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一个人突然对你说她曾经是你的同学,你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仅对她的样子感到陌生,就连名字似乎也从没见过。这时候你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的感觉是尴尬而又着急。我一个劲儿地问自己:她是谁她是谁?我把这三个字输进大脑,得到的回答却是“File not found-she(找不到该文件)”。我只好抱歉地对对方说,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我这个人记性特不好。
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的记忆力经过专家测试,属于上乘。我记不起来的原因是这个人消失得太久了,被我的大脑自然淘汰了。科学家说人的大脑有忘却功能。这个功能很重要,没有这个功能,脑子早就乱成一团浆糊了。
虽然有这样的科学借口我仍感到焦急而又尴尬,因为人家并没有忘记我,人家的大脑并没有把我淘汰。
所以昨天上午,当我刚刚打开电脑,情绪饱满地准备写作,却被一个声称是我同学的电话打断时,我也没敢表现出不快。
打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很陌生。她怯生生地说,你是田妮吗?我说是啊。她就高兴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说我不知道。我的下一句话是我没有闲心猜人。当然我没说。她就说,我是肖丽英呀!她用这样的语气说,显然是认为我应该知道这个名字,并且会为这个名字兴奋起来。但我脑子却一片空白。我就长长地“哦——”了一声,好像知道似的。然后说,你好!
我的语气一定暴露了真相。她直截了当地问,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掩饰说名字挺熟的,也许见了面就能想起来。她笑道,如果名字都不记得了,那见了面你肯定也不会想起来的——我是你的小学同学。
小学同学?我一下子直起腰来,神经也随之兴奋。我并不是在本地读的小学,我离开我读小学的那个城市已经二十多年了。难道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同学要来和我相逢了吗?我喜欢这样的事。
我马上说,你现在在哪儿?她说就在这儿,我上你们C市出差来了。我说你怎么会找到我的?她说巧得很,昨天住在招待所没事,随手从抽屉里翻到一本杂志,在上面看见一篇你的文章。我马上打电话到那家杂志社,就问到了你的电话。
我的意外和疑惑已完全被喜悦代替。管她是谁,只要真的是我小学同学,我就一定要见见。我是多么怀念我的童年生活啊,多么怀念我曾经生活过的那座城市呵,多么想……回忆往事啊。特别是在今天,在此刻。
我立即热情洋溢地说,你上我们家来玩儿嘛,咱们好好聊聊。我就住在城西。你坐个出租,到白夏路路口下,我在那儿接你。她说我不能报销出租的,有公共汽车吗?我说那就坐16路吧,我在车站接你。她说好的。我上午要办事,下午来行不行?我说行,来吃晚饭吧。她迟疑了一下,说,好的,不过你可别特意准备什么。我说,嗨,你叫我准备我也准备不出来,肯定是便饭。
这几句话一说,好像我们之间就忽然变得熟悉起来。她也没有放电话的意思。颇真诚地说,我好羡慕你呀,你成作家了。我听那个编辑说,你经常给他们写文章呢。我连忙说,没有没有,瞎写。她没管我是真谦虚还是假谦虚,继续说:不过上小学时我就看出你不简单了。有一次你拣到一块手表上交给了老师,校长还在全校大会上表扬你了呢。是吗?我感到吃惊:我还有过这样出风头的事?当然了。我记得我当时好羡慕你呀,恨不能也拣点儿什么东西来上交。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我说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不过那时候拣了东西的确都是上交的。可是手表……我毫无印象。看来我的记忆力的确出问题了。
我转了话题说,你怎么样?我这个“怎么样”,包括她的工作、家庭以及一切,我不知该先问什么,或许有的问题不能问呢。
不料她马上说:我的小孩儿都上初中了。这果然让我吃惊:天哪,这么大了?她笑道,我们这种人没什么追求,结婚早呗。我又问,小孩儿的父亲是干什么的?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万一问到痛处怎么办?现在的离婚率这么高,这么普及。还好没有,她平淡地回答说,他是个司机,在我们厂开货车。我这才想起还没问她是干什么的。那你做什么?我在厂里供销科工作。原来一直在车间,今年调到科里了。
看来她没上大学。我不记得她小时候的成绩如何了。
她又反问我,你怎么跑到C市来了?我说我小学毕业后就随父母调到C市来了,二十多年了。她很惊讶: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大学毕业后分到这儿来的。我笑笑,看来我们的确是分别的时间太长了,彼此的情况都很模糊。我说你呢?她说我们这种人嘛,总是生在哪儿就永远长在哪儿,没地方可去。不像你,你的人生是成功的。
我的人生是成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我尴尬地说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成功,你别以为发两篇文章能怎么样。她又说,那你的老公和孩子呢?我犹豫了一下,说,我现在还是一个人。
这回轮到她吃惊了,怎么……但她马上又自我解释说:当然了,像你这样搞事业的人,没有时间顾及家庭……我打断她说,不,不是这样的。我最烦别人说我是搞事业的。什么叫事业?我笑笑说,咱们还是见面再谈吧。
整个上午,我的脑子里都盘桓着这件事,以至于没往电脑里敲几个字。我努力回想着小学同学的名字,结果只想起了很少一部分。这少部分人都属于两头人物:要么是老师最喜欢的,要么是老师最头疼的。我想起了我们那个老实厚道的女班长,想起了那个长着一双丹凤眼在班上称王称霸的文艺委员,想起了那位一上课总是要举手上厕所的小眼镜,还想起了那个长得黑黑壮壮,但打预防针时却要几个老师按住的大个子男生……
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这位叫肖丽英的。她一定是属于中间那部分。不过我也应该属于中间那部分呀。因为所谓家庭问题,我在班上一直是个受气包形象。
尽管想不起她什么样,我仍为她的到来感到兴奋。中午我上菜市去买了几个菜。本来我可以请她到外面吃,这样省事。但对于两个要叙旧的女人来说,最好还是在家里吃,这样可以没什么顾忌。我准备了一瓶干红葡萄酒,喝点儿酒更助谈心。
放下菜,我环顾了一下房间,房间倒是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就那么几样东西。因为简单也就显得整洁。自从三个月前办了离婚手续后,我的房间几乎就没人来过。前夫一次性地将他的东西全部搬走了。朋友们如果想见我,也总是约我出去玩儿。他们不愿意来这儿,他们说我这房间冰冷冰冷的,让人难以停留。
我的人生是成功的?我忽然想起肖丽英在电话里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想,等她来了,看到这个房间后,就不会再这样说了。
二
我在车站接到了肖丽英。凭直觉,我一眼认出了她。说实话,如果不是事先有电话,我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将她从人群中找出来的,她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比我想象得还老一些。我察觉出,为了上我这儿来,她刚做了头发,还化了淡妆。
我朝她笑笑,她看见了,也犹疑着朝我笑笑。我说你就是肖丽英吧?她说是。我说我是田妮。她哎呀一声,拍了一下我的胳膊说,你变化真大,我半天不敢认你。这一举动和这句话,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表情。她马上又说,你怎么瘦了?比小时候瘦多了。不过也比小时候漂亮多了。我仍不知如何表情,就含糊说,是吗?她马上问,我变化很大吧?是不是老了?我根本不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了,从何谈变化?我只好开玩笑说,当然,咱们二十多年没见了,简直就是沧海桑田呢。
从肖丽英的表情看她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我也没再解释。我们一起往家走,有些拘谨。在单元门口,遇见了邻居李姐,我连忙给李姐作了介绍,我说这是我小学同学,我们二十多年没见了。是吗?李姐很得体地表现出一种惊讶。这么一介绍,我感觉自己的确和她是小学同学,最初的拘束就消除了。
你这儿挺好。这是肖丽英在我房间里转了一圈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我不知她是客气还是真心。我说,我自己也觉得挺好。
离婚后,我把房间布置成了一个书房。除原来的书架外,又添了两个新书橱。和前夫分家具时,我将那张最值钱的双人床连同席梦思一起分给他,只要求留下书和书架。除了一墙的书外,我买了一张很大的电脑工作台,将它醒目地放在屋子的中央。只在墙的一角,摆了一张单人床。当我把单人床摆好时,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一直就很向往这张单人床,向往那种单身的无牵无挂的生活。
一开始我对这种生活兴趣十足,一下买了三床单人床的床单,把床铺理得干干净净,在床头上贴了张自己最喜欢的梵高的《向日葵》,并且在被子上放了一只柔软的白白胖胖的兔子。但时间长了,我的那份儿好心情用完了,又无处补充,就变得懒心无肠起来。那只兔子掉到床下,我一直没把它拣上来,《向日葵》的一角也脱落许久了……每天每天,只有当我离开那张床坐到电脑前时,才稍微有些精神气儿。
你好像……挺孤单的。肖丽英说。
照说像我们这样十几年,不对,几十年没见的同学,是不该这么直率的。但她却这么问了。显然她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冷清和寂寞。
我说,嗨,咱们不说这个,先做饭。
我进厨房去烧茶,肖丽英跟了进来,她像个好主妇那样颇自然地说:要我做什么吗?我就不客气地说,帮我把洋葱和火腿肠切了吧,等会儿咱们烧个罗宋汤。什么罗宋汤?肖丽英问。我说就是一种西式汤。很好吃。
你……一直一个人?肖丽英又提起了话头。看来罗宋汤并没有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说,不是,我才离婚。
她像是一块石头落地,说,我说嘛,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不结婚呢。肯定是你当了作家嫌人家了吧?
我没有回答,把西红柿倒进油锅里,油锅发出一阵很响的哧啦声。在这声音的掩护下我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和盘向她端出?其实我一直很想找个人聊聊,很想通过彻底的倾诉把自己一年来的感情乱麻清理一下。但我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听众。这个人应当不在我的生活圈子内,不至于把我的心事转述给其他熟人,使其变味儿或走样。但这个人又必须能够理解我的感情。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所以我就一直在心里忍着。
肖丽英倒是符合前者,但她能理解我的感情吗?我吃不准。
锅里的声音渐渐温柔了。我说,你们怎么都认为是我嫌弃他?其实是他提出离婚的。
肖丽英说,那是不是他在外面有了……人?
看来她脑子里已有个固定模式了,言情小说看得太多。
我笑着摇摇头。
我们把菜一一摆好,我开了酒,倒上两杯。起初肖丽英坚持说她不喝,但在品尝了一点后她表示味道可以接受,就喝起来。我知道她一直惦记着我的故事,就大致给她讲了一下我和Y的事。起初我不想跟她说太多,我怕她不理解。
没想到她听了我的讲述后,居然大表同情。她说为什么男人可以有情人,女人就不能呢?尽管她歪曲了我的意思,我还是为她的不由分说的支持感到感动。我说其实那时候我和Y还不是那种关系,绝对不是,我们只是非常好的朋友。我的错误就在于对丈夫太坦率了,什么都跟他说了,结果……
肖丽英那样一笑,似乎对我的解释表示一种不信任的宽容。我有些急了,我不是在乎她怎么看,而是不想她误解。我只好进一步地说,那时候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在离婚之前我们只见过两次。肖丽英颇老道地说,这个不在于时间长短,有的人认识好多年也没感觉,有的一见就像是认识很久很久了。我点头,这话我同意。我想起了与Y的相识相爱,那的确是一瞬间的事,那是一种神助的沟通。我没再替自己解释,索性讲起了与Y在一起的种种感觉,最初的那一瞬和无法表白时的痛苦以及相爱后的快乐。我还给他看了Y的照片。一种久违的幸福心情借着酒力浮上心头。
肖丽英很认真地听着,这时候我真感谢她。
我忽然停住了讲述,我想我这样老讲述自己不公平。于是我转了话头说,你呢?你一直和你丈夫很恩爱?
肖丽英笑笑,说,恩不恩爱,反正我从来没有过你这样的经历。我从认识我们老公后,再也没有认识过别的男人,我只有那么老实了。我连忙说,那说明你们老公对你很有吸引力。肖丽英说,什么吸引力不吸引力的,他整个儿一个土包子。我们恋爱的时候也没什么浪漫的事。我说他肯定对你很好。肖丽英没有否认,他确实对我很好,这么多年了,孩子都那么大了,他还是对我很好。
我说那不就得了,过日子嘛。我又开玩笑说,怎么个好法?让我也听听。她说,比如我每个月倒霉的日子,他都记得,从来不让我沾冷水,还给我煮红枣吃。生日的时候无论经济怎么困难,他都会给我钱,让我自己上街去买点儿喜欢的东西。其实他只比我大3岁,但一直像个大哥哥,把我当妹妹。
她的脸红红的。我知道那是酒的原因,当然也有爱的原因。
我由衷地说,你挺有福气的。不容易找到这么好的丈夫。肖丽英说,是吗?不过你别说,我以前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这次出来想起他,还真觉得他不错呢。我似乎有些嫉妒了,说,你们谈得来吗?肖丽英说,谈什么?也没什么可谈的。反正我想干什么他都依着我……有些不好给你说。我故意逗她说,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又不是没结过婚。她的脸更红了,眼里闪烁出一种光芒,大概可以形容为“动人”。她小声地说,我们每次……那个的时候,他都让我很快乐。所以这次出差,我还挺想他的。
我无言地笑笑,心里泛起两种滋味儿,一种叫感动,一种叫嫉妒。我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我说,真为你高兴。她回碰了一下,说希望你以后比我更幸福,和你那个Y。我笑笑。我知道Y不可能给我这样的生活,但我还是点点头。
肖丽英忽然说,不过,跟你说句心里话,我还是挺想遇见个什么人的,像你这样,体验一下神魂颠倒的滋味儿。话一说出,她的脸通红:虽然我老公对我不错,可我总觉得不够味儿,和电视上那些不一样。我连忙说电视是电视,生活是生活。你最好别遇上。肖丽英笑道,我说着玩儿呢。我现在一点儿魅力也没有,哪可能有男人喜欢我?我说,谁说的,你挺有风韵的。她说可是我们厂那些男的,只和我开玩笑,没有人真的喜欢我。我说主要是他们看出你和丈夫很恩爱,不敢上。她说真的吗?我说当然。
肖丽英似乎很满意我这个解释,忽然说,你这个罗什么汤还真的很好喝呢,你教教我,我回去也让他们父子俩尝尝。
我说没问题,这叫罗宋汤。等会儿我给你写在纸上,很简单的。
不知不觉中,我和肖丽英竟然把一瓶干红喝完了。桌上一片狼藉,但我们都觉得很痛快。肖丽英要动手帮我打扫,我拦住她。我说我们今天就痛痛快快地说话,其余一概不管。她说那好,那我们就说,说到天亮,你不知道,我周围没有什么特别能说到一块儿的朋友。
我们从饭桌旁移到沙发上,我打开音响,放上很轻的音乐。然后我拿出了烟。我一直忍着没有抽烟,现在我觉得已没有必要在肖丽英面前掩饰什么了。肖丽英见我点起了烟,没说什么,我就递给她一支,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她笑道:今天放肆一回。
我们刚把烟点上,门铃被按响了。我跳起来去开门,是邻居李姐,她手上拿着夹子和计算器,来收水电费。
三
事后我总是在想,如果那天李姐不来收水电费的话,事情会怎么样呢?会有个完美的结局吗?不不,没有如果。那天李姐是注定了要出现的。即使李姐不出现,大概也会发生什么别的意外让我们在突然之间明白真相的。真是可惜。
当时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依然沉浸在好心情里。一边去给李姐看水表上的数字,一边找钱包。我听见李姐对肖丽英说,你看你今天一来,小田好开心。肖丽英说,我也很开心。然后她大概为了表示礼貌,就站了起来,走到了李姐的身边。她一眼就瞥见了那个夹子上的名字:田小云。
我正好走过来,见她非常疑惑地指着名字说:这是你吗?我说是呀。她说你不是叫田妮吗?我说是田妮,不过这是我的笔名,田小云才是我的正户,户口上的名字。
肖丽英的神色一下变得十分尴尬。你不是田妮?
我也在一瞬间明白了过来。我的小学同学是不会知道我叫田妮的,这是我开始写作后取的笔名。为什么一开始我没想到这一点呢?
肖丽英迅速避开我的目光,我也不知所措地低头去掏钱。唯有李姐什么也没察觉,还在笑眯眯地说,同学之间的友谊是最纯洁的,尤其是小学同学。童年多单纯呀。
肖丽英拿上她的包说我得走了。
我说我送你。
她说不用。她背起包夺路而逃。
这回轮到李姐不解了。她怎么了?我得罪她了吗?我连忙说没有没有,你来的时候她正准备走。她还有事要办。
但李姐显然不相信我的解释,她疑惑地看着我。我打岔说,这个月我的水电费比上个月少嘛。
李姐满腹狐疑地走了。
我关上门,回头,看见茶几上还燃着两只烟。她忘了灭,我也忘了灭。
我想走过去把它们灭掉,门忽然又敲响了。尽管敲得很轻,我还是听见了。我走过去打开,是肖丽英站在门口。她脸红红的,说,我来拿罗宋汤的菜谱。
《四川文学》199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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