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在狱中,忍受了多少年。
我是眼,无所不在的眼。我看过我,在母亲深红色的子宫中,酝酿成形;我看过我,出生之后,许多陌生的眼泪,伴随着我的哭喊;我还看过一场葬礼,在我最初的梦中,成为漫天的流星雨……
我看过的,远比我能想象的多得多。
我甚至还看过自己,被高度纯包谷酒浸泡着,房水、晶体和玻璃体内的透明空间,已经被酒精侵袭糟蹋变得无比浑浊;我的眼睑、结膜、泪器、眼外肌和眼眶等,早已被剥离,喂了三条凶恶极了的狗。
我最后看到,还有另外一双眼,它死死盯着我。
那双眼是水润晶晰的,我却是酒泡迷醉的。我被酒浸泡而出的丝丝灵魂,随着泡酒一点一滴进入了那双瞪着我的眼里,成为了它放着光华罪恶的一部分。
那双眼,常常在盯着我观察时,发出了多么善意而柔软的表情,为这个凶残的罪犯,增添了干巴巴活着的些许运气和乐趣。
他以死亡的伪证,越狱成功逃了回来,在晋虚城龙羊村,一个黄昏被赞美诗歌颂的瞬间,又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速度和力量,把一条散发着体臭的牛皮裤腰带,牢牢套在了我躯体的脖颈上。
那是1997年,我的躯体刚过十八岁,心中还沉浸在不久前香港回归电视直播的喜悦中。可现在,我才深切体会到,活着,有多么美好。
我并不知道,我被害的旁边,新建的基督教教堂高高耸立有何象征。它显然看到了这一切。我一直认为,它是世界隐形的第三只眼,只是为何它并没有发出,任何光亮或者声音。
凶手的那双眼,是真实活着的一双眼。不像我,只能借助死亡的余光偷窥这个世界,并与自己对视。当我成为那双眼深邃的一部分的时候,我便长久地被埋葬在了这双眼睛里。它是我的坟墓,而我,只是这座坟墓虚幻的影子,在一个玻璃酒罐里浸泡,成为晋虚城冰凉往事的一部分。
那双紧盯着我的眼的狡黠光亮,与其说嘲笑着玻璃瓶酒里的我,还不如说是在藐视死亡。它或许以为把控了生死秘术。它的确成功地通过酒泡,把生变为死;又把死,转而为生。
的的确确在泡酒中,我发生了诸多变异与被解构。但是,我的外壳继续换了一种方式保存,并且复活了。而我的灵魂,更是成为这个凶犯眼睛无所不在的帮凶。
我成为凶犯眼睛一部分之后,对任何事情就有了双重意识。
我摆脱不了玻璃酒瓶中,我的本来存在与抱怨;更无法解脱,我在杀死我的凶犯眼睛里存活和继续行凶的无耐。
我成了分裂之眼。
我还得忍受和习惯,成为凶犯眼睛的一部分后,与玻璃瓶泡酒中的自己对视。就像同一个个体,生与死分离之后对峙一样。只不过是多了一种混乱的活法而已。
有时候,我都弄不清楚,进行这场叙述的是酒中之眼,还是眼中之眼?我的这种含混方式,在我所能看到的世界存在中,既十分真切又相当可疑。
如今,我的躯体被杀害、分解、消散了。我成为了它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可为什么还会存在呢?我实在是弄不明白,自己究竟算是死了,还是继续活着?
晋虚城基督教堂没有修建之前,祷告之地设在官井街。严格说来,那并不是一座教堂,而是一间狭窄的青瓦土基房。那里离南玄村只有三百米不到的距离。
我的外婆拉着我的小手,在每个周日黄昏,去跟随一位叫周师母的传道者学习。土基房里面总是挤满了信徒,也有像我这样的小孩,却是母亲带来的。每逢此时,我就特别想念我的母亲。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而她,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哪怕是在想象和梦境里。她究竟长什么样子呢?我外婆说她去了很远的远方。周师母总是满脸慈爱地微笑着,悄悄告诉我说,你的妈妈,其实是去了没有苦难的天国。
我一直暗暗在想,很远的远方,就是天国吗?
还有我的父亲,在南玄村的一个黄昏,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我才三四岁。街坊邻居说,他是被我母亲带走的;但也有的说,他是中了邪被巫神掳走的;只有我外婆说,等我长大了,他就会回来的。于是,我天天盼望着快点长大,盼望着我长大后的样子。可我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每次祷告,大人们(绝大多数是农民,属于文盲半文盲)忙着虔诚地跟着周师母念叨着《圣经》经文。我不由自主四处张望。我对昏暗灯光下,土基墙上,一系列耶稣受难彩图心存恐惧。特别害怕知道了那上面画的,就是我消失掉的、想象的父亲。
如果他这么被钉在十字架上,还流着血,该有多疼啊!但我对耶稣出生那张图特别喜爱。我看到了圣母玛利亚,有着一张异常美丽慈祥的面孔。那要是我的母亲,该多好啊!我常常这样想。
我并不能够听得懂,大人们随着周师母念诵经文的祷告声。我却记得,周师母家来往信徒的模样。每一个人的高矮胖瘦、衣裤鞋帽,只要看过一眼,我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试图寻找,某个我一直在寻找的人;我试图找寻,某样我一直在找寻的东西。我说不清楚,我想要找什么,只是觉得我有种极度的渴求感。我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所有一切;我相信一切要找的,都在里面等着。
我开始觉得,耳朵是不可靠的。左耳进右耳出的声音是留不住的。嘴巴也同样不可靠,否则没有必要来来回回、重重复复念叨同样的一句话。只有我的眼睛,只有通过我的眼睛观察到的一切,才会牢固地扎在我心中,成为我喜悦的所在。
我用我的眼睛,记下这些信徒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赞美,每一声叹息……我以为这些,都是为了让人知道主的存在而存在的。我外婆对此种虔诚跟随深信不疑(我现在怀疑,她是否真的听得懂那些圣言)。但她对晋虚城另外的一种神秘巫术力量,也顶礼膜拜。
她是矛盾的,相信主耶稣是唯一的,同时也相信,晋虚城巫术才是正统的。并且,她知道这个小镇流传的奇异故事,并不比她从周师母那里口头传授获得的《圣经》知识少。她属于教徒里的大多数,并不认识字,更没有正式受过洗。她常常给我讲那些奇异的事情,其中有关隐形之眼的一则,特别令我惊奇。
她说,晋虚城土基村有一个小男孩,长有一双特别大的眼睛,眼睛没有上睫毛,只有下睫毛。
每天夜里,当这个小男孩睡着之后,他左右两只眼睛的下睫毛就合二为一,变成一只花妖猫,蹿下床来,先在家里屙一泡屎,然后便翻过墙,朝着正北方蹦去。
第二天早上,小男孩醒来,就会说出一句十分奇怪的、像咒语一样的话。家里面的花妖猫屙的屎,就会变成一只眼睛状的青铜扣饰。
每天早上,小男孩说出的咒语都不同,每一泡花妖猫屙的屎,变成的青铜扣饰就大相径庭。小男孩的下睫毛,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损伤。
久而久之,这家人不得不用一间屋子专门来堆放这些青铜扣饰。
直到有一天晚上,小男孩的父亲悄悄躲着,等小男孩下睫毛变成花妖猫,蹿出来时屙屎时,用一个大篾罩罩住了这只花妖猫。
罩子下面的花妖猫,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叫后,那间快要装满眼睛青铜扣饰的屋子里,接二连三蹿出无数只花妖猫。连同大篾罩和小男孩的父亲一起,瞬间就被这些迅捷无比的花妖猫撕咬成碎片。
然而,第二天一早,大家并没有发现昨夜这间屋子里有什么异样。只是这个小男孩的父亲,自此人间蒸发。那间屋子里的青铜扣饰,也全部不翼而飞。这个小男孩的上睫毛,竟然长了出来……
外婆每次讲到这里的时候,总是停下来。我一直很想知道,土基村这家人后面会发生什么?可她老是说,这就是故事的结尾。显然这是个残缺的故事。后面的事情,也许还有,也许就此打住,但她也记不得了。听老古辈说,花妖猫是这个地方远古时期神兽“射虎”派来的。它们来寻找神兽丢失在这里的灵魂。那是双隐形之眼,一直躲藏在晋虚城正北方的隐秘空间里。它看得见我们,我们看不见它。它日夜不停,寻找自己死亡已久的肉身……
一想到此,我就联想到我的肉身,我的躯体,我泡在玻璃酒瓶里、楞鼓鼓的眼睛。我能像神兽“射虎”一样,派出属于我的花妖猫,去寻找我支离破碎的肉身吗?这凶残的猎手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而不是别人?
可我,又是怎么被他弄死的呢?
一种义愤填膺的情绪左右了我,也左右了这个坐了十八年牢狱,精心组织掩饰越狱成功的凶手。我通过他的眼睛,看穿了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缓缓流淌着的汁液,泛着青铜一般青幽光泽的金属汁液。
我活了十八年,难道是为了等着今天成为他眼睛的一部分吗?
我心有不甘,就像后来,周师母不得不从官井街家中把信奉的主,搬到龙羊村(后改街道名为龙翔路)晋虚城新建的教堂一样。她在主的引导下,和我的母亲,都成为了天国的一员;就像我的外婆,并没有能够真正成为一名受洗的基督徒一样。那时候听道的老信徒们,一个个重新返回祖先亚当和夏娃受蛇诱惑而创造的凡间生息;就像我每周要路过新的基督教堂,在新的教徒唱诗班优美的赞美诗中,以期获得我对天国母亲遥远的爱一样……
可是我,毕竟被他勒死了。
晋虚城教堂里《圣母颂》的歌唱,从我的左耳朵进入我的身体。优美的旋律和歌声,却像一个个折翼的小天使般,穿过我躯体的每一个地方,令我浑身抽搐起来。然后,歌唱飘出了右耳。
那一瞬间,我看见我身后凶手的模样了。这张脸,我隐约熟悉。我曾在诸多噩梦中,亲手杀死过的这副尊荣,它面无表情,死死朝后拖着它发臭的裤腰带。我的身体,随之歪倾到了一边。
我感到无比沮丧。我看到自己眼睛,被绷瞪得快要爆裂的丑态。我不该这样毫无防备就失去自己青春旺盛生命力的反抗。我不甘心,我试图用力,我的手,却因为窒息的死亡阻隔而低垂着,随着秋天的晚风,摇哩晃荡,像在暗合着某种圣洁而忧伤的节拍:
……
在这荒凉的岩石上
我的控诉飞向你的身旁
我睡到明天早晨醒来
而人们仍然是这样残忍
……
这个残忍的凶手,用一个崭新的公斤包麻布口袋把我套好;再用另一个破旧的公斤包口袋,加厚了一层掩饰,然后朝后一甩。
我丝毫感觉不到,我死去躯体的重量;我也感觉不出,我被这些口袋套住遮严。我依然清晰地看得见所有的一切,宛如我还活着,甚至比活着时,更自由地观看得到,任何一个角度里的任何事物。
我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可怕。
起初,我并不知道他要把我的躯体带到哪里去。从龙羊村晋虚城基督教堂后面的小巷子开始,他绕开无数大路,专门挑那些偏僻的小巷走。
他走得很快,气喘吁吁,双手紧紧拽住扛在肩头上的公斤包口袋口(已经用山草麻绳打结),生怕我开始僵硬的躯体从里面压蹦出来。
他一路走,一路在口中叨念着什么。我看到了他的嘴唇,快速地上下翕合,像在和什么对话一样。脸色也随之忽而变得兴奋无比,忽而沮丧耷拉,忽而狰狞可怖,忽而善慈软弱……只有他的眼睛,我未来的寄生地,一直没有眨巴过。里面闪动着青幽的光,照亮着并没有完全天黑前晋虚城古旧的黄昏。
那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一种光,它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空空洞洞的意识,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着呢?
我像迷失的幽灵被他的眼光捕获,不得不一路尾随。凉飕飕的晚风一阵接一阵,也悄悄紧贴在背后。我知道自己被死亡彻底剥离开了。
路过帝释庙时,帝释巷中空无一人。有几缕炊烟,从一幢破旧土基瓦房的烟囱中冒了出来。他似乎碰见了什么,忽然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帝释井,就在帝释巷的小路边。他放下包裹着我的躯体的公斤包麻袋,坐在这口老井边上大口喘着粗气。不知道他是被自己身上的重负憋压了许久,还是被一路追随的东西驱赶得喘不过气来。
事隔十八年后,他又一次开始杀人,并在杀死我的躯体之后出现了局促不安的情绪,以至于穿过那些狭窄的小巷后,不得不在这里歇一口气。他似乎觉得自己开始变老了,尽管南玄村就在不远的前方。
那架被绳子磨出道道深浅不一痕迹的青石井栏,突兀地横亘在他的视线内。他像发现了什么危险一样,死死盯住帝释井井栏。
他眼睛里闪动的光凝固了,像一块铸造成形的青铜圆圈,风一吹过,就发出过往在这里打井水的人的活动声。
我看到了一只又一只木桶、竹桶、铁桶、锑桶、铝桶、铜桶……唝咚唝咚,水桶落井吃水发出的声音;窸窸窣窣,井绳和手掌摩擦的声音;还有叮哐叮哐,桶和羊米沙石井壁、大青条石井栏碰撞的声音……我其实只是看到,发出这些声音的沉默动作。真正的发声,只存活在我看到场景的另一层想象之中。
我想象着的这些声音,他一定也看到听到了。这些声音背后,是和我一样千百年来早已死去了的人们。
人们活着时,这口井边上,总是忙忙碌碌、斤斤计较、吵吵嚷嚷……人们先后死去,一切归于今天的宁静。他可能在这种宁静中,看到了我的另一番存在。他觉得并没有真正杀死我,于是他害怕起来,他的眼睛里,又重新被因为杀不死我袭来的恐惧搅动。
他急于把我僵硬的躯体,连同公斤包麻袋,重新甩到右边肩头上,身体上下动作,迅速地颠了两颠,全身把稳。他知道他得赶快离开这里。他忙着继续上路,却被井边毫不起眼的一蓬铁线草绊了个趔趄,差点摔翻。肩头上,公斤包麻袋随着他细碎的奔跑激烈起伏。我也跟着一路抖动。
眼前就是南玄村了,依稀我看到大街上,自家大门,被一把“将军不下马”牌黑色的大铁锁,死死扣锁住。
凶手准备肢解我完全僵硬了的躯体的老屋,并没有带给我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我似乎觉得一切已经和我无关。正当我为自己获得置身事外的解脱,而有些许庆幸与兴奋时,我看到我躯体头上,那双依然圆睁着的眼。
一种悲凉油然而生,毕竟,我借助这双眼睛,看过十八年的尘世。诸多往事快速地在这双死亡之眼中闪逝,致使我一点一点靠近这双逐渐灰暗下去的眼。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我对自己最后的告别。
激烈疼痛充斥我意识的时候,我已经离这双死亡之眼很近。我想转过去,却已经动弹不得。我像一团莫须有的空气一样,凝固在凶手泛着青铜光泽的利刃下,身不由己。
我的痛感,先于这把利刃剜出我躯体上的死亡之眼。我看到了他的笑,和利刃一样锋利的笑。并不是出现在嘴角,而是他的眼睛。他正对着剜下去的动作笑。他似乎明白,他想剜掉的,并不是死去圆睁着的那双眼,而是我这团被空气凝固着的意识之眼。
在凶手异常熟练的剖解下,我死去的双眼,毫无知觉地被剜了出来。而我,几乎在同时,还带着激烈疼痛的冲击,又重新回归到了这双眼睛里。从来未有的寒意裹紧了我,它消解了我的疼痛,令我无比清醒。
我警觉地看到,凶手眼睛放射出来的光亮里,储满了青幽青幽的一种饥渴。顿时,在我躯体曾经活过的岁月中,沉淀下来的欲求被打开,并在瞬间充盈了我。
我被迅速丢进了一个大玻璃瓶中。一股股热辣辣的液体漫过了我,并一点点钻进来了,致使我膨胀欲裂。
隔着玻璃酒瓶,那双眼睛放出的光透了进来。它混杂着夕阳最后的下落,变幻出无数个细微的眼。这些眼睛们,翻腾在高度包谷酒晕开的道路里,密密匝匝、嘁嘁喳喳,像极了许多年前,官井街上,周师母家中老教徒们含混不清的祷告念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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