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耳虚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听到晋虚城小花台被拆的声音,就在隔壁。

    我听到了一片片,铸铁绿色栅栏被拆除的声音;一条条青石围墩,被拆散的声音;一丛丛树木花草,被连根拆拔的声音;一块块红黑的熟土,被拆铲的声音;一个个停留在这里的影子,被拆碎的声音……我以为,我住的隔壁就是小花台。我梦见过它,就在隔壁。我差点忘记,隔壁其实是晋虚城南玄村225号。

    多年来,这间空无一人的老屋,一直被我听不见的声音拆着。

    我是耳。拆着无数声音的耳。

    我喜欢在黄昏,拆开小花台四面汇集而来的声音:风声中,万物追逐的急促之声;光线里,阴暗灵魂的躲藏之声;大小路上,脚印被天空收走之声;还有无数等待伺机发出的饥渴之声……

    任何从外面进入晋虚城,或者晋虚城要到外面去的声音,都会汇集经过这里。我和另一对耳朵,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一起在这里倾听和分辨。可惜很多年了,我都没有听到那双耳朵的消息,但我却时时怀疑,它就在我隔壁,在破败的老屋里躲着,而并不是被它的躯体带到了监狱。它故意躲着我,想必在我无法听得到的那些声音里。

    谁让我只能听到振动频率在20~20000赫兹范围之间的声音呢?

    世间上还有无数美妙的声音,它们超越了我的听力范围。传说通过某种巫术,可以听到10赫兹以下源自地狱摇滚式的演奏;也能听见30000赫兹以上,来自天上古典式的交响。除此之外,便是第四空间的声音,它是时间世界里的秘密汇集之所。

    我渴望那些隐藏着的声音。我渴望能像躲着我的另一双耳朵一样,无所不能地拆开隐秘之声。我好奇极了,我多么想成为它,或者成为它的一部分秘密。

    我陆续听到一些新的动静是从最近开始。小花台被拆完之后,我仍然听到隔壁有新的动静。我十分担心,一直刻意躲避着我的另一双耳朵会突然出现。我知道它就在隔壁,同样倾听着我这边发出的风吹草动。

    它一定听到,我试图正在听。

    我的躯体和另一双耳朵的躯体,并不明白我和另一双耳朵之间的这种关联。我警告过我的躯体,不要因为我听到的那些动静而动心。然而,就像我的好奇与渴望一样,它即刻决定到隔壁赴约。

    我听到了,并不像两个儿时之人相会之时稚气的纯净声,而是比之更为寂静的、成人世界的死亡之音。它被嘈杂与喧嚣所挟裹,就像晋虚城盘龙寺里的木鱼声,其实是从盘龙祖师塑像的金色微笑中发出来的。人们听到的,却是住持能寿大和尚亲自敲出来的哒哒声。世相在人们耳朵里,并不愿意露出一丁点儿破绽。

    我无法阻止我的躯体,在一个黄昏去会见久别的另一个躯体。我甚至听到了另一双耳朵阴鸷的笑意。这是它躲藏那么多年之后,期待已久的相会。这也是1999年,传说天空星系即将排列成为十字架前的黄昏。

    在这个安静的黄昏,我还听到了盘龙寺,隐隐传来晚钟金色的撞击声。它发自那双耳朵,被我真正听到的一瞬间。

    这个声音顺着我的外耳道进入。我突然有了某种羞耻感。

    我外耳道下颌神经的耳颞支,与迷走神经的耳支顿时鼓胀起来。这个声音,像一团圆润的火。我的中耳鼓室与咽鼓管,因为被这团火燃烧而被打开到了最大限值。我想,我有可能就这么被撕裂,当我的鼓膜被无数细碎的金色小锤敲击时,我的内耳与中耳相接处的薄膜下,声音顺着迷路继续往前,冲锋一样有力。

    我耳蜗内的听觉受器被冲击得兴奋起来。我即刻有种想挣脱躯体的强烈欲望。我感受到我的躯体,在大脑的指挥下即将要把我毁了。它带着我,穿过坟墓通道一样的老屋前巷。身后仿佛有两扇劣迹斑斑的木头门,不动声色就把我真正的自己关在了门外。

    我听到了,我在那双耳朵的捕获中,发出拼命挣扎的声音。那是在我的躯体睡着的梦中,而我似乎依然完好无缺地随着我的躯体行走,就在现在。

    我可能和那双耳朵同时获得了鞋子、土路、青石、瓦砾、碎屑……相互交织的声音。在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躯体的行进过程中,我甚至还灵光一闪,获得过两个影子碰撞的隐秘之声。

    我不知道这些声音,是对我到来的欢迎,还是对另一双耳朵得逞的欢呼。在身不由己的压抑与被迫下,我听到了心脏跳动加速之声。它来自毫无防备的、我的躯体内部。

    另一对耳朵也听到了我所听到的,以及我所欲求的这些声音。它在前面那个人的眼睛两侧旋转。我听到了发自它那里的风声,带着迫切的速度与秘密的指令。

    我的躯体,在老屋天井里落座后。我听到了第三只耳朵发出的奇异声音。

    它和我们不一样。它不是肉体上长出来的,而是肉体在土地上挖出来的。它是大地的耳朵。

    它发出了一道道幽暗的声音。这些声音里盈满了光泽;这些光泽,掩盖着死去了的时间;这些时间,虚构过这个地方逝去的一切。它们随着时间一起被深埋地底,却被大地之耳暴露了出来。这些死去的另一种声音,没能发出尘世本来的声音,我却依然能够听得到。

    我是否面临着和它们一样的命运呢?我不知道。

    我听到了被我继续虚构着的、沉默的死亡之音。它们弥漫过晋虚城大地,就连这个黄昏,也被涂上了青铜一样一点即破的爆裂之音。它侵入了我,让我想起被拆除的小花台,早已不知去向。这,让我警觉,更让我害怕。

    我的躯体和另一对耳朵的躯体,刚才拥抱时发出的金属撞击声,竟被我忽略了。那是极其轻微的一声,在刚要进这道门的时候发生了,到现在我才回忆起,是有过那么一声。还好,我逐渐丧失着的记忆及时提醒了我。

    我的听觉可能出问题了,在事后,我才感受到先前发生的一切。就像宇宙大爆炸后,亿万年前的景象,才从遥远的星系传达到这里的天空一样。时间改变一切的同时,也被一切改变了,包括我无所不在的倾听之源。

    两个躯体面对面坐着,也掩饰不了隔绝之音。这是更加隐晦而沉默的声音。它不在普通的听力范围之内,是另一双耳朵,过于强烈的占有欲暴露了这种声音。

    我有幸在惴惴不安的冥想中被吸引了过去。我听到了那双耳朵越转越快的动作。伴随着这些动作,是一阵强似一阵青铜内部粒子运动时划过的轨道声。它在自己内部,闪着明亮的清幽之光。

    这让我很是怀疑,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在肉身的世界里,这样的耳朵绝无仅有。它在驱动它的主人摆下一场饕餮盛宴。我主人的躯体,也被隔绝在一道道奇异的菜谱的抱怨声中。

    他端起了一个大土碗,里面晃动着一双眼睛冤死之后暴戾的拍打声。他一饮而尽,在两个窑泥土碗碰撞声还没有完全在我的听觉中充分感受之前。

    我忍不住想喊。这是我作为耳朵第一次有的奇怪欲求。那是嘴巴要做的事情,但我躯体上的嘴巴毫无防备,叽里咕噜发出贪食者满足的响动。我厌恶我的存在。

    我迅速被这半碗眼睛泡酒撑开,我听到它在躯体里发出了绝望的撕裂心肺的吼叫。我迅速被这吼叫声烧得通红。我感觉到黄昏里夕阳快要落尽前的阵阵寒意。它里面还夹杂着两个躯体兴奋时发出的惊叹与对话,一个关于晋虚城耳朵的故事,断断续续被我听到:

    ……两个人举起酒杯,喝了不少,话更是说了很多。他们划拳猜令,满面通红,皆有醉意。他们说到童年时,一起到杨柳沟摸鱼,那时候鱼真多真憨,一下手就是一条,摸都摸不完;还说到去象纹山打鸟,一排排鸟更呆,一皮枪上去,打落一只,另一只又挤了过来,一串接一串;还有石寨山上的金苹果树,只有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才会出现。他们每年都准时去找,期待发大财,可找了几年,才发现,那是一个被盗墓后投下的金色影子……

    ……破旧的木桌子上,已经没有了可吃的。黄昏透过青色的瓦房,稀稀疏疏洒下金红色的光斑。一切突然安静下来,俩人也随之不再说话。老屋里,只有刚才欢喜而浊重的呼吸声在回荡。主人起身,说让请来的朋友稍微等等,今天那么高兴,得再去弄个下酒菜去。另一个人似乎有些醉意,疲倦而含糊地嘟哝着,答应了一声……

    ……这个快要醉的人,忽然听到了“嚯嚯嚯嚯”,磨刀的声音。他这时才感觉到,不大的老屋里,有种无比空旷的陌生感,不由得,他扫向四周。他惊讶地发现,原本黑亮的椽子和柱子上,挂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一条条通红的精瘦腊肉,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满屋子的椽子和柱子,钉满这些精心腌制的腊肉条。随着晚风一阵阵吹拂,这些红通通的肉条,摇摆了起来,像是一条条被剥了皮的肌肉抖动,发出了微弱但却凄凉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哀怨悲苦,渐渐汇集成一道道音墙。在某种力量的驾驭下,这些红色的音墙,一点点向着他围拢过来……

    ……他惊得一下子从篾木靠背椅子上跳了起来,头脑却没有因此而清醒,反而比先前更加昏涨欲裂。那些红色的肉条块,发出的声音比先前更响。他不由自主,随着这些声音扭动身子,趔趄前行。他感到摇晃的肚中,有一双双眼睛在透析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走到了那个大玻璃酒瓶坉在不远处的墙角,不放心地凑近去看。他的五脏六腑的影子,果然在那瓶酒中隐现。酒瓶下面,是无数被泡磻了的眼球。它们翻滚涌动,窃窃私语,发出一股叫人作呕,又令人迷眩的气味……

    ……磨刀声在他几乎要被吓瘫时,把他震醒。他发现他一直靠着篾木靠背椅,原来这是一个梦。然而,他果真看到了,梦中开始时,看到的、满屋子红通通腌干了的条状肉。他蹦了起来。厨房那边传来的磨刀声,一下紧似一下,仿佛在擦刮着什么。他悄悄走了过去,耳里被灌满了晚风中,似乎也有些醉意的嚯嚯磨刀声……

    ……这是一种立体的擦刮之声,而并非刀和磨石单纯的摩擦声。在他耳中,这些声音,如同细微的蛆虫一样,吞噬着他的耳廓、耳道、内耳、神经……一整套听觉器官,都在这些蛆虫贪婪的饮食下,逐渐从他躯体上消失。最后,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当他走进厨房,差点和老屋的主人撞在一起时,他发现并没有任何人在磨刀,更没有任何声音,能够抵达他的体内。他伸了伸手,并没有摸到自己的耳朵,而是摸到一双筷子,他怀疑是不是自己依然在梦中……

    ……当他看到桌子上新添的这盘菜,被厚厚的酱油、芫荽与油辣子覆盖着时,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感,涌了上来。他伸出了筷子,却被另一双筷子阻挡住。接着,大土碗凑了过来,他不由自主端起另一个大土碗。他惊疑地发现,碗里的酒,一直满满当当的……

    ……他的嘴里,发出噼里啪啦软骨被嚼碎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这么惬意而兴奋地咀嚼过。伴随着口中的酒,无比美味的食物,让他异常满足。他想把口中之物,吞咽下去而不得。他想停下快速嚼动的嘴巴,而不可得。他奋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自己沉重的身躯,死死压住。他听到黑夜,一点点蚕食着黄昏发出的声音……

    ……那个声音,来自最后上的这道凉拌菜,来自这道凉拌菜被他不停咀嚼着的声音;来自这些声音被老屋主人静静倾听的耳朵里。他无限伤感地发现,自己在满屋子,悬挂着的条状腊肉、红通通的音墙的包围里,咀嚼着自己丢失了的耳朵……

    故事的结局显然有意不让我听到。作为我的同类,我深为两双耳朵的最终命运担忧。

    我还有另一种担忧,老屋天井桌子边上,两个躯体谈话的声音,并没有随着酒兴越来越高,而是越压越低。相互之间,离得也越来越近,近到我和另一对耳朵,几乎咬到了一起。我被它一直高速旋转发出来的声音,震得嗡嗡直颤,似乎也被带动着旋转了起来。

    我第一次体会到,旋转给耳朵带来的奇异感受。像一把钥匙,不断拧开着躯体隐暗的门。

    我听到躯体里酒精发酵的声音。它随着血液的快速流窜,唱着完全不同调性的同一首歌曲。这些旋律,在我躯体的每一个地方,扎下一团团旋转着的唱词;这些唱词,紧紧包裹着每一个器官、每一块组织、每一粒细胞……

    我的躯体慢慢随之也跟着震动旋转,最终舞动了起来。每动作一下,空气就发出噼啪的一次摩擦爆裂声。我的躯体中了魔似的,越舞兴致越高。直到只剩噼啪噼啪,完全充塞着我时,我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正在开着锁着钥匙,而是被放置在现代电动配匙机器上,被不断打磨得火花四溅的某种金属。

    我又想起了小花台。它和三四公里之外的盘龙寺,似乎是一体的。

    在它被拆除的日日夜夜里,我听到从盘龙寺传来无数木鱼以及暮钟的撞击声。它们在我没有旋转之前一直是静止的、被动的。我听不到它们真正的声音,就像我无法听得见,我作为耳朵的发声一样,静止的世界,在时间的耗损下,不得不一点点走向消亡。

    小花台,除了在我残损的记忆中还有那么一点儿声音之外,现在,它完完全全成为了时间的灰烬。而盘龙寺,与它本是一体的构建,却在时间耗损物的堆砌下散发着金光,那是晋虚城远古青铜王国变异的映照。如今,它独守梵音,却让它的耳朵在高速旋转中,抵抗时间带来的杀戮之音。也就是像上面故事里,同样情节中的嚯嚯磨刀声。它恰如其分地用锋利的声音割断了我,以及我的躯体的旋转。

    之后的事情,再怎么叙述都是重复。只有一点需要说明,当我真正成为另一个躯体耳朵的一部分之后,我从它无所不能的强大听力中,重新复原了事情的所有细节和真相。当然,这些经过都是以声音为织体的。

    在庞杂而紊乱的声音织体中,我经历了静止、旋转、静止的过程。这并不是我期望的生与死、死与再生的秘密,而是作为耳朵与声音真正融为一体的冶炼术。不可否认,这是晋虚城伟大原始巫术不可磨灭痕迹的一部分,是古滇大地正西方封存者的隐形之耳“蛊豹”。它存于声音之初。

    那些引诱我躯体的,肢解我躯体的,吞咽我躯体的,焚烧我躯体的,掩埋我躯体的,消散我躯体的,并不是时间,而是声音。

    这声音,不是另一双高速旋转耳朵无所不能的表达,而是我静止沉默永恒的那部分。我为这一部分,曾发出过最后一声被古老故事咀嚼的脆响。一个似乎在商议的秘密协定尚来不及听见,它就被嗅到,并迅速吞进晋虚城真正隐藏着的红色锁孔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