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罂粟-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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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走进候机厅的大门,许多目光就从大厅的各个角落聚到了我身上。尽管我假装若无其事,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一下沉了许多,目光显然是有质量的。于是我迅速找了个空位子坐下。

    几乎每次乘飞机我都会遭遇这种感觉。实事求是地说,我不是美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我想无非两个,一是乘飞机的大多是男性,只要是年轻女性都会成为他们注目的对象。二是等待登机的时间是最无聊的时间,只要是新出现的活物都会吸引人们的注意。就这样,两个只要。

    等我也成为候机厅中无聊的一部分后,就渐渐失去了人们的注意。我看了看屏幕上的登机预告,我要坐的这趟班机到目前为止还没晚点。于是塌下心来,拿出一本书,看。

    看着看着,感觉不对劲儿。似乎还有人在注目。我作无意状抬头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一双目光正在迅速撤退。是个穿西装的男人,感觉挺像回事。想想没必要作出什么反应,就又低下头去看书。

    但目光又匍匐而来,他从我斜对面的长椅上出发,越过大约一米五的距离直抵我心。弄得我无法再专注于书。我不明白是什么引起了他的好奇。是我这个人?还是我手上的书?

    我在看一本很不合时宜的书,《宋词》。看这本书不是想故作高雅,而是因为临出门之前,一位做房地产的朋友拜托我帮他新建的住宅区想一句广告词。他希望这广告词区别于其他的,优雅一些,清新一些。于是我就想到了宋词。也许宋朝的诗人们能帮上我的忙。

    正在我有些不耐烦之际,“丁冬”一声,广播响了,传来那种让人提心吊胆的温柔之声:乘坐4105航班的旅客请注意,我们抱歉地通知大家,由于航班调整的原因,您乘坐的4105次航班将延误到十二点三十分起飞。

    天哪!居然延误两小时!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大概我的叹息声挺大,对面那目光很自然地接话了:真是的,说一声抱歉就算了?应该赔偿。凭什么偏偏把我们的航班往后调?

    是啊,凭什么把我们的航班往后调?航班调整算什么理由?如果是天气原因还让人能接受一些。我从落地玻璃窗往外望,天气好好的。难道是在我们等候的时候,机场上发生了什么?

    我不可能知道所有发生的事。叹气之后我马上心平气和了。当然,整个候机厅都表现出了良好的忍耐,没人去质问为什么。对面的目光见他的牢骚无人响应,也只好作罢,拿出手机,打出一个电话。我听见他非常简短地说:喂,飞机要晚点,你们先吃饭,别等我。

    打完之后他没收起电话,而是继续拿在手上把玩,并扫了我两眼。

    拿出手机打电话的不止他一个,许多人都拿出了手机,态度很好地告诉对方飞机延误了。似乎他们都估计到了这一点,并且为自己能够及时地方便地通知对方而感到愉快。也许这是出门带手机的主要用途吧。

    我知道,如果这个时候我开口:用一下您的电话好吗?他一定会非常乐意地将电话递给我的。我肯定。而且接下来,他就会和我聊天。

    可是我并没有非打不可的电话。我没让人接。这样做,无非是给他一个开始谈话的契机。长达两个小时的等待,有个聊天对象会好过得多。我不否认我也怕寂寞。但是我怎么知道这个男人是个好的谈话对象呢?万一很烦人怎么办?到时候我为了表示礼貌,不得不对他所谈的无聊话题表示兴趣。那可就太难受了。算了,不要这个契机。

    我埋下头继续看书。我相信那目光一定很失望。

    二

    两个多小时候后,那个让人提心吊胆的温柔之声终于通知我们登机了:“……请您拿好登机牌,在一号登机口登机。”

    我松了一口气,迅速站起来。这两个小时里,我一直埋头书本,甚至还拿出纸和笔划拉了一阵子。虽然小有收获,但一个人闷闷地坐了整整两小时,还是很累的。何况那目光依然时时光顾,令我有些后悔起初的清高了。为了从一而终,我借上洗手间的机会换了一个位置,远离了那目光。

    走进客舱,在我的位置上坐下。刚系好安全带,我就惊讶地发现候机厅那个目光就在我的旁边,并且距离很近——只隔着个过道。他朝我笑笑,就像如来佛朝孙悟空笑一样。我也朝他笑笑,想说句什么,但恰好空中小姐走过来整理行李,她的美好身材挡住了我的话,我就省下了。

    飞机的发动机已经起动,轰轰轰地响。大家都在位置上端端地坐好,等着飞机滑翔起飞升入空中,这样大家的心才会真正踏实下来,才有可能交谈。我已经想好,如果这次隔壁的目光再找我说话,我就和他说。但飞机轰轰轰地响了半天,却始终在原地卧着,大家疑惑不已。这时,那个让人提心吊胆的温柔之声又响起来了:各位乘客请注意,由于有一位乘客还没有登机,我们的乘务员需要核对登机牌,请大家对号入座。谢谢!

    机舱里立即骚动起来。我笑笑,知道谈话一时不可能发生了,就继续把宋词和纸笔拿出来琢磨。沉着得像一个久经延误的人。

    但半小时后,那个温柔之声又播出一条更令人讨厌的消息:“为了确保旅客生命和国家财产的安全,请大家现在下机确认自己的行李。”

    这回机舱里的骚动大了,生气、指责、抱怨,什么都有。

    我大概算是最心平气和的一个。因为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活着不就是为了经历各种事情吗?我这么劝自己,所以不生气。我也很想用这个道理劝劝邻座的那位。但他不给我机会。他在那儿不停地抱怨,说这么耽误下去他的生意将大受影响,机场应当对此负责。他还说他去过那么多地方,从没坐过这么糟的航班,等等。但他的目光再也不扫过来了。他没了心情。

    抱怨归抱怨,大家都无可奈何乖乖地下了飞机。

    在一大堆行李中,我很快认出了自己的箱子。但拖箱子的皮带被另一只箱子压住了。我正想挪动,一只手伸过来,说:“让我来。”我一看,正是他。但此时他的目光因为飞机的一误再误而堆满了生气,看不见我了。他把自己的箱子提出来,顺便把我的也提出来。我终于有机会对他说了第一句话。我说,谢谢。他摇摇头,连“不用谢”三个字都不想说,紧锁着眉到空姐那儿去确认行李。

    这让我意识到,今天没有利用那个契机和他谈话,是正确的。

    当我们又折腾了差不多半小时,重新坐上飞机时,那位让大家恨得牙痒痒的乘客赶来了,他低着头出现在机舱顶头,机舱里响起了嘲讽的掌声。空姐很有涵养地走在他的前面,不断替他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当他走到我面前时,我看见他一头的汗。但眼里没有歉意,而是一种很沉重的愁绪。

    我想,在这个把小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我永远无法知道罢了。

    隔壁的目光是鼓掌起哄者之一。当这位误机者走过我们中间时,他把巴掌抬得更高了,也拍得更响了。以此表达他的愤怒。大概飞机的一误再误,已让他的忍耐到了极点,他此时的样子和他的外在风度已完全不符了。我想如果再出现什么意外,他大概会跳下飞机扬长而去。

    三

    空中飞行的一个半小时很顺利。空姐不断送来的吃喝以及小小赠品填满了这段时间。大概是因为延误,空姐们态度格外好,服务也格外周到。我几乎来不及再翻开宋词看,温柔之声就开始通知了:本次航班将在十分钟后抵达S市机场。

    我注意到,在这一个半小时里,隔壁的目光再也没有扫过来。他埋头吃晚餐——大概很饿;要了两次啤酒——大概需要放松。酒足饭饱之后,就开始翻报纸,是S市晚报。我猜想他的整个状态都已进入到了回家的程序中。

    我走进卫生间,稍稍修饰了一下自己。长久的等待已使我精神不振了。可是我不想以这种精神状态抵达S市。

    飞机终于降落在S市机场。

    对我来说,这是个陌生的机场。虽然我曾在S市居住过七年,可那是我的童年。我不可能在那个时候乘坐飞机。这是句废话。但一到达S市,我就有了一种想说废话的欲望,心里涌起一种叫做怀旧的情绪。

    我怀着这种情绪走出机舱。就外人来看,我一切正常。我和同行的乘客们一起来到领取行李的大厅,等候行李。

    这时我又注意到那目光了。大概落到地面的踏实感让他扫去了眼中的焦虑,他又能看见我了。他走到我旁边来站着,一起等行李。

    有人接你吗?他问,像个老熟人那样问。我说有。我这么说是怕他让我搭他的车。他关心地说,飞机延误了这么久,接你的人会不会走掉?我说不会吧。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看你一直在看书,还是竖排版,是武侠小说吗?我笑笑,敷衍说,差不多吧。他说,怪不得你一点儿不着急,有武侠小说消遣。我不想解释,依然笑笑。他又说,你是到我们S市出差吗?他说“我们S市”,这让我心里生出几分亲切。我说是,我是到你们S市开会。你是S市人吗?他有些自嘲地说,土生土长。他一点儿没有自豪感。我觉得S市很好啊。

    他终于邀请道,我有车,我送你去吧?我摇摇头,说谢谢了。

    他说很方便的。我笑笑,装做着急的样子,往前移了几步,离开了他。我不想再和他说什么了。

    行李传送带转动起来,大家都睁大了眼睛去望。我看见自己的箱子慢吞吞地靠过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一把拎起疲惫不堪的箱子。离开大厅时,我发现身边的目光已经消失了。他是什么时候拿上自己箱子走的呢?

    一走出机杨,我就看见了他。我发现他的高大身材和笔挺的西装还是挺引人注意的。他提着箱子,一个人雄纠纠气昂昂地往外走。看来他也没人接。我站下来让他先走。他一直走进停车场,走到一辆白色的小车旁,打开车门扔上箱子,然后钻进去,把车开走了。原来他自己开车。我忽然想,本来我这会儿也可以坐在那辆白色小车上的。有点儿可惜。

    一个女司机走到我身边问,小姐进城吗?

    我点点头。她接过我的箱子,我就跟着她,朝一辆红色夏利车走去。

    什么也没发生。

    四

    到宾馆报到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拿出通讯录来打电话。临来之前,我特意给S市晚报我的一个同行打了个电话,让他帮我查找到了许慧芳所在单位的电话。许慧芳是我的小学同学,或者说是我童年时代的好朋友。我们已有二十年没联系了。我这次积极地要求到S市来开会,主要是为了见她。

    我照着号码打过去,对方说许慧芳早已不在这个单位了。这似乎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连忙问她到哪儿去了?那人说好像是辞职在家。我问她家的电话呢?他说不知道。我诚恳地说我是从外地来的,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他就向旁边的人打听。幸好,有个知情者提供了一个电话,是许慧芳一个好朋友家的。我如获至宝,赶快打到好朋友的家里。

    就这么,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后,我终于从电话里听到了许慧芳的声音。我激动地说,慧芳,我总算找到你了!许慧芳却不像我那么激动,她高兴但很沉着地向我问好,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似的。她还说,欢迎你重返S市。颇有大家风度。然后她问,你从哪儿飞过来的?我说当然是C市,我现在在那儿工作呀。她的声音忽然就变得惊喜了,说,你是坐的4105航班吗?我说是呀!她笑起来,然后我听见她跟旁边说了句什么,接着她说,我的先生也刚从C市飞回来呢,他去你们那儿出差。这么巧?我也笑起来。许慧芳说,这样吧,你在宾馆等着,我们马上来接你。一起吃饭。

    我心里很温暖。老同学就是老同学。

    我坐在宾馆的大厅里等。半小时后,一辆白色小车驶来。我对车很外行,从来搞不清牌子。但我对数字很敏感,这个车牌上的数字曾引起过我的注意,因为它和我的出生年月很接近。于是我一下认出,这辆白色小车就是我在机场见到的那辆。

    要发生什么了。

    车门打开,许慧芳的一条腿先伸出来,穿着丝光袜,呢子短裙,蹬着一双质地非常好的高跟皮鞋。我从这条腿上已经判断出我的这位童年好友为什么会有大家风度了,经济基础决定大家风度。

    当然,不管她穿什么,她都是我儿时的朋友。我还没等她完全钻出车门,就上前拉住她的手,开心地笑起来。她也很开心。但我总觉得她的开心不完全是因为见到了我,而是……什么呢?我一时说不清。接着,从车门的另一头,她的丈夫出现了——他已经把笔挺的西装换成了一件随意的茄克,笑容满面地朝我伸出手来,大声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他居然没表现出一丁点儿意外。难道他在来的路上就预感到了是我?

    我把手伸过去,也说了同样的话。我们都表现得非常得体,非常自然。我们干吗要不自然呢,毕竟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慧芳笑眯眯地说,你们坐一个航班,而且延误这么久,互相都没注意到吗?

    他抢先说,嗨,这个航班,弄得人心烦死了,哪还会注意别的事?不过我倒是注意到你这个老同学了。他转头问我: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看书?

    我点点头。我得承认他说的都是实话。

    许慧芳依然笑眯眯的,揽住我的肩说,她就这样,上小学就是个书呆子。我又点头。她的笑容里流露出十分的满足和快乐,这感染了我。我也为她高兴起来。要知道在此之前,我一直听人说她的生活很不如意呢。

    我和她一起上了小车。

    我想,我到底还是上了这辆白色小车,不过是晚了两小时而已。

    什么也没发生。

    《海燕》1998年12月号

    《中华文字选刊》1999年第2期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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