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接受审判,是在1989年12月,晋虚城人民法院审判庭。
四周惨白的墙面,把一个故作庄严的声音放大。它切入我的感应区,由于虚妄放大而趋于虚弱的声线飘摇不定,试图笼罩四周。
我是脑。
我的罪名是故意杀人。因证据不足,虽判处了死刑,却得以缓期两年执行。这就给了杀我的人,以及我作为脑继续存活下去的机会。
审判者宣告我们有罪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声音似乎才是有罪的。它在大庭广众之下,细数过那么多年来无数劣迹斑斑的犯罪,包括其中诸多的冤情,难道不也是一种罪过?
我由一名受害者,转而成为一名因为杀害自己被判处死缓的罪犯。这多少让我苟活于凶犯躯体内的羞耻感,突然增强扩大。尽管我明白,我在这个人犯罪之前是真正的抢劫犯。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被抢劫的少女意外消失无踪,以至于无法出庭作证,那么,被审判的将是我已支离破碎的躯壳,或者是我,作为这个“英雄”一样人物身体一部分的可耻记忆。
然而,纵然有百千理由,我也阻挡不了被他以“见义勇为”的方式杀害后,又被悄悄拖进南玄村225号。
在这个阴森的老宅内,我的躯体继续被肢解;我也最终难逃,被他吞下肚的命运。
我现在成为了既是救人英雄,又是变态杀人狂身体的一部分。我始终逃脱不了,自己最初犯罪动机带来的这般严重后果。别以为我寄居在这个凶犯的体内,得以死而重生,或者可以伺机报复。随着我记忆力的逐渐恢复,我却为我的再次存活方式,有了一种生不如死的矛盾和力不从心的苦楚。
这份苦痛记忆,从晋虚城三关巷开始。
距离南玄村两千多米的地方,连接着北门街与仁和街。晋虚城唯一的大清真寺(礼拜寺),坐落在巷子的中上方,对面是晋虚城百货站。我喜欢这里的热闹,那时我还不满十六岁。
是这个凶手,让我远离了喧闹。我寄居在杀我的人的体内,才真正意识到,这股来自喧嚣的力量,在这条巷子内从没有消失过。
我活着时,用我的耳朵去听,听到的却只有百货站里,众人的喧嚣鼎沸。真是个极大的错误。那些声音,那些发自尘世的声音,是留给耳朵的;而真正的声音,却躲藏在人群背后。它们为礼拜寺的存在而发作。那里面有另一双耳朵,我现在已感觉到,它真实存在着,却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人能够知晓。
礼拜寺里面隐形的耳朵,让我深感自己活着时候的愚蠢与封闭;同时,又为此时这个残忍的凶手担忧。他和我一样,一次次经过这里,并没有显示出,比我曾经高明一丝一毫觉察的能力。他仿佛在一种宿命带来的苦痛中寻求庇护,只是他用他的耳朵获得喧闹之声后,这些尘世之音,立即从耳朵里又溜滑了出来。于是,他什么也没能够真正得到。
他独来独往,如此孤立,而又浑然不觉。
这次,他也许是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走到礼拜寺门口时,突然就停了下来。
就像他第一次张开嘴巴,面对散发出血腥脑花汤,散发出来怪异邪僻香气时的犹豫不决。然后,他对着我,发出了一连串没有音量的笑意。我知道,自己将在笑意露出的唇齿间获得重生,因为我已经被他掏空煮熟,热气腾腾。
他感觉到异样,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我在他体内,引发出某种记忆。这种记忆,使我发热的同时,也驱使这种力量令他不安。他或者是想到,在南玄村老屋里吞咽我的情形了,但我并不是很确定。我只是预感到,礼拜寺里面的祷告声,除了救赎般的缠绕外,还夹杂着惩戒似的抽丝。
无论如何,他一定是感觉到了危险。这种危险不是现场的,而是命运的。
他停下来,缓缓蹲在礼拜寺墙角的一刹那,我不由得想起了,我曾经的模样;想起了从晋虚城较为荒僻的角落路过的、那个被我抢劫的少女惊恐中,却放出冷电一样诡异的眼神。现在,尽管作为一名被害人藏匿于凶犯的体内,我也是有罪的,我想。
这种罪过,不仅仅是因为我那不成功的抢劫,而是当我的身体其他部位都已经死去后,我作为记忆的载体,仍然存活。我确信,我依然是脑,并且是被杀人犯的胃消化过的脑组织。我在一个黄昏落日下,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被他从天灵盖下剥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暴露在晋虚城南玄村老屋的空气中。我的表皮灰质层,在空气夕阳的流动下,如同被千万把刀一样不停刮擦。我也第一次深切体验到,世间万物,为什么一定要有一层皮的原因。
紧接着,我在意识深处,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
构成我的左、右半球,及连接两个半球的胼胝体等,徒劳地在运转指挥。就像一台有着强大马力的发动机正在做功,却发现所产生的功率无法消耗时,越发带起来的那种盲目加速导致不断抽空后的集聚性躁动。并且,随着神经意识的控制加强,无法控制的虚空,更加牢固而略带毁灭性地把自我推进了一种深渊;一种自己被自己不断抽空着的颤栗与绝望。
然而,肢解我的凶犯,并没有因为我的极端痛苦而停手。
我失去对自己躯体眼睛的控制,不代表我失去了视觉的意识。在有些情况下,我甚至比拥有视觉器官,更能透视四周的一切。
我不想用“看到”这个词,这个词用在我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显得多么不合时宜,也非常不准确。由于暴露与隔绝,我反而获得了透视的感官功能。我内部的神经组元,悄然在进行着奇妙的转换。我甚至能够透视到,凶手颅内与我一样的组织。那些个组织,仍然盲目地被连接的各个躯干部位所束缚。故而,我只能看到和感受到,另一副鲜血淋淋的完整的脑组织。我的同类,正在毛细血管的收缩下,不住地迅速跳动。
在被夕阳烧红了的晋虚城天际之上,这种跳动一直存活着。它虚拟地投影在西边,真身却隐藏在正南方,那是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脑。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祖母,在我躯体尚未遇害的幼年时期,经常给我讲起这个巫邪之城的过往今生。她在无数神奇故事里提到过,这个小镇的上空,一直躲着古滇神兽之首“盖莽”。它不仅仅能够在天上随物赋形、千变万化,而且还能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晋虚城大地之上,任何一个地方;切入进每一个意识、愿望、想象……之中。
如今,我进入生死轮回,终于明白,小镇上的古老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脑里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片褶皱,每一道弯曲的线条,每一对嵌入和组合,每一块看似残缺的性状组织……都是“盖莽”灵魂投影的一部分。
为此,我深深怀疑,那些被暴露后的恐惧。
就像是我曾经的犯罪之心一样,我的躯体在一个男孩接近青春萌发期时,突然有了性欲的膨胀。我渴望异性身体散发出来的异香。我想用另一种行为,掩盖我这份被压抑已久的渴求。这是一种朦胧,但羞耻的占有欲。它比任何一道美食,任何一篇美景,任何一种感觉,都来得强烈与决绝。
但它始终是我内心最隐秘的部分。一旦暴露,一旦被别人知道,它带来的羞耻心与罪恶感,将会摧毁我孱弱的自卑。因此,我必须小心,我必须加以掩饰,哪怕采用另一种极端的方式,哪怕走向另一条犯罪的不归路,我也要试一试。
只可惜,我并没有能够真正看清楚那个少女的脸,就已经被一条粗砺的麻绳,从身后套住脖子,一股力量,同时拼命把我的躯体往后拖拽,我没来得及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她的香味和身影,甚至还在我的意识中沉醉。我的眼睛,瞬间就因为窒息,被某种黑暗遮盖住了。我失去了对光的感触,继而得到了一个肉身,垮下来的压迫。
我第一次意识到了躯体的沉重。还有那个被我试图“抢劫”的少女尖厉的喊叫,就像是为我招魂的声音,自动在我意识中,变换着节奏和音调,忽高忽低、忽上忽下,一路倒拖着我,朝着南玄村方向行走。
我认为,自己并没有死。一路上,我依稀记得,晋虚城每一条街道的样子;每一条街道的门牌;每一条街道上,碰到的熟悉的人们。它们以一个个灰色影子的模样,闯入我的意识。它们被空气中,看不见的磁力线拴着。无论是静止的,还是运动的,都像是在相互交错和交换着什么。
我真的就这么死了吗?我试图为自己的判断挣扎,却发现,除了意识之外,别的我已经无能为力。我的躯体在一个粗麻布公斤包口袋里变冷、变硬、变重。死亡,难道是这么容易的事么?我暗暗自问。
从帝释庙小巷即将穿过南玄村村口时,我看到了,唯一有色彩的一个影子,它差点让我以为,我只是在梦中被戕害。
这个影子不断变幻色调。一团红黄的暖意袭来,我熟悉这影像。这影子肩上扛着一把老旧的黑亮锄头,哦!原来他是我的父亲。我差点喊出了声。
他悠然自得地与我擦肩而过,不,是与杀害我的凶手擦肩而过。他们似乎在交汇时,相互问候了一声。这个卑鄙的混蛋,竟然向我的父亲先打起了招呼。他镇定得让我无比恼怒,一种欲裂感,撕扯着我尚未被肢解的躯体。
我的父亲,直勾勾地盯了一下凶手手上的公斤包粗麻布口袋,若有所思,仿佛知道我死在里面,又故意不作声。
我气愤懊恼得不由大喊大叫。我认为,我已经尽力喊叫求救了。直到我自己完全被自己的喊叫声湮没,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得出来,更没有任何声音作为回应。
几番呼喊之后,凶手和我的父亲离得越来越远。我看到这团唯一的色彩,渐渐被四周的灰暗吞噬。我开始焦虑、怨恨、不安、绝望,恐惧一阵强似一阵袭来,不为自己的死亡,而是为死去之后无端与反复的命运。
在南玄村225号老屋里,凶手把我从公斤包粗麻布口袋中拖出来,置放在一口老井旁边的大青条石上。即刻,我就被身下另一种质地繁密的冰冷所包裹。尽管这时候,夕阳还没有完全坠落,天空满是被烧红的、各种形状和模样的云层。它们不断变化着,速度极快。
年久失修的老屋,晃动在夕阳光线的收敛下。不大的院落散落着老旧的木桶、麻绳、板凳、桌子、草墩、扁担、簸箕……四周的土基墙上千疮百孔。斑斑剥落的那部分,似乎已经被时间碾成齑粉,漂浮在空气中。
夕阳洒下的光亮和温度,发酵着屋内的一切家什。一种发霉腐烂风干后的破败气息,笼罩和萦绕在我死去的躯体上,竟使得我的恐惧,有了某种短暂的缓和与安慰,令我想起了与我们擦肩而过,扛着黑色锄头我父亲彩色的影子。
夕阳的光线,一点点照在我的躯体上,又一点点移动离开,像是我父亲的手在帮我洗抹身体。我仍然感觉,像是在睡梦中。直到一阵风,掀起了一种微凉的触碰。我似乎在其中,听见我父亲寻找我发出的呼唤。一下子,我就被这个声音抽紧了。
这个声音就发自老屋门外的街道上。我试图挣扎着去答应时,一丝丝苦咸的液体从我的嘴角冒了出来,竟然是灰色的。我想起我的姥姥,讲过许多许多晋虚城传说,里面死去的人看到自己的血,都不是红色的。
我本来的怀疑之心有了定数。我确信,我并非在做梦,我的的确确是死了,但是我的意识还很清晰。我多渴望像我死去的姥姥一样,被象纹山上的黄土埋葬,这样我的灵魂,才会像她一样得到安息;这样,我才能避免天即将黑下来,带给我的多一重恐惧。
我父亲的呼唤,并没有因为我对自己死亡的确认而有所减弱。相反,在黑夜与白天交替的瞬间,达到了音量的最大值。就连我已经硬下来的躯体,也被这个声音震得嗡嗡作响。似乎死去的,不是一具人间的肉体,而是一块开始腐烂的青铜。
那个彩色的身影,随着我躯体的震动,浮现在老井边上。
我以为是我父亲找到了我。一股莫名的惊喜,冲击着我对黑暗即将来临的抗拒。死而复生的强烈愿望一直撞击着我。它驱使着我,冲破禁锢了十多年的天灵盖。我碰到了前所未有的坚硬。
我急于求助于我面前的父亲。这个彩色的身影,在灰暗一片的四周,显得多么富有力量。
他仿佛知道我的渴求,伸出了一根彩色的手指头,轻轻一扫,头发坠落,然后对准脑盖骨的缝隙,猛地戳了下来……
一片白茫茫的模糊意识中,爬满了无数像电流一样迅速闪动的线条。我彩色的父亲不见了,老屋不见了,声音不见了,就连我的躯体,也荡然无存。
这些线条像蛇一样,充盈了我,窒息着我。我被它们一点点吞噬,直到一点儿不剩,又相互吞噬。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心,完全占据了我——我看到了自己,我竟然在吃着喝着自己。
剧烈的痛感,是在我饱餐自己之后。我如愿以偿掀开了封存我十多年的头盖骨。凶手赫然对着我笑。他的手上,沾满了窜来窜去、白蛇一样的细线。他并不是我彩色的父亲。我的痛感,似乎来自这个隐秘之人。
我被挖了出来,捧在了凶犯的手心。我感觉到了他的手,赋予我即将复活的重量。
他注视我,足足有一刻多钟。
我饱餐自己后,被无限的倦意束缚了意识。我只能感受到他手心的重量,一点点在丧失。然后,我被放入有几道缺口的一个大土碗里。
一股热浪袭来,我被倒了出去。瞬间,就被热浪翻滚吞没。
我感到滚烫带来的无比快慰,在天就快黑之前的老屋里。
这让我误以为,那是他准备了多年,我一直珍藏着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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