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目前的情况看……”我思考着,“你们的女儿好像是离家出走,而且决定不再回来了?”
班恩布罗克表情严肃地点点头。疲惫的肌肉在他肥胖的脸上陷了下去。
“看来没错,”他同意道,“所以我才找贵侦探社求助,没有报警。”
“她们以前失踪过吗?”
“没有。如果你平常读报纸杂志的话,想必能看出些蛛丝马迹。现在年轻人的生活很放浪。我女儿也一样,出门、回家都是随心所欲的。不过,虽然我不敢说自己肯定知道她们背地里都在搞什么鬼,但她们喜欢往哪儿跑,我们心里也多少有点儿谱。”
“你能想出她们这样走掉的原因何在吗?”
他摇了摇自己疲惫的脑袋。
“你们最近吵过架吗?”
“没——”他改口,“噢,有——虽然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但要不是你这一问,我都忘了。是星期四晚上——她们走前那一晚。”
“吵架是为了——”
“钱,当然。我们从来没为别的事吵过。我给两个女儿的零用钱都很大方——也许太大方了。而且我也没严格限制她们用完前不许再要。她们很少有哪个月不超出额度。
“星期四晚上她们要的那笔钱比以往都多,超过两个女孩正常的花费。我不答应——虽然最后我还是给了她们一些。
“我们倒也没真吵起来——严格说来没有——不过,我们之间的谈话还是少了某些必要的和善。”
“所以她们就是在那次争执过后,才说要去蒙特利的沃尔登太太家过周末的?”
“也许吧,这点我不太确定。我好像是到隔天早上才听说这事儿,不过她们有可能在那之前跟我太太提过。”
“而你也不清楚她们离家出走会有其他什么理由?”
“没错。我们为钱起争执已经司空见惯,我想钱跟这事儿应该扯不上关系。”
“她们的母亲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们的母亲已经过世了,”班恩布罗克说,“我太太是她们的继母。她只比我的大女儿米莱尔大两岁。她跟我一样,也摸不着头脑。”
“你的女儿们和继母还合得来吗?”
“很合得来!要是家里起什么争执,她们三个通常都是一起跟我唱反调。”
“你的女儿们是星期五下午离家的?”
“中午,或者之后几分钟。她们打算开车南下。”
“车子还没找到?”
“当然。”
“什么样的车?”
“特殊设计的敞篷车。黑色的。”
“可以给我车牌和引擎编号吗?”
“可以。”他的身体随着转椅转向后面的书桌,在某个抽屉里翻找文件,然后回身给我念了一串号码。我把数字写在一张信封的背面。
“这车我会备案到警局的窃车名单上,”我告诉他,“不会提到你女儿,只是想通过警局的公报尽快找到那辆车,这样也许可以为找到她们提供一些线索。”
“很好,”他同意,“能省掉负面曝光最好。我先前已经跟你讲过了,除非绝对必要,比如我的女儿们有可能受到伤害什么的,否则我不希望走漏消息。”
我点头表示了解,然后站起身。
“我想去跟您太太聊聊,”我说,“她现在在家吗?”
“嗯,应该在的。我这就打电话回家,告诉她你要过去。”
我来到海崖区一座小山顶上巨大的石灰岩城堡里,不仅往下望见了海洋及海湾,还见到了班恩布罗克太太。她是个高挑黝黑的女孩,不到二十二岁,体态丰盈。
她讲的每件事她丈夫都提到过,不过她描述的细节更为翔实。
我得知了两个女孩的长相:米莱尔——二十岁,五英尺八英寸,一百五十磅;棕色短发,棕色皮肤,四方脸,短鼻子,大下巴,左耳上方有一道被头发遮住的疤;爱好运动,喜欢骑马和所有户外活动,爽快利落,有些男人般的气质和姿态;离家时头戴小蓝帽,身穿蓝绿相间的羊毛套装,黑色海豹皮短外套和黑色便鞋。
露丝——十八岁,五英尺四英寸,一百零五磅,棕色眼睛,棕色短发,棕色皮肤,椭圆小脸,安静、羞怯,习惯依赖自己强势的姐姐。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穿了件饰有棕色毛皮的外套,里面是灰色的丝质套裙,戴了一顶宽大的棕色帽子。
每个女孩我都拿了两张照片,还多拿了一张米莱尔站在敞篷车前的快照。除此之外,我还得到了一张她们走时携带物品的清单——都是些周末度假时会带的东西。当然,我手中最重要的清单是她们的亲友及其他熟人的名字——就班恩布罗克太太所知。
“她们和班恩布罗克先生吵架以前,提过沃尔登太太邀请了她们吗?”我把单子都收好后问道。
“好像没有,”班恩布罗克太太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两件事我根本没连在一起想过。她们也不是真的跟她们父亲吵架,你知道,还没严重到算是吵架的程度。”
“她们离开时你在家吗?”
“当然在。她们是在星期五下午的十二点半左右离开的。她们走时和平常一样亲了亲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哪里不对。”
“她们有可能跑去哪儿,你也完全没概念?”
“完全没有。”
“猜呢?”
“没办法猜。我给你的那些名字和地址里,有些是女孩在其他城市的朋友和亲戚。她们有可能到了其中一家。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
“这交给我办,”我答应道,“你能不能挑出一两个女孩最可能去的地方?”
她连试都不想试。“不能,”她很肯定,“我没办法。”
从班恩布罗克先生家回到大陆侦探社后,我便开始安排侦探社在其他城市分社的探员去拜访名单上那些不在本城的人,找人把失踪的车录入警局的窃车请单,女孩的照片各交一张请摄影师复制。
完事之后,我出门去找班恩布罗克太太给我那份名单上的人。第一个拜访的是康斯坦斯·迪利,她住在邮政街一幢公寓建筑里。我见到一名女仆,女仆说迪利太太出城去了。对于女主人的行踪和回来的时间,女仆守口如瓶。
接下来,我去了凡内斯街,在一间汽车销售室里找到了韦恩·费瑞斯,那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小伙子。他非常愿意帮忙,只是无能为力。他花了好长时间告诉我这一点。
另一张白卷相对简单——“斯科特太太在火奴鲁鲁。”
在蒙哥马利街的一家房屋中介公司里,我找到下一位:又是一个油头粉面、打扮入时的小伙子,名叫雷蒙德·艾尔伍德。要不是我知道在吃茶跳舞的社交圈里到处都是这种人,我搞不好会以为他跟费瑞斯是表兄弟之类的近亲。
然后我又得到了几张白卷:“出城去了”、“逛街去了”、“我不知道他人在那里。”
打道回府前,我最后去了离班恩布罗克家不远的普里西迪奥街,找到了斯图亚特·科雷利太太。她是班恩布罗克其中一个女儿的朋友,是个跟班恩布罗克太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女人,身材娇小,金发蓬松,大眼睛里透出那种看似诚实坦白的蓝色。当然,那后面藏着秘密。我发现了。
“我起码有两个星期没见到米莱尔跟露丝了。”她回答我的问题时说。
“当时——就是在你最后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有没有提到要离开之类的话?”
“没有。”
她的眼睛又大又坦白,上唇有一块小小的肌肉抽动起来。
“她们有可能上哪儿去,你完全没概念?”
“没有。”她的手指正把她蕾丝边的手帕捻成小球。
“最后一次看到她们以后,你有过她们的消息没有?”
“没有。”开口前她先舔湿了嘴唇。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所有你跟班恩布罗克家的女孩都认识的人的名字和地址?”
“为什么?难道——”
“有可能他们中的某个人在你之后见过她们,”我解释道,“也许周五过后还见了面也不一定。”
她不是很情愿地给了我一串名字,那些名字我清单上全有。这期间,她犹疑了两次,似乎想讲一个她不愿提及的名字。她盯着我看,手指不再把手帕捻成小球,而是在扯裙子。
我并没有假装自己信了她的话。我还没站稳立场,无法对她严加拷问,只是在走之前给了她一个暗示,如果她愿意,可以当成是我在威胁她。
“谢谢,非常感谢,”我说,“我知道事情要完全记起来并不容易。如果我知道了什么可以帮助你恢复记忆的事,我会再过来通知你。”
“什么?噢——好!”她说道。
离开那栋房子后,我突然有了某种预感。我在离开那条街时,猛然回头望去。二楼一扇窗户的窗帘晃回原处。街灯昏暗,我不确定是不是那头金发从窗帘后晃了回去。
我的表告诉我此刻是九点一刻,继续访查女孩的朋友已嫌太晚。我回到家,写下当天的报告,上床睡觉,脑海中科雷利太太的身影多过了那两个女孩。她看来值得调查。
第二天一早,当我抵达办公室时,几份电报已经摆到了我的桌上。全无价值。其他城市调查的名字和地址也都没有结果。在蒙特利进行的调查证实女孩近来没去过那里,车子也不在那儿。
我出门买了些早点回来,然后准备继续昨晚中断的调查,此时午报已经开始在街头贩售。
我买了份报纸,摊在我的葡萄柚后面。
早餐的情绪被报纸上的消息瞬间破坏了——
银行家之妻自杀
斯图亚特·科雷利太太,金门信托公司副董事长之妻,今晨由其女仆发现死在位于普里西迪奥街自家宅内的卧室里。据报装有毒药的瓶子就散落在她床边的地板上。
死者的先生无法解释妻子为何自杀。他说她看来并不沮丧或者……
我到了科雷利家。在见到科雷利先生之前,我耗费了不少唇舌。科雷利不到三十五岁,瘦高个,苍黄的脸看上去有些神经质,蓝色的眼睛闪烁不定。
“很抱歉这种时候打扰你,”坚持到最后得以见他一面时,我道歉说,“我尽量不占用你太多的时间。我是大陆侦探社的探员。我在找露丝和米莱尔·班恩布罗克,她们几天前失踪了。你认识她们吧,我想。”
“嗯,”他漠然地说,“我认识她们。”
“你已经知道她们失踪了?”
“不。”他的眼睛从一张椅子移向地毯,“我怎么会知道?”
“最近你见过她们中的某一个吗?”我假装没听到他的反问。
“上星期——星期三,我想。我从银行回到家时,她们正要走——站在门口跟我太太讲话。”
“她们失踪的事你太太都没跟你提起过?”
“没有。真的,两位班恩布罗克小姐的事我无可奉告。您不见怪的话,我——”
“请再等一会儿,”我说,“除非必要,我是不会麻烦你的。昨晚我到这儿问过科雷利太太,她好像很紧张。感觉上,她有几个回答——嗯……挺含糊的。我想要——”
他从椅子里站起,脸涨得通红。“你!”他叫道,“请你立刻——”
“哎,科雷利先生,”我想安抚他,“这样也无济于事——”
他已经气得浑身颤抖。
“是你逼我太太走上绝路的,”他指着我说,“你他妈的探人隐私,威逼恐吓,而且还——”
简直愚蠢。我为这位妻子死于自杀的年轻人感到难过,不过眼前我还有工作要做,我得赶紧拧紧螺丝钉。
“我们不要吵,科雷利。”我告诉他,“重点是,我来这儿是要看你太太能否告诉我班恩布罗克家女孩们的什么事情。她没有完全吐露实情。之后她自杀了,我想知道原因。请你坦白告诉我,我会尽量避免媒体和公众把她的死跟两个女孩的失踪联系在一起。”
“把她的死跟她们的失踪联系在一起?”他惊呼道,“太荒谬了吧!”
“也许吧——不过其中的联系是明摆着的!”我紧紧相逼。我为他感到难过,但我身不由己,“的确有联系。如果你肯告诉我内情,也许就不必公之于世了。反正我都要查出来,要么你告诉我,要么我在大庭广众的关注下追查。”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会猛挥一拳过来。我不会怪他。但他身体一僵——松垮下来,瘫坐回自己的椅子。他的眼神闪避着我的注视。
“没什么好讲的,”他咕哝道,“今天早上女仆到她房间叫她起床时,她已经死了。没有遗言,没有原因,什么也没有。”
“你昨晚见过她吗?”
“没有。我没回家吃晚饭。我到家很晚,所以就直接回自己房间,不想吵到她。我昨天早上离家后就没再见过她。”
“当时她看起来不安或者担心吗?”
“没有。”
“依你看,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天哪,老兄,我怎么会知道?我也想知道,可是我真不知道!”
“健康状况呢?”
“应该没什么事。她从来没病过,也从来没抱怨过。”
“你们最近吵过架吗?”
“我们从不吵架——婚后一年半都没吵过!”
“有金钱方面的问题吗?”他摇摇头,没讲话,眼睛还是看着地板。
“其他别的问题呢?”
他再次摇头。
“昨晚女仆有没有注意到她举止异常?”
“没有。”
“你翻过她的东西吗?比如找找什么文件、信之类的?”
“嗯——但什么也没找到。”他抬头看我,“唯一找到的——”他说得极为缓慢,“就是她房间火炉栅里的一小堆灰烬,她好像烧过什么文件或是信函。”
科雷利对我已无利用价值,总之,我再也挖不出什么线索。
在舒尔曼大楼的前台工作的女孩告诉我,阿尔弗雷德·班恩布罗克正在开会。我把名字通报进去。他走出会议室,把我领到他的私人办公室。他疲惫的脸上满是问号。
我没有让他久等答案。他是成年人,我不必闪烁其词回避坏消息。
“事情发展急转直下了,”关上门时我立刻告诉他,“我看我们得找警察和报界帮忙。你女儿的一个朋友科雷利太太在昨天我去盘问她时撒了谎。然后,当天晚上自杀了。”
“厄玛·科雷利?自杀了?”
“你认识她?”
“对啊!很熟!她是——唉,以前是我太太跟女儿的好友。她自杀了?”
“对,服毒。昨天晚上。你觉得你女儿们的失踪跟她有什么关联吗?”
“关联?”他重复道,“不知道。一定有关联吗?”
“一定,我想。她告诉我她已经两个星期没看到你女儿了。可她丈夫刚才告诉我,上星期三他从银行回家时她们还在跟她说话。我盘问时,她也很紧张。之后没多久她就自杀了。毋庸置疑,她们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
“而这就表示——”
“这就表示——”我帮他讲完,“你的女儿也许安然无恙。不过我们也不能安心打保险牌。”
“你觉得她们有可能碰到了麻烦?”
“我只是觉得,”我避重就轻,“她们的离开和命案关联甚密,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班恩布罗克打电话把他的律师诺威找来——一个粉红脸庞的白发小老头,号称比摩根家族[1]更了解企业财团。不过警察的办案过程他可是毫无概念。班恩布罗克要他跟我们在警政厅碰面。
我们在警政厅待了一个半钟头,给警察安排了一摊子事,告诉了报界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消息,给他们提供了一些女孩的资料和她们的照片,不过没告诉他们女孩和科雷利太太的关联。当然,这个消息我们汇报给了警方。
班恩布罗克和他的律师一道离开以后,我回到警探会议室,和负责这案子的警探派特·雷迪讨论起来。
派特是警探组最年轻的成员,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爱尔兰人,言谈举止总是懒洋洋的。
他两年前才进入警界,负责骑马在山边巡逻。一天晚上,他把罚单贴到一辆停在消火栓前的车子上。车主立刻下车,跟他理论起来。车主名叫埃尔西亚·瓦拉赫,是瓦拉赫咖啡公司老板的独生女,一个眼神火辣、被惯得任性无比的女孩子。她把派特骂了个够,然后被派特带回警局,丢进牢房。
据说老瓦拉赫隔天早上便气冲冲地带了旧金山一半的律师出现在警局。不过派特硬是咬定不放,女孩还是被罚了钱。之后,在走廊上,老瓦拉赫做了个恨不得打他一拳的姿势。派特对着这位咖啡进口商咧嘴懒懒一笑,拖长了声音说:“你如果打中了我,我就再也不喝你的咖啡了。”
这个笑话登遍了全国大半的报纸,甚至还被搬上了百老汇的舞台。
而更让人匪夷所思的结局是——三天后,派特和埃尔西亚·瓦拉赫一起去阿拉曼达登记结了婚。那时候我刚好跟他们同搭一艘渡轮,被拖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老瓦拉赫恼羞成怒,马上宣布跟女儿断绝父女关系。不过,似乎没有人因此而受到干扰。派特尽管出了名,还是继续他的巡逻工作,直到他的特质受到赏识,才升迁去了警探组。
老瓦拉赫死前软下心来,把他的百万遗产留给了埃尔西亚。
派特下午请假参加葬礼,当晚又回去工作,逮到一马车的枪手。他继续他的工作。我不知道那一大笔钱他太太是怎么花的,不过派特可连他雪茄的品质都没改善——虽然他实在应该这么做。没错,他现在住进了瓦拉赫家的豪宅,偶尔会在早上被一辆西班牙风格的敞篷车载到警政厅。除此以外,他还是他。
这会儿在会议室,隔着书桌坐在我对面的便是这位高大的金发爱尔兰人,朝着我抽起一种类似雪茄的东西。
没多久,他把那玩意从嘴里拿出来,透过烟雾说:“这个科雷利太太——她在几个月前被人抢走了八百块钱。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除了现金,还被抢了些什么?”我问。
“没有。”
“你信吗?”
他咧嘴笑笑。“重点在于,”他说,“我们没逮到干那一票的家伙。女人要是那样子搞丢东西——尤其是钱——总叫人怀疑到底是抢劫还是藏私。”
他又从雪茄样的玩意儿里吐出毒烟,补充道:“不过这案子看来应该是抢劫。这会儿你打算怎么做?”
“咱们先去侦探社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然后我想再找班恩布罗克太太谈谈。也许她可以告诉我们一些关于科雷利太太的事情。”
回到办公室,有关其他住在城外的联系人名字和地址的报告都送来了。显然这些人里没有一个知道女孩们的行踪。雷迪和我便启程到了班恩布罗克位于海崖上的家。
班恩布罗克已经打电话把科雷利太太的死讯告诉了自己妻子,而她也看了报纸。她告诉我们她想不出科雷利太太为什么要自杀。她无法想象科雷利太太的自杀与她失踪的继女之间会有什么潜在的联系。
“两三个星期前我最后一次见到科雷利太太时,她还跟往常一样快乐自足。”班恩布罗克太太说,“她是天生比较容易情绪化,不过还没到会一了百了的地步。”
“你知不知道她和她先生之间有什么问题?”
“没有啊。就我所知,他们婚姻幸福,只是除了——”
她突然停住。眼神里透露出犹疑和窘色。
“只是除了?”我重复道。
“要是我现在不讲,你们会以为我有意隐瞒,”她红着脸说道,然后小声一笑,紧张多过愉悦,“虽然也没什么,只是我有些忌妒。她跟我丈夫——呃,原本大家都以为他们会结婚,直到他娶了我。我从没表现出来,而且我知道这样想很蠢。所以,我一直怀疑她嫁给斯图亚特是因为赌气。我觉得她还是很喜欢阿尔弗雷德——班恩布罗克先生。”
“有什么具体的事件让你这样想吗?”
“没,没有——真的。我其实也不能确定,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应该是直觉吧,没别的。”
派特和我离开班恩布罗克家时,天色已晚。收工前,我打了通电话给老头子——大陆侦探社旧金山分社的经理,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我请他派名探员去调查厄玛·科雷利的过去。
上床前我翻了翻晚报——还好它们几乎是太阳一下山就现身。各家报纸对我们接的案子都有详尽报导。所有事实全上了报,外加照片还有通常那一大套猜测,只差没有把科雷利一案扯进来。
第二天一早,我跑去找失踪女孩朋友群中还没跟我谈过话的人。我找到其中几个,但依旧没什么有价值的收获。接近中午时,我打电话到社里询问有没有新消息。真有。
“我们才接到马丁内斯警长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老头子告诉我,“有个靠近诺比谷的意大利葡萄园主几天前捡到一张烧焦的照片。他在今天早报里看到露丝·班恩布罗克,认出是她。你到那儿走一趟好吗?这会儿副警长和意大利人都在诺比谷的警长办公室等你呢。”
“我这就去。”我说。到了渡船大楼,我利用开船前仅剩的四分钟打电话找派特·雷迪,可是没找到。
诺比谷是个人口不到一千的小地方,是康特拉科斯塔县一座阴晦肮脏的小镇。一辆旧金山开往萨克拉门托方向的地方火车在午后把我送到了该处。
对当地的警长——汤姆·奥斯——我略知一二。我在办公室看到了他跟另外两个人。奥斯把我们引见给艾伯纳·帕吉副警长,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下巴松垮,脸孔瘦削,有一双颜色淡淡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吉奥·切雷吉诺,意大利葡萄园主,小个儿,棕色的眼睛,肤色接近核桃,黄板牙露在他黑色八字胡下永不消失的微笑里。
帕吉拿照片给我看:一张烧焦的纸,五毛钱大小,显然是原照烧毁后残存的部分。那是露丝·班恩布罗克的脸,没什么可怀疑的。她的表情里带着奇特的兴奋——似乎喝醉了——眼睛看上去也比我见过的她的其他照片要大。不过是她的脸没错。
“他说他前天找到的。”帕吉漠然说道,朝意大利人点点头,“他走在自己家附近的路上时,风把这烧剩的照片吹到了他的脚边。他捡起来塞进口袋。他说也没什么特别理由这么做。”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意大利人。对方用力点头表示没错。
“总之,”副警长继续说,“今天早山他来镇里,看到旧金山送来的报纸,就到这儿跟汤姆提起了这件事。汤姆和我决定最好通报你们侦探社——因为报上说这案子你们在办。”
我看了看意大利人。帕吉读出了我的心思,解释道:“切雷吉诺住在山里,有一座葡萄园。他在那儿住了五六年,没杀过什么我认识的人。”“还记得你捡到这张照片的地方吗?”我问意大利人。
他的笑容在八字胡下扩大,头不停地点着。“当然,我记得那地方。”
“过去看看吧?”我对帕吉提议道。
“好啊,一起去吧,汤姆?”
警长说他不行。镇里还有其他事要办。切雷吉诺、帕吉和我走出门,钻进副警长那辆风尘仆仆的福特车。
沿着恶魔山[2]一条蜿蜒的盘山公路,我们开了将近一小时。在意大利人的指点下,汽车离开公路,转上一条尘土飞扬、辙迹更多的山路。在这条路上,我们又开了一英里。
“就是这个地方。”切雷吉诺说。
帕吉停下福特车,我们跨出车门。这是一片林中的空地。二十英尺外是挤满树木和树丛的山路。“大概在这附近吧,”意大利人说道,“我想是在树桩旁边。应该在前头拐弯处跟后头拐弯处之间,这我确定。”
我等着帕吉采取行动。
他站在空地上,就在意大利人和我之间,慢慢地环顾四周。他淡色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他绕过福特车,走到空地最远的那头。切雷吉诺和我跟了上去。
在靠近树丛的空地边缘,瘦瘦的副警长停住脚,对着地面咕哝起来。一辆汽车的轮胎印。有辆车在这儿拐过弯。
帕吉继续往林子里走,意大利人紧跟着,我在最后。帕吉似乎在追踪着某种轨迹。我没看出那种轨迹,也许是因为他和意大利人在我前头湮灭了痕迹,要不就是因为我是不合格的印第安人。我们朝里走了颇长一段路。
帕吉停下脚步。意大利人也跟着停下。
帕吉鼻子“嗯哼”了一声,仿佛已找到预期之物。
意大利人说了些以上帝之名的话。我踩过树丛,走到他们身旁去看他们看到的东西。我看到了。
在一棵树的树干底部,一个女孩侧身躺着,模样难看,身体紧紧蜷着。她死了。鸟儿已经攻击过她。
一件棕色的外套在她肩上半搭着。在她被翻过来,露出另外半边因为贴在地上而躲过鸟儿袭击的脸之前,我就知道她是露丝·班恩布罗克。
我检查女孩时,切雷吉诺站在旁边看。他的表情哀伤而平静。副警长已经不再关心尸体,他跑到树丛里,四处观察。我检查完尸体,他回来了。
“枪杀,”我告诉他,“右太阳穴中了一枪。中枪之前我想应该打过一架。压在她身下的手臂上留了痕迹。身上没有珠宝,没有钱,什么都没有。”
“这就对了,”帕吉说,“两个女人在那边的空地下车,走到这儿。可能还有第三个女人——如果另外两个扛着这个的话。看不出有几个人走回去。其中一个比这个女孩高大。这儿有过打斗。找到枪没有?”
“没有。”我说。
“我也没找着。那就是带回车里了。那边有生过火的痕迹。”他的头向左面点了一下,“烧了些纸和破布。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想切雷吉诺找到的照片应该是从那火堆里吹走的。星期五稍晚时候,依我看,也许是星期六早上……不会比那更晚了。”
副警长的话我都同意。看来他很清楚自己在讲什么。
“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他说着领我走向一小堆黑黑的灰烬。
他没东西要给我看。他是想远离意大利人的耳朵跟我讲话。
“我看意大利人没问题,”他说,“不过我想最好还是拘留他一阵子以保证他的安全。这儿离他的住处有段距离,而且当他告诉我他是凑巧路过这儿时,话讲得有些结巴。当然,这也没什么。这儿的意大利人少不了贩卖私酒,依我看他跑到这里就为这个。总之我会拘留他一两天。”
“很好,”我同意,“这儿是你的地盘,这儿的人你最清楚。你最好再四处查访一下,看看能不能再问出些名堂来。也许有人看到过一辆敞篷车,或者别的什么。你问比我问效果更好。”
“可以。”他答应道。
“好。我这就回旧金山。我看你是打算留守在尸体旁边,对吧?”
“对啊。你把福特车开回诺比谷,告诉汤姆这边的情况。他本人不来,也会派人过来。意大利人就先留下跟我在一起。”
我等着下一班开出诺比谷的火车。趁这空当,我打电话回社里。老头子出去了。我跟社里的人说了这边的经过,要他尽快把消息转告给老头子。
回到旧金山时,众人全在社里。阿尔弗雷德·班恩布罗克粉红色的脸上透着比死还难看的灰色。派特·雷迪坐在旁边,两脚跷在另一张椅子上。老头子温和的眼睛藏在金边眼镜后,脸上永远是平和的笑容。五十年的侦探经验已经让他对任何事情都没了感觉。
我进门时没人讲话。我尽可能简短地汇报完情况。“那么另外那个女人——杀掉露丝的女人是——”
班恩布罗克的问话没人回答。
“我们还不知道当时情况。”我说,“你女儿和不知名的某人也许是一起到那里的。她也许在被带去那里之前就已经死了,有可能——”
“可是米莱尔呢?”班恩布罗克伸手猛拉了一下自己的领子,“米莱尔人在哪里?”
我没法回答,其他人也是。
“你打算现在就去诺比谷?”我问他。
“对,马上。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对不能跟他同行表示了歉意。“不。我这边还有事要办。我会写张字条由你转交给警长。意大利人找到的那张你女儿的照片需要你仔细瞧一瞧——看看还能想起什么。”
班恩布罗克和律师一道离开。雷迪点上他那恐怖的雪茄。
“我们找到了那辆车。”老头子说。
“哪儿找到的?”
“萨克拉门托。星期五深夜或者星期六一大早给丢在那儿的一家车厂里。弗利过去调查了。还有,雷迪也找到了新的切入点。”
雷迪透过烟雾点点头。
“今天早上一个当铺店老板过来,”派特说,“他告诉我们,上星期米莱尔·班恩布罗克和另外一个女孩在他店里当了好多东西。她们用的是假名,不过他发誓其中一个肯定是米莱尔。他在报上见到了她的照片,马上就认出来了。和她同去的不是露丝,而是一个小个子金发女郎。”
“科雷利太太?”
“嗯。当铺老板不敢肯定,不过我想应该没错。珠宝有些是米莱尔的,有些是露丝的,有些我们不知道来源——我是说我们不能证明是科雷利太太的——不过以后可以。”
“什么时候的事?”
“她们是走前的星期一当掉的那些东西。”
“你见过科雷利没?”
“嗯。我跟他谈了很久,不过答案都模棱两可。他说他不知道她的珠宝有哪些不见了,而且也不在乎。珠宝是她的,他说,怎么处理都随她。他还真有点儿别扭。不过,我跟其中一个女仆的谈话算是有点进展。她说科雷利太太的首饰有些上星期就不见了。科雷利太太说她借给了朋友。我明天就要把当铺那些珠宝拿去给女仆辨认。其他事她不清楚,但她说,科雷利太太周五有段时间曾经不见人影——也就是班恩布罗克女孩离家那天。”
“这话什么意思,不见人影?”我问道。
“她早上出去,一直到隔天清晨三点左右才回来。她和科雷利为这事吵过架,不过她就是不肯说自己去了哪里。”
这我喜欢。可能是个线索。
“而且,”派特继续说,“科雷利才想起来,她太太在匹兹堡有个叔叔一九〇二年发了疯,她担心自己也会疯掉,还说如果她感觉自己要疯掉的话就会自杀。他终于想到了这些事,可真难为他了,对吧?帮她想个死因。”
“没错,”我表示同意,“不过这对咱们毫无帮助。我现在倒有个猜测——”
“去你的鬼猜测,”派特说道,他站起身,把帽子推正,“你的猜测听起来就像静电干扰。这会儿我要回家吃我的晚餐,念我的《圣经》,然后上床睡觉。”
我看出他是真想这么干。总之,他离开了我们。
其后三天,我们四处奔忙,毫无成果,还不如躺在床上。我们走访之处,询问之人,没有半点儿能增进我们对案情的了解。我们似乎走进了一条死巷。
我们得知是米莱尔·班恩布罗克把敞篷车留在了萨克拉门托,而非其他人,不过我们并不知道之后她去了哪里。我们得知在当铺当掉的部分珠宝是科雷利太太所有。
敞篷车从萨克拉门托开了回来。科雷利太太下了葬。露丝·班恩布罗克下了葬。各家报纸都找到了自己的谜底。雷迪和我挖了又挖,结果挖出的只是些无用的垃圾。
一周后,我们已经穷途末路。除了坐等遍布北美洲的传单能有意外收获之外,大家都已经无能为力。雷迪已被撤去承办新的案子。我还守住没放,是因为班恩布罗克希望只要还有能守的东西就守着。不过到了周一,我真的无可奈何了。我要去班恩布罗克的办公室告诉他我打算放弃,在这之前顺道先去了趟警政厅,我想跟派特·雷迪为这案子守个丧。他正趴在书桌前,为别的案子写报告。
“你好!”他跟我打了声招呼,推开报告,雪茄的烟灰掉在他的报告上,“班恩布罗克那桩案子进展得如何了?”
“原地踏步,”我沮丧地回答他,“累积了那么多事实,照理说应该不可能走进死巷!因为真相就等在那里——要是我们找得到的话。班恩布罗克和科雷利在出事以前都急需用钱,科雷利太太在被询问过关于女孩的事后自杀,而且死前烧过东西,露丝·班恩布罗克死前或死后不久也有东西被烧掉了。”
“也许问题出在——”派特评价道,“你不是个好侦探。”
“也许。”
侮辱完毕,我们静静抽了一两分钟的烟。
“你应该了解,”不久后派特说,“班恩布罗克的死亡、失踪不一定和科雷利的死有关系。”
“也许无关。不过班恩布罗克的死亡和失踪一定有关。和班恩布罗克与科雷利在出事前采取的行动——去当铺——也有关。果真相关的话,那——”我停住口,满脑子都是灵感。
“怎么了?”派特问道,“有新想法?”
“听着!”我突然间心潮澎湃起来,“发生在三个女人身上的事我都已经串联好了。我们现在需要找更多的人来串联这个线索——我要最近一年来在旧金山自杀、被杀或者失踪的所有女人和女孩的名字跟地址。”
“你觉得这是个系列案?”
“我觉得能连上更多人的话,我们就有更多线索可循。不可能全都引到死巷里。咱们动手列清单吧,派特!”
我们花了整个下午和大半个晚上列出了清单。单子的尺寸看上去像是厚厚的一本电话簿。一座城市在一年内能出的事还真不少。失踪妻子和女儿那部分的人数最多;自杀次之;而最小那部分——命案——其实也不算少。
大部分名字我们都可以对照警局已有的资料。排除那些确认已经查出案因并且与我们手头的案子绝对无关的案例,我们把剩余的分成了两类:一是看似无关的,二是比较可能有关的。即便如此,第二份清单也比我们预期或者希望的来得长。
其中有六人自杀,三人遇害,二十一人失踪。
雷迪有别的事要做。我把名单放进口袋,开始挨家查访。整整四天我咬住名单不放。名单上女人跟女孩的亲戚朋友我都一一寻找、询问、调查。我的问题有着相同的指向。她认不认识米莱尔·班恩布罗克?露丝?科雷利太太?她死前或失踪前需要用钱吗?她死前或失踪前烧毁过什么东西没有?她认识我名单上其他的女人吗?
有三回的答案是肯定的。
西尔维娅·凡尼,一名二十岁的女孩,十一月五号自杀,死前一星期从银行领出六百块。她家没有人说得出那钱她是怎么花的。西尔维娅·凡尼的一个朋友——爱达·杨曼,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已婚女子——十二月二号失踪,目前仍未找到。凡尼自杀前一个钟头到过杨曼太太家。
多萝西·索顿太太,一名年轻寡妇,一月十三号晚上举枪自尽。她先生留给她的钱以及她身为某家俱乐部财务长所保管的基金也都无迹可循。她女仆记得当天下午交给她的一封鼓鼓的信一直没有找到。
这三个女人和班恩布罗克·科雷利案的关系的确很薄弱。她们做的事,自杀或者离家出走的女人十有八九都会做。不过这三个人的麻烦都是在最近几个月才浮出水面——而且她们跟科雷利太太和班恩布罗克姊妹一样,有着相当的财富和社会地位。
访查完名单上的人没有新的线索,我把视线又转回这三人身上。
我手头有班恩布罗克姊妹六十二名友人的姓名和地址。对这三名我想扯进此案的女人,我也打算搜集类似的清单。
好在当时社里还有两三名探员手头刚好没事,我可以不必全部自己去弄。
终于有了新收获。
索顿太太认识雷蒙·艾德伍德。西尔维娅·凡尼也认识雷蒙·艾德伍德。虽然找不到杨曼太太认识他的蛛丝马迹,不过不是没有可能。她和凡尼家女孩的感情很好。
我先前已经因为班恩布罗克姊妹的事和这位雷蒙·艾德伍德谈过一次,不过当时并没有太留意他,只是把他当成那些我名单上列着的好几个的油头粉面、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之一。
我兴致勃勃地回到他那儿。
我已说过,他在蒙哥马利街开了家中介公司。他服务过的客户我们一个也找不到——连影子都没有。他在日落区有间公寓,一人独居。他的当地记录最多好像只能回溯到十个月前,虽然我们找不到确切的起始点。他在旧金山显然没有亲戚。他挺会花钱,是几家时髦俱乐部的会员。据说他好像“在东岸有些人脉”。
我没办法跟踪艾德伍德,因为最近我刚找过他。迪克·弗利可以。迪克跟踪的前三天,艾德伍德很少待在办公室,也很少待在商业区。他走访俱乐部、跳舞、参加茶会等等,而且那三天他每天都会到电报山的一幢房子去。
迪克尾随他的头一天下午,艾德伍德跟一个来自博林根的高个金发女孩去了电报山的房子。第二天晚上则换成了一个住在百老汇一幢房子里的年轻丰满女子。第三天晚上又换成了一个好像和他住在同一幢公寓的女孩。
通常艾德伍德和他的同伴都会在电报山那幢房子停留三四个钟头。迪克监视期间,那房子不断有其他人进进出出,而那些人看上去显然都挺有钱。
我爬上电报山亲自察看那幢建筑。那是间上了蛋黄色油漆的木屋。房子很大,颤巍巍地挂在山肩上——那山肩因为采石场挖走了大量石块而变得非常尖削。房子好像随时都会摔到山下去。房子附近没有邻居。通道被树丛和树木遮住了。山丘那一带我仔细盘查过,凡是置身黄色房子枪击距离内的住家我也都拜访过。没有人知道那幢房子或者它主人和宾客的任何事情。山丘上那些住户全无好奇心——也许是因为他们绝大部分也是心怀鬼胎,有事要隐瞒。
我在电报山爬上爬下,全无所获,直到我得知黄屋的屋主是谁。所有权登记在由西岸信托公司经手的一处房产名下。我把调查工作带到那家信托公司。那房子八个月前由雷蒙·艾德伍德代表一个名叫T.F.麦斯威尔的客户承租下来。
我们找不到麦斯威尔,也找不到有谁认识麦斯威尔。
有证据表明麦斯威尔只是一个名字。有位探员爬到山上,在那幢黄屋前按了半小时门铃,没有任何反应。我们没再使出同一招,是因为还没有必要在这一阶段打草惊蛇。我再度上山,想找一所离黄木屋足够近的房子,但没能如愿,只租到一间三室的公寓,从那里可以观察通向黄屋的路。
迪克和我蹲守在公寓里,派特·雷迪没有其他工作时也会过来。我们观察着一辆辆车子转上那条被树丛遮蔽的,通往蛋黄色屋子的路。车里多半是女人。我们没看到哪个可以被确认是房客的人。艾德伍德天天都来,有一回是独自一人,其他时候都有女人相伴,但从我们的窗户无法看到她们的脸。
我们跟踪了部分访客。她们无一例外都是有钱人家出身,有几个还颇有点儿社会地位。我们并未上前和其中哪位攀谈。因为不知这里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所以就算是精心准备的借口也有可能会坏了大事。
如此这般过了三天——转机终于出现了。
傍晚,天刚黑下来。派特·雷迪打电话来说,他刚为一件案子忙了两天一夜,打算补个觉。迪克和我坐在公寓窗口看到一辆汽车转向黄屋,在它穿过我们窗外一盏电灯打出的蓝白色光带时,我们记下了车牌号码。
有个女人徒步爬上山丘。她身材高大,体格强健,脸上遮了块未能遮住五官的暗色薄面纱。她往山上爬去,经过我们公寓,走在路的另一头。
太平洋吹来的晚风将底下一家杂货铺的招牌吹得嘎吱作响,顶上的路灯摇来晃去。女人穿过我们建筑的遮蔽处时,一阵风向她刮去。她转身背对着风,用手扶住帽子。风将面纱吹离了她的脸。那是某张照片上的脸——米莱尔·班恩布罗克的脸。迪克和我同时认了出来。
“咱们的宝贝!”他叫着跳了起来。
“等等,”我说,“她打算沿着山边进那间屋子。我们等她进去之后再过去,这样就有借口搜屋了。”
我走进隔壁房间给派特·雷迪拨电话。
“她没进去,”迪克突然在窗口叫道,“她越过通道往前走了。”
“追上去!”我下令道。
“没道理嘛!她这是怎么了?”
这事儿让我觉得有些蹊跷。“她得进去才行!你先去跟踪她,我联络到派特之后再来跟你会合。”
迪克走了。
派特的妻子接的电话。我告诉她我是谁。
“请你掀开派特的被子把他摇醒,让他马上来我这儿好吗?他知道我在哪里,告诉他我急着找他。”
“好,”她答应道,“十分钟内他就会到——不管是哪儿。”
我到了屋外,顺着通道往上走,追寻着迪克和米莱尔·班恩布罗克。两人都不见踪影。我绕过黄屋左边的一条石子路,在遮蔽的树丛中继续往前走,还是不见两人的踪影。
我转身回去,看到迪克踏入我们的公寓。我跟上去。
“她进去了,”我跟他会合时他说道,“她走上通道,横穿过树丛,折回崖边,先脚后头,穿过地窖的窗口滑进去的。”
这非常好。从理论上讲,你侦查的人表现得越是疯狂,你也就越接近麻烦的尾巴。
雷迪比他妻子答应的时间还快了一两分钟抵达。他边扣纽扣边进门。
“妈的,你跟埃尔西亚说什么了?”他朝我咆哮道,“她给我一件长外套套住睡衣,把其他衣服都丢进车里,一路过来我还得穿衣服。”
“待会儿我陪你一起哭。”他的麻烦我一句带过,“米莱尔·班恩布罗克刚才穿过地窖窗口进到屋里。艾德伍德在那儿一个钟头了。咱们这就上吧。”
派特一下子陷入了深思。
“即便如此,还是得有文件才行。”他说。
“当然,”我同意道,“不过可以事后补办,所以才把你找来。康特拉科斯塔郡也许会以谋杀罪起诉她。咱们进那屋子光靠这条借口就绰绰有余了。咱们进去是要找她,如果刚好碰到别的什么——那就是意外收获了。”
派特扣好了背心的扣子。
“噢,好吧!”他不以为然地说,“随你啦。可我要是因为越权搜查被炒了鱿鱼,你可得帮我在你们这违法办事的侦探社安排份差事才行。”
“当然。”我转向弗利,“你待在外头,迪克,盯紧出口。其他人你别管,如果班恩布罗克出来的话,你就跟紧她。”
“我就知道,”迪克嘟囔道,“每回有什么好玩儿的,我肯定被塞到哪个角落干瞪眼。”
派特·雷迪和我直接走到黄屋的前门,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高大的黑人,头戴红色土耳其帽,红色的丝质外套罩在红色的条纹衬衫上,下身是红色的阿拉伯裤和红色的便鞋。他站在门口,身后的客厅一片漆黑。
“麦斯威尔先生在家吗?”我问道。
黑人摇摇头,说了句话,是我不懂的语言。
“那么艾德伍德先生呢?”
还是摇头。更多陌生的语言。
“那么不管谁在家我都见见吧。”我坚持道。
一大堆不知所云的句子里,我挑出三个歪七扭八用英文说出来的词,听来分别是:“主人”、“不在”,还有“家”。
就在这个一身红的黑人要把门关上时,我伸出脚抵住。
派特亮出警徽。
黑人虽然英文很差,但警徽倒还认得。他一只脚猛地顿了一下身后的地板,屋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锣响。
黑人的体重整个压到门上。我的重量也全部放在伸进去抵门的脚上。我身子往旁一斜,倒向黑人。我卯足臀部以上的力量,一拳打到他的腰上。雷迪猛地撞门,我们一起闯进了客厅。
“老天,你这矮胖子,”黑人气喘吁吁,用标准弗吉尼亚腔喊道,“你还真伤到我了!”
雷迪和我走过他身旁,走进漆黑的大厅内。一截楼梯的底部挡住我的脚。
楼上有把枪开了火。好像是对准我们来的,还好没打中。人声嘈杂,忽来忽去——女人尖叫,男人大吼,仿佛推开了工厂大门一般。
“上去,老哥!”雷迪在我耳边喊了一声。我们爬上楼梯,没找到朝我们开枪的人。楼梯口有扇门锁上了,雷迪用他庞大的身躯撞开了它。
房间很大,装潢全是紫色和金色。家具翻倒在地,一片狼藉。一只灰色便鞋掉在远处一扇门边,一件绿色丝袍丢在地板正中。没看到人。
我和派特往便鞋后面那扇垂了帘子的门奔去。门没锁。
雷迪猛地把门拉开。
屋内三个女孩和一个男人蜷缩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满脸畏惧。不是米莱尔·班恩布罗克,也不是雷蒙·艾德伍德或者我们认识的人。
我们迅速瞥过一眼后,从他们身上移开了目光。
房间对面开的那扇门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门后是一间乱糟糟的小房间,里面塞满了缠成一堆的人体。活的人体,沸腾地骚动着、扭绞着。男男女女都朝一扇小窗户挤去,像漏斗一样。尖叫,挣扎,扭挤,推打。
有的穿了衣服,有的没穿衣服。
“咱们得挤过去,堵住窗户!”派特在我耳边大吼了一声,随即投入了骚乱之中。我跟了上去。
我没想堵住窗户。我是想挡住派特的愚蠢行为。就算有五个人也没办法在那乱成一团的疯子中挤出一条路。就算有十个人也没办法挡住那扇小窗口,不让他们挤出去。
我挤到他那儿时,派特——尽管个子很大——已经倒下了。一个上身半裸的女孩——应该说还是孩子——挥舞着尖锐的高跟鞋,死命要打他脸。周围的人也要把他撕成碎片。
我举起枪托,挥向诸多下巴和手腕,把派特拖了回来。
“米莱尔不在那儿!”我朝他喊道,把他扶起来,“艾德伍德不在那儿!”
其实,我并不确定。虽然没有见到他们,但我也怀疑他们就在这团混乱之中。这些野人再次往窗口翻滚着挤去,无视我们的存在。无论他们是谁,都应该不是局内人。
他们是暴民,主角应该不在他们之中。
“咱们试试其他房间,”我再次大吼,“这些人咱们不要!”
派特举起手背揉了揉自己被抓伤的脸,笑了起来。
“不用说,这些人我已经不想要了。”他说。
我们走回之前到过的楼梯口。没看到人。原先在隔壁房间的男人和女孩不见了。
在楼梯口,我们停住了脚。这会儿身后除了比之前微弱一些的嘈杂声外,没有任何噪声。
一具人体不知从何处飞来,撞上我的背,我被撞倒在楼梯转角。一只厚实的手在我喉间摸索。
我此刻已经上下颠倒。那只手碰到了我的脸,我一边为自己的耳朵祈祷,一边用手把那只手猛压向一边。
我的脸成了临时战场,被那只手抓得火烧一样疼。我的头轰隆作响,仿佛就要炸裂似的。
派特把我从纠缠中拖出来,我们冲下楼。
咻!有东西掠过我的脸,从头发边一擦而过,我的左边爆出一堆玻璃碎片、瓷器片和灰泥。一条穿着红色条纹衣服的黑人手臂露在上面铁栏杆旁。我朝他开了两枪,派特也跟着朝他开了两枪,那黑人便从栏杆上朝我们翻落了下来,两臂撑开——似乎要跳一曲黑天鹅之死。
他落地时的声响震动了整间屋子,不过,我们的注意力被雷蒙·艾德伍德油亮平滑的头引开了。灯光下,那颗独特的头在楼梯栏柱旁边一晃而过。尽管只是刹那间隐约晃过,还是被我们发现了。
派特·雷迪更靠近栏杆。他手一撑,翻过栏杆,落到了楼梯下的一片漆黑里。
我三步并作两步也跟着跳进了那片黑暗。由于速度太快,黑暗中,我撞到了一面墙上,接着又反弹到对面的墙上,力量实在太大。我跌跌撞撞地摸进一间遮了布帘的房间——经历了刚才的漆黑,此处恍若天光初现。
派特·雷迪站在那儿,一手撑在椅背上,一手扶住肚子。他脸色苍白,眼神痛苦,似乎刚被人踢过。他咧嘴笑着,不过很难看。可怜的家伙。他朝屋后点了点头。我转身回去。
在一条甬道上,我发现了雷蒙·艾德伍德。他正拉扯着一扇上了锁的门,表情充满了惊恐。
我估量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的头是在我跳起来时转过来的。我把全身重量都集中在我的枪托上挥了下去——
枪托还没挥到艾德伍德脸上,我便被人摔到了墙上。正面贴墙,无法呼吸,头晕欲呕。
一只有红色条纹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我。难道有一军团的这种俗艳黑人吗?还是我总是没完没了地遇到同一个?
我没时间多想。这又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大个头。我的枪身朝下,平贴在我身体的一侧。我试着朝黑人的一只脚开枪。没中。再补一枪。他挪了挪脚。我艰难地蠕动着蹭过身来,侧对着他。
艾德伍德在我的另一侧。
黑人把我的脊椎往后折,就像对付手风琴那样。
我使劲挺着自己的膝盖。太多重量压在了我身上,膝盖有些不支了。我的身体慢慢往后弯去。
派特·雷迪在门口左晃右摇,慢慢走到黑人身旁。
派特的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不过眼睛清亮。他举高的右手握了把枪,左手正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支短棍。
短棍往下一挥,敲到了黑人光光的脑袋上。
黑人晃着脑袋,把我松开。
挨了一棍的黑人咬着牙扑向派特。快贴到身上时,派特又给了他一棍。虽然这次敲到脸上,但黑人还是把派特逼到墙上,让他无法甩开。
我已经用掉了枪里的五颗子弹。口袋里还有,但重新装上需要时间。而此刻,黑人宽阔的后背成了诱人的袭击目标。
我举起枪托向黑人砸去。他的头和脖子连接的地方有厚厚的肉。我敲到第三下,他才叭嗒一声拉着派特一起倒了下去。
我扒开黑人,把金发警探派特拉了起来。甬道另一头是间厨房,门开着,里面是空的。派待和我走到艾德伍德先前想进去的那扇门前。门坚实厚重,闩得很牢靠。
我们合在一起,用加起来三百七八十磅的体重开始撞门。
门摇动了,不过还没开。我们再次出击。木门似乎仍旧没有裂开。再一次。
门被撞开了,我们也穿了过去,滚下一截楼梯——雪球一般往下滚,摔到下面的水泥地上。
派特先恢复了知觉。“你他妈还真能耍特技,”他说,“放开我的脖子!”
我站起来。他也站起来。我们似乎一整晚都在练习摔倒之后再爬起来。
真像一场做不完的噩梦。
我环顾了一下我们所在的地下室。后面有个火炉,旁边是煤炭箱和木柴堆,前面有条走廊和房间,和楼上那个风格相同。
我们试图推开第一道门。它是锁住的,不过不牢。我们破门而入,撞进了一间摄影师的暗房。
第二道门没锁,那是一间化学实验室——冶金用的蒸馏罐、试管、喷灯和一个小蒸馏器。房间正中还有个小小的圆型铁炉。房里没人。
朝第三道门尝试时,我们的心情有些低落。这个地窖似乎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继续搜寻纯属浪费时间,真该待在楼上。不过,我们还是继续去推第三道门。
门很坚固,丝毫没有晃动的迹象。我们往后退了一步,集中体重猛撞过去。门还是没晃。
“等等。”
派特走向后面的柴堆,扛了把斧头回来。他朝门猛劈了一斧,砍下一大块木头。木头后隐隐约约有金属的光芒。门的另一面有铁板或钢板。
派特放下斧头,斜靠在斧柄上。
“接下来怎么办?你定。”他慢条斯理地对我说。
“我守住这里。你到楼上看看你们有哪位警员赶到了。这里没啥名堂,不过或许已经有人报了警。看看能不能另找通路进这个房间——也许从窗户,或者有足够的人力破开这道门。”
派特转身朝楼梯走去。
有个声音止住了他的脚步——镶铁门的另一头传来门闩的喀啦声。
门被缓缓打开。
派特和我钻了进去。
他的肩膀撞到一个女人。我在她跌倒前拉了她一把。
派特拿走她的枪。我让她稳住站好。
她是米莱尔·班恩布罗克。脸方方的,苍白空洞,半点没有照片里或是描述中的“男子气”。
我用一只胳膊撑住她——也刚好可以挡住她的手臂——环顾这个房间。
四面都是铁墙,漆上了棕色。地板上躺了个怪异的小男人,似乎死掉了。
小男人穿了贴身黑丝绒衣服。还穿戴着黑绒衬衫、黑马裤,黑丝长袜和黑色瓜皮帽,黑色真皮便鞋。他的脸又小又老,而且骨瘦如柴,不过脸上没有一点皱纹,跟石头一样平滑。
他的高领衬衫上有个洞,洞里正缓缓地往外淌着血。
从他身下的地板看,不久前那血流得更快。
有个保险柜开着。一些文件乱糟糟地散落在保险柜前。
“你杀了他?”我问道。
“对。”她疲惫的声音微弱到只有我才能听到。
“为什么?”
她扭了一下头,甩开盖住了自己眼睛的棕色短发。“有什么好问的?”她声音大了起来,“反正是我杀了他。”
“也许值得一问,”我放开自己撑住她的手臂,过去把门关上,“我刚好是你父亲雇来的,雷迪先生是警探。当然,违法勾当我们没法干,不过要是你跟我们说说内情,我们或许可以帮上忙。”
“我父亲雇来的?”
“嗯。你和你妹妹失踪后,他雇我们寻找你俩的下落。我们找到你妹妹,而且——”
“我没杀露丝!”她叫道,“报纸乱讲!我没杀她!我不知道她有左轮,我不知道!我们打算走掉,打算躲开所有的一切。我们停在林子里是要烧掉——烧掉那些东西。我那时才知道她有把左轮。原先我们讲到过要自杀,但我说服她不要——我本以为说动她了。我想拿走她的左轮,但没成功。就在我动手要拿的时候,她举枪自尽了。我没杀她!”
这就有眉目了。“然后呢?”我鼓励道。
“然后我把车开到萨克拉门托,把车留在那里,再回到旧金山。露丝告诉我她写了封信给雷蒙·艾德伍德,告诉他,她要自杀。她是在我头一回劝她不要自杀前告诉我的。我想跟雷蒙要回这封信,可是雷蒙说他已经转交给哈多了。所以我今晚才会来这儿拿信。我刚找到信,就听见楼上轰轰乱响。这时候,哈多进来这儿看到了我。他把门闩上,而……而我就拿了保险箱里的左轮朝他开了一枪。我……我是在他转身时开的枪。没别的办法,他如果开口,我就下不了手了。”
“你是说他还没威胁或者攻击你,你就开枪了?”派特问道。
“嗯。我好怕他,怕到不敢让他讲话。我恨他!我没办法,非那样不可。要是他开了口,我就没法动手。他……他不会允许的!”
“这个哈多又是谁呢?”我问。
她的眼神从派特和我身上移开,看了看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上那个已经死掉的怪异小男人。
“他是——”她清清喉咙,看着自己的脚,终于开了口,“头一回是雷蒙·艾德伍德带我们来这儿的。我们觉得挺好玩。可哈多是个魔鬼,他跟你讲什么,你都会信,不由自主地信。他什么都讲,你也统统都信。他老给我们喝那种暖暖的蓝色的酒,里面应该是下了药。没下药的话,我们不可能做出那些任谁都不会做出的事。他自称是阿佐亚教派的教主。他教大家把灵魂从肉体释放出来,借由——”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打起颤来。
“好恐怖!”她在派特和我为她保留的沉默中继续往下讲,“可是你会信他。重点就在这里。这一点你不懂的话,就没法了解发生的事。他说的事情完全不可信。可是他说请相信,你就会真的相信。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迷药让我们神志不清。我们一再回来,一连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直到后来恶心得没法再来。
“我们不再来了,露丝和我——还有厄玛。后来我们才发现他的真面目。他要钱,而且要的数目比我们当初成为他的密教信徒——或者假装信他——的时候还要大。他要的数字我们没办法满足。我告诉他我们给不了,他就寄照片给我们,照片是我们在这儿的那段时间拍的。那些……照片……你……无法……解释。可它们都是真的!我们知道是真的!我们又能怎么办?他说除非我们付钱,要不他会把副本寄给我们的父亲、朋友、所有我们认识的人。
“除了付钱之外,我们又能怎么办?我们凑钱给他——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到后来没钱了——再也拿不出钱。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没别的出路,就只有——露丝和厄玛想要自杀。我也想过。可我说服露丝不要。我说我们可以离开。我可以带她走——保护她的安全。然后……然后……就变成这样!”
她停止叙述,继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我再次看了看地板上的小个儿死人。他已经不再淌血,黑衣黑帽看起来非常诡异。
要拼出全貌不难。这个死掉的哈多自封为某种密教的教主,假借宗教仪式为名,大行淫乱。艾德伍德是他的同谋,帮他骗来家世好的有钱女子。有个房间特地为照相打了光,暗藏摄影机。他的信徒对密教仍然忠诚时,自会捐款。之后,他们再借由照片勒索。
我的目光从哈多移向派特·雷迪。他正皱眉看着死者。房外没有声音传来。
“你拿到了你妹妹写给艾德伍德的信?”
她的手闪向胸口,窸窣地捏着一张纸。“嗯。”
“上头写明了她要自杀?”
“对。”
“那康特拉科斯塔县应该就不会找她麻烦。”我跟派特说。
他点了点伤痕累累的头。
“应该是。”他同意道,“就算没那封信,他们也不太可能证明她是凶手。而有了这封信,连出庭受审都不必了。这一点应该没问题。至于这回枪杀,她也不会惹上麻烦,出庭,然后无罪开释,而且咱们还要感谢她帮大家省了事。”
米莱尔·班恩布罗克缩身躲开派特,仿佛他刚朝她脸上打了一拳。
我是她父亲雇用的侦探,得站在她的立场替她摆平麻烦。
我点上一支烟,透过血污研究起派特脸部我看得到的部位。派特这人没问题。
“听着,派特,”我开始讲软话,虽然我用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像在讲软话,“如你所说,班恩布罗克小姐上庭受审,不但可以无罪开释,而且会得到感谢。可是这一来,她就得用上她知道的一切。她得用到所有证物。她得用到哈多拍下的所有照片——至少是我们找得到的那些。
“有些照片已经迫使女人自杀了,派特——至少我们知道的就有两个。要是班恩布罗克小姐上了法庭,天知道我们还得让多少女人的照片变成公共谈资。咱们对外公布这些会逼得班恩布罗克小姐——外加你也搞不清还有多少女人和女孩——陷入至少已有两名女子通过自杀来逃避的窘境。”
派特皱眉看着我,揉了揉自己的下巴。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派特,你和我是跟踪雷蒙·艾德伍德来到这儿的。也许我们是怀疑他跟上个月打劫那家圣路易银行的暴民有关联,也许我们是怀疑上上个星期丹佛附近那桩邮车抢案给摸走的东西经了他的手。总之,我们找的是他,知道他有很多来历不明的钞票,还有一家并不做房地产生意的房地产公司。
“我们来这儿是要盘问他刚才提到的那些案子。我们在楼上被黑人偷袭是因为他们识破了我们的侦探身份。其他事件全都由此引来。密教集会我们只是刚好撞见,可没多大兴趣。就我们所知,这伙人袭击我们只是出自他们对我们要盘问的人的情谊。哈多是其中之一,而他跟你死缠烂打的时候,你拿他自己的枪打倒了他。而那枪,当然,就是班恩布罗克小姐在保险箱找到的那把。”
雷迪似乎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建议。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货真价实的反感。
“你还真能编啊,”他对我说,“这么编又有什么好处呢?班恩布罗克小姐还是会被扯进去的。她人在这儿不是吗?所以其他所有事情还是会被一件一件抖出来。”
“可是班恩布罗克小姐不在这里啊!”我解释道,“这会儿楼上也许挤满了警察,也许没有。总之,你这就要把班恩布罗克小姐带离这里,交给迪克·弗利带回她家。她跟这帮人没有瓜葛。明天她跟她父亲的律师还有我,都会去找马丁内斯,和康特拉科斯塔县的检察官达成交易。我们会告诉他露丝是怎么自杀的。避开审判——这没问题,因为我们可以说服康特拉科斯塔县那批人,她妹妹已经死掉了,他们没法再给她定罪——这样我们就能躲过报纸,避开麻烦。”
派特没再说话,只是继续用大拇指揉着自己的下巴。
“别忘了,”我补充道,“我们这样做为的不只是班恩布罗克小姐,还为了另一帮活着的人——虽然哈多这趟浑水是她们自愿蹚的,但也不能因为姑娘们的一时糊涂就毁掉她们的前程。”
派特还是顽固地摇头。
“抱歉,”我装出无奈的样子对女孩说,“我已经尽力了,但派特先生不敢冒这个险帮你,请你原谅他的胆小,毕竟……”
“妈的,你干吗说我胆小?”派特打断了我的虚伪,“可为什么要说是我开枪打了这个哈多呢?为什么不是你呢?”
他中计了。
“因为,”我解释道,“你是警察,而我不是。如果他是被一个忠心耿耿、得过勋章、捍卫和平的人民保卫者开枪打死的话,出纰漏的可能性比较小。楼上那些家伙大半都是我解决掉的。你也该做点儿什么表示你确实在这里。”
事实并非全然如此。我真实的想法是:如果派特居了这份功,以后不管情况怎么变化,他都没法轻松脱身了。派特这人没问题,我很信任他。不过,我心里也清楚,对这样的人,只有当你真能封住他们的口时才能放心谈信任。
派特摇着头叹着气说:“我这是自找死路。可我干了,就这一回。”
“好小子!”我走到角落把女孩掉在那儿的帽子捡起来,“我会在这儿等你把她转交给迪克再回来。”
我把帽子交给女孩,然后告诉她:“雷迪把你转交给谁,你就跟谁回家。乖乖待在那儿等我——我会尽快赶到。发生的一切跟谁都别讲,就说我要你保持沉默,包括你父亲在内。连在哪儿见到我的都不能讲,听到没?”
“嗯,我实在——”
感恩的话事后听听是不错的,不过这会儿就没那么多闲工夫了。
“动身吧,派特。”
他们走了。
我跨过那个死人,蹲到保险箱前,在那堆散乱的信函文件里搜索照片,却不见半张。
保险箱里有个隔层上了锁。
我搜了搜尸体。没钥匙。隔层虽然锁得不是很牢靠,但我也不是西部顶尖的保险箱大盗,花了好一阵才弄开它。
要的东西都在那儿。厚厚一叠底片。已经洗出来的有五十来张。
我开始迅速翻看,搜寻班恩布罗克姐妹的照片。我想在派特回来以前把它们塞进口袋。
打开隔层似乎花了太多时间。当我从那叠惨不忍睹的照片中翻出第六张班恩布罗克姐妹的照片时,派特就回来了。
“好啦,完事儿了。”派特走进房间对我嚷嚷,“女孩在迪克手上。艾德伍德死了,我在楼上看到的那个唯一的黑人也死了,其他人都溜掉了,警察还没来——所以我刚打了电话通知他们过来。”
我站起身,一手遮着那一大沓底片,一手遮住照片。
“那些是什么?”他问。
我只能继续对他下工夫。“照片。你刚才帮了我一个大忙,派特,我知道不能再要求你帮我一把了,不过,派特,我想我还是跟你把情况分析一下,你再决定要不要一起干。这些——”我朝他晃晃照片,“是哈多的饭票。照的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女孩儿,派特,有些看着还真挺恶心。要是明天的报纸说,一场混战后,警方发现这屋子里有一堆照片,后天的报纸肯定会登出一长串自杀名单,还有更长的失踪名单。要是报纸不提照片,名单或许会短些,当然,也短不了多少。她们中有些会知道照片就在这房子里,她们会等着警方找到那些照片。事情咱们都很清楚:有两个女人已经为了这些该死的照片自杀了。我这儿有一堆可以闹得好多人还有好多家庭天翻地覆的东西——报纸都会感兴趣的。
“不过,派特,假设报纸上说,就在你开枪打哈多之前,他已经烧掉了很多照片和文件,大部分照片已经烧得无法辨认了,这样没准就不会有人自杀了,而最近几个月来那些失踪的人说不定也会露面。我想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派特,就看你的决定了。”
回想起来,我这辈子好像就属当时最接近口若悬河的境界。
不过,派特并没夸我机智和善良。他开始用夹杂着“他妈的”、“见鬼”的语言慷慨激昂地骂我。当然,他的骂声听上去并不刺耳,因为除了语气助词,他主要是说我在这场游戏中又多得了一分。
他骂完以后,我们把文件、照片和在保险箱找到的一小本地址簿拿到隔壁房间,扔进了那儿的小圆铁炉。在听到楼上的警察发出声音前,最后那张已经成了灰烬。
“绝对就是到此为止了!”完事后我们站起来,派特说,“就算你再活一千年,也别再指望我会帮你做什么。”
“绝对就是到此为止了。”我回应道。我喜欢派特。他这人没问题。那沓照片的第一张是他老婆——咖啡进口商那位行事鲁莽、眼神火辣的女儿。
注释
[1]美国二十世纪初的金融家和钢铁巨头。
[2]Mount Diablo,康特拉科斯塔县境内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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