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营盘-老营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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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按照机关惯例,家属已随军的干部在礼拜二晚上可以回家睡觉,第二天免出早操。

    宣传科新闻干事树五斤高高兴兴回家去睡了,想不到却睡出了乱子。

    当初要知道老婆这么胡闹腾,树五斤就不会回家了。夫妻两地分居了8年,他都熬过来了,哪在乎这么一个晚上?

    礼拜三早晨7点半,别的干部欢天喜地回机关上班的时候,树五斤捂着胃部,脸色阴郁地坐在办公桌前。科长夏一天瞅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的胃病又犯了,于是很关怀地问:“生气了还是受凉了?”树五斤不吱声,他和夏科长在宣传科共事6年,知道夏科长擅长抓住自己对手的尾巴,把对手掀翻在地。前年宣传科长空缺,当时还是文体干事的夏一天,与教育干事竞争科长座位,虽说俩人都是副营职,但教育干事却是科里的第一干事,在竞争中占有绝对优势。后来夏一天得知教育干事礼拜天在家里和老乡打麻将,迅速向政委反映了情况,这样他才如愿当上了科长。现在树五斤和夏一天都面临着转业,树五斤已经感觉到自己正被夏科长的目光圈来点去。

    树五斤看上去是个性格懦弱的人,有一些书生气,平时不善言词,机关干部无论新老都敢跟他翻白眼。在政治部他虽是老干事了,却经常被王主任训斥,尤其在部里的干部会上,王主任为了推动某项工作,需要杀鸡给猴看,就常把他树五斤提溜出来,说三条腿的蛤蟆我没见过,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你树五斤不想干了就走人。每当这时他总是低着头不吭声,即使冤枉了自己,也从不辩解。大家都说他活得窝囊,与他的玩笑中常常露出讥讽之词,有时弄得他非常尴尬。其实树五斤不是一个糊涂人,糊涂就写不出那些大块的文章,你可以把他别的事情说得一钱不值,但你不能贬他的文章。他的文笔让大家心服口服而且有些妒忌。窝囊的树五斤的名字时常端端正正地印在各大报刊上,提起他单位的政委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你提起树五斤的名字,连刚入伍的列兵都会说,是不是写某某文章的树五斤?许多人不知道树五斤在单位活得无声无色,所以常有人给他写信和慕名拜访,恭敬地称他为树老师或树作家。不过无论称呼他什么,对树五斤来说,都一样,最终还是要被王主任点来批去,被老婆骂骂咧咧。他在单位和家里都需要一味的点头和谄笑,生气的时候就闷头看书,或是通宵达旦地写稿子。

    现在树五斤又把目光夹在书里,背对着夏科长。

    但是这个姿势没有保持多久,他就突然斜着头仔细倾听楼道里的动静。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很像自己的老婆苏丽。正迟疑着准备出去看一下,干部科的干事李长水走进来,不冷不热地说道:“快去看看吧,你老婆在主任办公室告状呢。”

    夏科长就“喔”了一声,故作惊讶地去看树五斤。这个时候树五斤的脑袋“嗡”了一下,拔腿便往外跑,他知道苏丽找主任要说什么,他要赶在她说之前去堵住她的嘴。

    苏丽已经坐在王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上边说边哭,把声音弄得很响,树五斤推门而入,气呼呼地说:“你这是干啥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需要惊动主任?”

    苏丽昂头说:“树五斤,你不是说王主任不给开离婚证明吗?我来找主任开。”

    一向懦弱的树五斤突然激动起来,嘴里连说了几个好字,又说:“苏丽,你可别后悔,离了你我照样吃饭睡觉。”苏丽跳起来,伸手抓住树五斤的衣领说:“是啊,我知道,离了我你就去找医院的李茜吃饭睡觉。”

    本来苏丽找王主任不是要说树五斤跟医院护士李茜的关系问题,但树五斤嚷了一嗓子,不够冷静的苏丽就把话说岔了。

    树五斤气得嘴唇颤动。他没料到苏丽如此愚蠢,竟在单位给他头上扣屎盆子。他还想你苏丽糟蹋我树五斤,怎么说都行,可你不能把李茜扯进去,人家没招你惹你,怎么可以随意弄脏人家的清白呢。好吧,既然你说出来了,咱们就要把话说清楚,离不离婚是另外一件事情。

    但是不等他与苏丽辩解,王主任就瞪了他一眼,说道:“树干事,这儿没有你的事,你先出去呆一会儿。”

    树五斤咽了口吐沫,朝苏丽白了两眼才出去。门外有几个干事正竖着耳朵,见树五斤出门忙走开了,树五斤就站在楼道里,垂了头叹气,隐隐约约地听着苏丽向主任陈述昨晚的事件。

    二

    要说昨晚树五斤与老婆吵闹的事情,首先要说昨天下午政治部的干部会。

    眼下已是11月中旬,树叶开始飘落。王主任坐在会议室,看着五楼窗口外的白杨树,对坐在面前的科长干事们意味深长地说:“这可能是今年政治部最后一次全体人员都到齐的会了。”

    大家都明白,老兵复退期到了,机关干部一大部分要下去蹲点,等到把老兵送上车,就该轮到干部转业了,政治部这班人马也将改头换面。当然,机关干部无不关心这件事情。按往年的情况,政治部要走两名营职干部,但今年的营职干部都不想走,都知道单位的一栋家属楼已经竣工,目前正在装修,明年“五一”前就可以进住。家属楼紧靠东三环路边,位置比较理想,谁不想转业前能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占一套两居室?家属楼只有40套住房,而等待分房的随军干部却有50多户,他们有的挤在连队一间临时来队的家属房里,有的住在单位招待所。招待所原是接待机关干部临时来队家属的,现在已经被随军的干部占满了,树五斤也占了一间,与干部科干事李长水合住一套两居室。老婆苏丽常常唠叨,说树五斤我跟着你吃了这么多苦,不图你升个什么狗屁官,知道你也不是那块料,你能让我早点儿从招待所搬出去,住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也算我没有白陪你10年。

    许多干部早就在私下议论,说政治部的夏一天、李长水和树五斤三人都有走的可能。夏科长是个老正营,树五斤和李长水是同年兵,都有17年兵龄了。树五斤样子软弱窝囊,去年底就被列入转业名单,但是名单还没有上报,他就因为胃溃疡住了院,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又被留下来。有人打赌说树五斤肯定会在部队拖下去,一直拖到办病休的年限。当然这要看首长们的意思,真要跟他过不去让他走人,他也没有什么脾气。

    不过树五斤也有自己的优势,一是业务水平高,政治部的重点材料大都是他夜里熬出来的;二是谦虚谨慎,对别人的批评乃至挖苦总是平静地听着,脸上表现不出一丝恼怒。有时政治部开会他不在座,王主任讲话就提不起精神;当针对某个问题批评到高潮,需要把树五斤提出来时,也因他那个座位空着,王主任说话的声调又只好降下去。把树五斤拿出来摔打摔打,散了会后他依旧会对主任点头微笑,但别的干事却经不起这种摔打。所以王主任虽然经常批评树五斤,又一直说他是个好干部。

    昨天下午,王主任开会安排干部下连蹲点,老兵复退是部队年末的一场重头戏,是全年工作的收尾之作,而这期间连队的士兵们比较浮躁,很容易出娄子。提到过去有个别干部去连队蹲点,晚上偷偷跑回家住,有的在连队喝酒,王主任气愤地说:“今年发现一个处理一个。”

    说着,王主任扫视了干部们一眼,看到树五斤正低头看一张报纸,就猛一拍桌子:“树五斤!你在看什么?”

    树五斤忙抬起头,端正地坐着不说话。

    “我问你哩,你说呀!”

    “没看什么。”

    “没看什么?”

    树五斤犹豫着,终于说道:“看了两眼报纸。”

    王主任不说蹲点的事,拐了个弯扯到转业问题上,说个别干部脑子里考虑的不是如何干好工作,而是个人的利益,如职务提升、家属随军、分房转业等等,稍有不满足就闹情绪。你们要懂得自己由农村到城市、由牛背到马背、由粗布衣到马裤呢、由一个普通百姓到一个共和国的军官,这一切都是部队给予的,该知足了,该好好地工作,报答祖国的恩情。在这里我给大家打个招呼,今年不管你住了几间房子,也不管你这个病那个病的,工作干不好就让你转业。主任说到这里,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树五斤。

    树五斤依旧端正地抬着头听王主任讲话,只是面色有些微红。

    三

    去连队蹲点的干部礼拜四下去,树五斤被派到五连,礼拜二晚上回去跟老婆苏丽打招呼,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苏丽是烟台市人,在海风的吹拂下长得苗条秀丽。她的性格与树五斤相反,直爽,泼辣,争强好胜。夜里夫妻睡在床上,本应说些温情绵绵的话语,但她却气愤地骂对门李长水的老婆孙亚:“那个肥猪想把我们挤走,他们一家住这两居室。”

    孙亚是从农村随军来京的,长得五大三粗,爱占点小便宜。两家合用一个厨房,她经常趁苏丽不在的时候,拿苏丽的一个土豆或偷用苏丽的油盐酱醋,苏丽又不是襟怀宽阔的人,免不了指桑骂槐地数落孙亚,两个女人的矛盾结了一层又一层,像手上粗硬的老茧。前几天孙亚的母亲来了,李长水只能住机关宿舍,孙亚的母亲叹息说:“你们能住这么两间房就好了。”孙亚说等别人都死光了,咱就自己住这儿。乡下人说话大声大气的,就被上厕所的苏丽听到了,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宣泄;到了晚上做饭的时候,孙亚又占着厨房半天不腾地方,苏丽更觉得孙亚是有意挤兑自己。当然苏丽不会忍气吞声的,孙亚让她晚做了一小时的饭,她晚饭后拿着一本书坐在厕所的马桶上看了两个小时,硬是把孙亚母亲的一泡尿逼到大街上的公厕里去撒了。

    树五斤听苏丽唠叨了半天,有些心烦地说:“你争我吵的有什么意思,说不定我们年底一起转业呢。”

    苏丽猛地翻了个身子,瞪着树五斤:“你说什么?他能转业?你怎么能转呢?”

    “让你走你能不走?”

    “走啥?你有病,谁能让你走?”

    树五斤就把下午开会时王主任说的话告诉了苏丽。苏丽说你们主任是柿子单拣软的捏,看着你软弱好欺,你甭管那么多,今年谁做你的工作让你转业,你就先让他们给你一个好胃,你的胃是熬夜写材料熬坏的。树五斤说,让我转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走就走,回老家种地一样吃饭。苏丽说回老家?我当初随军就再没想到要回去,烟台的房子、工作都丢了,我回去干什么,让同学朋友嘲笑?人家都认为我在北京混得很好,羡慕着呢,哪里知道没房子没正式工作。

    “那就回我们栖霞县。”

    “就你们栖霞?”苏丽瞪大眼睛说:“那可是胶东惟一不靠海的县,你没听说,臭鱼烂虾,运到栖霞连海鲜货都吃不上。”“现在改市了。”树五斤嘟嚷道。

    “改成首都我也不去。”

    “我真的转了业,你不去怎么办?”

    “他们让你转业,我就跟你闹离婚。”

    “我同意离,部队也不会开证明信的,哪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明天我就找你们主任去。”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吵醒了睡在一边小床上的儿子小帅,小帅咧嘴哭了几声,两个人都不敢吱声了,扭了头去看儿子。儿子5岁了,在幼儿园,每天一大早就要起床。他们很深情地看了小帅半天,似乎都在想什么。树五斤趁机向苏丽身边挪了挪,伸出手去抚摩她,刚动作了几下,苏丽猛地把他推向一边,说滚开,你这个窝囊货。树五斤羞恼万分,起身去看了大半夜的书。

    树五斤没想到苏丽会真的去找主任,他认为她是说说气话。其实苏丽去找主任开离婚证明,并不是真要跟树五斤离婚,她只是给主任出个难题,趁机探探虚实,使主任打消让树五斤转业的念头,是虚晃一枪。

    这一点王主任没有想到,树五斤也没有想到。

    四

    干部们背后叫王主任王马列,因为他讲起革命道理一套一套的。王主任自己也觉得没有做不了的思想工作。苏丽去找他的时候,他认为是个好机会,况且做好苏丽的工作,对稳定树五斤的思想也极有利,于是他认真地听取苏丽讲述昨晚的吵闹。

    苏丽当然不会原原本本地讲,只是寻了个由头,提出离婚的问题。她说:“我每天早晨送孩子去幼儿园,可我早晨也要早点上班,我是给一家冷饮店打工,迟到了老板就扣钱,主任你说我怎么办?”

    王主任“哦”一声,说:“你的工作还没落实?”

    “谁给去跑?树五斤没一点能耐,找不到接收单位。”

    “你别急,我们部队也在为随军家属的工作安置想办法。”“我昨晚让他抽空跑一跑,他就骂骂咧咧发脾气,跟着他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离婚呢。”

    王主任说这个树五斤,怎么能发脾气呢?不过这事情也到不了离婚的份上。王主任开始讲道理,从当兵就是要奉献说到军属应该如何支持丈夫。苏丽就插了一嘴:“我支持有什么用,他咋晚还说要转业,我在烟台有房子有好工作,现在什么都丢了,你说我支持他还不够吗?他转业让我在这儿住一间10平米的房子,我才不跟他受罪呢,趁早离婚算了。”

    王主任说转不转业,也不是他说了算的,那得由组织决定。苏丽这时便问:“主任敢担保他今年不走?”

    王主任突然愣了一下,忙正色道,走不走都是工作需要,无论是一间房子还是两间房子,军人都该服从大局。再说,军人需要无私奉献,军人的家属也需要奉献。

    苏丽笑了笑,说:“好吧主任,你可以让树五斤奉献,他是军人,可我不是,我不愿跟着他再奉献了,你给我们开证明吧。”王主任给呛住了,家属不愿跟着奉献,有什么办法,不能说你必须奉献,也不能给她开离婚证明,更不能说不管你们的事情。这时他才感到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讲革命道理的,讲也讲不通,于是支吾了半天,劝苏丽先回去冷静想想,离婚是件大事,要谨慎对待。

    苏丽当即说:“我早考虑好了,在那一间小屋里没法过日子。”

    正当王主任左右为难时,电话铃响了,他忙去接,然后开门叫树五斤进屋,让他把苏丽送回家。其实树五斤住的招待所和机关大院只隔一道墙,机关门口朝北,招待所门口朝南,王主任让树五斤来,是要他把苏丽弄走,让自己从中解脱出来。

    王主任和蔼地对苏丽说:“树五斤很有才,部队需要这样的笔杆子,你还是要多支持他的工作,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到这种时候,苏丽的脸上也不由得解冻,她说了一些感谢主任的话,等到她走出门时,脸上已经春暖花开。

    树五斤的脸却绷得像一张鼓皮。苏丽说你生什么气,看你进主任屋对我那个横样子,恨不得吃了我。苏丽这才把找王主任开离婚证明的用意说出来,说我这是为你好,你倒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树五斤咧咧嘴说:“为我好,你怎么把医院的李茜扯出来?”苏丽顿了顿,说:“那是你逼的,瞧你那个恨不得跟我离婚的样子,我就来气。”

    “这下好了,机关很快就会传开我跟李茜的事,你没见夏科长和李长水在楼道里探头探脑的,传到李茜耳朵里,让她怎么想?”

    苏丽不语,似乎有所悔悟。

    树五斤仍忿忿地:“你还说为我好呢,有男女关系的干部能不叫他转业?”

    其实苏丽已经醒悟了,人在知错的时候你不能再说三道四,这叫得理让人,如果你不识火候,就会像烧炭一样把炭烧焦。苏丽听了树五斤最后几句话,便由羞变恼,由恼变怒,然后蛮不讲理地吼道:“我也没冤枉你,谁知道你们俩干了些什么事!”

    五

    果然如树五斤所料,由妻子苏丽无意中制造出来的他与李茜的“桃色新闻”,很快在部队传开,比传达红头文件还及时深入。

    主要传播者是干部科的李长水。夏一天科长不像李长水那么外露,把这条新闻挂在嘴上,夏科长是暗地里运动,先是装模作样地去与王主任商量,显出关心科里干事成长进步的样子。他问王主任这件事情是否属实,如果属实的话,就要教育一下树干事,发展下去对他没有好处。夏科长忧心忡忡地说:“科里出了这种丑闻,我当科长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宣传科是教育别人的,竟然教育不了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干下去,到时我请求组织处理我。”

    王主任还算头脑清醒,连忙制止夏科长:“事情是真是假说不清楚,夫妻之间吵架的话不能听信。再说,即使真有这么回事,咱政治部的人也不能出去乱说,要有个集体荣誉感,出了事情组织自然会处理的。另一方面呢,我们还要相信同志,树五斤不像是那种人,比较忠厚诚实。”王主任还说:“我找树干事谈过,他向我发誓没有这种事。”

    夏科长很深沉地笑了笑,说有些事情是不能实话实说的,况且有的人表面老实巴交的,内心滑着呢,比如我们在基层战士的思想分析中,就发现一些平日不吭不哈的兵,倒很容易发生事故。王主任点头承认有这种现象,但又说不能一概而论,树干事的事不管红白,背后不能乱议论了。

    夏科长嘴上说不乱讲,背地里却又把对王主任说的这些话,以请示工作的方式向政委作了汇报。

    假如树五斤没有胃病,恐怕去年就转业了,夏科长和李长水也不会把他当成对手。但树五斤偏偏在到了转业的年限时得了胃病,把转业的名额转嫁给了夏科长和李干事他们。他病的太是时候了,运气呀。

    假如树五斤弄的女人不是医院的李茜,夏科长和李长水也不会这样积极去传播,李茜何许人?是众所周知的医院大美人,一个清高得让人望而生畏的白衣天使。许多英俊的小伙子想接近她都没有蹭上去,瘦瘦的矮小的树五斤却把她拿下了,凭什么?

    李长水在得知这条新闻的当天中午,就对另几个干事忿忿不平地直咧嘴。一个干事说:“李干事不服气?那你也去找李茜呀,这叫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李长水说:“嘿,我还嫌腥呢。”

    其实,树五斤在去年胃病住院以前,并不认识李茜,只是平日听别人聊天,知道医院有个如何如何漂亮的护士。树五斤住院正好在外三科,当时李茜休班,第二天上班时,发现病床一览表上写着树五斤的名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别看树五斤身边的人天天与他打交道,但对他了解得并不深入。他们只知道他的文章写得好,却不知道他的小说在军外很有些名气。树五斤发表在杂志上的小说从不让部队的首长和干事们看,一者他担心自己作为新闻干事,本应该集中精力写“本报讯”,多数首长喜欢歌颂单位的新闻稿子,写小说会被视为不务正业;二者是许多人并不完全懂得小说是虚构的,容易把小说中的人和事与本单位扯在一起。

    后来还是李茜说得对,她说:“我比他们——包括你的老婆——更了解你。”

    李茜爱看文学作品,却不同于一般的文学爱好者,她有很好的文学修养和较强的文学鉴赏力,能够准确地把握作品的思想内涵。树五斤的小说专写部队生活,又是李茜比较熟悉的,更容易理解和接受。李茜的床头总是放着一堆文学杂志,她认识树五斤这个名字是在《小说月报》上,那篇小说的名字叫《列兵》。见到目录上有兵的字眼,她首先去翻看,看完后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流出了许多泪水。她断定能写出如此兵味浓厚的小说的人,一定是一个不错的军人。再仔细去看作者简介,这就把树五斤的名字烙在脑子里。想不到作者和自己还是一个部队的,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涌上心头。

    虽然树五斤的单位离医院并不远,但是李茜没有去找他。北京太大太深了,是藏龙卧虎之地,驻地附近肯定会有许多名声赫赫的人物;在大街上任何一个站在你对面的其貌不扬的人,都可能是你崇拜的对象。李茜关心的不是树五斤这个人长得如何,而是关注他的小说又写了些什么。

    “来住院的树五斤是不是常写小说的那个树五斤?”她有点急促地问身边一位年轻的医生,同时快速地去查病历。年轻医生看到她大惊小怪的样子,就撇了嘴说:“还有几个树五斤呀?就是政治部搞新闻的,瘦了吧唧的样子。”

    看完病历,李茜去了病房,推门后目光直抵3号病床。树五斤正在低头看书,感觉进门的护士一直盯着自己,有点吃惊地把目光从书里摘出来,这就看到了气质不凡的李茜。

    树五斤疑惑地说:“找我?”

    李茜说:“你就是写《列兵》的树五斤?”

    树五斤点点头,有些呆被地看着她。

    “结尾处理得拖沓了。”

    树五斤张大嘴呆在那里。有位评论家朋友就曾经这样给他指出过,说小说美中不足的是结尾拖沓,想不到这位护士也这么说。

    李茜笑一笑,转身走了。李茜心里想树五斤就应该是她看到的这副大智若愚的样子。

    年轻医生对走出病房的李茜说:“你认识他?”

    李茜点点头。

    年轻医生马上有股醋意,于是说:“你不知道?他在政治部混得最窝囊,现在还是副营呢。”

    李茜说:“副营怎么啦?”

    六

    树五斤因“桃色新闻”而陷入尴尬境地。对别人如何议论自己他倒感到无所谓,但他担心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传到李茜耳朵里,尽管自己对李茜确有一点隐隐骚动,但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这种情感深入发展了,他也认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转业就转业吧,还是那句常说的老话,回家种地照样吃饭。

    当然,从心里说,树五斤并不想转业,不是等房子也不是熬官职,更不是像有的干部那样在部队混饭吃——说起这些干部他心里就不是滋味,他们十七八岁入伍的时候,带着足够的勇气和自信,而当了十几年兵后却毫无锐气,就像笼子里的鸟面对大自然茫然不知所措,并心甘情愿缩在笼子里——树五斤是眷恋部队和他笔下的那群官兵,他的生命和精神已经深深扎根于培育他成长的那片沃土。但是,别人却把树五斤也看成那种不愿飞出笼子的鸟,正在低三下四地混日子,熬病休。他觉得这是对他人格的藐视。他甚至想,就是混日子,熬病休,那也比那些不想转业,提着烟酒四处活动的人光彩,比夏科长比李长水这种在背地里使绊子的人光明磊落。因此,树五斤有时还真想转业,他想让夏科长和李长水他们看看,他树五斤出了军营也照样活得很好。

    树五斤知道夏科长和李长水在暗地里议论他。那天,李长水在宣传科对夏一天说:“我敢打赌,别看他跟李茜的事情暴露出来了,但他今年还会以有病为借口,闹着不走。”正说着他走进去,不声不响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树五斤就是这么一个窝囊的人,虽然已听到他们说的话,却装着没听见,把气憋在自己肚子里。

    好在他很快就去五连蹲点了。和十八九岁的士兵们吃住在一起,心里渐渐明朗,他从士兵们的脸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有时竟产生一种幻觉,自己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个,正与他们说笑唱跳。闲静下来仔细一想,禁不住吃一惊,自语道:“17年一晃就过去了?”

    他觉得像在做梦,似乎昨天还是这些憨厚可爱的小兵们的一员,现在却是35岁的人了,再过17年呢?不敢细想下去。

    当新兵时的许多人和事,便常常在他眼前铺展开来,让他每天夜里都睡不安宁,睁着眼去听硝兵上下哨的脚步声,想那些如烟往事,于是从积淀的岁月里勾出一件小事。他当新兵的时候,是在东郊亮马河畔的一片荒草地上接受训练的,一次他站在队列里,两手贴紧裤子口袋的位置,右手触到了裤兜里的一件东西,就仔细地摸弄着,站在队列前的班长发现后,眼瞪圆了喝道:“树五斤,你在动什么?”

    他的脸立即红了,不说话。

    班长走上前,伸手去掏他的裤兜,掏出一块手表大的石头。班长举在眼前定神瞅了瞅,是块普通的石头,就一甩手扔出很远。树五斤的心猛地收缩一下,眼前出现了家乡的羊肠小路:那个送他当兵走出家乡小路的女同学,与他默默相对地站在小路的尽头,很久,女同学弯腰从路上捡起一块石头,含泪说道:“带上我给你的礼物,别忘了你的故乡。”

    家乡的小路在他的思念里渐渐拉长,一头系着他,另一头是炊烟缭绕的山村和山村里那双含情凝望的眼睛。

    当班长一甩手扔掉那块石头的时候,树五斤瞥了一眼那片草地,知道不可能再找回石头了。然而那块石头现在却总在他的眼前晃动。他想那块石头肯定还在那片碧绿的草丛里静静地卧着,而且还像当年那样鲜活鲜活的。

    树五斤的心动了,他相信自己看到石头一定还认识它,它的色泽是家乡泥土特有的色泽。他就想去试着找找它。

    七

    下连一个礼拜,老婆苏丽打电话让树五斤回家,说她的身体很不舒服,树五斤就向上级请假,回去了一个晚上。

    苏丽其实没有病,她让树五斤回家,是要与他商量一件事情。树五斤和李茜的新闻传到医院,有人问李茜有没有这回事,李茜愤怒地说:“睡了又怎么了?”这话等于她承认与树五斤已经“那个”了,后来故事传成树五斤与李茜被苏丽当场擒获。苏丽感觉到问题严重了,她万万没想到由于自己一时性急,竟惹出这么大一个乱子。按这样传下去,树五斤年底是肯定要打背包走人了,这不等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实话说,树五斤与李茜的关系发展到何种阶段,苏丽并不清楚,她手里抓住的惟一凭证,只是李茜写给树五斤的一封信。

    树五斤住院的时候,李茜经常与他聊天,一起孜孜不倦地谈小说,谈小说的感染力与人格力量之间的关系,俩人越谈越亲密,越谈越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树五斤动手术的几天里,李茜为他跑前跑后,心里那份情不自禁的焦虑和惦念,连苏丽都看出来了。一天晚上10点多,苏丽去医院,正巧碰上李茜坐在树五斤的病床边,一只手在摸他的额头。树五斤手术后一直有点发烧,假如换了别的护士摸他的额头,苏丽不仅不会气恼,而且会心存感激,但现在李茜在摸他的额头,苏丽就觉得不舒服,当时便给了李茜个冷脸。

    苏丽心胸狭窄,树五斤与女同志相处比较谨慎,惟恐她产生误会。出院后,李茜给他打过几个电话,只是一般的问候。一次她说要去单位看望他,他慌忙拒绝,说有什么事情打个电话或写封信就行了。接着李茜真给他写了封信,说了心里的许多烦恼。她告诉树五斤,她父亲突然得病去世了,才52岁好端端的说死就死了,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又说母亲希望她早点转业回长沙,那边已经给介绍了几个男朋友等待她选择,等等。读完这封娓娓道来的信,树五斤久久无语,心里顿觉怅然若失。他想过给李茜回信,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后李茜再没有打电话和写信给他,他还以为去年底她转业了,直到春节收到她的贺年片,才知道她仍在医院。

    李茜给他的信,就夹在《沈从文自传》一书里。苏丽是从来不看书的,那次却突然有了兴致,把树五斤带回家的书拿在手里翻弄。许多事情恰恰发生在细小的疏忽中。

    苏丽看信的时候,树五斤还在埋头写稿子,直到她大声叫骂,他才发现她手里拿着李茜的信。苏丽突然声嘶力竭喊道:“好呀五斤,你这个不要脸的流氓!……”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把一个枕头摔到他身上。

    树五斤说:“你干什么你?”

    苏丽说:“干你妈!”

    说着,又将他面前的台灯抓起来朝他身上摔。

    树五斤还说:“你干什么你!”

    “你别装蒜,说不清楚咱离婚。”

    “有什么可说的,不就一封普通的信吗?”

    “普通?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树五斤想尽快平息事态,缓和了口气向苏丽解释,说李茜那一阵子心情不好,父亲去世,母亲在家没人照顾,她给我写信是想排遣心中的郁闷。苏丽“哼”了一声,说道:“她怎么非要向你排遣?”

    树五斤说:“可能她觉得和我能够沟通吧,她喜欢看我的那些狗屁小说。”

    苏丽冷笑了两声:“沟通?鱼勾鱼,虾勾虾,乌龟勾王八。”

    这种吵架,不会有什么结果,最后就是各自生闷气。苏丽把信抓在手里,心里像长了个瘤子,但她估摸他们也只是停留在拉拉扯扯的水平上。

    话又说回来,即使树五斤和李茜真有那事儿,像苏丽这样的聪明人,也不会把家丑向外张扬,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昏了头,竟对王主任说了。最糟的是李茜还承认了,这就是李茜太不负责了,她自己不在乎,正好想转业,可苏丽在乎,树五斤有作风问题能不转业?他转了业,苏丽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苏丽就坐不住了,打电话让树五斤回家后,对他说:“李茜承认这件事,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吗?你不能让她承认。”

    树五斤不耐烦地说:“什么事情没有,她承认什么?”

    “你没听说?她说跟你睡了。”

    “她是说气话,我猜得出。”

    “不管气话不气话,她不能这么说。”

    “是你先说的,怨谁呀?”

    苏丽半天没说话,再说话时口气软了下去。她说我可以去找王主任解释清楚,夫妻吵架,谁还不说些过头话?但你也要李茜去给你们主任说清楚,否认这件事。树五斤摇摇头。苏丽说为了儿子小帅以后有房子住,你今年无论如何不能转业,你不能走在李长水前面,让他们看我们的热闹。我求你去找李茜出面澄清事实,至于你们两个人以后如何,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丽说着泪水汪汪,弄的树五斤哭笑不得,心里酸酸的。他当然明白苏丽的一切苦心,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跟别人争口气。想到这里,树五斤叹息一声,去安慰苏丽,说自己跟李茜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至于让李茜出面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苏丽估计树五斤不好意思对李茜张嘴,心里说,你不去找她,我去。

    八

    树五斤在一个温暖的午后,站在东郊亮马河畔茫然地四处眺望。

    他当新兵接受训练时的那片荒草地,如今已经被修剪成平展展的草坪,四周是高档次的饭店大厦。树五斤惊奇地眨眨眼,觉得眼前的景象如同虚幻,这些高楼大厦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他小心地走在草坪上,再分辨不出班长站在哪里扔掉他的那块石头。他毫无目标地搜索着,心里知道找不到石头,却仍旧在很认真地寻找。一位穿白色工作服的老人远远地瞅他,一看就知道老人是管理草坪的花工。

    老人走近他,问:“你找什么?”

    “一块石头。”

    “肯定很金贵,什么时候丢的?”

    “八二年。”

    “八二年?”老人笑了,四下望望说:“八二年这儿还是一片荒地呢,你真会开玩笑。”

    树五斤感到很累,一屁股坐在草坪上。老人觉得这个当兵的挺逗,也就在他对面坐了,说:“你八二年当兵了?”树五斤点点头,目光在一座座大厦之间腾挪。

    “真怪,这些楼啥时盖起来的?”

    “哟哟,七八年了,你做梦呀。”

    可不是在做梦。树五斤想了想,自己有很多年没从这边走过了,就说王府井吧,新兵时去了一次再也没去过,十几年呆在军营,有点像桃花源中人了,竟不知岁月之流逝。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回了。然而,到了夜里又梦见那块石头静静地卧在草坪上,等待他去捡。猛然醒来,石头仍在眼前晃动。他睡不着了,穿好衣服去查哨。

    在一个僻静的哨位,树五斤站住,瞅着给他打敬礼的哨兵。哨兵挂着列兵衔,个子不高,昏暗里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到不停吸鼻子的声音。夜晚已经很冷了,哨兵的衣服上挂了层寒露,摸一把潮湿冰凉。

    树五斤问:“冷吗?我替你站一会儿。”你活动活动哨兵说:“不用,谢谢树干事。”

    稍停,又说:“树干事不急着走的话,就陪我说几句话,好吗?”

    树五斤笑了,他知道哨兵晚上最怕的是寂寞。

    “一年的新兵?”他问。

    “一年。还要干两年,早哩。”

    “也快,眨眼的工夫。”

    “树干事几年了?”

    “17年。”

    哨兵轻轻哦了一声,显然是为这个数字吃惊。第一年的新兵总嫌日子过得太慢,感觉前面的路很长很长,他们与老兵的关系就像婆媳之间的关系一样,在对老兵恭恭敬敬的同时,期盼自己也早日熬成老兵。军营里流传着两句话:新兵盼过年,老兵盼秋天。过了年,新兵就变成老兵了,又一批新兵将分到连队接替他们。老兵到了秋天,就熬到了复退期,该回家上班种地娶老婆生孩子。想到这里,树五斤就开始琢磨今年的老兵复退。他是机关下来蹲点的干部,复退工作出了差错由他负责。五连今年的复退名额只有35个,而目前已到复退期的老兵有58名,他刚到连队没几天,就有十几个老兵找他请求复员,个别兵还哭哭啼啼地摆出一大堆要走的理由。老兵复退和已随军的干部转业正好相反,要求走的多,主动留的少。

    哨兵一直在想自己后面的路怎么走,他是准备考军校的,但又觉得军校毕业后不知还要在部队干多久,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于是突然冒了句:“17年,那要熬多长时间?”

    树五斤笑了,说:“比你熬一班哨的时间还快。”

    九

    五连连长性格开朗,脾气有些急躁,说话办事咋咋呼呼的。由于今年老兵复员人员多名额少,连长担心老兵胡闹腾,提前10天把老兵集中在一个大屋子里。

    老兵们有些怨气,说连队是卸磨杀驴,把我们给软禁了。老兵们有情绪,集中在一起的当天晚上吃饭唱歌,就明显地暴露出来了。他们只张嘴不出声,哼哼唧唧的。树五斤站在队列旁也跟着唱,唱的是《说句心里话》。老兵们唱着唱着就断了腔,都斜着眼去看队列前的连长。这时候,树五斤仍一个人坚持唱下去,而且声音高亢,声情并茂。起初还有个别兵偷偷笑,后来都静悄悄的。

    等树五斤唱完歌,连长的脸色已涨红了,他想在树五斤面前挽回面子,于是喊道:“重唱,唱不好甭吃饭!”

    又唱,仍旧哼哼唧唧。

    连长的嘴唇哆嗦两下,这是要发脾气的预兆。树五斤忙站到队列前面,和风细雨地说:“饭都凉了,不想唱就算,想唱的时候再唱。”

    晚饭后,树五斤去了集中老兵的屋子,一个入伍4年的老兵说:“树干事到我们集中营来视察呀。”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里放了十几张高低床,显得拥挤不堪。老兵们都坐在床上,斜了眼瞅他,目光里透出幽怨和期待。他就问那个4年老兵叫什么,老兵说叫贾乙,是代排长。树五斤打量了贾乙,看出是个老实兵,就说:“贾排长,你来一下。”贾排长跟着树五斤来到院子里,在昏暗的楼角旁蹲下,树五斤问:“贾乙,今年怎么想的,走不走你?”

    贾乙没弄懂树五斤的意思,抬头看着他的脸。

    树五斤说:“能带个头,再留一年吗?”

    贾乙犹豫半天没说话,树五斤说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作为一名党员骨干,应该起到带头作用。树五斤还不知道贾乙不是党员,按说他当了4年兵,又是代排长,应该是党员了,但他因为体罚新兵挨过处分,就一直被拒于党组织之外。本来贾乙的父亲死得早,姐姐已经出嫁了,上了年岁的母亲多病缠身,盼他早些回家,去年就该复退。去年老兵复退时,连长把他叫到屋子里,没商量地说:“贾乙,你带个头,让老兵们看看,你家中那么困难还能留下来,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贾乙就不再多说,留下了。贾乙认为即使今年他不说复退,连长也会让他走,没想到下来蹲点的树干事又盯上他了。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没当场回绝树干事,心想这件事情需要连长说话,连长了解内情,所以就默默地回去了。

    树五斤回到连部,与连长商量老兵复退工作,对集中老兵提出了异议。连长固执地认为老兵复退前容易闹腾,还会把新兵带坏,集中在一起便于管理,他们发牢骚说怪话对新兵的影响不大。树五斤不同意连长的观点,他说,老兵知道在军营的时间不多了,这时正好可以与新兵交流情感,而且会抓紧时间把经验传授给新兵。这个时候把新老兵隔离开,不要说传、帮、带了,在情感上也说不过去。要知道人都有怀旧情绪,大家在一起生活了三四年,突然间要分离,哪能不眷恋?连长觉得树五斤根本不了解基层的工作,说:“老兵不是你想的那样觉悟高,我弄了几年老兵复退了,头痛着呢。”

    树五斤坚持说:“老兵要分到各班,这么搞有点像软禁。”“软禁也好,集中也好,复退工作顺利完成就达到目的了。”树五斤说:“我们不要死盯住复退工作,要想到连队今后的建设。新兵们看到被集中的老兵,会不会想到自己也有复退的一天?想到有一天也要被集中起来,他们的情绪能不受影响吗?”“分到班里可以,但出了问题你负责?”

    树五斤沉默半晌,用力点点头。

    第二天早晨开饭集合,树五斤站在队列前拿着一张老兵的名单宣读。话音一落,队伍里响起了哗哗的掌声。

    连长把这件事向上级汇报了,王主任给树五斤打电话,说你不懂基层工作不要瞎掺和。树五斤说,让我蹲点是指导工作,基层工作有偏差就要纠正,出了问题也要负责任。王主任说:“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结果五连的老兵复退工作提前完成,复退名额还有剩余。老兵们在树五斤的感动下,都主动要求再留一年,有的动员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部队。后来王主任不得不承认,树五斤是“茶壶里煮饺子,有内容”。

    代排长贾乙就是被树五斤动员走的。那天贾乙去找连长,说连长,我去年听你的没走,今年树干事又不让我走,你跟树干事说说让我走吧。连长说你找树干事去,他留你我也没办法。贾乙只好对树五斤说了实话。树五斤立即向贾乙道歉,说自己对情况摸得不清,树五斤说:“你做好走的准备吧,但要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

    那天午饭前,贾乙带着几个老兵擦玻璃,听见大门口吵闹,就蹲在窗户上瞅。原来门岗拉住了一个去年复退的姓刘的老兵。连长下过命令,复退的老兵回连队,一律不准进大门,说复退的老兵说话不注意,不利于在队的老兵安心服役。这时候树五斤走过去,得知老兵复退后在北京打工,今天来连队看望几个老乡,就说:“既然是我们连队的老同志,就让他进去吧。”

    但哨兵怕担当责任,显出为难的样子,树五斤对哨兵说:“连长问,就说是找我的。我们的复退老兵回老连队,应该欢迎他们。他们曾经为连队流过血汗,我们永远不能忘记他们。你们也有复退的一天,到那时候,你们也会怀念老连队的。”

    树五斤把刘老兵领回自己宿舍,两个人聊了好半天,并和刘老兵一起吃了午饭。这件事对贾乙的触动太大了,他主动找到树五斤说:“树干事,我知道今年复退名额少,我留下吧。”

    树五斤虽然心里很感动,但知道贾乙的老母亲正等他回去,所以贾乙找了几次,树五斤都没有答应。贾乙走的时候,树五斤把他送到车站,列车开动前,贾乙想起那次晚饭前唱歌的情景,想起树五斤说的“想唱的时候再唱”,便对一起走的老兵说:“我指挥大家唱首歌吧。”

    唱的是老兵们那天没有唱完的《说句心里话》,但这次仍旧没有唱完,这次是因为他们的歌声被自己的泪水淹没了。

    火车在树五斤朦昽的泪眼里消失了,他的手却仍高举在晚秋的冷风里。他在想:贾乙当了4年兵却一无所有,连党员都不是,他们图的是什么?自己虽然当了十几年兵,可得到了许多许多,而像贾乙这些老兵呢?他们风里雪里站在哨位上,有不少人患了风湿性关节炎,却一声不吭地离开军营,回到他们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上。我们这些教育他们的人,却教育不了自己,总伸着手嫌自己得到的太少,怎么这兵当着当着就把自己弄丢了呢?

    十

    苏丽趁着树五斤下部队蹲点不在家,终于鼓起勇气去医院找李茜。她想既然乱子是自己捅下的,就该由自己去弥补。

    李茜说:“他真的不想转业?”

    苏丽说:“转业对他没一点好处。”

    李茜觉得苏丽说得有道理,答应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帮助树五斤留下。当女兵的一般都有一定的背景,在部队也很有活动能力,尤其像李茜这样以美貌闻名的人物。

    树五斤蹲点结束返回机关,已近12月中旬,首长和干部部门开始酝酿转业干部名单。这天,夏一天科长以略带嘲讽的口气对树五斤说:“树干事不吭不哈的,想不到路子野哩,今年又不转了。”树五斤莫名其妙地说我有什么路子,夏科长哼了一声,说你虚伪什么,上边都给王主任打电话了,你还蒙谁哩。其实夏科长是听干部科的李长水说的,上级一位首长跟王主任打了招呼,要把树五斤作为人才保留下来。树五斤心里纳闷,就去向主任了解情况。

    王主任也是希望树五斤留下来的,政治部需要这么一个闷头拉车的老黄牛,但是他却不动声色地说:“能不能留下还说不准,你就好好干工作,工作干好了,组织会考虑的,不要到处跑路子。”

    树五斤说:“我谁也没找。”

    “没找?”王主任不悦地望着树五斤,“你没找医院的李茜,她姨夫能替你说话?”

    “我没找她,”树五斤矢口否认,他信誓旦旦说:“我根本不知道她姨夫是谁。”

    王主任微笑着,说树干事你不要骗我,什么事情能瞒过我这个当主任的?你和李茜的传闻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提醒你注意影响,搞文的最容易犯这方面的毛病,你想在部队干就要遵守部队的纪律。当然,上边来的电话我们会认真考虑的,只是今年干部为了等房子,都不想转业,要留下你,还需要做工作。

    树五斤盯住主任说:“主任,你不必费心了,我今年转业。”

    王主任眨了眨眼,说道:“你再说一遍?”

    “我今年转业。”

    树五斤说完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王主任愣了一下,然后显出气愤的样子。王主任觉得奇怪,树五斤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现在怎么听到批评就不冷静,于是他拍了拍桌子,说道:“你冲动什么?”

    树五斤呼吸急促地说:“王主任,我该冲动一次了!”

    “好吧,你自己说要走,那就做走的准备吧,可别后悔呀。”树五斤出了屋,王主任仍坐在那里生闷气,但他决没想到树五斤真的要转业,只认为这无非是一时的气话,过了今天就会主动找他承认错误。

    到了第二天,机关干部都在传说树五斤主动要求转业的事,并且看见他把办公室的一些书籍也收拾回家了。王主任这才觉得事情有些复杂,就找宣传科长夏一天了解情况。夏科长说,看样子树干事是下了决心要走,大概因为李茜的事情无法在部队呆了。王主任就把树五斤叫到屋子里,心平气和地与他长聊了一次,说你有病其实是可以照顾的,至于你和李茜的传闻,没有什么实据,谁也不会去追究。树五次摇摇头,突然问王主任:“留了我今年,你明年还能留我吗?”

    王主任说:“明年我在哪里还说不准呢。”

    树五斤点点头,说我们迟早都要离开军营,我18岁的时候满怀信心地走进军营,现在因形势需要,也该满怀信心地走出军营。这是一次战地转移,我有足够的勇气投入到下一个战役中去。其实,人的欲望绝没有满足的时候,今年在部队等到了房子,明年还想在部队等调职,但是部队不是养老院,我们也不是离开部队就无法生活了,我转业就是想证实自己的能力。

    王主任半天没说话,最后伸手拍了拍树五斤的肩膀,说:

    “树干事,我平时批评你比较多,有许多批评错的地方,你多谅解吧。”

    树五斤转业的事情就在这时一锤定音了。

    后来苏丽和树五斤大闹一场,但尽管她吞了几片安眠药,要死要活地威胁树五斤,却终究没有动摇他的决心。这之后,两个人照样在一间房子里过日子。

    十一

    树五斤确定转业后,夏一天和李长水心里踏实了一些,但仍不敢疏忽大意,私下里都在积极活动,增大保险系数。李长水把存折上的4000元花得所剩无几,夏科长在主任和政委之间往还穿梭,他们进行得似乎都很顺利,人们总看见他们笑容满面。

    然而,没过儿天就传出消息,李长水也被列入转业名单上报了。再后来大家看到王主任把李长水一次次叫进办公室,出的时候两个眼圈红红的,脸色阴郁。

    因宣传科长夏一天留下来了,所以许多干部说是夏科长把李长水挤走了,李长水花多少钱也斗不过夏科长。李长水心里憋得慌,王主任再找他谈话的时候,竟跟王主任吵闹起来。王主任还是理解李长水的,所以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给他慢慢地讲道理,说这是组织决定的,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个人必须服从组织。李长水打断王主任的话,说道:“王主任,你不要说这么多好听的,你不是也在等房子吗?如果今年让你转业,你能正确对待?”

    王主任现在住的是两居室,明年就可以分三居室,大家心里都明白,所以他不加掩饰地说:“我是想等明年的房子,因为我也快到站了,但是这只是自己的心愿,军人必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李长水说:“你知道自己走不了。”

    就在李长水说这话的第三天,王主任转业的消息传到机关,政治部的干部都陆续地去主任办公室,对王主任说几句安慰话。李长水得知王主任转业吃了一惊,之后就为王主任忿忿不平,他对王主任说:“凭什么让你转业呢?”

    王主任说:“凭什么?部队的需要,老兵不走新兵不来,我们部队的建设能得到发展?”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讲什么大道理。”

    “不是大道理,”王主任对李长水笑了笑:“我和你一样,都是部队普通一兵,不是我想什么就是什么。”

    李长水不说话了,默默地去帮王主任收拾办公室的物品。元旦过后,转业干部开始离开部队,到地方联系工作。王主任是正团可以留京,但副团职以下的干部留京,北京市有规定,必须按战士复员,什么副营正营少校中校的,统统作废,自己在京找工作。

    树五斤在转业的去向上又与苏丽意见不一,树五斤想回老家,苏丽说,我们都是快过半辈子的人了,在哪里都一样,只是应该为儿子小帅想一想,应该给他创造一个比较好的学习环境。俩人争执不下,苏丽就说:“我们让孩子选择吧,你从来都是自己做主,能不能听孩子一次?”

    那天晚上,树五斤把小帅叫到身边,说小帅,爸爸要转业了,你是愿意回老家,还是愿意留北京?小帅看到父母一脸严肃的表情,怯怯地不敢说话。苏丽把小帅抱在怀里,轻声说:“说吧,不怕。”

    小帅勾头看着树五斤,说:“爸爸,我不想回老家。”

    树五斤点点头:“儿子,爸爸听你的,咱们不回老家。”

    之后,泪水就从树五斤的眼角流了下来。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家乡的小路在朦胧的泪水中若隐若现。

    十二

    树五斤没有自己的选择,只能一生身在异乡为异客。李茜却如愿转回了长沙,那里有需要她照顾的母亲,有许多男朋友等待她选择。树五斤得知她回了长沙,心里默默地为她祝愿,希望她的生活阳光灿烂。但是,心头滋生一些惆怅和伤感是难免的,有几天时间甚至有些心烦意乱,仿佛丢失了一件心爱的物品。他觉得她离京的时候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她却没有。

    就在他心里的惆怅还没有完全淡化时,一天傍晚,他接到李茜的电话。她在电话中说:“我回北京办事,很想见你一面。”这次树五斤没有推辞,问她在哪里见面,她说蓝天宾馆206房间。

    树五斤是晚上八点去蓝天宾馆的。站在206房门前他敲了两下门,听到李茜说“门没关”,他就推门而入。李茜穿了一身睡衣正躺在床上看书,他没想到这么早李茜就洗漱完毕。正当他有些犹豫的时候,李茜忙坐起来,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有点头痛,躺了一会儿。你站着干什么?坐呀。”

    树五斤暗中打量了房间,显然是精心布置了的,床头摆了几本书,一个沙发紧挨床头边放着。树五斤把沙发挪动一下,离床头远些,李茜就笑了,说你搬出去坐算了,咱俩隔着门说话最好。树五斤的脸立刻红了,不敢正眼去看李茜。

    李茜觉得树五斤真是个老实人,叹息一声,说道:“你为什么要转业,是不是被谣言吓的?”

    树五斤苦笑着说:“我怕什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李茜瞅着他,有些生气地:“那你怎么突然要转业?”

    树五斤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他不愿过多地去纠缠转业这个话题。说起转业,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军营里的一员,并正离那段岁月越来越远。在忙于寻找工作的日子里,他还经常朦胧地感觉到自己仍在军营,当这种幻觉消失后,继之而来的便是眷恋和失落。其实,树五斤又想,包括李茜在内,每一个离开军营的人,无论是自愿或不自愿,都会有这种感觉。然而眷恋并不等于后悔,他仍旧以一个兵的姿态投入到了另一场战斗。

    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李茜的问话,并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境。犹豫半天,他才说:“我不想让别人说我以有病为借口赖在部队等病休,我没有病得失去工作能力,如果一个战士在冲锋时受了一点轻伤就倒下去,并长期卧在医院休养,你不觉得他很可耻吗?”

    对李茜说了这些之后,树五斤忽然觉得心里很乱,他发现用这种理由解释自己主动要求转业,似乎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事实上他即使留在部队也并不是混天度日。难道是为了躲避闹病休的嫌疑,就轻易地放弃自己热恋的这片土地?

    李茜说:“我不反对你转业,只是你今年转太亏了,为什么不等分了房子再走呢?”

    “亏?”树五斤笑了,他想起车站送别复退老兵的情景,想起当了4年兵还不是党员的代理排长贾乙,突然涨红脸说道:“那些当几年兵复员的战士,一无所获,他们不亏吗?”

    李茜惊异地瞪大眼睛看着树五斤。

    树五斤也为自己说出的大道理吃了一惊,就在李茜惊异地看他的时候,他对李茜说:“你吃惊我说出这样的大道理,是吧?”

    李茜的脸因为激动而泛出一片潮红,嘴里不停地重复说:“我理解、我理解”,又说:“这才是你树五斤呢。”

    其实树五斤在自己的许多作品里,写的正是这些“无私奉献”的军人,这种英雄气概和不朽的人格,震撼了李茜。从读他的第一篇作品开始,李茜就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异样的东西,现在李茜才明白,这种东西就是军人与老百姓的区别——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军人都在以不同的形式无私地交出自己。

    树五斤离开蓝天宾馆的时候,李茜深情地说:“我相信你仍会写军营,因为许多军人还在期待着你的作品,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树五斤点点头,说:“李茜你等着吧,我想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十三

    按规定战士复员在京城自谋职业,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树五斤想去一家报社做编辑工作,搞他的新闻老本行。在他还没决定转业的时候,有一次他与这家报社的副总编半开玩笑地说:“我转业到你们报社干吧。”副总编当时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就怕你不愿意来呢”。所以,树五斤在选择去向时,首先想到了那位副总编。

    老婆苏丽比树五斤经验丰富,说你去总编家里不能空着手,树五斤就不满地瞅了苏丽两眼。副总编跟自己是好朋友,平时在一起说说笑笑很随意,提着礼物去怎么张嘴说话?苏丽说现在你求人家办事,就与过去不同了,空着手去不礼貌。树五斤觉得也有道理,就说:“好吧,我礼貌礼貌。”

    一天晚上,树五斤买了些东西去了副总编家里,副总编很热情地接待了他,说你随便坐呀。树五斤被副总编的热情所感动,觉得副总编对自己仍像过去一样,于是笑着对副总编说:“我给你送礼来了。”本来话说到这里就该打住,但他竟把带来的东西一一罗列出来,说:“这是一兜水果,两瓶咖啡,两瓶麦乳精,还有……”没想到不等他说完,副总编就不自然地笑了,说来家里坐一坐,还买什么东西呀,我家里啥都有。

    树五斤发现副总编的脸上浮过一丝不快,忙在沙发里坐直了身子。当他转了几道弯提出想去报社工作的打算后,副总编的脸马上僵住了,接着说我是欢迎你去的,只是我说了不算,要向上级部门请示。

    树五斤恳切地说道:“那就请你多帮忙,我全靠你了。”

    副总编让树五斤放心,说一定尽力活动活动。树五斤走出副总编家里,长叹了一口气。尽管副总编嘴上说得很好,但他总觉得副总编说话的语气变了,似乎有光无热。

    苏丽在家里等待消息,见树五斤的脸色不好,估计事情不顺利,就没有多问,忙去给他倒茶。自树五斤转业之后,苏丽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对他说话的声音也慢腔细调。她知道树五斤目前心里烦闷,情绪不稳定,作为女人,就要在这个时候女人起来。她心里清楚,自己没有正式工作,如果树五斤再找不到好单位,这个家就没法支撑下去。

    等到树五斤喝了两口水,苏丽才小心地问道:“人家怎么说的?”

    树五斤说:“副总编答应帮忙,能不能成说不准。”

    “他是副总编,说了还能不算?”

    树五斤苦笑笑,顺势倚在床沿,闷头看《莫泊桑短篇小说集》。苏丽也躺下了,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心里老在琢磨树五斤的工作。她觉得总编点了头,事情就差不多了,应该盯住他不放,现在不请客送礼办不成事情,再好的关系也得表示一下。但树五斤不精通此道。她想把这些话告诉树五斤,又怕他听了心烦闹脾气,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天,终于轻声说:“五斤,还不睡么?”

    “你睡你的,我睡不着。”

    “可我想让你睡嘛。”

    声音软软的,甜甜的。树五斤不由地扭过头去,只见她半欠着身子,在朦胧的灯光中,正用一双含情的眼睛瞅他。他略一犹豫,便推开书本,抬手把灯关了。

    没过几天,树五斤在苏丽的多次催促下,提着酒,又敲开了副总编的家门。这次比第一次还紧张,上楼梯时心里直敲着小鼓。虽然副总编和上次一样让他随便坐,但他怎么也随便不起来了,不仅没有勇气问自己的事情办得如何,与副总编聊天也不知说点什么。沉默良久,看到眼前古色古香的茶几,他没话找话地问起茶几的价钱,副总编说是花了280元买的;但过了一会儿,又找不到话题了,于是又问道:“这茶几多少钱买的?真漂亮。”问过之后,才想起已经问过一遍了,脸就火烧火燎起来。

    副总编知道树五斤的意图,不等树五斤具体问,便说进报社难度很大,还需要做许多工作,不能抱太大希望。树五斤吭吭哧哧道:“谢谢你了,你多费心。”

    走出副总编家里,他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十四

    树五斤与李长水合住一套两居室,一个厨房做饭,一个厕所排泄,本来应该像一家人一样亲切,但两个人没确定转业之前,在家里碰了头也只是打个招呼,说一两句不痛不痒的话。俩人定下转业后,李长水没有了过去那种傲气,开始对树五斤亲热起来,常常站在过道或者厨房里同树五斤聊上半天。

    这天晚上苏丽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李长水,愣了愣,才说:“有事呀?”李长水说没事,她又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了。这时候树五斤外出联系工作还没有回来,儿子小帅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她想李长水既然没事,树五斤又不在家里,李长水肯定不会进门了。但是李长水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屋子,不好再退出去,就犹豫着进了屋子。

    李长水还是第一次单独和苏丽面对面坐在一起,苏丽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睡衣,正在电脑键盘上不停地敲着,李长水的目光落在苏丽肥大的睡衣上。两家在一起合住两年了,李长水从来没有仔细打量过苏丽,过去只知道她长得不错,却没想到在柔和的橘黄色灯光下这么出效果。他不由地扭头看了看一边的双人床,然后在心里羡慕树五斤的艳福。他想人真没有知足的时候,树五斤家有娇妻,但对医院的李茜仍耿耿于怀。进而他感到,人还是要从生活中寻满足,前些日子自己还为住房的事心烦,认为两家合住一套两居室,不知要住到什么年代,现在离开了部队,却突然觉得两家合住一辈子也不错。如果不当兵,他和远在胶东的树五斤两口子天各一方,谁认识谁呀!如今两家同居住在一个屋顶下,又共同面临着生存的艰难,说到底,这就是缘分。

    苏丽发觉李长水久久无语,下意识回过头来,纳闷地看着他。

    李长水连忙把目光移到键盘上,局促地问道:“你学电脑啦?”

    苏丽说刚学,不学不行了,现在一些公司招工都要求会电脑。李长水便夸奖她学东西快,刚学几天就这么熟练了,又说:“你看我们家孙亚笨的,不要说学电脑了,让她学开录音机还没有摆弄会呢。”

    苏丽说:“你送她去电脑学习班,半个月就能学会。”

    “算了吧,我就让她呆在家里,她那个长相上了街,还不把别人给精神污染了?”

    苏丽觉得李长水还挺幽默的,就笑了,说你看你说的,就你长得好?你总不能让人家一辈子在家里伺候你吧。

    不觉聊了半个时辰,树五斤回来了,见李长水坐在屋子里与苏丽闲聊,略有吃惊,但很快露出了喜悦之色。

    李长水站起来问道:“老树,你跑得怎么样了?”

    树五斤一边脱去西服上衣,一边回答:“还没边呢,想进报社进不去。你奔哪去?”

    李长水说:“我条件低,去阳光大酒楼保卫部,给那些保安人员当队长。保安大多是我们部队复员留京的老兵。当什么我不在乎,反正是打工,给钱就行。”

    “多少工资?”

    “1000多。”

    树五斤说可以呀,你当队长,把我弄去当班长吧。李长水笑了,说你别嘲笑我了,我是没钱送礼跑路子,随便找个容易进的单位,又道:“你听说了吧,王主任分配在一家演出公司,当了个办公室副主任,还给配上手机了。王主任转业的战友很多,现在都混得不错,这次他找单位就是一些老战友帮他的忙。”

    听到这里,树五斤的心动了一下。他想,这个信息太重要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王主任呢?

    第二天,树五斤给王主任打了电话,说了许多客气话。想不到王主任还在电话中埋怨树五斤,说你怎么还这样书生气?这样在地方可没法混。“才给总编送了1000多块钱的礼,千把块钱能办啥事?”王主任又说。

    不过,听见这些话出自王主任嘴里,树五斤忽然觉得有些难受,有些辛酸,又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因为他听惯了他讲大道理。

    王主任仍建议树五斤去新闻单位,并亲自带着树五斤去找市委当年和自己在一起当过干事的肖处长。肖处长活动了十儿天,事情办得不顺,就对王主任说:“咱们找秦四海去,就安排他单位。”

    王主任说:“我跟秦四海说不到一起。”

    肖处长说:“他跟我没说的,再说都是当兵出身,他还不给咱个面子?不要跟他客气,他当年在部队的时候,混得不比咱们好,有啥牛的?”

    秦四海是福安大厦的总经理。肖处长出面宴请了秦四海,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树五斤就坐在福安大厦办公室上班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肖处长宴请秦四海花了1700元,树五斤把这笔钱还给肖处长时,他竟愤怒地把钱扔在树五斤面前,说:“你怎么这个样子?以后不跟我打交道了?”

    树五斤一副窘态,肖处长缓了语气说:“咱都是从部队出来的,在京城扎根无亲无故,战友就是亲戚,逢年过节多走动走动。”

    树五斤点着头,滚热的泪水在眼圈里打转。

    十五

    李长水走进了树五斤家里,树五斤也礼尚往来地去了李长水家坐了坐,两家的关系逐渐步入正常化。后来俩人又经常在战友的聚会上碰杯,每次李长水都喝得东倒西歪,需要树五斤搀扶回家,两家的关系从正常化又发展了一步。苏丽也不嫌李长水的老婆孙亚又胖又丑了,两家节假日经常合在一个饭桌上吃饭,有时两个女人聊天到半夜,就睡在一个床上,把两个男人赶在一处凑合一夜。

    树五斤上下班都骑自行车。福安大厦门前有个打扫卫生的老头,因为姓于,大家叫他老于头,整天穿一身洁白的工作服,除了打扫卫生,还负责门前车辆的停放。树五斤刚上班那天,就被老于头叫住了,他指着树五斤随便扔放的自行车,大声喝道:“你是新来的吧?听着,以后自行车要摆放整齐!”

    树五斤笑了笑:“你这老同志,还这么认真,差不多不就行了。”

    “那要差多少?”老于头瞪了他两眼:“看你像部队下来的,办事能这样马虎?”

    树五斤对老于头的话并没当回事儿,低头朝大厦里走,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壮喝:“喂,你先别忙着上班,听我的口令:立正——!”

    这是一种味道纯正、训练有素的声音,虽然突兀、短促,却高亢有力,仿佛一枚钉子突然被钉入骨髓。听见这声音树五斤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又不由自主地被那枚钉子钉在了大地上,然后再不由自主地以标准的军姿,向后旋转180度。看见喊口令的是看自行车的老于头,想到自己穿着便服刚完成的那一套动作,树五斤不由自嘲地笑了,忙对老于头说:“大爷,你别生气,我这就去把自行车摆好。”

    走进办公室,树五斤的脑海里总回荡着老于头的那声口令,他觉得这声口令肯定在军营里浸染过,就向同事打听老于头的背景,同事说:“这个老于头,做事认真着呢,可别惹他,你知道他是谁?是咱秦总的老首长,转业时是个老团长!”

    后来树五斤从门口走过时,见了老于头便恭敬地叫他老首长,老于头摆摆手,说:“就叫我老战友,或老于头吧!”

    秦总倒很有派头,脸上常常挂着微笑,每次见了树五斤都主动打招呼,不过话语从来没有深入,相互间的关系一直停留在领导和被领导层面上。树五斤虽然在办公室,但也不是常见秦总,秦总有自己的秘书,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大学生,他个人的事情大多由她去处理。肖处长和秦总他们一伙转业干部聚会时,常常开玩笑说:“怎么不把你的女秘书带来?”

    秦总认真地说:“工作之外的时间不用秘书。”

    众人就哄笑。只有这种聚会的场合,树五斤才能看到秦总身上还保留军人的味道。

    战友的聚会没有固定时间,谁有了事招呼一声,大家便坐到一起。这天王主任给树五斤打电话,说我有个朋友是个大老板,创业的路曲折艰难,现在想请人帮忙写部自传,1000字给200元的稿费,我马上想到了你,你写15万字就能挣3万呀。王主任说:“今晚有个晚会老板将参加,你来吧,我把你介绍给他。”

    树五斤去后才知道是老板的儿子过2岁生日,出钱组织了一个晚会,请来的演员中,有几个还有点名气。

    当晚在饭店的大厅搭台演出,王主任和一个学院的女学生主持节目,年龄搭配有点像赵忠祥跟倪萍。

    老板一家三口坐在前排。老板姓吴,不超过30岁,文质彬彬的,不知做什么生意发了财。晚会开始前,先给来宾分送生日蛋糕,据说那个大蛋糕是用2000元订做的。王主任十分小心地用一把大餐刀分切蛋糕,然后送到各位客人手里,分毕,王主任和女主持人指挥众人一起唱《祝你生日快乐》。接着,王主任把老板的儿子举起来,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树五斤坐在一边,心里很不是滋味。王主任虽然转业了,但留在他心目中的首长形象没有变,怎么能为几百元的出场费丢了自己的身份,如此卖力地宠爱一个只有2岁的小孩子?接下来,想到王主任让他帮吴老板写自传的事情,感到这更是低三下四,给人抬轿子当吹鼓手。

    心里一阵酸楚和羞愧,树五斤欲起身离去,又觉得应该跟王主任先打个招呼,于是只好耐着性子等下去。下面的节目有相声、小品、杂技、京剧选段……规模和质量不亚于正规演出,但在他眼里,却一个个味同嚼蜡。

    一个半小时后,晚会结束,王主任忙把树五斤拉到吴老板跟前,介绍说:“吴老板,这就是我找来给你写书的,原是我手下的新闻干事,文笔很好。”

    吴老板点点头,然后用整整半分钟从头到脚审视树五斤。那是一个成功者的目光,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吴老板最后对王主任说:“好吧,让他具体找我的秘书联系,秘书那里有详细的资料。”

    树五斤犹豫着说:“我最近正写一部长篇小说,没有时间……”

    “觉得稿费少?”吴老板颇有些意外,“你真行的话,可以大着胆子开个价。”

    树五斤说:“不是钱多少的问题,是我没时间吴老板看了看王主任,说你们再商量一下吧。”吴老板走后,王主任瞪着眼喝道:“树五斤,这么好的差事,你怎么不干?”树五斤突然问王主任:“你忘了你在部队给我们讲的大道理了?”

    王主任的脸色严肃起来:“我过去讲的大道理还是没有讲错,当兵就是为了奉献,但现在环境不同了,允许我们靠正当手段挣点钱。”

    “这个钱我不愿挣。”

    “好吧,就算是帮我的忙,我和他有点生意来往。”

    “我真的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王主任像不认识树五斤一样,仔细看了看他的面孔,说:“好吧,树五斤你真行,我用不起你了。”说完气呼呼地走了。树五斤愣愣地在大厅站了半天。

    十六

    肖处长给树五斤打电话,说树五斤你怎么这个样子呢,没有王主任帮忙,哪有你的今天?王主任需要你帮忙了,你却摆起架子来了。树五斤解释了半天,但肖处长还是很生气地把电话扣上了。

    从此在战友的聚会中再没有树五斤的位置,他被排除在圈子之外。李长水却跟王主任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每次聚会喝得微醉回了家,首先去树五斤屋子里,向他透露聚会的情况。这时苏丽总是慌忙给李长水泡浓茶,递上湿毛巾让他擦脸。李长水心安理得让苏丽伺候自己。

    苏丽对树五斤的行为更是不满,时不时劝他一句:“你也该改改你的怪脾气了,太孤僻了吃不开,世俗一些没什么不好的。”树五斤烦躁地说:“我的事情不用你瞎掺和!”

    苏丽就只叹气不吱声,闷得慌时,便去李长水屋子,跟李长水和他的老婆孙亚唠叨唠叨,说你看树五斤怎么就不听劝,外表绵里吧唧的,骨子里倔着呢,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个臭脾气。李长水似乎很理解树五斤,对苏丽说:“你别跟他吵,一个人一个性格,我要是他这样说不定也能当作家了。”

    苏丽瘪瘪嘴:“作家算什么?你没听说现在扔块石头能砸倒作家一大片?写了两篇文章就不知姓啥了。”

    李长水笑道:“作家的老婆就是不一样,说出的话也很文学呀。”

    树五斤和王主任的事,传到他的单位,办公室里的人都埋怨他,说这不是你挣不挣钱的事,你这样做断了自己的财路不说,还让王主任下不了台。得罪了王主任就等于得罪了咱们秦总,一连串的关系都弄僵了。不过秦总见了树五斤仍像过去那样打招呼,但目光里却掺和了许多杂质。只有看门的老于头听了,很支持树五斤,说这种钱不挣也好,没看出他还兵气十足呢。

    忽然有一天,老于头在下班的路上拦住了树五斤,对他说:“今晚战友有个聚会,你也丢。”

    树五斤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问还有谁参加,老于头说:“管他有谁呢,去了就知道了。”

    回家跟老婆打了个招呼,树五斤就去了老于头指定的饭店,推开一个小包间的门,发现餐桌前只坐了老于头一人,正愣神时,老于头站起来招手:“坐、坐。”

    树五斤试探地问:“怎么都还没来?”

    老于头说:“谁没来?就咱俩,我转业快10年了,还是第一次和战友一起聚会呢。”

    树五斤恍然道:“你是专门请我一个人的?”

    老于头说:“不叫请,是聚会。”

    树五斤感动了,慌乱中叫了一声“老于头”,觉得不对又改口叫老首长。老于头直摇头:“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叫老战友,或老于头,随你便。”

    两个人就端杯,喝酒,说军营。

    老于头拍着树五斤的肩膀说:“好、好小伙子,有个性,像个兵样,听说你正在写咱转业干部?我看你能写好。”

    人老了,顶不住几杯酒力,老于头有些微醉。他开始说他当兵时的辉煌,说他的口令能传出几里地,在训练场上吼一嗓子,士兵们都精神百倍。说着,他站起来,挺着大肚子,响亮地喊了声:“立正——!”树五斤立即站起来,给他充当操练对象。老于头对树五斤的动作很不满意,说:“你这个兵,走没走相,站没站相,听我口令,挺胸,抬头,齐步——走!”

    在狭窄的包间里,树五斤被老于头的口令弄得出了一身汗。老于头最后很认真地问:“怎么样?我还像个兵吧?”

    树五斤忙说像,还很像呢。

    老于头有些激动:“军装不穿齐步不走,可是兵魂不能丢。”后来树五斤在写作中常常想起老于头这句话,想起这句话他就搁下笔,激动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他还常常想起肖处长说的“逢年过节多走动走动”,常常想起李茜说的“你是我永远的烟待”。每当这时候,他总是哗啦一声,把窗户打开。窗户的对面是机关大院,官兵们的歌声和口号声马上随风飘来。他于是静静地站着,久久地站着,任凭来自军营的声音把自己的灵魂带回那些朝气蓬勃的岁月。

    春风从窗口吹进来,寒冬从窗口走进来。有几次,苏丽想让树五斤把窗关上,但看到他脸上严肃的神色,只好默然叹息。一天夜里,正在写作的树五斤,听到苏丽喃喃说:“五斤,五斤,关上窗吧树五斤看了看窗是关着的,再去细听,却是苏丽在说梦话。”

    “五斤,五斤,关上窗吧。”

    十七

    树五斤转业两年后的一个秋天,一场车祸让他住进了医院,他的一条腿被撞断,医生说恐怕要残废了。树五斤倒很庆幸,说没死就是命大。他知道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还不如一根草,阳间和阴间的转换在瞬间完成,而且这种转换,时时刻刻都在进行。

    他的长篇小说已经完成了初稿,车祸之后就产生了紧迫感,想尽快修改出来,于是让苏丽把小说手稿拿到了病房。他的腿一时不能下地,白天苏丽在医院照料他,晚上由李,长水守着。

    树五斤住院的消息传出后,秦总和肖处长都到医院看望他,王主任也来了。树五斤略有内疚地叫了一声王主任,身子动了动,王主任忙按住他,很生气地说:“出了这种事,你都不告诉我,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主任嘛。”

    这时,王主任看到了堆在床上的小说手稿,说这就是你写的什么狗屁小说。树五斤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王主任随意翻弄着,不想渐渐被其中的一些章节吸引了。小说写的是一群转业干部步入社会后的悲欢,写他们对军营的眷恋和至死不变的牵挂。离开病房时,王主任突然问:“让我带回去把它读完吧!到时我给你提点意见。”

    他就带回家了,读了一个晚上。想不到这一读,竟把王主任读得潸然泪下,读得荡气回肠,并且牢牢记住了这部小说的名字。

    这部小说的名字叫《老营盘》。

    王主任觉得“老营盘”这三个字,用得真不简单,简直字字千斤。又想,“老营盘”这三个字,决不是树五斤随意写出来的,而是树五斤用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他,从老于头,从树五斤自己的灵魂中活活抠出来的。

    后来,据王主任的老婆说,她半夜听到哭泣,醒来发现王主任捧着手稿,一颤一颤的,就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他抖了抖手稿说:“树五斤、树五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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