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他刚刚分到这个中队,在擒敌技术训练中不幸出了一点小事故。那天中队长讲解完跃起前扑的动作要领后,随即做了个示范,问新兵们谁打头做一个,兵们都慌慌后退,中队长乜斜眼瞅着兵们说:
“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想站使馆正门哨?警卫大使馆正门必须有两下子,不摔练就不出真功夫。”
中队长的眼光无意中从臧淼身上扫过,臧淼认为中队长示意他打头阵,就红着脸走出队列,学着中队长的样子半蹲下,然后蓦地向前跃起,像青蛙弹跳一般。他的个头太高了,跃起的高度超过了中队长,但落地时却是头部先着地,栽个狗吃屎,其结果就是兵们现在看到的样子:丢2颗门牙,上嘴唇与鼻沟相衔的位置开了裂,缝了7针,虽已长好,还是留下一条疤,嘴唇外翻,形成个三瓣嘴。兵们都说兔子就这德性。小小的事故给臧淼赢得了一个“兔子”的绰号,他那难写难记的名字以后很少用到了。
兔子的不幸就从三瓣嘴上开始了。
起初他分到这个中队,中队长觉得他是质量最过硬的兵,五官端正,个高体壮。现在嘴唇不太体面了,个头高也就成了缺点。“倒不如矮一点,站个不显眼的位置。”中队长这样想着,就试图把他从排头调到排二,但他站在排二的位置上,比排头高出一头,像根突出的木桩戳在队列里,更扎眼。最后排头还是兔子的。
一日,训练休息期间,新兵们席地而坐,围成个大圆圈,中队长说谁会唱歌站中间去来一个。半天,不见一个新兵自告奋勇地站到圈子当中,中队长觉得丢脸面,就阴沉着脸说:
“这点勇气都没有,其它的事还能要求上进?”
起初兔子左右瞧瞧,见没有人动弹,身子颠了颠却没有站起来。中队长一番鼓动后,他惟恐别人抢先,就吭吭哧哧地站在圈子当中,两腿发软不当家,从嗓子眼冒出涩巴巴的声音:
“俺只会唱山东吕剧。”
“吕剧就吕剧吧,站直,瞧你个熊样,声音像苍蝇。”中队长的眉头又皱了皱。他就咧开嘴唱,声音散而粗,像几条音带不协调地拧在一起:
李二嫂眼含泪敞开房门
看眼前想以往叫人伤心
想当初离开婆婆弃门去
现如今婆婆将我又接进门
门啊门 你说句话
挡我迎我是啥原因
当初我冲破家门错不错
该不该做一个追求自由的人
如今我子孙满堂好不好
该不该被遗弃成为孤独的人
门啊门 你身上留着我的旧泪痕
门啊门 为什么新泪又洒在你身
门啊门……
他唱得很动情,可惜是三瓣嘴,唱“门啊门”时,破嘴敞开煞是难看,新兵们笑得眼冒泪花。
中队长忙对兔子挥挥手说:
“得了,唱到这儿。”
“还剩几句了。”兔子请求似地说。
“留着以后唱,勇气值得大家学习。还有谁唱?”
兔子红着脸回到原位,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很不明白,就低下头。大腿间有几只蚂蚁正忙乎着搬运一些大米粒似的东西,推的推,拽的拽。他啐口唾沫淹没蚂蚁,然后专神地看它们在粘稠的唾沫里挣扎,眼神里露出几分得意的畅快。蚂蚁顽强地横渡了江河,仍旧衔着白米粒似的东西。他又用力啐一口,恶狠狠地观赏蚂蚁在苦海里挣扎。四周爆出阵阵掌声,但离他那么遥远。
自此以后的3年里,无论是周末晚会还是舂节联欢,兔子再也没有唱过歌。
中队长为调动新兵正步训练的积极性,说训练结束时上级首长下来检阅,动作好的才能参加方块队,才能上电视。能让首长检阅自然气派,没见35周年国庆大阅兵?首长喊“同志们好”,兵们喊“首长好”。兔子想进方块队,背地里偷偷练习喊“首长好”,训练休息的时候,一个人还躲在一边踢正步,挺胸昂头,像在接受检阅一般。他的正步踢得比其他兵们好,中队长见了露出一丝笑说:
“熊样,还行。”
训练结束后虽没阅兵,却有一个报道员背了相机,要拍新闻照片,挑一个班的新兵踢正步。中队长就在百十号兵们里挑,手指点一个,从队列里站出来。兔子眼巴巴地看着中队长的手指点来点去,始终没有点到自己头上。有一回中队长的目光也在他脸上打个旋,但立即又旋走了。
他觉得挺遗憾。
训练结束,接下来学习大使馆的警卫业务,厚厚的一本书要全背熟。中队长有话在先,谁的业务熟练,谁提前上岗,站使馆正门哨,业务差的站使馆围墙哨和拐角哨。谁都想站正门哨,每天有不同肤色的外国人从眼前穿行,有的还亲切地问你声Good morning。围墙哨和拐角哨在旮旯位置,整日里伴着孤独寂寞,从眼前飘过的姑娘决不会正眼瞅你。围墙和拐角瞅不出什么名,堂。
兔子的脑袋不算聪明,却有一股韧劲,卖命地背业务书。夜里熄灯后,他在被筒里打着手电看。考核结果,他的成绩最优异。
第一批新兵开始由老兵带着熟悉使馆正门哨,里面没有兔子。第二批新兵上岗后,就剩下围墙哨了。兔子去找队长,眼角挂着泪珠。
“队长,我不站拐角哨。”
“你不站谁站?谁站也是个站。瞧你个熊样,这点儿事都经不起考验。先站着,以后还会经常调换的。”
兔子走出值班室,随手带上门,就听屋里说:
“他的业务挺硬,个头也高,该他站正门。”
“他那个形象外国人见了,会给中国哨兵丢脸。”
挂在兔子眼角的泪珠滴落下来。
兔子回到班里,掏出小镜偷偷照,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形象的确不咋样,就收了镜子,心里竟平静了许多。“你不站谁站?”他把兵们挨个数一遍,觉得队长的话符合客观事实。他心甘情愿地站了,一站就是3整年。这期间调换过十几次哨位,中队长忘了调他。
出国热一浪高过一浪,到大使馆办理签证的年轻女郎排成长队,有的就跟哨兵搭话。兔子远远见了,心里痒,但一转念想起自己镜中的模样,就叹口气,静静地站下去。偶尔有女性从眼前走过,他急忙背过脸去,掩起丑模样。
一日下哨,几个正门哨兵凑一起炫耀,这个说大使馆过节日,派华籍职工送给哨兵面包饮料,那个说使馆大使要回国了,全家人和哨兵合影留念。兔子细心听了,心里酸楚楚地走开。
然而,幸运也降临到拐角哨的兔子身上。这日有两个外国妇女从兔子身边走过,在他十步之外又停下来,两人用英语说些什么,兔子不懂,只见两位妇女折回身,一个举起照相机,另一个走到他跟前,指了他被汗水渗透的警服,竖立大拇指,然后做出合影的动作。兔子的心怦怦跳,慌忙整理衣冠。真怪,这时候他的心里忽然想:“我的形象会给中国哨兵丢脸吧?”小镜又在眼前晃动,他就微笑着向外国妇女摇摇头。外国妇女很尊重他,也笑笑,又不解地耸耸肩去了。
这件事,整整折磨了兔子三天三夜。后来还是偷偷照了镜子,才寻找到一种心理平衡。
兔子经常照镜子,终于被一些兵们发现,传开去。有的兵见了他,伸出手掌在眼前晃动,做出照镜子的模样。
兔子愣愣地站着,回到班里后掏出小镜砸个粉碎。想了想,又把碎了的玻璃片,用纸小心包装起来。
离老兵复退还有两个月,中队长开始安排一批没有对象的老兵探家。每年如此。今年的名单里有兔子。
兔子买好回家的车票,到中队长宿舍里辞行。中队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说:“穿这身衣服走?”
兔子穿着一身马裤呢冬装,团级首长才享受这身待遇。大使馆的警卫任务特殊,执勤的兵们都有一身,这是令其他兄弟部队最羡幕的地方。每年下去带兵的干部战士都穿这身执勤服,炫耀了半个中国。个别兵们就是冲着这身衣服入伍的,也有的兵靠这身衣服固老家相亲。其实老兵复退时,执勤服装必须上交。
兔子身上的马裤呢,不知被几代兵们穿过,也不知帮助兵们诱惑了多少对象。马裤呢的橄榄绿色泽已经泛白,袖口裤口起了毛边。听了中队长的话,他心里慌,认为不允许他穿执勤服探家,顿时满脸涨红。
“瞧你个熊样!”中队长说,又喊身边的通信员,“去,叫司务长来。”
司务长很快站到中队长跟前,中队长对兔子努努嘴,说:
“瞧他一身衣服,要探家哩。”
“噢,要探家。”司务长应道。
“噢个屁!这身衣服能探家?库里有新的没?给他一套。”
“没新的。比这身稍好一点的还有。”
“稍好一点,好多少?哼!”
中队长瞪司务长一眼,说:“我告诉你多次,库里要留几身新衣服,你不听。”他气呼呼开了衣柜,从一个塑料袋里取出一身新马裤呢。是他自己的,平时很少穿。
他对愣着的兔子说:
“试试。”
兔子抱着衣服要跑回班里,中队长说道:
“跑个啥!就这里试。”
兔子哆哆嗦嗦穿上去。他的个子比队长高,衣服稍瘦了些。他上下打量自己一番,羞红爬满脸颊。
“瞧你个熊样!凑合吧。回家找对象吗?”兔子垂下头,不自然地扭扭身子。
“找就找,又不偷不摸的!放你回家干吗?考虑到……”中队长飞快地瞥一眼兔子的嘴。
中队长缉有说完的话,兔子已经猜到了,就有些颓丧地说:
“兴许不成。”
“找不到别回来!……对女孩要会说话,说你在部队有出息,人家才看重你。如果女孩说你这身衣服好,你怎么回答?你个熊样!找到了对象,归队时一定带回,提前给我发个电报。”
兔子走后,中队长就数着天数度日,数到第15天,接了兔子的电报——2月5号顺利归队。他捏着电报自言自语地说:
“顺利归队,15天,够顺利的。”
兔子果然带个姑娘归队。刚进中队大院,就被上百号兵们围住,看得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姑娘长得虽粗壮了些,身体倒匀称,脸蛋也好,模样挺受看。中队长乐呵呵地把大手拍在兔子肩上,只说一句“好的”。
姑娘在中队住了几日,到使馆区转了几圈,见兔子孤零零地站在拐角处,就含着泪对他说:
“你不是说站在使馆大门口,整天和外国人打交道吗?原来只站个墙角,还跟俺吹牛!”
兔子涨红脸,说哨位是要经常调换的。
当日,兔子找了中队长,央求说:
“队长,让我站几天正门哨吧,十天八天的就行了。”
中队长很理解地频频点头,说“哦哦”,目光又落在他的嘴上,然后苦笑一下,问了正门哨警卫业务中的几个问题,兔子对答如流。他天天都在温习正门哨的业务,中队长不知道,所以当时听了他的回答,意外地愣半晌,才说:
“可以考虑,明天吧。”
到了晚上,兔子又到了中队长宿舍,中队长不由地皱皱眉头。
“她要走,明天……”兔子没好气地说。
队长瞪圆了眼,焦虑的目光狠狠抓攫着兔子,愤然地问:
“为什么要走?谈崩啦?”
“她就是要走!”
姑娘走的时候,兵们没有几个出来送的,也不见中队长。
姑娘走后,队长从宿舍出来,一副病态。他对兔子说:
“给我上哨去,熊货!”
兔子就上哨了。还是拐角哨。他比先前更沉默了。
一连几日,中队挺热闹,团中央的一些领导和北京市政府的领导,三番五次到大使馆哨位上看望哨兵。当然是正门哨。《中国青年报》、《人民武警报》等几家报纸都发了文章,有的叫《在四平方米的哨位上》,有的称《第二国境线上的卫士》。当然都写的正门哨。报纸上还刊登了几幅照片,虽然模糊不清,但本中队的兵们一眼就看出是谁了。正门哨兵们都围着照片辨认自己。
不干兔子的事,他自己知道,也不去凑热闹,别人在为辨认张三李四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躲起来,拿着一本厚厚的使馆警卫业务翻来翻去。正门哨业务的那部分页码,被他捻捏的又黑又绵软,有些糟了。
这夜天很黑,云层积得厚重,似乎要下雨。兔子半夜起来上岗,站在队列里,扯扯旁边正门哨兵,压低声音说:
“夜里恐怕要下雨。正门哨没有避雨的地儿,咱换个位置吧,我拐角淋不着。”
“私自调哨?要挨处分的,正门出了问题谁负责?”
“没事,夜里黑,”兔子说着,把什么东西塞到正门哨兵手里,“就这么着了。”
正门哨兵握了握,是包香烟,就塞进兜里,心里嘀咕着:“他怎么爱淋雨?”就稀里糊涂去拐角哨换岗了。
兔子到了正门哨换岗后,就仔细寻找脚下的一个白漆划出的四方块,四方块是哨兵站哨的标准位置,他在四方块里站定,不再摇晃身子,挺直了胸脯。夜里没有人出入使馆大门,用不着查验证件,他就静静地站着凝视前方无底的黑暗,今夜里竟感觉不到孤独和寂寞,也不觉得困。斜眼瞅大使馆的窗户,淡黄色的窗帘透出橘色灯光。大使还没有睡觉?他们也挺忙的,该睡了。他又看看远远的楼群,黑夜里也有几点灯光闪烁,像几只眼睛瞅着他,安详而深情。
一会儿真的稀稀落落飘下似雪似雨的东西,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雨中便夹着残雪。衣服很快湿透了,却又提了不少精神,身上凉凉痒痒,生出许多快意。站正门哨,就得经受风吹雨打的考验。他想。
前方出现个黑影,渐渐移近他。他心里一阵紧张,做好应有的准备。黑影离他六七步远的时候,他喝道:
“谁!”
“我。”
糟了,中队长。兔子急忙举手行礼,中队长仔细一看,声音立时变了调:
“你?谁给你调的哨?”
兔子翕动嘴唇,没吐出一个字。中队长把一件雨衣狠狠甩给他,踏着积水朝角哨走去。“踢蹋,踢蹋”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雨声中。春雨竟也响起个炸雷,兔子哆嗦下身子。
第二天早晨开饭集合,兔子穿着没有晾干的衣服,听中队长宣布了给他和正门哨兵处分的决定。队伍刚解散,正门哨兵就把香烟摔在兔子身上,一包希尔顿香烟。正门哨兵骂开了:
“你个兔子嘴,说话没边儿,不是说没事吗?跟你打交道,净些倒霉事!”兔子红脸讷讷半天,似乎要道歉,但终于没说出口,反而仰起头,脖子硬硬地一挺说:
“活该!”
很快到了老兵复退期。老兵们站最后一班岗的时候,出发时中队长站在队列前,满怀激情地说:
“同志们,你们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给新同志做出榜样,留下好的传统……”
“队长——”兔子大声喊:“我要站正门哨,最后一次了。”
中队长想了想说“行”,又对一个正门哨的新兵说:“你陪老同志站正门哨,出了问题你负责。”剩下的话也没有情绪讲,挥挥手,让哨兵们出发了。
虽然有个新兵陪着,兔子还是挺满足,在正门站得很直,并不时斜眼瞟瞟新兵,看自己的姿势与新兵有什么两样。新兵虽比他晚入伍一年,却站两年正门哨了。兔子很仔细地看了脚跟后那条白漆线,惟恐用脚踩了。这条白线被人们誉为“第二国境线”,白线外是中国领土,白线以内是外国租赁地,高扬着外国国旗。“我就是界碑。”兔子心里想。
中午时分,马路上走来两个妖娆的女人,兔子注意到其中的一个胸前还挂着照相机。她们在使馆门前站定,打量大使馆的门牌。
“喂——”兔子喊她们,声音微弱,目光依旧热恋着相机。女人走近他身边,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明天要复员,我想,想让您照个相,我交钱,按照相馆的价钱。”
两个女人弄明白他的意图之后,嘻嘻地笑。拿相机的那个就举起相机。兔子慌忙整理衣冠,说:“慢来,慢来,整理一下。”相照完后他不停地问:
“我总觉得眨了眼,不会照个瞎子吧?”
“不会不会,我的技术好。”那个女人说:“洗出来送哪里?不能收你的钱。”
“就这,给他就行了。”兔子指指身边的新兵。
两个女人走后,兔子一再叮嘱新兵。他把自己的地址交给新兵,不好意思地说:
“一定寄回我老家,我兴许要靠这张照片……不要对人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后来的话新兵几乎没有听到,但还是很理解地点点头,用力握了他的手。
欢送老兵复退的晚会上,中队长要求老兵每人唱一支歌。兔子这次不推辞,很激动地站起来,仍旧唱他没有唱完的吕剧《李二嫂后传》中的那段:
……
门啊门 你身上留着我的旧泪痕
门啊门 为什么新泪又洒在你的身
……
不知为什么,老兵新兵都哭了。中队长的眼圈红红的,愣是没让泪珠掉下来,嘴里不停地嘟噜着“门啊门,正门?”于是,他又挥挥手说:
“得了,唱到这儿,留下的回家唱吧……”
兔子就走了,带着他没有唱完的“门啊门”的半支歌,带着一个残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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