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对这位司机毫无意义,法语也是。标准德语或许也无济于事。我的德语算不上标准,只是一堆嘟囔和语气词的混合体。这位司机是第一个听得懂我讲德语的人。我怀疑他只是假装听得懂,也许他猜测的水平很高。我要他把我载到郊区某个遥远的地方。总之,他把我载到了共和国旅馆。
旅馆是一幢新建的六层楼。在他们的宣传手册里,颇以自己的电梯、美国水管、私人浴室,还有一些司空见惯的服务自豪。我梳洗完毕,换好衣服,到楼下的咖啡厅吃了午餐。接着,在一位领班的英语、法语和手语的详细指点下,我竖起雨衣的领子,穿过泥泞的广场去拜访罗伊·斯坎伦——巴尔干诸国中历史最短、面积最小之国的美国领事。
罗伊三十岁,身材矮胖,头发光滑,衣着体面。他的脸肉乎乎的,有些神经质。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小肥手跟我握了握,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他既不看我带去的介绍信,也不看我,只是瞪着我的领带问:“你真是从旧金山来的私家侦探?”
“对。”
“来这里有何贵干呢?”
“莱昂内尔·格兰瑟姆。”
“不会吧!”
“没错。”
“可他是——”胖胖的外交官发现了自己在跟我对视,便匆匆把目光移到了我头发上,却忘了刚才开口要说什么。
“可他是什么?”我追问道。
“噢!”他的眉毛上挑,额头皱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在这儿多久了?”我问。
“两个月。也许有三到三个半月吧。”
“你跟他很熟?”
“噢,不!见过面,当然,也讲过话。他跟我是此地仅有的美国人,所以我们还算熟。”
“知道他在这儿干什么吗?”
“不,不知道。他只是旅行路过此地。当然,我想,除非他来这儿另有目的。有人说跟一个女孩有关——她是拉德尼亚克将军的女儿——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
“他平时都怎么打发时间?”
“我真不知道。他住在共和国旅馆,偶尔骑骑马,过的也就是一般富家子弟的那种生活,在外国人的圈子里挺受欢迎。”
“跟哪个不该扯上关系的人来往吗?”
“据我所知没有,我偶尔也见到他跟马哈茂德和艾纳生在一起。那两个人都是坏蛋——当然,也有可能不是。”
“他们是谁?”
“努巴·马哈茂德是总统塞米希博士的私人秘书。艾纳生上校是冰岛人,在这儿等于是陆军统帅。他们俩的事我都不清楚。”
“只除了他们是坏蛋?”
领事皱了皱他圆圆的前额,又朝我瞄了一眼。“没这回事。”他说,“现在我可否问一下,格兰瑟姆有什么嫌疑?”
“没什么嫌疑。”
“那你找他干什么?”
“七个月前他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这位莱昂内尔·格兰瑟姆拿到了他父亲留给他的钱——很大一笔钱。在那之前,他的日子应该是过得挺苦的。他母亲一向秉持着中产阶级对教养的观念,他父亲则是那种老派贵族,喜欢美酒和年轻女子,也喜欢打牌、掷骰子和骑马,当然,还有拳击赛。
“老贵族活着的时候,男孩完全由他管教。格兰瑟姆太太觉得自己丈夫品位很低,但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一直是那种想怎样就怎样的人。再说,格兰瑟姆的血统也算是全美的最佳品种,格兰瑟姆太太那种女人就吃这套。十一年前——莱昂内尔还是十岁小孩时,格兰瑟姆先生死了。格兰瑟姆太太把传家的赌博轮盘换成了一盒骨牌,开始着手把男孩感化成如假包换的盖拉翰[2]。
“我从没见过他,不过据说她看管了他十一年,时时刻刻盯着他,如此这般,直到他成为法定的成年人,可以接收他父亲留给他的那部分遗产。当天早上,他吻了吻自己的老妈,不经意地告诉她,他这就要单枪匹马地去闯荡全世界。老妈说了好些劝他的话,不过没用。格兰瑟姆家族的血统回来了。莱昂内尔只是答应会偶尔寄张明信片给她,就离开了。
“四处漫游期间,他行为好像还算检点。我猜也许恢复自由就可以提供所有他需要的刺激了吧。不过几个月前,经办他事务的信托公司接到他的指示,说是要把部分铁路债券兑现,并要他们把钱海运到贝尔格莱德的一家银行给他。数字很大——超过三百万——所以信托公司就跟格兰瑟姆太太讲了。她当然大发雷霆。她收到的他的来信都来自巴黎,从没听他提到过贝尔格莱德。
“格兰瑟姆太太马上就想冲到欧洲。不过,她哥哥沃尔伯恩参议员拦住了她。他发了几通电报,得知莱昂内尔不在巴黎也不在贝尔格莱德,似乎躲了起来。格兰瑟姆太太收拾好行李准备过来,参议员再度拦下了她。他告诉她说男孩有可能会对她的干涉不满,暗中调查才是上策。他把这事儿带到了我们侦探社。我去了巴黎,得知莱昂内尔在那儿有个朋友帮他转信,说是莱昂内尔人在斯蒂凡尼亚这儿。我一路南下,顺路停在贝尔格莱德,得知那笔钱已经寄到此地给他——大部分钱都已上路。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斯坎伦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也无能为力,”他说,“格兰瑟姆已经成年,钱又是他的。”
“没错,”我同意,“所以我也一样没辙。只能四处打探,查出他在打什么主意。要是他中了谁的圈套,我就得想个办法保住他的钞票。你能随便猜出个什么答案吗?三百万美金,他要拿去干吗?”
“猜不出来,”领事说,眼珠不自在地转了转,“这地方没什么买卖会需要这么多钱。这是个纯农业国家,土地分属众多小地主,每个小地主也就十五、二十亩的农地。他跟艾纳生和马哈茂德有些往来,我敢说他们正在骗他的钱,逮着机会他们肯定会把他抢个精光。不过,也许是因为哪个女人。”
“呃,那我该找谁去呢?这国家我不熟,语言也不通,对我是个障碍。我该去找谁讲这故事并且求得帮助呢?”
“不知道,”他阴郁地说,紧接着眼神又突然亮起来,“找瓦西里耶·杜达科维奇!他是警政部长。找他就对了!他可以帮你,这人信得过。他虽然没什么大脑,但消化功能良好,你讲什么他应该能懂。没错,找杜达科维奇就对了!”
“谢了。”我微笑着说,出门踏上泥泞的街道。
警政部的办公室在行政大楼里,此楼地处广场的一端,是一堆阴沉的水泥,旁边是政务官员的住宅。
一位瘦削的留着白须的职员接待了我。他看上去如同一位得了肺痨的圣诞老人。他用一口比我的德语还烂的法语告诉我说部长大人不在。我表情肃穆,压低声音耳语着重复道,我来自美国领事馆。这花招圣尼古拉[3]听了好像颇为受用。他会意地点点头,拖着迟缓的脚步走出房间。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站在门边弯腰俯首,请我跟他过去。
沿着一条阴暗的走廊,我跟他来到一扇标明“15”的门前。他打开门,鞠躬请我入内,并喘着气用法语说了句:“请坐。”他关上门离开了。我置身一间很大的正方形办公室,里头所有东西都很大。窗户是普通的两倍尺寸,桌子可容二十个人用餐,椅子是崭新的长板凳。书桌可容两人睡觉,书桌前的那张皮椅看着像旅行车的后座。我刚才进来的那扇门对面的门打开了,一个女孩走了进来,并把身后的门关上。她的动作虽然迅速,却也没遮住穿门而过、轰隆隆的呼噜声。
“我叫罗曼·弗兰科,”她用英语说道,“部长大人的秘书。您需要什么吗?”
她声音轻柔;身高不及五英尺,苗条但不至于骨瘦如柴,卷发深棕,几近黑色;五官细致,睫毛下的眼睛里是灰色的虹膜和一道黑圈。从外表判断,从二十到三十岁都有可能。她穿一件红色直筒却能勾勒出她曲线的毛质套装,走路或者抬手时似乎不耗一丝力气,仿佛另外有人在移动她。
“我想见他。”我一边累积这些资料时一边说道。
“当然,不过得多待一会儿,现在不可能。”她转身面对着门——带着她奇异轻灵的优雅,开了门让轰隆隆的呼噜声再次传进房里,“听到没?”她说,“他在小睡。”
她关上门,隔开了部长大人飘过房间的鼾声,坐到了书桌前那张巨无霸的皮椅上。
“请坐请坐,”她说,用小巧的食指指了指书桌旁的一张椅子,“告诉我您有何贵干也许会省点儿时间,因为除非您会说我国语言,否则到时候我还是得把您的来意翻译给部长大人听。”
我告诉了她莱昂内尔·格兰瑟姆的事以及我的兴趣所在,内容上和我先前告诉斯坎伦的差不了多少。最后我说:“你知道,我现在没别的办法,只有尽量探听这男孩有何打算,他需要帮忙的话我好从旁协助而已。我不能去找他,因为如果他发现我是他妈妈委托的人,便什么都不会说。所以,斯坎伦先生建议我来找警政部长帮忙。”
“你很幸运。”她看起好像是想跟我开个玩笑,可又不确定我会怎样反应,“你们领事讲话有时不太好懂。”
“只要把握住诀窍,其实不难。”我说,“你只要把他话里面所有带‘不’,‘不行’,‘没有’和‘不要’的部分去掉就行了。”
“对啊!对啊,没错!”她倾身向我,笑起来,“我知道肯定有某种办法,不过以前没人想到过。你解决了我们全国的问题。”
“那我是不是可以讨个回报呢?请你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有关格兰瑟姆的消息。”
“当然,不过,我想我还是得先跟部长大人通报一下才行。”
“你可以先以非官方的立场告诉我一些格兰瑟姆的情况吗?你认识他吗?”
“嗯。他挺迷人的。是个好男孩儿,天真可爱,不经世事,真的挺迷人。”
“他在这儿有哪些朋友?”
她摇摇头说道:“对不起,还是得等部长大人醒来才能讲下去。你是旧金山人吗?我记得那些好玩的小车,还有雾,还有喝完汤后随即上桌的生菜沙拉,还有丹恩咖啡店。”
“你去过那儿?”
“两次。我在美国待过一年半,在杂耍团,负责把兔子揪出帽子。”
半小时后,当部长大人把门打开走进来时,我们还在聊这个。
大号家具旋即缩成正常大小,女孩变成侏儒,我则觉得自己像某人的小儿子。
这位瓦西里耶·杜达科维奇身高将近七英尺,可这比起他的腰围来只是小意思。也许他体重不到五百磅,不过看到他本人时,你很难不以吨来计算他的重量。他像是一座金头发、金胡子、穿了黑色大礼服的肉山。他打了条领带,所以我想他应该有个领口,只不过领口从头到尾都被他脖子上红色的肉圈遮住了。他白色的背心快要和旧式马甲裙的尺寸一样了,纽扣绷得紧紧的。他的眼睛夹在周遭的肉层之间,几乎看不到,阴沉而幽深,如同深井里的水。黄色的胡髭之间是他肥肥的红色嘴唇。他若有所思地缓缓走进房间,地板没有嘎吱作响,让我颇觉惊讶。
罗曼·弗兰科从大皮椅滑下来将我介绍给部长时,一直专心地盯着我。部长大人给了我一个惺忪的微笑和一只裸婴般大小的手,随后便缓缓地坐进了女孩刚空出来的大皮椅。他把自己陷在椅子里,低下头来把脑袋安放在好几层下巴叠成的枕状物上,似乎又将睡去。
我为女孩再拉来一把椅子。她再次用敏锐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搜寻到什么——然后开始用当地语言跟他讲话。她叽里咕噜地讲了约莫二十分钟,可他看上去并没有在听或是醒着的迹象。
部长大人在听女孩儿讲完后,梦呓般地说了声:“达。”这个音节音量很大,从他那庞大的肚子里发出。她笑着把头转向我。
“部长大人非常乐意提供给你所有可能的帮助。当然,就官方立场而言,他并不希望干涉他国访客的私事,不过他也了解有必要避免格兰瑟姆先生在此地受害。如果你方便,可以明天下午再来,就……呃,三点钟吧……”
我答应明天准时到,并向她道谢,然后再次和那座山握了握手,出门走入雨中。
回到旅馆后,我不费力气便得知莱昂内尔·格兰瑟姆住在六楼的一间套房,而且此刻就在房间里。我口袋里有他的照片,脑袋里有他的外貌描述。下午及傍晚的剩余时光,我决定用来等着看他一眼。七点过后不久,我如愿了。
他踏出电梯,是位高个儿男孩,宽肩窄臀,身材柔韧,躯干挺直,两条肌肉结实的长腿——是裁缝喜欢的那种身材。他五官匀称、英俊的粉红脸上不时流露出那种高傲漠然的表情,一望便知是因为自觉过于年轻而想要借此掩饰。
他点了根烟,走出酒店。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不过头上厚厚的云层在宣告还会有更多降水。他转向街尾走去。我也是。
我们走到一家装修得金晃晃的餐厅,一个吉卜赛乐团正在一个被嵌到高墙上的颤巍巍的小阳台上吹奏。这里离旅馆有两个街口。所有的侍者以及半数顾客好像都认识这男孩。他朝这边点头,又朝那边微笑,忙个不停。最后,他走到远端一张有两个男人在等他的桌子旁。
其中一个男人虎背熊腰,深色的头发,深色的八字胡,毛发像丛林一般。他脸色红润,鼻子很短,表情玩世不恭,似乎随时都能跟谁打上一架。他身穿绿色和金色相间的军服,高高的马靴显然是用那种最亮的黑牛皮做的。他的同伴则身穿晚装,是一个中等身材、肥胖黝黑的男子,头发黑而油亮,椭圆形的脸看上去很善于交际。
年轻的格兰瑟姆加入其中之后,我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地方找了张桌子坐下。我点了晚餐,环顾了我的邻居。房里有一些人穿着制服,一些人穿着燕尾服,还有一些人穿着晚礼服,不过大多客人都还是穿着普通的外出服。其中有两个也许是英国人,其他可能有一两个希腊人和几个土耳其人。食物不错,我的胃口也好。格兰瑟姆和面色红润的大块头军官起身走开时,我正对着一杯糖浆咖啡吸烟。
如果要跟上他们,就得叫侍者来埋单,这势必引来喧嚷。所以,我决定让他们先走掉,再在那个留下来结账的胖男人之前叫结账。我领先他一分钟来到街上,站在那儿朝着灯光微亮的广场望去,假装自己是一个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去的观光客。
他经过我身边,沿着泥泞的街道朝广场走去,步伐像猫咪一样轻盈。
一名穿戴着羊皮外套和帽子、留着八字胡的士兵在一处阴暗的门口拦住了胖男人,并对他说了些什么。
胖男人抬起他的手,耸耸肩,肢体语言充满了愤怒和惊讶。
士兵再度低声说着什么,灰色的嘴唇上凸显着某种冷笑。胖男人的声音时低时高、带着愤怒。他的一只手从口袋移向士兵,手里攥着棕色的穆拉维亚纸钞。士兵把钱放进口袋,抬起一只手敬礼,然后过街而去。
胖男人不再盯着那士兵的背影看时,我朝那个穿羊皮外套戴帽子的士兵走去。我和那士兵保持着半个街区的距离,压低了头沿街跨着大步而行。他在赶路。为了赶上他,我还真没少费劲。没走多久,建筑物开始越来越稀疏。我很不喜欢这样的跟踪。这档子事儿白天在熟悉的闹市区干最方便,而眼下是越跟越糟。
他领着我沿着水泥路出了城。边界上只有几幢房子,我尽可能离他远些,所以他只是我前面一个微弱、模糊的影子。他拐过一个转角。我匆匆赶去那拐角,打算绕过之后马上退回。我加快了速度,但是差点儿搞砸了。
士兵突然出现在转角上,朝我走来。
我后面不远的路边有一小堆木头,那是一百英尺内唯一的遮蔽处。我迈着自己的短腿疾走过去。
木堆一端,不规则堆放的木板形成了一个浅浅的缺口,刚好可以容下我。我跪在泥泞中,俯身钻了进去。
士兵走过木板堆,我通过一道缺缝看见了他。他的一只手里闪着一种金属的亮光。一把刀?我想。不过,当他停在我遮蔽处的前头时,我发现那是一把老式的左轮。
他站着不动,看着我的藏身处,往路的两头张望。他咕噜了一声,朝我走来。我朝木板的底端贴去,木头刺到了我的脸颊。士兵的枪在他手里发亮,而我的枪和我的短棍放在一起,留在了旅馆房间的旅行袋里。这会儿可真是保管它们的好地方!
雨水拍打在木板和地面上。士兵过来时,竖起了他外套的领子。追踪别人的人不会这样。他不知道我在那里,他也是在找躲藏的地方。眼前这事儿我再喜欢不过了。这游戏我们俩不相上下。他有枪;不过,我先看到了他。
他走过我时,羊皮外套嘶嘶地擦过木头。他弯着腰绕过我这边的拐角,往木堆后面走去。我们近到仿佛同样的雨滴都打在我们身上。我看不到他,不过我可以听到他在呼吸,抓痒,甚至哼歌。我松开了拳头。
感觉过了两个星期。
我跪在泥泞里,泥水渗过裤子,弄湿了我的膝盖和脚踝。每次我呼吸时,粗糙的木头便会刮到我的脸。我的嘴巴很干,两膝很湿;我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经由嘴巴呼吸。
一辆车绕过街角朝城里开去。我听到士兵轻声咕噜,听到他举起枪打开保险的声音。车子开过。士兵喷出一口气,又开始搔着痒哼歌。
感觉又过了两个星期。
有男人的声音从雨中传来,越来越大,而且挺清楚。四名穿戴羊皮外套和帽子的士兵沿着我们的来路走来。他们消失在弯口后,四周马上沉入寂静。
远处有辆车发出“嘀、嘀”两个丑陋的音符。士兵咕噜了一声,那意思很清楚:什么人“到了”。他的脚滑入泥泞,木堆在他的重量下嘎吱作响。我看不出他打算干什么。
白光在路上的弯道处舞动,一辆车进入视线——是开往城里的车,车速很快,无视路上的湿滑。因为夜晚、雨水和车速的缘故,两名坐在前座的乘客我看得不很清楚。
重型左轮的轰隆声在我头上响起。士兵开枪了。汽车疯狂地沿着湿滑的水泥路面晃过去,刹车声刺耳。
第六声枪响告诉我左轮手枪或许已经用光了子弹。我从木堆的缺口中跳出来。
士兵正靠在木堆上,站在雨水中,手枪还指着一路打滑的车子。
他转身时看到我,立刻把枪口对准我,咆哮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命令。我赌那枪里已经没子弹了。我两手高举头上,做出诧异至极的表情,同时抬脚朝他肚子踢去。
他被我踢倒了,伸手抱住我的腿。我们一块儿倒下。我被压在下面,他的头抵在我腿上。他的帽子掉了下来。我的双手扯住他的头发,他的牙齿咬进了我的大腿。我朝他吼了几声,两只拇指插进他耳朵里,没用多大力气就教会了他不能乱咬别人的道理。他抬起头来看我,我抡起右拳,左手扯住他头发把他推向那拳头。这拳打得挺好、挺扎实。
我把他推离了我的腿,站起身,一把揪住他的外套领子,把他往外面的路上拖。
白光聚在我们身上。我眯着眼朝光的方向看了看。汽车停在路上,聚光灯转向,打在我和我对手的身上。一位身穿绿金两色的大块头步入光中,是红脸军官——格兰瑟姆原先在餐厅的两名同伴之一。他的一只手里攥了把自动手枪。
他大步跨向我们,高高的马靴里两腿僵直。他对地上的士兵视若无睹,锐利的暗色小眼睛仔细检视起我来。“英国人?”他问。
“美国人。”
“嗯,这样好些。”他咬住八字胡的一角,淡淡地说。
他的英文喉音很多,有德语的口音。
莱昂内尔·格兰瑟姆从车子走向我们。他的脸没有先前那么粉红了。
“怎么了?”他问军官,却看着我。
“不知道,”我说,“饭后我散个步,没搞清楚方向,结果走到这里,我心想应该是走错了路。我转身要回去时,看到这家伙躲在木堆后头。他手里握着把枪。我以为他想抢劫,就跟他玩起了捉迷藏。当我正要逮他时,他却跳起来朝你们的车子一阵射击。我冲过去,扰乱了他。他是你的朋友吗?”
“谢谢你,美国人。”男孩说道,“我叫莱昂内尔·格兰瑟姆,这位是艾纳生上校。感激不尽。”他前额皱起,看着艾纳生,“这事儿你怎么看?”
军官耸耸肩,愤怒地说道:“他是我属下——我再看看。”军官顺脚踢了踢地上那士兵的肋骨。
这一踢之后,士兵醒了过来。他用手和膝盖撑住地面,翻身坐了起来,一双脏手拉着上校的衣服,展开了一串絮絮叨叨的恳求。
“松手!”艾纳生用枪管敲开士兵的指节,满脸嫌恶地看着自己上衣的泥印,咆哮地发出一声命令。
士兵啪地跳起来,立正站好。接到另一声命令后,士兵向后一转,大步迈向车子。艾纳生上校在他后面僵着腿跨步而行,自动手枪瞄准那士兵的背部。格兰瑟姆一手搭上我手臂。
“来吧,”他说,“料理完这家伙以后,我们要好好向你致谢,多了解你一些。”
艾纳生上校钻进驾驶座,士兵坐他旁边。我搜查士兵的左轮时,格兰瑟姆等着。接着,我们便上了后座。军官用眼角的余光怀疑地瞟了瞟我,没讲话。他把车往回开。车子呼啸着穿过嵌在高大石墙上的大门,两侧都有哨兵擎枪站岗。我们转了个半圆,驶入一条岔开的车道,猛地停在一幢方正的白色建筑物前面。
艾纳生的枪指着士兵,要他先下车。格兰瑟姆和我跨出去。左侧是一排矮矮的淡灰色建筑,是军营。一个身穿绿制服、留着胡子的勤务兵打开了白色方形建筑的门。我们走进去。艾纳生押着他的犯人穿过小接待厅,走进一扇打开的卧室门。格兰瑟姆和我尾随而入。勤务兵停在门口,和艾纳生说了几句话,然后关门离开。
我们所在的房间看上去像是牢房,只是那扇小窗没有加装铁栏。房间很小,只有雪白的墙、光秃秃的天花板和用碱液擦磨到和墙一样白的木制地板。家具是一张黑色铁床,三把木头加帆布的折椅,还有一个没上漆的五斗柜,上头摆了梳子、刷子和几份文件。仅此而已。
“坐下,各位先生,”艾纳生说,指指军营椅,“这事儿现在来办。”
男孩和我坐下来。艾纳生把枪放在五斗柜上,一只胳膊肘撑在枪旁,巨大的红手捏着他八字胡的一角,然后对着士兵讲话。他的声音和蔼,尤如慈父。而那士兵则僵直地站在房间的正中回答,声音透着哀伤,眼神空洞地定焦在军官身上。
他们问答了五分钟。艾纳生上校的声音和态度开始透出不耐。士兵则依旧保持着他茫然而卑下的模样。艾纳生愤怒地磨起牙齿,看着男孩和我。
“这头猪!”他叫道,开始朝士兵狂吼。
汗水从士兵灰色的额头冒出。艾纳生止住怒吼,朝门口喊出两个字。门打开了,留着胡子的勤务兵拿着根又厚又短的皮鞭走进来。艾纳生头一点,勤务兵把鞭子放在五斗柜的自动手枪旁,走了出去。
艾纳生简短说了几句话。士兵一边颤抖着手指开始解外套,一边结结巴巴地哀求。他脱了外套、绿色上衣、灰色汗衫,任由衣物全部掉在地板上,然后就那么站着,裸着自己毛茸茸、不太干净的上半身。突然间,他居然啼哭起来。
艾纳生咆哮了一句什么。士兵立刻两手垂在两侧,面对我们站直,左边则对着艾纳生。
艾纳生上校缓缓解下皮带,解开上衣纽扣,脱下上衣小心折好,并把它放到铁床上。上衣里是件白色棉衫。他把棉衫袖子撸到上臂,拿起鞭子。“这头猪!”他又说了一次。
莱昂内尔·格兰瑟姆在他的椅子上不自在地动了动。他的眼神幽暗,脸色发白。
艾纳生的左胳膊肘再度撑到五斗柜上,手指捻着八字胡的一角,懒洋洋地劈腿站着,开始鞭打士兵。他的右臂扬起鞭子,鞭条呼啸着抽到士兵背部,再扬起来,再往下抽。他非常从容地抽打,也不用全力。他打算抽到达到目的为止,所以,他似乎在节省力气,以便可以抽得更久一些。
第一鞭下去以后,士兵眼中的惊惧便消失了,双眼阴郁地暗下去,嘴唇也不再抽动。士兵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忍受着一鞭又一鞭,瞪着双眼。艾纳生上校也变得面无表情。怒意已去,他对手头的惩罚工作没什么乐趣,连发泄情绪也不那么起劲。他那神情就像伙夫在铲煤进炉,木匠在锯板子,记录员在打字一样。挥动鞭子只是一份必须完成的工作,不用赶工、无须兴奋、不带热情也不必厌恶。这倒叫我对艾纳生上校心生敬意。
莱昂内尔·格兰瑟姆坐在那张折椅的边沿,眼神茫然地看着受刑的士兵。我递给男孩一根烟,在帮他点火时,我故意搞得很复杂——以便打断他的记数过程。他一直在数有几鞭,这对他不好。
鞭子卷起来,甩下,啪啪地打在那裸露的背上。艾纳生上校红润的脸上罩着运动后那种湿湿的光芒。士兵面对着格兰瑟姆和我,脸像一团灰泥。我们无法看到鞭痕。
格兰瑟姆呢喃自语了些什么,然后大口喘着气说:“我受不了啦!”
艾纳生上校没有抬头,只是继续鞭打。
“现在不要打断他,”我对男孩说,“已经搞这么久了。”
格兰瑟姆蹒跚起身,走向窗口打开窗户,站在那里看外面的雨夜。艾纳生没注意他。现在每一鞭的力量都加强了,他两腿劈开,稍往前倾,左手支在臀上,右手攥着鞭子,一鞭又一鞭,速度越来越快。
士兵晃动起来,抽泣着,茸茸的胸毛跟着抖动。鞭子继续着。我看看表。艾纳生已经打了四十分钟,而且,看起来整晚抽下去也没问题。
士兵呻吟着转向艾纳生。艾纳生并未因此而中断鞭打的节奏。最后一鞭抽到士兵的肩膀,我看到了他背部露出了血淋淋的肉。艾纳生吼了一声,士兵又扯着身子立正站好。鞭子继续抽——啪、啪、啪、啪、上、下、上、下。
士兵跪倒在艾纳生脚边,语无伦次地开始抽泣着哀求。艾纳生俯下身去,仔细倾听,左手握着鞭条,右手攥着鞭柄。士兵讲完后,艾纳生又接着问他问题,一边倾听答案,一边点头,最后让他站起来。艾纳生伸出手友善地搁在士兵肩头,转过他的身体,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背部,用同情的语气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又把勤务兵叫进来,下达了一些指令。士兵弯下腰呻吟着捡起自己的衣服,跟着勤务兵走出了卧室。
艾纳生一扬手,把鞭子扔到了五斗柜上,穿过房间走到床边拾起自己的上衣。一个皮夹子从他的衬衫口袋里掉到了地板上。他捡起来时,一张脏兮兮的剪报滑了出来,飘到我脚边。我捡起来还给他——那是一张男人的照片,底下标明此人是波斯皇帝。
“那头猪!”他套上衣服,边扣纽扣边说——指的是士兵,不是波斯皇帝,“他有个儿子,跟老子一样上星期以前都在我的部队。儿子酒喝太多,我骂了他。他态度无礼。没有纪律还叫什么军队?猪!我把那头猪打倒在地,他就拔出把刀来。哼!士兵可以拿刀攻击长官,这叫哪门子军队?等我——亲手,你知道——料理完那头猪崽以后,我让他接受了军法审判,判了二十年徒刑。这头老猪,也就是他父亲,看了不爽,所以他今晚开枪打我。哼!这算哪门子军队?”
莱昂内尔·格兰瑟姆离开窗口。他年轻的脸面容枯槁,年轻的眼睛因他那枯槁的脸而感到羞耻。
艾纳生上校向我行了个礼,发表了一通正式的道谢感言,感谢我破坏了这个士兵的计划,救了他们的命——其实我没有。接着,他话锋一转,问我何以来到穆拉维亚。我简短地告诉他们,大战期间我在军队的情报部门担任上尉一职。说到此处都是实话,而实话也就此打住了。战后——我开始编我的故事——我留在了欧洲,卸下军职,四处漫游,并在各地打些零工。我讲得颇为暧昧,有意让他们以为那些零工都不怎么样,女人也做得来。我告诉他们我近来在为某个法国犯罪组织办事,我讲了一些细节,当然,也都是胡诌。
“坐牢倒还不至于,”我说,“不过总是待得不自在。我游荡到欧洲,因为我听说有可能在贝尔格莱德找到个关系,跑到那儿才发现没这回事,所以我才南下来到这里。我想也许可以在这儿找个什么事情做做。明天我和警政部长有约,我想可以让他瞧瞧我能派上什么用场。”
“那个粗俗的杜达科维奇!”艾纳生摆明了瞧不起他,“他还能讨你喜欢?”
“没工作可没饭吃。”我说。
“艾纳生,”格兰瑟姆犹疑地说道,“我们可不可以——你难道不觉得——”话没讲完。
上校皱着眉瞧着他,直到发现我注意到他在皱眉,才清清喉咙,以爽朗的声音对我说:“也许你不用那么快就跟那位胖部长讲定比较好。搞不好——我们也许知道另外哪一行可以有更合你的职务,更能让你发挥特长,而且利润更大。”
我没做表示,不置可否。
我们搭军官的车回城。他和格兰瑟姆坐后座。我坐在开车士兵的旁边。格兰瑟姆和我在旅馆前下车。艾纳生向我们道了晚安,又匆匆把车开走了,好像在赶时间。
“现在还早,”我们步入旅馆时,格兰瑟姆说,“到我房里来坐会儿吧。”
我先回房换掉了自己在木头堆里沾满泥污的衣服,然后和他一起上楼。他的房间在顶楼,有三间,可以俯瞰广场。
他摆出一瓶威士忌、一支虹吸管、柠檬、雪茄,还有香烟。我们喝酒、抽烟、聊天。这样谈了十五到二十分钟,双方的话都不是发自内心——我们只是谈了今晚的历险以及对斯蒂凡尼亚的想法等等。我们都有话要跟对方讲,但各自开口前都在试探对方。我决定先把话讲开。
“艾纳生上校今晚是在诳我们。”我说。
“诳?”男孩挺背坐直,眨巴着眼。
“他的士兵是为钱开枪,不是为了报仇。”
“你是说——”他的嘴还是张着。
“我是说跟你们一道用餐的那个黝黑的小个子给了那个士兵钱。”
“马哈茂德!怎么会?那就——你确定?”
“我看到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脚,努力想把目光离开我的视线,似乎不希望我发现他认为我在撒谎。
“士兵也许跟艾纳生撒了谎,”他说,“这儿的语言我懂一些——受过教育的穆拉维亚人讲的话我也能懂,不过士兵说的乡下土话我就听不懂了,所以我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不过他有可能说谎,真的。”
“不可能,”我说,“我跟你打赌他说了实话。”
他继续瞪着自己往外伸着的双脚,挣扎着想要保持脸上的冷静平和。他脑里转的念头有一部分如果变成文字,我想应该是——“当然,我欠你很多,你救了我们,没让那——”
“你什么也不欠我。你要感谢就感谢那士兵的枪法很烂。他子弹没打光之前,我也不敢跳到他身上。”
“可是——”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所有数得出来的罪名他都怀疑到了。我暗骂自己这招玩得太险。这会儿除了摊牌外,别无他法。
“听我说,格兰瑟姆。我跟你和艾纳生讲到的关于我的事大部分是在鬼扯淡。我是你舅舅沃尔伯恩参议员派来这里的。按说你应该在巴黎,而你的很多钱都寄到了贝尔格莱德。参议员他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担心有人在搞鬼算计你。我去了贝尔格莱德,得知你在这儿,所以才有了咱们现在的碰面。我跟你谈过了,已经确定钱都在你身上。我受雇的任务就是弄清这个。我现在的任务已经完成——除非还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地方。”
“完全没有,”他非常冷静地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他站起身,打了个呵欠,“也许在你走之前,我们还可以再碰个面。”
“是啊。”我声音中的漠然可以轻易地把他比下去,因为我没有满腔的愤怒要隐藏,“晚安。”
我下楼回房,上床睡觉。
我睡到隔天早上很晚才起,之后在房间里吃早点,还没吃完便有人敲门。一个穿着灰色制服、佩戴了一把短剑的壮实军人走进来,向我敬了军礼,递给我一个方形的白色信封,眼神瞟了瞟我桌上的美国香烟。我请他吸烟时他笑了起来,取走一支,再敬个礼,然后走了出去。
方形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字体颇小,圆圆的,不过并不孩子气。里面是同一支笔写的纸条。
由于今天下午处理局内事务不能见你,警政部长深表歉意。
上头签名是“罗曼·弗兰科”,还有条附注:
方便的话,请你今晚九点来访,或许我可以帮你省点儿时间。
R.F.
这底下写了个地址。
我把纸条装进口袋,然后应着门外又响起的敲门声,喊了声:“进来。”
莱昂内尔·格兰瑟姆走进来。他的脸苍白凝重。
“早啊,”我说,语气轻松自在,一副毫不在意昨晚那场闹剧的模样,“吃过早餐没?坐吧——”
“嗯,噢,我吃过了,谢谢。”他英俊的脸庞正在发红,“说到昨晚——当时我——”
“不要挂在心上!谁也不喜欢旁人打探自己的私事。”
“谢谢你的理解。”他说,帽子扭在手里。他清清喉咙。“你说了……呃……如果我需要的话你会帮我。”
“对啊,我会的。坐下来慢慢说。”
他坐下来,咳嗽了一声,舌头舔舔嘴唇。“你没跟谁提过昨晚士兵的事吧?”
“没有。”我说。
“请你不要跟别人说好吗?”
“为什么?”
他看着我剩下的早餐,没有立刻回答。我点上一支烟搭配咖啡,然后等着。他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没有抬头,说道:“你知道吗?马哈茂德昨晚被人杀了。”
“跟你和艾纳生在餐厅用餐那个人?”
“对。他午夜过后不久,在家门口遭人枪杀。”
“艾纳生?”
男孩跳起来。
“不是!”他叫道,“你干吗这样说?”
“艾纳生知道马哈茂德付钱给士兵收拾他,所以就动手做掉他,或是找人做掉他。你跟他谈到我昨晚跟你讲的话没有?”
“没有,”他脸红起来,“家人派个守护跟来,很没面子的。”
我猜测了一下。“他要你把他昨晚讲到的那份工作给我,要我小心别提士兵的事。对吧?”
“是……是的。”
“好啊,那你就开门见山地给我工作吧。”
“可他不知道你是——”
“那你打算怎样呢?”我问,“要是工作不给我,你就得跟他讲明原因。”
“噢,老天爷,简直一团糟!”他疲惫地说,胳膊肘搁在膝上,脸埋在手心里,困惑的眼睛在指缝后看着我,就像个发现世事太过复杂的小男生。
我知道他有满肚子的话想说。我咧嘴朝他笑笑,喝完咖啡,等着。
“你知道我可不想让人牵着鼻子带回家。”他陡然爆出一句颇为幼稚的话。
之后我们陷入了沉默。我抽着烟,他捧着头。过了一会儿,他在椅子上不安地挪挪,僵硬地坐直,整张脸从发根到领口都涨红了。
“我想求助于你,”他说,“我要把整桩蠢事都跟你讲明白。要是你笑我,我会——你不会笑吧?”
“好笑的话,也许我会,不过不会影响到我帮你忙。”
“好吧,你笑好了!蠢透了!你是该笑的!”他深深吸了口气,“你有没有……有没有想过要当——”他停住口,用害羞而绝望的眼神看着我,讲出了最后两个字,“国王?”
“也许吧。我想过要当很多种人,或许这也是其中之一。”
“我在君士坦丁堡一个大使宴会上碰到马哈茂德,”他开始道出原委,语速越来越快,“当时他是赛米奇总统的秘书。虽然我对他也没有特别的好感,不过我们很快就混熟了。他劝我跟他一块儿来这儿,还把我介绍给艾纳生上校。然后他们——不消说,这个国家治理得很差,否则我是不会卷进来的。
“当时他们正准备发动革命。原先的领导人刚死,革命因为缺乏资金而束手束脚。相信我——我牵涉其中不完全是因为虚荣。我相信……我现在还是相信……革命向来……以后也一样……为的是人民的福祉。他们给我提供的条件是,如果我拿钱资助革命,我就可以……可以当上国王。
“等等,你听我讲完!天知道这里有多糟,我手上的钱在这贫穷的小国里非常好用。再说由美国人统治的话,穆拉维亚要跟英美借钱就应该比较容易。另外还有政治角度的考虑。穆拉维亚被四国环伺,其中不管哪国都强到只要愿意就能吞并它。穆拉维亚能独立这么久,是因为强邻彼此猜忌制衡,而它又没有海港。
“不过如果由美国人统治——安排好英美贷款,而我们又能把资金投资在本国的话——情况就可以改变。穆拉维亚的地位会比较稳固——至少能够稍稍宣称有强国的友谊支持。这一来邻国应该会小心行事。
“阿尔巴尼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也这样想过,所以就捧出王冠要给美国某个富可敌国的财阀。所以——机会到来时,我想抓住。以前——”讲话间消却的困窘此刻又回来了一些,“以前,我们格兰瑟姆家族也出过国王。我们的先人可以追溯到苏格兰的詹姆士四世。我希望……希望能把家族再带回王座,我想,那感觉应该很好。
“我们没打算发动血腥革命。艾纳生控制着军队。我们只要利用军队强迫那些还没有加入我们阵营的各个行政首长改换国体,选我为王。候选人如果没有皇室血统会难办些,不过我有。这一来我虽然……虽然年纪还轻,但基础总是比较稳固的;二来——人民真心想要国王,尤其是农夫。他们觉得没个国王就好像没有资格自称为国家。总统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只是跟他们一样的普通人而已。所以,你瞧,我——这事儿——没关系,你尽管笑!你听得已经够多了,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事情有多蠢!”他的声音高亢尖锐,“笑吧!你怎么不笑?”
“干吗要笑?”我反问道,“听上去有点疯狂,不过不笨。你的判断力很差,但精神状态没问题。你说到现在,好像这事已经是明日黄花,没可能了。革命垮台了吗?”
“不,还没垮,”他缓缓说道,皱着眉,“不过我总在想它垮了。马哈茂德死掉应该没影响,可感觉上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你的大把钞票全泡汤了?”
“这我倒无所谓。不过……呃……我是担心美国的媒体听到这消息——你知道,他们八成是会恶搞取笑的。然后其他人就会知道真相——我母亲、舅舅,还有信托公司。我可不想假装我可以坦然面对他们。再说——”他的脸涨红起来,“再说还有瓦莱斯佳——拉德尼亚克小姐——她父亲本来要领导革命,他带了头——直到遇害。她——我永远不可能配得上她。”他语气里充满了敬意,但听起来颇为白痴,“可我一直希望也许自己能继续她父亲的工作,要是除了钱以外我还有别的可以给她——如果我能做点儿什么——帮我自己打片天下——也许她会——你知道。”
我说:“嗯哼。”
“我该怎么办呢?”他恳切地说,“我不能跑掉。为了她,为了保有我的自尊,革命我得支持到底。可是感觉上事情已经结束了。你说了可以帮我的,那就帮我吧。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照我说的做——如果我答应可以让你全身而退不失面子的话,你会照我说的做吗?”我问道,仿佛正引领苏格兰国王的百万富豪子孙穿行于巴尔干政治斗争中,这对我来说已是老掉牙的故事,无非例行工作罢了。
“好啊!”
“革命计划下一步是什么?”
“今晚要开会。我带你去。”
“几点?”
“半夜十二点。”
“我十一点半在这儿跟你碰头。我倒是该知道多少呢?”
“说好了由我告诉你革命的事,提供所有必要的诱因邀你加入。没有明确安排好要我跟你说多、说少,或者说多少。”
晚上九点半,一辆出租车把我放在警政部长秘书给我的那张纸条里提到的地址。那是一幢小小的二层楼房,位于城东边一条铺得歪七扭八的街道上。一名衣着干净、浆得硬挺却不合身的中年妇女帮我打开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罩了件无袖粉红缎袍的罗曼·弗兰科已经微笑着朝我伸出了一只小手。
“没想到你会来。”她说。
“为什么?”我问道,做出夸张的惊诧状,表示我无法想象哪个男人会对她的邀请不理不睬。与此同时,仆人已经把门关上,拿了我的外套和帽子。
我们站在一间糊了暗色玫瑰花壁纸的房间里,地毯是华丽的东方风格,效果完美。房间内只有一个不协调的音符——一张庞大的皮椅。
“我们上楼去吧。”弗兰科说。接着,她又对仆人说了几句我听来毫无意义的话——我只听得懂里面有个名字叫玛雅。“或者——”她转向我,换回英文,“你是想来点儿葡萄酒还是想来点儿啤酒?”
我说葡萄酒就可以,然后我们起步上楼。弗兰科走在我前头,还是那副轻飘飘的模样。她把我带到一间以黑、白、灰为主色调的房间,家具很少,摆设精巧,原本完美的女性风味被另外一张巨大的软垫椅子破坏掉了。
女孩坐在一张灰色长椅上,推开一沓法国和奥地利的杂志,腾出空间让我坐在她旁边。我越过一扇打开的门可以看到一张西班牙床的床脚、一小截紫色床罩,还有半面挂了紫色窗帘的窗户。
“部长大人深感抱歉。”女孩开了口又停住嘴。
我正在看——不是瞪——那张大皮椅。我知道她停嘴是因为我在看它,所以我硬是没把眼睛移开。
“瓦西里耶,”她说,咬字其实不必如此清晰,“很抱歉今天下午的约谈必须延后。总统的秘书遭人暗杀——你听说了吧?——所以其他事情全得暂时搁下。”
“噢,对,马哈茂德那家伙——”我缓缓把眼睛从皮椅挪向她,“查出谁是凶手了吗?”
她摇了摇头,黑色的眼睛好像在从远处研究我,几近黑色的一圈圈鬈发跟着来回摇晃。
“也许是艾纳生。”我说。
“你没闲着。”她微笑时,眼角扬起,为她的眼睛制造出闪亮的效果。
仆人玛雅捧了葡萄酒和水果进来,把东西放在长椅旁的小茶几上,然后走开。女孩倒了酒,捧了银匣装的香烟请我抽。我没拿,掏出了自己的香烟。她抽起一支大号的埃及香烟——跟雪茄一样大。这让她的脸和手显得很小巧——或许这便是她偏爱这种尺寸的原因所在。
“他们卖给男孩的革命到底是哪一款?”我问。
“革命胎死腹中以前,还真不错。”
“它是怎么死的?”
“它——你知道我们的历史吗?”
“不知道。”
“呃,穆拉维亚诞生是因为有四个国家彼此恐惧猜忌。我国面积九千到一万平方英里,土地不很值钱。我国没有那四国特别想要的东西,可是也没有哪三国会同意另一国占领此地。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一九二三年我国创立。
“赛米奇博士被选为第一任总统,任期十年。他不是政治家,不是政客,也永远不可能是。可就因为他是唯一名声远播的穆拉维亚人,大家都认为推他当总统可以增添新国家的威望。何况对穆拉维亚唯一的伟人来说,这份荣耀他是当之无愧的。不过原意只是要他当个傀儡,实际掌权的会是达尼罗·拉德尼亚克将军。他被选为副总统,而这职位在这儿可比首相还大。拉德尼亚克将军能力很强。军人崇拜他,农民信任他,我们的中产阶级都知道他诚实、保守、聪明,而且生意头脑和领军能力一样高明。
“赛米奇博士是个非常温文的老学者,对世事毫无所知。由小见大,有件事可以看出他的为人——不用说他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细菌学家,可是如果你跟他相熟的话,他会告诉你,他根本不相信细菌学有何价值。人类必须学会把细菌当成朋友一样共处,他会说,‘我们的身体必须适应疾病,所以,有没有染上肺结核,其实是没多大差别的。和细菌宣战是白费力气,我们在实验室里东摸西搞其实完全于事无补——不过我们玩得儿很快乐。’”
“所以当他的同胞拥戴他为总统时,这位逗人乐的老梦想家把整件事情搞反了。为了表示感谢,他决定关上实验室,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灵魂投入自己的总统事业。没人料到也没人想要他这样。政府原本该是拉德尼亚克掌管的,在一段时间内他也确实掌控了局面,大家因此相安无事。
“不过马哈茂德有他自己的计划。他是赛米奇博士的秘书,颇受信任。他提醒总统要注意拉德尼亚克在以不同的方式篡夺总统大权。为了阻止马哈茂德掌权,拉德尼亚克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他直接找上赛米奇总统,坦诚告诉他没有人希望身为总统的他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政策执行上,说同胞的本意是要献给他身为首任总统的荣耀而非责任。
“拉德尼亚克中了马哈茂德的圈套——结果秘书成了实际的政府。赛米奇博士这下认定了拉德尼亚克是想取他而代之,所以从那天开始,拉德尼亚克行事就束手束脚。赛米奇博士坚持所有的行政细节他都要亲自处理,这也就表示是由马哈茂德包办,因为总统对治理国事就跟他当初上任时一样一无所知。抱怨——不管来自何方——也都于事无补。赛米奇博士认为所有不满的国民都是拉德尼亚克的同谋。马哈茂德在国会遭到的抨击越多,赛米奇就对他越信任。这种情况在去年愈演愈烈,变得不可收拾,于是革命开始成形。
“由拉德尼亚克带头,当然,穆拉维亚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重量级人物都介入其中。人民的整体态度很难判断。他们大都是农民和小地主,只希望上头不管事。不过他们无疑是宁可要个国王而不要总统的。为了迎合他们,政体势必改变。崇拜拉德尼亚克的军队也介入其中。革命缓缓步向成熟。拉德尼亚克将军行事谨慎小心,何况我国并不富有,能动用的钱也不多。
“就在预计发动革命那天的两个月之前,拉德尼亚克被人暗杀了。于是革命垮台,革命者们四分五裂成一堆党派。没有哪个人可以强到可以联合诸派。其中有些团体仍然集会密谋,但都没什么广泛的影响力,没有真正目的。莱昂内尔·格兰瑟姆被推销的就是这个革命。一两天内会有更多消息,不过就我们目前所知,马哈茂德是在康士坦丁堡度了一个月的假后,把格兰瑟姆带回这里的,而且打算和艾纳生联手摆布这男孩。
“马哈茂德不打算介入革命,因为革命的对象就是他。不过艾纳生由于追随他的长官拉德尼亚克,一直都置身其中。自从拉德尼亚克死后,艾纳生把军队效忠过世将军的心成功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当然,人们对这位冰岛人的爱远不及他们对将军的爱,不过艾纳生善于经营戏剧效果——所有头脑简单的人喜欢在他们的领袖身上看到的特质他都有。所以艾纳生便掌控了军队,而他也有办法从胎死腹中的革命中取得足够的资源让格兰瑟姆刮目相看。为钱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所以他和马哈茂德便为你那位男孩演了一出戏。他们也用到了将军的女儿,瓦莱斯佳·拉德尼亚克。我想她也是被害者。听说男孩和她打算当国王、王后。这场闹剧他投资了多少?”
“也许有三百万美元。”
罗曼·弗兰科轻声吹起口哨,又倒了些酒。“革命还没寿终正寝以前,警政部长的立场又是怎样?”我问。
“瓦西里耶,”她停顿了一下,说话间喝了口酒,“他是个怪人,与众不同。他除了要求自己舒服以外,别的全没兴趣。舒服对他而言,指的是一缸缸食物和酒,还有每天至少十六小时的睡眠,而且其他八小时清醒的时间也不需要四处走动。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关心。为了保有舒服的生活,他把警察训练成模范榜样。他们办起案来都干净利落。如果让罪犯逍遥法外,人民就会抱怨,而那些抱怨则有可能打扰到他,他就得缩短午睡时间去开各种会议。这可不成。所以,他坚持要成立一个组织把犯罪率降到最低,而且还要能抓到最低犯罪率里的那些罪犯。他如愿以偿。”
“抓到做掉拉德尼亚克的刺客了?”
“他在暗杀后十分钟因为拒捕被击毙。”
“马哈茂德的人?”
女孩喝干杯里的酒,皱眉看着我,抬高的下眼皮为这皱起的眉眼添了光芒。
“你功力不差,”她缓缓说道,“不过现在轮到我来问了。你为什么会说艾纳生杀了马哈茂德?”
“艾纳生知道马哈茂德今天傍晚找了人想把他和格兰瑟姆做掉。”
“真的?”
“我看到一个士兵从马哈茂德手里拿钱以后偷袭艾纳生和格兰瑟姆。他发了六枪都没中。”
她的一根指甲轻敲着一颗牙齿。
“让人看到他付钱杀人—”她表示反对,“这不像马哈茂德的作风。”
“也许吧,”我同意,“不过假设是他雇的人事后觉得钱不够多,或者也许他只付了部分工钱,所以那人就比原定动手的时间早几分钟从街上冒出来伸手索要,这岂不是绝佳的收钱办法吗?”
她点点头,沉吟着说:“说来他们已经从格兰瑟姆身上捞到了他们要的,所以各自都想除掉对方独占好处。”
我告诉她:“你错在以为革命已经死了。”
“可就算为了三百万美元,马哈茂德也不会愿意和人同谋夺走自己的大权啊。”
“没错!马哈茂德本以为只要演场戏给男孩看。等他知道其实不是演戏——知道艾纳生非常认真——他就打算把他除掉。”
“也许吧。”她耸耸自己平滑的裸肩,“不过,这会儿你也是纯属猜测。”
“是吗?艾纳生随身携带波斯皇帝的照片。照片破旧,像是经常拿在手里把玩。波斯皇帝原本是俄国士兵,他在战后到了波斯,一路攀升,直到大军掌握在自己手里,成了独裁者,然后做了皇帝——我说错了还请你指正——艾纳生本是冰岛士兵,战后来到这里,一路攀升,直到大军掌握在他手里。他随身携带波斯皇帝照片,看的次数已经多到把它摸得皱巴巴的了,这难道还不表示他希望自己步上波斯皇帝的后尘吗?”
罗曼·弗兰科站起身来。这个穿了粉红缎子的优雅小女孩在房内四处走动,把这边的椅子移两寸,调整一下那边摆设的位置,假装墙上有张画挂得不太正。她东走西走,看上去轻灵,但显然心思挺重。
她停在一面镜子前,稍稍往旁挪了挪,好在镜子里看到我的反应。她晃着鬈发假装心不在焉地说:“好吧,艾纳生是要革命。你那个男孩打算怎样?”
“他会照我的话做。”
“你打算要他怎样?”
“只要能得到好结果,怎样都行。我想拎了他所有的钱领他回家。”
她离开镜子朝我走来,弄乱了我的头发,亲了亲我的嘴,然后坐上我的膝盖,两只温暖的小手捧着我的脸。
“给我一个革命吧,我的好人!”她乌黑的眼睛兴奋得发亮,声音嘶哑,嘴巴在笑,身体在抖,“我讨厌死艾纳生了。利用他,帮我搞掉他。给我们一个革命吧!”
我笑起来,亲了亲她,把我怀里的她转个面,好让她的头贴在我的肩上。
“看着吧,”我说,“今天午夜我会跟大伙儿碰头。也许到时候我会有个谱。”
“开完会你想过来吗?”
“看你怎么赶我走!”
我十一点半回到旅馆,臀上插了枪和短棍,然后上楼到格兰瑟姆的套房。他独自一人,说是在等艾纳生过来。看到我他好像挺高兴。
“告诉我,这些会马哈茂德去过没?”我问。
“没有。他加入革命连大多数身在其中的人都不知道。他不能出现自有原因。”
“没错。主要原因是大家都知道他根本不想革命,只想要钱。”
格兰瑟姆咬了咬下唇,感叹道:“噢,老天,真是一团糟!”
艾纳生上校穿了晚礼服抵达,不过还是一副行动派的军人模样。他握手的力量没必要那么强。他冷硬的暗色小眼睛发着光。
“准备好了吗,先生们?”他对着男孩和我说,仿佛我们是一大群人,“好极了!咱们这就走。今晚会有些麻烦。马哈茂德死了。我们有些朋友会问:‘现在的革命到底是在干吗?’”他扯了扯自己暗色八字胡的一角,“这点我会回答。我们的同胞全是好人,但都太容易退缩不前。强人领导之下没人应该退缩。你们等着瞧好了!”然后他又扯了扯胡子。这位军中绅士今晚看来自觉有了拿破仑的气势。不过,我可不会把他当成音乐喜剧里的“革命斗士”而对他掉以轻心——我还记得他是怎么处理那名士兵的。
我们离开旅馆,上了一辆车,经过七个路口,然后进了一条街边的小旅馆。格兰瑟姆和我尾随军官上了一截楼梯,又下了一条阴暗的甬道。一名五十几岁肥头大耳的男子鞠躬上前和我们会合。他把我们带到一个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里头有三四十个男人从椅子上站起,透过香烟的烟雾看着我们。
艾纳生把我介绍给众人,发表了一篇简短而非常正式的演讲,内容我完全听不懂。我朝他迅速点了个头,在格兰瑟姆旁边找到一个位子。艾纳生坐在他的另一边。其他所有人都重新落座,没有特别的先后顺序。
艾纳生上校捻了捻胡子,开始对不同的人讲话,必要时干脆吼起来以盖住其他人的声音。莱昂内尔·格兰瑟姆压低声音跟我指出一些比较重要的同谋——几个国会议员、一个银行家、一个财政部长的弟弟(应该是代表那位官员)、一些穿着便服的军官、三名大学教授、一家公司的董事长、一名报社发行人和他的编辑、一名学生社团的社长、一名来自乡间的政要,以及几个小生意人。
留了白胡子的胖银行家六十岁,他站起来开始演讲,非常专注地望着艾纳生。他讲话慢条斯理,语调柔和,稍带着一点叛逆之色。上校没让他多讲。
“啊哈!”艾纳生踮起脚来朝银行家吼道。他说的我一句不懂,但那些话让银行家的脸涨得通红,也让周遭众人的脸色蒙上了一层不快。
“他们想取消,”格兰瑟姆在我耳里低语道,“不想再搞下去了。我就知道他们不想。”
会议大乱。很多人在同时嚷嚷,可没人盖得住艾纳生的咆哮。每个人都站起来,脸色不是通红就是发白。拳头、手指和脑袋全在摆晃。财政部长的弟弟——此人纤瘦,衣着高雅,长脸充满智慧——摘下夹鼻眼镜,猛地把眼镜掰成两半。他朝艾纳生骂了几句,转身朝门口走去。
他拉开门,停住脚。
走廊里全是绿色制服。士兵有的靠在墙上,有的蹲坐在脚跟上,一小群一小群地站着。他们没枪——只是体侧挂了上鞘的刺刀。财政部长的弟弟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口,看着一走廊的士兵。
一个留着棕色胡须的大块头,穿了粗布衣服和厚重马靴,发红的眼睛似乎要迸出怒火来。他的目光从士兵身上移向艾纳生,重重迈了两步朝上校走去。是乡间政要。艾纳生迈向前和他会合。夹在中间的人纷纷往旁边退开。
艾纳生吼叫,乡间人士吼叫回去。艾纳生无论制造出多大的噪声,乡间人士都制造出同样的还回去,绝不停嘴。
艾纳生上校突然朝乡间人士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乡间人士蹒跚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探进自己的棕色外套里。我绕过艾纳生,枪口抵上乡间人士的肋骨。
艾纳生笑起来,叫了两名士兵进屋。他们架着乡间人士的胳膊,领他出去。有人关上门。大家都坐下来。艾纳生又来了段演讲。没人再敢打断他。白胡子银行家也来了段演讲。财政部长的弟弟起身讲了一堆场面话,像近视一样瞪着艾纳生看,两手各握了一半破掉的眼镜。艾纳生说了句什么,格兰瑟姆立刻起立发言。众人都尊敬地聆听起来。
艾纳生再度讲话。众人兴奋起来。人人同时讲话。如此这般搞了很久。格兰瑟姆对我解释说,革命将在周四凌晨开场——此刻是周三凌晨——并说目前正在进行最后的细节安排。这会儿杂音四起,我怀疑有谁会知道什么细节。他们闹腾到三点半才罢休。最后两小时我躲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打了个盹。
会后格兰瑟姆和我走回旅馆。他告诉我众人约好明早四点在广场碰头。六点会有亮光,到时候政府大楼、总统,以及大半不在我们阵营的官员和国会议员都会落入我们手中。国会将在艾纳生军队的监视下召开大会,诸事将尽快而且尽量如常地讨论完毕。
我被指派陪在格兰瑟姆身边充当他的保镖,依我看这就表示我们俩都被排除在外。这我无所谓。
我离开住在五楼的格兰瑟姆,回到自己房间,用手把凉水泼在脸上洗了洗,再度离开旅馆。这个点儿不可能叫到出租车,于是我徒步迈向罗曼·弗兰科的家。路上我稍稍兴奋起来。
走着走着,一阵风吹到我脸上。我停下脚步,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点了支烟。街上有道人影窜进了一幢建筑的阴影里。有人跟踪我,而且技巧不甚高明。我点完烟继续走,进入一条够暗的街道,躲在一个与街道齐平的阴暗的门洞里。
有个男人气喘吁吁地绕过转角快步走来。我的第一下没敲准——短棍太靠前,敲到了他的脸上。第二下还算准,敲到他的耳朵后面。我让他先躺在那儿睡会儿,继续向罗曼·弗兰科家走去。
仆人玛雅穿了身灰色的毛织浴袍,开门把我领进那间黑、白、灰三色的房间。部长秘书在里面等我,还是那身粉红袍子,背后靠着椅垫坐在长椅里。从满是烟屁股的烟灰缸,很容易看出她的时间是怎么消耗的。
“怎么样?”我准备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时,她问道。
“星期四早上四点革命。”
“我就知道你办得到。”她拍拍我的头说道。
“是它自己办到的,虽然有那么三两分钟我是可以敲敲咱们上校的脑袋瓜,让那一大伙人把他撕个粉碎,轻轻松松废掉这革命。对了,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来——今晚不知是谁雇了人跟踪我。”
“什么样的人?”
“矮壮,四十岁——大约跟我的身材和年龄差不多。”
“可他没跟成?”
“我敲了他个正着,他现在还留在那儿睡觉呢。”
她笑着拉了拉我的耳朵。“那人叫高布切克,我们这里最棒的侦探。他会发疯的。”
“呃,不要再派人盯我了。你可以跟他讲,他再跟踪我,我非打他两次不可。”
她笑起来,然后皱了皱眉,最终停在两种表情各半的神态里。“开会的事说来听听。”她催促道。
我告诉她我知道的事。讲完后,她拉下我的头亲我,又把我的头按下对我耳语道:“你信任我,对吧,亲爱的?”
“是啊。就跟你信任我一样,不多不少。”
“这可太少了。”她推开我的脸说道。
玛雅端了一盘食物走进来。我们把桌子拉到长椅前,吃起来。
“我不太能搞懂你,”罗曼对着一根芦笋说道,“要是你不信任我,为什么把事情都跟我讲?就我所知,你还没怎么骗过我。要是你对我没把握的话,何必实话实说?”
“我本性禁不住诱惑,”我解释道,“你的美貌和魅力搞得我晕头转向,所以你要怎样我都没法拒绝。”
“好了!”她叫道,突然严肃起来,“我已经运用这种魅力在世界一半的国家通行无阻。这种话我不要听,听来伤人,因为——因为——”她推开盘子,动手要找香烟,手停在半空,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爱你。”她说。
我接过那只悬在半空的手,亲了亲手心,问道:“你爱我胜过全世界其他人?”
她挣开那只手。
“你是审计员吗?”她逼问道,“什么事都非得要有个数字、重量和尺寸吗?”
我朝她咧嘴笑了笑,想继续解决这餐饭。我先前挺饿,这会儿虽然才吃了两口,但已然胃口全失。我想假装我先前的饥饿感还没走,不过行不通。我已经不想再消化什么食物了。我放弃了食物,点了支烟。
她用左手拨开我们俩中间的烟雾。“你不信任我,”她一口咬定,“那又为什么把自己交到我手里?”
“有何不可?你们大可把革命搞砸了,我无所谓的。反正不是我的党派,失败了也不表示我就不能把男孩跟他的钱一块儿弄出国。”
“这么说来,你不介意坐牢或是被处死啰?”
“该冒的险我会去冒。”我说。不过我脑子里想的是:在大都会里混了二十年,跟人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现在弄得自己被困在这小国家里,遭了什么报应也是我自找的。
“那你对我毫无感情啰?”
“别傻了。”我朝着自己还没吃完的饭菜晃了晃香烟,“打从昨晚八点起我就没吃东西了。”
她笑起来,一手捂住我的嘴,说道:“我了解。你爱我,可是还没爱到肯让我插手你的计划。这我不喜欢。好小家子气。”
“革命你也打算参加?”我问。
“我不打算在街上横冲直撞丢炸弹——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那杜达科维奇呢?”
“他早上都睡到十一点。如果你们四点开锣,还得等七个钟头他才会起床。”这话她说得再正经不过,“在那之前搞定,要不他说不定会决定叫停。”
“是吗?我还以为他想要革命呢。”
“瓦西里耶除了舒服之外,什么都不要。”
“听好了,宝贝儿,”我抗议道,“要是你的瓦西里耶真有那么点儿本事的话,再怎么说他也该事先得知此事。艾纳生和他的军队就是革命本身。他纠集来壮声势的那些银行家和国会议员之流只是一帮电影里的密谋之众。你瞧他们!选在半夜开会,还有一连串的傻瓜行为。这会儿他们要真的签了名加入个什么,哪憋得住不四处宣扬。明天一整天,他们都会颤抖着躲进各个偏僻角落里说悄悄话。”
“他们已经这样子搞了好几个月,”她说,“没人当回事。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瓦西里耶不会听到什么新闻。我当然也不会告诉他,除我之外,不管谁讲的话他都不听。”
“那就没事了。”我不确定是否就没事了,不过有可能,“这么说来,这场架是要开打了——如果军队跟着艾纳生走的话?”
“没错,而且军队会跟他走的。”
“那么等事情结束以后,我们真正的工作就要开始了?”
她用尖尖的小指头把一条烟灰揉进桌巾里,没吭声。
“艾纳生得处理掉。”我继续说。
“咱们得干掉他,”她沉吟道,“最好你亲自动手。”
当晚我见到了艾纳生和格兰瑟姆,和他们共度了几个小时。男孩坐立不安,神色紧张,对革命的胜利完全没有信心——虽然他想假装一切会水到渠成。艾纳生没完没了地讲话。他把隔天计划里的每个细节都说了出来。我对他要比对他讲的话更有兴趣。他可以把革命搞定,我想,而且我也很愿意随他去处理。所以,当他讲话的时候我其实在研究他,仔细梳理,寻找他的弱点。
我先是看他的外表。大高个儿,身材厚实,正当黄金期,动作可能没以前利落,不过还是挺强悍。他那短鼻大下巴的红润脸膛,一拳揍过去应该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他不胖,只是吃喝过量,看起来缺乏硬汉相,而且他的腰部估计也承受不了太多打击。这便是这位绅士的身体报告。
就智力层面看来,他也不是重量级人物。他的革命非常粗糙。能过关主要是因为没什么反对的声浪。他意志力足够强,但依我看来,那也没什么了不起。脑袋不够灵光的人非得发展出意志力才能打开出路。我不知道他有胆没胆,不过有观众在场的话,我想他是可以表现得可圈可点的,而且这种表演大半都要在众人面前才演得出来。下了台跑到阴暗角落里,我想,他也许脆弱不堪。他相信自己——百分之百。这就已经可以造就出九成的领导力了,所以这方面他无可挑剔。他不信任我。他引我加入是因为事情一路发展下来,出此下策要比把我排除在外来得简单。
他呱啦呱啦地继续谈他的计划。其实没什么好谈的。他打算一大早就把士兵们领进城里接管政府。需要的计划仅此而已,其他的就只是盘子周边点缀用的莴苣,可我们能讨论的就只有莴苣这部分。相当乏味。
到十一点时,艾纳生说要走了,还说了这么句台词:“各位先生,凌晨四点穆拉维亚的历史即将揭幕。”他把一只手搁在我肩上说了句,“请保护好国王陛下!”
我说:“嗯哼。”之后马上请国王陛下上床就寝。他不想睡,可他太年轻不好意思承认,所以还算心甘情愿地去了。我则叫了辆出租车到罗曼的住处。
她就像在等隔天去野餐的小孩一样。她亲了我,也亲了仆人玛雅。她坐在我旁边,坐在地板上,坐所有的椅子,每隔半分钟就换个位置。她不断地说着笑着,谈革命,谈我,谈她自己,无所不谈。她边谈边要喝酒,差点呛住。她点上特大号香烟又忘了抽,要不就是抽到烟都烧到嘴巴才停。她用六种语言为我唱了歌曲片段。
我三点离开。她跟我一起走到门口,拉下我的头,吻了我的眼睛和嘴。
“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她说,“到监狱去。我们会守住那里,直到——”
“要是岔子出得够大的话,我会被人抓去的。”我答应道。
她不想说笑。“我这就过去,”她说,“我的房子恐怕已经上了艾纳生的黑名单。”
“好主意,”我说,“要是碰上麻烦的话,传个话给我。”
我穿过黑暗的街道走回旅馆——街灯都在子夜时分熄掉——半个人影也没看到,连穿灰色制服的警察都没有。我回到家时,雨打着节拍,不停地下。
我在房里换上比较厚重的衣服和鞋,从袋子里取出一把自动手枪,将它插进肩上的枪套,然后往口袋装满子弹,拎起帽子雨衣,上楼找莱昂内尔·格兰瑟姆。
“差十分四点,”我告诉他,“该下楼去广场了。口袋里最好装把枪。”
他没睡觉,英俊年轻的脸和我头一回看到他时一样冷静、粉红而且沉稳,眼睛也一样亮。他穿上一件长大衣,然后我们下楼。
在黑暗中走向广场中心时,雨水打在我们脸上。很多人影在我们周遭移动,但没有人靠近。我们停在铁塑的骑士像脚下。
一个消瘦而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走过来,噼里啪啦跟我们讲起话来,两只手比来比去,每隔一会儿就吸吸鼻子,仿佛感冒了一样。他讲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人们轰轰的嘈杂声和雨水的哗哗声混合着。出席过会议的白胡子胖银行家蓦地从黑暗里冒出,又蓦地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不希望被人认出来。我没见过的人围拢在我们周遭,朝格兰瑟姆行礼,尊敬里带着羞怯。一个罩了件大披风的小男人跑过来,开始用沙哑的声音跟我们讲话。一名眼镜上沾满雨滴的驼背瘦子把小男人的故事翻成了英文:“他说炮兵部队背叛了我们,枪炮这会儿都架在政府的建筑里,天亮他们就要扫射广场。”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希望,然后又补充道,“若真如此,我们当然也束手无策。”
“我们可以死掉。”莱昂内尔·格兰瑟姆柔声说道。
这个笑话一点儿道理也没有。这里没人打算死掉。他们齐聚此地是因为其实不大可能有人会死掉——或许只除了艾纳生和他手下的几个士兵。男孩这话只能这样理解。不过老天在上,连我——一个已经忘了童话是什么滋味的中年侦探——打从我湿答答的衣服里头都感觉到了温暖。而且要有谁跟我说“这男孩是真正的国王”,我也不会反驳。
我们周遭嗡嗡的杂音突然静下来,只剩下哗哗的雨声,还有士兵——艾纳生的部下——在街上咚咚的行进声。大家开始快乐而兴奋地讲话,带着期盼,因为那些担当重任的人来了。
一名雨衣闪闪发光的军官穿过人群走来——是个小个子,佩戴着一把短剑。他朝格兰瑟姆行了个礼,用英文开口——这一点他看似颇为自豪:“艾纳生上校向您致意,先生,大军行进有数。”
不知道他最后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格兰瑟姆微笑道:“代我向艾纳生上校致谢。”
银行家再次出现,他这会儿的勇气已足到可以加入我们。其他开过会的人也露了脸。我们在雕像周遭围了个内圈,乌合之众则环绕在外——此刻在清早的灰色光线里看得更加清楚。我没看到那个脸上被艾纳生吐了口水的乡下人。
我们被雨淋透了,身体重心在两只脚上轮流交换,哆嗦着身子谈话。天光缓缓而来,也因此看到越来越多聚在我们周围的人——他们也被淋得湿湿的,眼里充满了好奇。群众外围的人大声地欢呼着,其他人也跟着学起样来。他们忘了自己被淋湿了,手舞足蹈地欢笑,彼此又是亲又是抱。一个穿皮外套留了胡子的男子朝我们走来,向格兰瑟姆鞠个躬,解释说此时已经能看到艾纳生本人的兵团占领了行政大楼。
天光全现。我们周围的群众让出一条路给一辆前后左右都有骑兵队护驾的汽车通过。车子停在我们前面。艾纳生上校手握一把光秃秃的剑,踏出车外,行了个礼,拉开门请格兰瑟姆和我上车。他随后上车,像一个备受皇帝恩宠的女人一样趾高气扬。骑兵又一次收拢在车子四面,我们开向行政大楼,穿行在跟着车子后头叫嚷的、跑红了脸的快乐群众之间。从头到尾,场面都非常戏剧化。
“这城是我们的了,”艾纳生说道,前倾而坐,两手搭在剑柄上,剑尖点着车里的地,“总统、国会议员、几乎每个重量级的官员都在我们手里。没发半颗子弹,没打破半扇窗户!”
他颇以自己的革命自豪,这不怪他。一路下来,我还真不敢断言他没大脑。他可相当明智,懂得把拥护他的平民纠集到广场上,直到他的士兵干完正事。
我们在行政大楼前下车,跨上阶梯,走在一排排举枪敬礼的步兵之间,雨水在他们拔出的刺刀上闪闪发光。沿着甬道走下去,有更多绿制服士兵举枪行礼。我们走进一间富丽堂皇的餐厅,里面有十五到二十名军官起立迎接我们。众人纷纷发表演讲,每个人都戴着胜利的光环。早餐从头到尾讲话声不断,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餐后我们走到国会会场,这是一个椭圆形的大房间,一排排弧状的长凳和书桌面对着一个高高的讲台。讲台上三张书桌旁边另外摆了大约二十张椅子,面对着下面的弧形连椅。台上的椅子是我们这些共进早餐的人的。我注意到格兰瑟姆和我是台上唯一的平民。我们其他的同谋没一个在场——只除了艾纳生军中的人。这不对我胃口。
格兰瑟姆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夹在艾纳生和我之间。我们俯瞰着国会议员们。弧形连凳之间散布了约莫一百名议员,壁垒分明划成两群。坐在房间右边的一半是革命人士,他们起立朝我们欢呼。坐在房间左边的另一半则是囚犯。他们大半看来都是匆忙间换好衣服上场的。
房间四周,除了讲台和门口以外,只有艾纳生的士兵肩并肩地抵墙站着。
一位老人夹在两名士兵之间走进来——那是一个眼睛柔和的老绅士,秃头、驼背,脸上满是皱纹却刮得很干净,颇有学者气息。
“赛米奇博士。”格兰瑟姆耳语道。
总统的护卫把他带到讲台中央三张桌子中的一张。他根本没理睬坐在台上的我们,而且也没坐下。
一个身属革命党派的红头发国会议员起身发言。他讲完后,同伙们一致鼓掌。总统开口说了两个词,声音平板冷静,然后离开讲台,往来路走回去,两名士兵随侍在侧。
“拒绝请辞。”格兰瑟姆告诉我说。
红头发国会议员走上讲台,往正中的桌子前面一站。立法机制开始运作。众人发言简短,显然都切中要点——全是革命人士,囚犯议员没一个站起来的。投票开始。反革命人士有几个没投票。看来他们大半投的都是赞成票。
“他们已经取消了宪法。”格兰瑟姆耳语道。
这些自愿到场的议员又开始欢呼起来。艾纳生倾身向前,对格兰瑟姆和我咕哝道:“为了安全起见,今天顶多只能到此。一切都掌控在我们手里。”
“现在你是否愿意听个建议?”我问道。
“好。”
“我们马上回来。”我对格兰瑟姆说道,然后起身走向讲台后面的一个角落。
艾纳生跟着我,怀疑地皱着眉。
“为什么不现在就封格兰瑟姆为国王呢?”站在角落里时我问道,右肩触及他左肩,侧脸相对,两人都背对着坐在台上的众位军官,最靠近的那位不到十英尺远。“动手干了吧,你做得到的。当然会群情哗然。明天你就要他退位,表示你对反对声浪做了让步。这一来功劳会归你。人民对你的支持率会提高百分之五十。然后你就有立场可以让众人以为是他主导革命,而你则是阻止新来者篡夺王位的爱国志士。与此同时你可以独裁专政,而且时机成熟以后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懂我的意思吗?由他首当其冲,你只消承受反弹力量即可。”
这点子他喜欢,不过点子由我提出来他可不喜欢。他暗色的小眼睛窥进我的眼睛。“你提这建议目的何在?”他问道。
“这你何必管呢?我跟你保证他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就会下台。”
他的八字胡底下露出微微一笑,昂起头来。我知道美国远征军[4]有个少校,每回发布惹人厌的命令时都会这样昂起头。我迅速发言:“我的雨衣——卷过我的左手臂,你看到了吗?”
他没吭声,不过眼睛眯了起来。
“你看不到我的左手。”我继续说。
他的眼睛成了细缝,不过他没吭声。
“我左手有把枪。”我干脆点出。
“那又怎样?”他鄙夷地问道。
“没什么,只不过——如果你耍什么把戏,我就要你胸膛开花。”
“啊哈!”他没把我的话当真,“然后呢?”
“我不知道。仔细想清楚吧,艾纳生。我已经刻意把自己逼上你不让步我就只有勇往直前的地步了。我可以在你来不及反应前就干掉你。要是你现在不封格兰瑟姆为王的话,我就要动手了。这你懂了吧?我非干不可。也许——非常可能——之后你的手下会逮住我,不过那时候你已经归西了。如果我现在打退堂鼓,你当然会找人毙了我。所以我不会轻言放弃。要是你我都不放弃,我们俩就得一起死。我已经走到这个地步,没法再打退堂鼓。你非得让步不可。仔细想清楚吧。”
他仔细想了,脸上有些颜色褪去,下巴的肉出现一小波涟漪。我移了移雨衣,从他身上蹭过,露出我左手里那把枪的枪口。我手握致命武器——谅他没胆冒在他胜利的这一刻死掉的风险。
他大步穿过讲台,走到红发先生坐的那张桌子,吼了一声,挥手把红头发赶走,倾身趴向桌子,在这大房间里讲起话来。我站在他身旁的近处,稍微偏后,以免有人插进我们俩中间。
上校讲完后,好长时间里都没有半个国会议员出声。突然间,有个反革命人士跳了起来,叽里咕噜地怒声叫骂。艾纳生伸出自己长长的手指指向他。两名士兵立刻离开墙边位置,扭住这人的脖子和手臂把他拖了出去。又一个议员起立发言,然后也同样地被扭送出场。如此这般拖出五个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艾纳生提出一个问题,得到全体一致的答案。
他转头向我,眼神从我的脸跳上我的雨衣,又跳回我的脸,说了声:“成了。”
“现在就来加冕。”我命令道。
典礼大半过程我都错过了。我忙着监视红脸军官。搞了好半天,莱昂内尔·格兰瑟姆总算被正式封为莱昂内尔一世——穆拉维亚国王。艾纳生和我一起跟他道贺。然后我把军官拉到一旁。
“我们这就要出门散个步。”我说,“不许轻举妄动。带我从侧门出去。”
这下子他落在我手里,我几乎连枪都用不到。他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付我和格兰瑟姆;得暗中做掉我们俩,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如今,他已搞得自己进退两难,还当着自己军队的面被夺走了王位。
我们从行政大楼绕了个圈走到共和国旅馆,一路没碰到认识我们的人。众人都聚集在广场,旅馆里空空如也。我让艾纳生按了电梯到我那层,把他赶进了我的房间。
我试试门,发现门没锁,要他进去。他把门推开,停住脚。
罗曼·弗兰科盘腿坐在我床铺正中,正给我的一件公会制服缝上纽扣。
我戳着艾纳生进屋,把门关上。罗曼看着他和这会儿露出我手心的自动手枪,露出调侃样的失望表情,说道:“噢,你还没把他宰掉!”艾纳生上校僵住了。现在他有了个观众——看到他被人羞辱。他有可能采取什么行动。我得小心伺候,或者——也许换个方法更好。我猛踢他的脚踝,吼道:“滚到那个角落给我坐下!”
他转身向我。我把枪口戳到他脸上,抵住他的牙齿和嘴唇。等他把头向后仰时,我给了他肚子一拳。他疼得张大口吸气。我把他推到角落的一张椅子上。
罗曼笑起来,朝我晃动着一根指头,说道:“你真是个粗人!”
“我还能怎样?”我抗议道,主要是说给我的囚犯听,“有了观众,他就飘飘然,自以为是什么英雄了。我拿枪逼他,要他帮男孩加冕。不过这家伙手里还是有军队的。我不能放他走,要不莱昂内尔一世和我就要挨枪子儿了。揪住他耍弄对我的杀伤力比对他还大,可我没办法。我得叫他明白事理。”
“你错待他了,”她回答道,“你没有权利虐待他。唯一合乎礼数的方法就是彬彬有礼地割断他的喉咙。”
“啊哈!”艾纳生的肺部又运作起来。
“闭嘴,”我朝他吼道,“要不我可会打得你一个关节脱臼。”
他怒目看我。我问女孩说:“咱们该拿他怎么办?我很乐意割他喉咙,不过问题是,他的军队有可能为他报仇,而我这人可不喜欢谁的军队来找我报仇。”
“咱们把他交给瓦西里耶,”她说,两脚晃过床边,立起身来,“他会知道怎么处理。”
“他人在哪里?”
“在楼上格兰瑟姆的套房,补足他早上的小睡。”
她轻快地说下去—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仿佛她其实并没有认真想过,“说起来,你已经促成男孩加冕喽?”
“没错。你希望瓦西里耶接手王冠?很好!要我们下台就得交出五百万美元。格兰瑟姆资助革命,贡献了三百万,理当赚个利润。他是国会议员经过正当程序选出来的。他在此处没有真正的后台,不过他可以得到邻国支持。可别忘了这一点。不到一百万英里外,有几个国家会心甘情愿派兵过来支援法定国王,他们总会有一些自己想要取得的利益,不论是什么。不过,莱昂内尔一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觉得你们最好是立本国人为王。他只求政府给他一笔合理的退位金。五百万的门槛够低了,而且他明天就会下台。这话请转告给你的瓦西里耶听吧。”
她绕过我身边,避免从我的枪和目标物之间穿过,踮起脚尖吻我耳朵,说道:“你和你的国王是土匪。我几分钟后就回来。”
她走了出去。
“一千万。”艾纳生上校说道。
“这会儿我可没法信任你,”我说,“会在一群刽子手前头付钱给我们。”
“你信得过那只猪崽瓦西里耶?”
“他没理由恨我们。”
“等他听说你和他的罗曼有染以后,他就会了。”
我笑起来。
“再说他哪能当国王啊,对吗?要是他根本坐不上宝座的话,他就算答应付钱也是白搭。就算假设我死了吧,我的军队他要怎么处理?对吗?你是见过那头猪的啊!他算哪门子国王?”
“不知道,”我老实说道,“听说他警政部长干得好是因为效率不佳会影响他惬意的生活。搞不好他也可以为同样的原因把国王干好。我见过他一次。他重达一吨,像座浮肿的大山,移动身躯时地板都在晃,不过看上去绝不可笑。我可不敢把耍你的那招用到他头上。”
侮辱的话一出,艾纳生立刻站起来,挺得既高且直。他的眼睛瞪着我,嘴巴绷成薄薄一条线。他打算在我解决他以前叫我好看。
门打开了,瓦西里耶·杜达科维奇走进来,女孩跟在后面。我朝胖部长咧嘴笑了笑。他朝我点了个头,并没有回馈笑容。他暗色的小眼睛从我身上冷冷地移向艾纳生。
女孩说:“政府会找维也纳或者雅典一家银行,开出美金四百万的汇票给莱昂内尔一世,交换条件是请他下台。”她撤下官腔,补充道,“我从他身上就只能挖这么多了,一分钱也多不了。”
“你和你的瓦西里耶是两条吃人不见血的虫子,”我抱怨道,“不过我们收了就是。我们得搭特派火车到萨罗尼基——火车可得在逊位生效前把我们载过边界。”
“会安排好的。”她答应道。
“很好!要办到这一点,你的瓦西里耶可得把大军从艾纳生手里接收过去。他办得到吗?”
“啊呀!”艾纳生上校昂起头,厚厚的胸膛鼓了起来,“这一点他还真是非办到不可!”
胖部长透过他黄色的胡子惺忪地发出了一声咕哝。罗曼走过来,一手搁在我的手臂上。
“瓦西里耶想私下跟艾纳生谈谈。由他办吧。”
我点头同意,把我的自动手枪交给瓦西里耶。他没理我也没接枪。他很有耐性地看向军官的目光有一种湿冷的感觉。我和女孩一起出去,把门关上。到了楼梯角,我抓住她的肩膀。
“我能信任你的瓦西里耶吗?”
“噢,亲爱的,他可以对付十个艾纳生。”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不会动脑筋耍我吧?”
“你这会儿怎么开始担心起这个了?”
“他看上去对我可不太友善。”
她笑起来,扭过脸来咬了我的手一口。
“他这人有理想。”她解释道,“他看不起你和你的国王,觉得你们是一对想发他们国难财的淘金客,所以他才那么不屑。不过他说话算话。”
也许吧,我想着,不过他可没答应我什么,都是这个女孩在答应。
“我要去看看国王陛下,”我说,“马上就好——然后我会在他的套房里跟你会合。你刚帮我缝纽扣的那套把戏用意何在?我可没掉纽扣啊。”
“有,”她反驳道,伸手在我的口袋里摸找香烟。“我们有个人告诉我,你和艾纳生已经启程过来了,所以我就拔下了你的一颗纽扣。我觉得这样看起来很有家庭氛围。”
我在行政官住宅大楼的酒红和金色相间的起居室里找到了我的国王,他身边环绕着穆拉维亚那些野心勃勃想往上爬的社会人士。他们大多数穿着制服,不过也有一撮平民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挤到了他身边。他过于投入,好几分钟都没看到我,所以我便站在一旁观望众人——特别是一位全身裹着黑色的高个女孩,远离众人站在窗边。
我注意到她首先是因为她的面孔和身材都很美丽,然后我又仔细研究起她,则是因为她盯着新任国王的那双棕眼的眼神。所谓将眼中人引以为傲,最多也不过如此。她独自站在窗边看他,而他至少得是阿波罗、苏格拉底和亚历山大的综合体才配得上那一半的钦慕之情。是瓦莱斯佳·拉德尼亚克,我想。
我看着男孩。他一脸意气风发的模样,听着周遭崇拜他的那群人叽里呱啦,每隔两秒还要转脸看向窗边女孩。我知道他不是阿波罗—苏格拉底—亚历山大,不过他撑出了这种架势。他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定位,可惜没法守住,我为他感到难过。难过归难过,我还是不改先前的决定:我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
我挤过人群走向他。他认出了我,眼神看起来像是露宿公园的人被警棍从甜蜜的睡梦中戳醒了一样。他向众人道声失陪,带我走下一条走廊,来到一个嵌了彩绘玻璃的房间,里面的办公家具雕工华丽。
“这是赛米奇博士的办公室,”他告诉我,“我就要——”
“你明天会在希腊。”我直截了当地说。
他皱着眉看着自己的脚。
“你应该也清楚自己是没办法撑下去的。”我口若悬河,“也许你觉得事事平顺。要真这么想的话,你可就是又聋又哑又瞎了。我是拿着枪口抵住艾纳生的腰才让你登上宝座的。你能撑这么久是因为我绑架了他。我已经和杜达科维奇——该国我见到的唯一强人——谈好了条件。艾纳生归他处理,我没办法拘着他了。杜达科维奇如果有心的话,是可以当个好国王的。他答应给你四百万,外加一列专车送你安全抵达萨洛尼卡[5]。你可以抬头挺胸走出去。你当过国王。你把这个国家从坏人手里转交到了好人手里——这个胖子非常实在。而且你还赚到了一百万利润。”
“不成。你走好了。我要帮他们渡过难关。这些人信任我,我打算——”
“老天,这是老赛米奇的台词!这些人从没信任过你,完全没有。只有我信任你。是我让你当上国王的,懂不?我促成你当上国王,让你可以昂首挺胸地回家去,而不是待在这儿出洋相!我可是许下诺言才换来帮助的。其中一个诺言是要你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出境。你得守住我以你的名义许下的诺言。人民信任你?你是硬塞到他们喉咙里的,小子!塞的人正是我!现在我得把你吐出来。要是这样刚好不利于你的罗曼史的话——要是瓦莱斯佳只看得上这个小不点儿国家的王位,别的都不放在眼里的话——”
“够了。”他的声音来自我头上至少五十英尺高的某个点,“要我下台我答应。钱我不要。火车准备好时,通知我一声。”
“现在就签逊位书。”我下令道。
他走到书桌前,找出一张纸,写下他要离开穆拉维亚,王位以及附带的所有权力他都一并放弃。他签上莱昂内尔·雷克斯[6]以后,把文件递给我。我把它放进口袋,开始同情地说:“我非常了解你的感受,但是,很抱歉——”
他把背转向我走出去。我回到旅馆。
到了五楼,我离开电梯,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没有声音传出来。我试试门,发现没锁,走进门里。空空如也。连我的衣服和袋子都不见了。我上楼到格兰瑟姆的套房。
杜达科维奇、罗曼、艾纳生,以及一半警力都在那里。
艾纳生上校笔直地坐在房间正中的扶手椅上,头发胡子一根根地竖着。他下巴扬起,眼睛火热,肌肉在他红润的脸上四处鼓起——此刻,他正处于绝佳的吵架心情,原因是又有人来给他当听众了。
我朝杜达科维奇横眉竖目。只见他背对窗户,劈开两腿站着。这肥蠢之人难道不知道该把艾纳生单独拘在一个角落才好控制吗?
罗曼穿过房内各处或站或坐的警察,走到我站的地方。
“你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吗?”她问。
“逊位书在我口袋里。”
“拿给我吧。”
“还不行。”我说,“首先我得知道你的瓦西里耶是否跟他外表一样伟大。依我看,艾纳生不像被制服了。你的胖小子照说应该清楚他在观众面前会搔首弄姿起来。”
“瓦西里耶打什么算盘谁也不知道,”她轻描淡写道,“不过他应该是胸有成竹的。”
这一点我没她那么肯定。杜达科维奇问了她一个问题,她很快回了他一个答案。他朝警察们发了一通指令。警察们开始离我们而去,或单或双或成群。最后一个走掉以后,艾纳生站起来,挺着胸膛,拉回肩膀,自信地咧嘴微笑。
“现在又是怎样?”我问女孩。
“跟我来你就知道了。”她说。
我们四人下楼,走出旅馆的前门。雨已经停了。广场上聚集了斯蒂凡尼亚大半人口,行政大楼和政务官住宅大楼前面最为密集。在他们上方,我们可以看到艾纳生军团戴的羊皮帽子——他离开以后,他们还围在建筑周围没走。
我们——或者至少艾纳生——被认出来了,穿行广场时众人欢呼。艾纳生和杜达科维奇并肩走在前头,士兵踏步前进,肥巨人蹒跚而行。罗曼和我紧跟在他们后面。我们径直朝行政大楼走去。“他打算干什么?”我不耐烦地问。她拍拍我的胳膊,兴奋地微笑着说:“等着瞧。”看来没别的事好做——除了担心以外。我们抵达行政大楼的石阶底下。艾纳生的军队行军礼时,刺刀在薄暮色中发出让人不舒服的寒光。我们爬上台阶,到了宽广的顶端。艾纳生和杜达科维奇转身面向下面的士兵和市民。女孩和我则绕到了他们俩后面。她的牙齿格格打战,手指掐进了我的手臂,不过她的嘴和眼角都在恣意地笑。
围在政务官住宅大楼的军队过来加入我们前方的人群,他们把市民往后推开腾出空间。另一支军队也来了。艾纳生举起手,对着杜达科维奇咆哮了一阵子,然后往后退开。
杜达科维奇开门见山地讲话,隆隆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穿透力,远至旅馆都能听到。讲话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握在前方。他的声音态度毫无戏剧化成分。他有可能是在讲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不过看听众的反应,你会知道此事很重要。
士兵已经打散了秩序挤拢过来,他们的脸庞发红,装了刺刀的枪在空中摇来晃去。市民们在他们后头彼此对看,满脸惊恐,他们相互推挤,有些想挤出去,有些想挤进来。
杜达科维奇继续说。乱局在扩大。有个士兵推开同伴,起步踏上台阶,其他人尾随在后。
艾纳生打断胖子的演讲,踏上顶阶边沿,朝着仰起的脸孔乱吼,口吻听起来像是惯于叫人听命于他。
台阶上的士兵翻滚而下。艾纳生再次乱吼。散开的军队慢慢又排成了直线,挥舞的枪支定在地上。艾纳生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怒视着他的军队,然后开始演讲。他的话跟胖子讲的话一样,我完全听不懂,不过他制造的效果毋庸置疑。无可否认,下面那些面孔上浮现的愤怒都在散去。
我看看罗曼。她发着抖,不再微笑了。我又看看杜达科维奇。他和大山一样,静默不动而且没有情绪。
我希望知道此时此刻到底是谁在玩什么把戏,也好知道是否该明智地用枪干掉艾纳生,然后穿过我们后面那些已经空空如也的建筑溜之大吉。我可以猜出杜达科维奇手里的文件是不利于上校的某种证据——该证据严重到若非士兵实在过于习惯听他指挥,他们应该已经被激怒到朝他发动攻击了。
我还在那儿盼着猜着的时候,艾纳生结束了演讲,跨到一旁,他朝杜达科维奇伸出一根手指,下了道命令。
下面的士兵脸色犹疑不决,眼神不定,不过其中四个在他们上校的命令下快步踏出,走上台阶。“搞了半天,”我想,“我的大胖候选人还是输了!好吧,刽子手归他,后门归我。”我的手一直都握着外套口袋里的枪,久久没放。我往后缓退一步,拉了女孩跟我同行,枪握得紧紧的。
“等我一声令下你就跑。”我咕哝道。
“等等!”她喘着气,“瞧!”
胖部长和往常一样睡眼惺忪。他伸出自己的大手,抓住艾纳生的手腕,一把将艾纳生拉倒。接着又松开那手腕,抓住上校的肩膀,把他腾空举起,单手朝底下的那些士兵甩动上校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朝他们甩动那张不知什么内容的纸。
他就这样把人和纸一起甩着,边甩边怒吼。等他怒吼完毕,他便朝着瞪大眼睛的军队摔下了他两只手里的掌中物。他的手势仿佛在说:“这是你们要的人和证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原本在艾纳生一声令下缩回队伍的士兵,这下子看他被朝下抛过来时,做了意料中的事。
他们真的在撕扯他。他们抛下枪,抢着抓他。那些站在远处的也在奋力爬过来,胡乱践踏上去。他们在台阶前头像浪潮一样来去,似乎突然变成了一大帮野狼一样的狂人,残暴地挣扎着要把一个绝对是落地前半分钟就已经死了的人毁掉。
我把女孩的手从我手臂上移开,走去面对杜达科维奇。
“穆拉维亚是你的了,”我说,“除了我们的汇票和火车外,我什么都不要。逊位书在此。”
罗曼迅即翻译我的话,然后是杜达科维奇的话:“火车已经备妥。汇票会送到那里。你要去接格兰瑟姆吗?”
“不了。叫他自己过去。我到哪儿搭火车?”
“我带你去,”她说,“我们得穿过那幢建筑,由侧门出去。”
杜达科维奇手下的一个侦探坐在旅馆前一辆车子的方向盘前。罗曼和我上了车。广场对面,乱局仍在蒸腾。车子载着我们穿过街道前行时,我们都没讲话。
没过多久,她非常轻柔地问我:“你现在瞧不起我了,对吗?”
“没有。”我手伸向她,“可是我恨暴民、凌迟——这些叫我作呕。不管某个人有多恶劣,如果暴民的箭头指向他,我都会支持他。我唯一跟上帝祷告过的要求,是希望将来能有机会蹲坐在机关枪后面对付凌迟别人的人。艾纳生我不在乎,可是我不会那样对付他!算了,做都做了。文件是什么内容?”
“马哈茂德的一封信。他托朋友在他出事后把信转交给瓦西里耶。看来他好像挺了解艾纳生,所以准备好了复仇之计。信里承认了刺杀拉德尼亚克将军的密谋,他——马哈茂德——参了一脚,还说艾纳生也脱不了关系。军队崇拜拉德尼亚克,而艾纳生想掌控军队。”
“你的瓦西里耶大可借此轰走艾纳生,而没必要把他撕碎去喂狼。”我抱怨道。
“瓦西里耶没错。方法虽然不好,不过也只能这样了。现在瓦西里耶掌权,尘埃终于落定了。如果让艾纳生这种人活着,而军队又不知道是他杀了他们的偶像——这可太过冒险。直到最后,艾纳生都还以为他的权势大到可以控制住军队——不管他们发现了什么。他——”
“好吧——做都做了。我很高兴这笔国王的买卖已经结案。吻我。”
她持久地吻着我,耳语道:“瓦西里耶死后——看他这种吃法也活不了多久——我会到旧金山去。”
“好一个冷血的贱妇。”我说。
莱昂内尔·格兰瑟姆,穆拉维亚前任国王,只比我们晚五分钟赶上火车。他并非单枪匹马,瓦莱斯佳·拉德尼亚克和他一起来的,看她那开心的样子,就像真在哪里当过皇后。
火车一路咣当咣当地驶向萨洛尼卡。格兰瑟姆对我还算和蔼有礼,不过显然我的同行让他感到不自在。他未来的新娘眼里除了这个男孩外看不到任何人——除非此人刚好站在她的正前方。所以我没等他们举行婚礼,便搭了艘在我们抵达后两小时开航的船,离开了萨洛尼卡。
当然,汇票我留给了他们。他们决定抽出莱昂内尔的三百万,把第四个一百万还给穆拉维亚。而我则回到旧金山,跟我的老板为了差旅费里五块十块的零头开支有没有必要吵得不亦乐乎。
注释
[1]原文为Muravia和Stefania,根据后文对该国地理位置的描述,应为虚构的国家。
[2]圆桌武士之一,因品德高尚取得圣杯。
[3]即圣诞老人。
[4]American Expedition Force,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远赴欧洲参战。
[5]希腊中北部港市。
[6]雷克斯(Rex)是拉丁文,为国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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