗?你是一名中队长,这点政治觉悟肯定有的。”

    赵四方无言以对,再争辩下去就是政治觉悟的问题了。然而五中队兵们听到消息,就显得不太冷静,要强行将塑像抬走。他们曾无数次在塑像面前举拳宣誓,从入伍的第一天就把自己与烈士联系起来,他们失去塑像就意味着失去精神家园。兵们情绪冲动的时候,很容易弄出乱子,赵四方便走到兵的当中,瓮声瓮气地说:

    “嚷什么嚷?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

    兵们都一脸的委屈,看着文书交出荣誉室的钥匙。于是,一群黑脸兵挤进荣誉室东摸西扯的,后来都围到烈士的塑像旁,叽叽喳喳地发表议论:

    “这就是那个被炸药包炸死的老兵?”

    “怎么弄的?耳朵一个大一个小似的。”

    “老兵的嘴唇真厚呀?!”

    “……”

    黑脸兵们动手动脚的,有的去拽耳朵,有的去摸嘴唇,在他们的眼中这只不过是一尊塑像,没什么稀罕的。但在五中队的兵们心中,这可是一尊有血有肉的塑像,烈士的眼神正注视着他们,眼神凄恻而惊恐,似乎在请求兵们的搭救。

    然而五中队的兵们无能为力,于是就泪流满面。最先哭出声音的是唐小琪,大概他觉得烈士落到这种地步,是自己的那口痰所致。唐小琪一哽一哽地哭了之后,五中队的兵们心中的委屈一下子涌到嗓子眼,鼻子麻酸,一个接一个地哭了。

    面对着站在塑像前哭泣的五中队的兵们,新来的黑脸兵们有些莫名其妙,一个个呆若木鸡。

    四

    五中队年根要开往农场,由于没有农活,兵们住在低矮的平房里围着火炉打发日子,落雪的天气里也去白茫茫的田野上乱蹦一阵子。

    但很快就有一件怪事搅得兵们心绪不宁。那名练偏了胸肌的唐小琪自到了农场后,就像孤魂一样,经常去空旷的野地里游荡,神色恍惚不定,兵们起初认为他仍被那口痰缠绕着,并不理会他。后来的一个晚上,兵们半夜听到一声尖叫,拉亮灯发现唐小琪缩在墙角,身上只穿着短裤背心,两只光脚踩在潮湿的砖地上,全身瑟瑟。他是从床上蹦下去的,被子一头拖地一头搭在铺上。兵们吃惊地问他,他舌根僵硬地说道:

    “我看到烈士的塑像走进咱屋……”

    兵们本能地朝屋子四周扫一眼,责备他道:

    “你做梦了,瞧你这声喊叫,吓死人。”

    一个兵说着让唐小琪上床睡下,一伸手就灭了灯,没来得及上床的唐小琪又发出一声更惊恐瘆人的呼叫,喊道:

    “在这,他就在这!”

    深更半夜的这么喊叫,兵们就有些怕了,又拉亮灯详问,唐小琪说真切地看到半尊塑像从紧闭的门中晃进屋,虽然没长腿却像是走路。他这样一说,兵们觉得毛孔发胀,一夜都不敢合眼。

    第二天,赵四方听完唐小琪的班长描述昨夜的情景,心中觉得疑惑,嘴里说声:

    “见鬼了?真是乱弹琴。”

    不料当天夜里,另一个班的兵也在睡梦中发现半截子塑像溜进屋里,一个班的兵又咋呼了半夜没睡觉。赵四方才觉得事情严重了,却想不出法子,他便与几名老兵商议。一位老兵说大概是把烈士一人丢在那里太孤单,烈士的魂魄便赶到农场寻战友了。赵四方苦笑了声说道:

    “什么鬼魂的,烈士死了20年,那只是个塑像,我都不知他长得啥样。”

    几个老兵却再三证实,黑夜里真真切切地看到塑像闪进屋内。老兵建议中队长赵四方向上级请示,讨回烈士塑像,赵四方摇头说不行,总不能向上级反映烈士的魂灵追到农场了吧?老兵们想来想去,想出个主意,说可以在中队的院子再塑一尊像,这样烈士的魂灵便可以在中队定居。赵四方虽觉得荒唐,但冬季的兵们无事可做,就让他们折腾去吧,于是就说:

    “别的料没有,这儿就有黄泥,塑尊泥像立在屋前吧。”

    农场的泥土又黄又粘,刨开一尺厚的冻泥,底层的泥土温热而粘稠。兵们用砖头砌出两米高的基座,然后在基座上堆起粘泥,四周夹了木板,再将粘泥一层层砸实,像盖房筑墙的干打垒,打成半个塑像高的泥垒后,撤去木板,在打实的泥垒上描绘出烈士的半身像,就你一刀我一铲子地削去多余的泥土。懂点艺术和不懂艺术的兵们都参加了“雕刻”,把各自的复杂情绪注入那一刀一铲之下,很快折腾出一尊泥塑像,虽不精细,却明显地透出浓厚的感情色彩,管他模样像谁呢,兵们认定他就是烈士李明。为防雨雪,兵们还用木桩和油毡搭起个小棚子,烈士的泥塑像就在颇有些情调的小棚子里,面对太阳升起的地方始终微笑着。

    也许是兵们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的缘故,唐小琪和兵们在夜间又睡得平稳安心。在一些落雪的日子里,兵们在中队长赵四方的激发下,心潮鼓荡。赵四方说先进中队能站岗也能种地,走烈士的路扛烈士的枪,没有枪咱们扛锄头。兵们禁不住斜眼瞅院子里的塑像,瞅完后就对赵四方说:

    “咱就扛锄头,让他们等着瞧,咱五中队种玉米,棵棵都是双胞胎。”

    五

    闲置了一个冬季的兵们,在第二年的春季列队出发了。他们积蓄了过剩的精力,渴望在肥沃的土地上淋漓尽致地抛洒挥霍。

    兵们就是在塑像前列队的。中队长赵四方站在队列前扫一眼着装整齐精神饱满的兵们,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却是板着面孔喊了声口令:

    “队伍解散。”

    队伍没有解散,手握铁锨镐头的兵们莫名而立,一脸的迷茫。赵四方叹口气,声音平缓地说道:

    “我们不是去相亲,是去种地。”

    这时候兵们才注意到赵四方穿了一身破旧的作训服,没戴帽子,胸前敞开了两颗衣扣。兵们的热情凉了半截,相互瞅着不知如何了。赵四方就命令他们回屋子换衣服,穿最破最旧的警服。兵们忙去翻箱倒柜,把训练中磨破的衣服寻出来,大多是想扔还没扔掉的褴褛货。

    重新列队,兵们你瞅我,我又瞧你,都一脸苦相,这哪儿还像兵呀。没有帽子,也没有警衔和领花,像一伙儿民夫,完全没有了使馆哨兵的风采。他们丧气地站在烈士塑像前,显得拘谨而羞愧,似乎在大庭广众之下裸身而立。

    就在这时候,赵四方扯开了嗓门喊道:

    “立——正。”

    队伍肃严。兵们从赵四方的脸上找到昔日在训练场上的那种虎虎生气,想起了“一棵玉米长出双胞胎”的明日辉煌,于是抖擞精神走向已泛出绿意的田野。坑坑洼洼的田埂小路上,赵四方没有喊“一二一”,兵们的步点却整齐有力。这样一支兵不兵民不民的队伍,一丝不苟地走在田径小路上,有点幽默成份,引得四周田地里的农民伫立而视,或嘻笑或尖声喊叫,冲着兵们一惊一乍的。农民们没见过过去的生产中队走着齐步下田,估计新来的生产中队还没适应环境,都议论说看兵们种田能种出什么花样来,种地可不是走齐步,过不几天都累得软不拉叽的,看他们的齐步走走出啥样子。

    然而兵们愣是一天天如此走下去,尽管收工时满身泥巴或是高卷了裤筒,却看不出疲乏的迹象,胳膊甩在一条线上。再看兵们平整的土地和修挖的水渠,有棱有角格外标致,全不像种地,有些艺术化的精雕细刻了。农民们惊讶之后就摇头笑了,讥讽地说:

    “这地不像种庄稼的,像要在上面绣花呀。”

    根据上级指示,农场200亩引水灌溉方便的土地,全部种上水稻。赵四方种过玉米却没有种过水稻,也不知什么稻种优良。到农场检查工作的后勤处长说有一种叫什么“101”的稻种,比较适合农场的土地,赵四方就请处长去弄“101”的稻种。赵四方一再叮嘱处长,说道:

    “管它什么101或是102的,能高产就行。”

    后来兵们将处长弄来的稻种育了秧,插种了200亩地,开始精心地侍弄,期待绿油油的秧苗长出一片金黄的稻谷。

    六

    一场风又一场雨,200亩稻田在兵们的汗水中齐整地长起来。

    最先惊奇的是稻田邻近的农民,他们围着又齐又壮的稻子一圈又一圈转,咂着嘴说:

    “怪了,这是啥稻种,长得绝了。”

    农民们走了一伙又来一群,看完了稻田轻微地叹息着,说想不到兵们能种出这么棒的稻子。后勤处长得知后,忙跑到农场察看,并将情况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便组织部队的生产单位到农场召开了现场会,参观了五中队的稻田。

    当然,现场会上要让赵四方介绍经验,赵四方的经验里突出了接过烈士的枪与扛锄头的关系。会后,大家就去仔细地观看了五中队院内的泥塑像,上级首先赞叹不已,当即拍板让五中队组成一个以赵四方为首的事迹报告团,回城到各中队巡回演讲,让深深扎根于五中队官兵心中的烈士精神,在部队发扬光大。

    唐小琪也在报告团之中,他的情感丰富,也极易调动起来,泪水说流就流了。每到一处演讲,总要流出些泪水,弄得台下听讲的一些兵,眼睛里也闪着泪花花。唐小琪每次演讲到“没有枪我们扛锄头,种地也要走烈士的路”的时候,台上台下的人就一齐鼓掌。

    报告团结束演讲返回农场时,已近9月底,附近农民的稻子开始抽穗结粒,五中队的200亩稻子仍鲜绿肥胖,赵四方认定稻子晚抽穗,颗粒饱满硕大。又过了些日子,农民的稻田泛出一片金黄色,五中队的稻子还是青色的,他才有些疑惑。农民们瞅着稻田,也觉得蹊跷,就蹲在田边扯一把稻子细看,看后忍不住笑着说:

    “啥稻子呀,像牲口草料。”

    本来兵们心里已经忐忑不安,听了农民的讥笑,就生出莫名的恼怒,于是当一位农民捏着稻子问唐小琪这是啥稻种时,唐小琪便烦躁地说:

    “啥种?外国种。”

    赵四方决定弄清原由,去请来了专家诊断。专家仔细察看了稻田,痛心地对赵四方说:

    “稻种的问题,假种子。”

    听完专家的话,赵四方的胸口闷胀,立即向后勤处长作了汇报。两日后,后勤处长赶到农场,去稻田转了圈。处长说已找到了卖稻种的人,准备让对方赔偿一定的损失。处长说这话的时候,就站在稻田边上,手里玩弄着几根青色的稻子,他的周围站满了兵,瞪着一双双焦灼的眼睛。

    唐小琪走到处长面前,声音僵硬地说:

    “赔偿些啥?”

    处长甩掉手中的稻子,自信地说:

    “赔钱,争取多要些。”

    唐小琪扭头便走,背后扔下一句话:

    “屁,谁稀罕钱。”

    他走了,兵们也都愤愤地离去,稻田旁只留下赵四方和处长相向而立。兵们离开了稻田返回中队,关上宿舍的门就放声大哭起来,一间间屋子里传出悲痛欲绝的哭声。

    兵们不想用汗水换出金钱,是想收获沉甸甸的稻谷。

    一夜之间,五中队的兵们都病倒了。他们的眼圈红肿,小腹疼痛,接下来就拉肚子。只有三个坑位的厕所供不应求,外边提着裤子转悠的兵们不停地朝厕所内喊叫。到了晚上,兵们干脆跑到田野上拉肚子,在星光下一个挨一个蹲了一片。这景象使赵四方黯然伤心,却无法疗救。因为止泄药品对兵们的肚子毫无功效,他作为中队长只能眼睁睁地瞅着兵们日渐消瘦。

    七

    兵们无心去料理稻田的事情,连遮挡烈士塑像的小棚子在一次雨夜被狂风吹斜,兵们也懒得扶正,或修补油毡,任雨水打在泥塑像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

    自那场可怕的拉肚子病之后,五中队的兵们失去了朝气,大多数时间里在门前坐着马扎晒太阳,慢慢地恢复体力。开始收割稻子的农民,蚂蚁搬家似的从兵们眼前往返,将大捆小捆的稻子搬回去。金黄色的稻子从农民的指缝一排排依镰而卧,然后醉眠在恬静的农家小院。被收割后的土地,像产妇一样裸露在金秋的阳光之下,满足而安详。眼前走过的农民脸上布满汗水和污垢,眼角挂着喜悦的神色。他们从兵们对面的田埂走过的时候,禁不住朝兵们张望。

    兵们的院子里空落落的,200亩已经泛黄的假稻子孤单地伫立在田野上,任过路的农民蔑视和讥笑,仿佛是一个悬于闹市的小丑。

    当门前走过的农民日渐稀少的时候,门前沉默的兵们有些骚动,彼此心照不宣地瞅着。唐小琪站起身子迟疑了一会,终于站到高处眺望,自言自语地说:

    “咱们的稻子,就剩咱们的……”

    坐在一边抽烟的中队长赵四方狠劲地掐灭烟头,站起身扫视了兵们一眼,兵们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双手垂立,等待赵四方说那句他们想听的话,赵四方就说了:

    “带上家伙,走。”

    兵们抄起镰刀,跟在赵四方身后走。赵四方右手握镰,胳膊一甩一甩地走,兵们就将镰都握在右手,走开了齐步,甩成一条线的镰刀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一条银光。

    200亩稻田静静地等待兵们的到来,当赵四方的镰刀伸向密实的稻子时,稻田卷起一阵波浪。兵们一字排开,把作为牺牲品而被愚弄的稻子轻轻放倒,像把一个流浪在外的孩子怜爱地领回家。如果你不走近去看,绝不会想到他们是在收割没有稻粒的200亩稻草。

    渐渐地,就有邻近的农民围上来看,都显得惊讶和可笑。他们觉得这群傻兵有劲没处使了,割回些稻草干啥,倒不如一把火烧掉,于是发出阵阵议论和哄笑。那位曾被唐小琪差点骂了娘的农民小伙子,此时又想起了唐小琪,就凑到唐小琪身边说:

    “你们的外国稻种真绝了,长草不长粒。”

    唐小琪一声不吭,只认真地低头挥镰,其他的兵也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平静又真诚,他们像是跑在最后的运动员,虽与名次无缘,却执著地跑完剩下的路。

    沉闷的气氛使围观的男女感到压抑,兵们流血挥镰的手及那种粗重的喘息,又令农民们敬畏。于是,一个接一个的农民走进稻田,帮助兵们挥镰收稻,而几个心肠慈软的女人,经不住沉闷氛围的压迫,竟哭泣起来。她们大概想起自己的收获中所付出的汗水,想起了兵们也付出的辛劳所换出的无奈,她们的眼泪就藏不住了。

    妇女动情地哭,却没有搅乱兵们的心绪,他们仍埋头做活,就连最易动感情掉泪蛋子的唐小琪,也是一脸平静。这景象使赵四方大为感动,他的兵们似乎明白了“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在这金秋的季节已经在走向成熟,将成为一支打不垮的队伍,于是心里便说:

    “这是一种真正的收获。”

    当稻子运回去的时候,夕阳的光芒已经堆满院子。一名擦着汗的老兵突然对兵们多日不去关注的烈士泥塑像惊叫了一声:

    “哎呀——”

    兵们都围过去。被风雨吹打歪斜了的小棚子,顶棚的油毡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夕阳透过缝隙落在烈士塑像头顶。溅了雨水的泥塑像因潮湿而变得浮肿,或许是风儿将草种吹落在上面,泥塑像的头部和肩部突出几寸长的茸茸绿草,有一朵淡蓝色的小花开在泥塑像头顶,托起蓝花的小草不足三寸高。那名惊叫的老兵,目光就落在这朵恬淡的小花上。

    围着的一圈子兵们默然,有微风吹来,将淡蓝色的小花轻轻摇摆。落在塑像头部的那束夕阳,在淡蓝色小花的摇摆下,似乎也不停地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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