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起子-死掉的黄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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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子叫我进他办公室时,她正僵着身体直挺挺地坐在一张椅子上。那是个高个子女孩,二十来岁,宽肩,丰满,穿着男人气十足的灰色衣服。

    她应该是东方人。黑亮的短发,暗色镜框下半隐半现着黑色眼珠。她鼻子坚挺,下巴比一般东方人长,穿着棕色的平底鞋,戴的呢帽也很朴实,算是个标准的摩登华裔美人。

    老头子把她介绍给我以前,我就知道这个人。旧金山多家报纸曾经连着几天登载她的消息。他们刊出照片、图表、访谈、社论,以及众多所谓专家的意见,甚至把关于她家的故事追溯到了一九一二年。当初,中国人推翻清政府,她父亲投奔美国时,曾遭到当地华人的强烈反对,硬是不肯让他入境。因为他们多半来自福建、广东,这两个省的民主思想和仇满情结是难解难分的。报纸回忆起她父亲沈方当初获准登陆时,唐人街一片哗然——街上挂满了侮辱他的告示牌,大家还在酝酿一个叫他难堪的接待会。

    可是沈方骗过了那些广东人。他压根儿就没出现在唐人街上,而是带着女儿和自己当巡抚时贪赃枉法积攒的财富去了圣马地郡。他在那里盖了个报纸形容为“太平洋之宫”的住所,生时过得如富豪和君王,死时亦然。

    关于沈方就讲到这里。他的女儿——这位跟我隔桌而坐时一直冷静打量我的年轻女人——刚到加州时,只是个十岁的中国味十足的小女孩。而现在,她仅剩的东方味就只有我先前提到的特色,以及她父亲留下的钱。她的英文名最初是水莲,后来变成了莉莉安。她以莉莉安·沈的名字到东部念了大学,拿了几个学位,一九一九年得了个什么网球冠军,还出版了一本讨论恋物癖的本质和意义的书。

    她父亲一九二一年去世后,她一直和家里的四名中国仆人住在海边的房子里。她在那儿写了自己的第一本书,现在则在写另一本。照她所说,两个星期前她碰上难题——走进了死巷。她说巴黎的军火图书馆有份老旧的犹太教密学手稿可以为她解决难题。所以她收拾了几件衣服,并由女仆(一个叫王妈的中国女人)陪同搭上开往纽约的火车,留下另外三名仆人照料房子。

    坐在由芝加哥开往纽约的火车上,她习惯性地思索那个一直困扰她的问题,突然间,解决问题的关键窜进了她的脑海。她连在纽约休息一夜都不想,直接搭车返回了旧金山。她在渡轮大楼打电话让司机开车来接她,可没人接听。最后出租车把她和王妈载回了家。

    她按响了门铃,但没人应门。钥匙插进锁孔时,门突然被一个中国男人打开了,她不认识这个男人。他等她说明自己主人的身份后,才肯让她进门。她和女仆走进厅里时,他模糊咕噜地解释着什么。很快,她们俩被那男人用窗帘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两小时后,在二楼的衣帽柜里,莉莉安·沈挣脱了捆绑。她把灯捻亮,开始为王妈松绑。王妈死了。她喉咙上的绳子勒得太紧。

    莉莉安·沈爬出柜子,踩在空荡荡的屋里,打电话到红木市的警长办公室。

    两名副警长抵达她的住处,听了她的叙述,四处勘察,结果又发现了一具中国女人的尸体,那女人被勒死后,埋在地窖里。由于地面潮湿,无法判定死亡日期——大概已经死了七到十天。莉莉安·沈说死者也是她家的仆人——厨子王兰。

    他家的其他用人,胡龙和应洪已经消失了。所有东西都在,沈方在世时花好几万美元购置的家具饰品一件没少。离他家最近的邻居在一英里外,他们声称对此一无所知,什么都没看到。

    故事成了众家报纸的头条。而此刻,这个传奇的东方女郎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吐字清晰,言谈明快。她向老头子和我诉说的也是这个故事。

    “圣马地郡当局搜捕凶手只是敷衍了事,我很不满意。”她说,“所以,我想雇你们侦办。”

    老头子拿起他那支片刻不离手的黄色长铅笔轻敲着桌面,朝我点了点头。

    “沈小姐,你自己对这些命案有没有什么看法?”

    “没有。”

    “关于那些失踪和遇害的仆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们的事我实在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也极为有限。”她的语气听上去很冷漠,“王妈来得最晚,但也跟着我已经差不多七年了。雇用他们的是我父亲,我想只有他才了解他们。”

    “你难道不清楚他们从哪儿来?他们在本地有没有亲戚?有没有朋友?他们休息时都在干什么?”

    “不知道。”她说,“我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

    “消失的那两个——他们长什么样?”

    “胡龙是个驼背,年纪很大了,白头发,瘦瘦的。家事由他处理。应洪是我的司机兼园丁,比较年轻,大约三十岁。就算以广东人的标准来看,应洪也挺矮的,不过很结实。他鼻子扁平,鼻梁有一处歪得很明显,曾经被打断过,整形又没做好。”

    “你看这一对,或者其中一个,会不会杀了那个女人?”

    “我觉得不会是他们。”

    “那位年轻的中国人——让你进屋的陌生男子——他长什么样?”

    “挺瘦的,顶多也就二十一二岁,前排牙齿有的用金属补过。肤色挺暗的。”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警长到底是哪里叫你不满意,沈小姐?”

    “首先,我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够胜任。我见到的那几个,聪明程度可绝对没叫我放心。”

    “其次呢?”

    “真是的,”她冷冷问道,“有必要把我脑子里想的事情一一摊出来吗?”

    “是的。”

    她看着老头子,老头子朝她露出礼貌而毫无意义的微笑——他总是戴着一张让人无法解读的面具。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说:“我觉得他们没有查对地方。他们大半时间好像都花在我房子附近。他们以为凶手会回来,这想法实在荒谬。”

    我把这话放进脑子里转了转。

    “沈小姐,”我问,“你难道没想到他们是在怀疑你吗?”

    透过镜片,她暗色的眼睛似要喷出怒火来,身体在椅子上坐得更加僵直。

    “岂有此理!”她吼道。

    “重点不在这里,”我坚持道,“他们怀疑了,对吧?”

    “我不知道那些警察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回应道,“你呢?”

    “这案子除了报上看到的和你刚才告诉我的,我完全没概念。我得心里先有个底,才有资格去怀疑是谁。不过我了解警长办公室为什么会对你产生怀疑。你匆匆离家,离去和回来的原因他们只能听你的片面之词,没有旁证。地窖里找到的女人可能是在你离开之前被杀,或者之后,两者同样可能。能提供点儿什么的王妈死了,而其他的仆人失踪了,东西还没被偷。在这样的条件下,警方怀疑你可是有理由的!”

    “你怀疑我吗?”她问道。

    “不,”我老实说道,“不过这可证明不了什么。”

    她扬了扬下巴,朝老头子开口道:“你可愿意接我的案子?”

    “我们很乐意尽力帮忙。”老头子说。谈完条件,她在写支票时,老头子对我说道:“交给你处理了。需要哪些帮手你决定。”

    “我想先到房子那儿看看。”

    莉莉安·沈正收起她的支票簿。

    “正好。我这就要回家,可以载你过去。”

    一路顺风。女孩和我都没浪费精力讲话。我的客户和我彼此间似乎都没什么好感。她开车技术不错。

    沈家的房子是栋大型的棕色石头建筑,耸立在湿润的草坪上。这地方三面环绕着与肩齐高的树篱,一面临海。海水打进来,在两端尖石间的海岸线上划了个V字形的切口。

    房子充斥着帘幔、地毯和图画等等——是美国、欧洲和亚洲的混合体。我没花多少时间在室内。看过衣柜,还有那仍旧开着没关的地窖坟场,又跟打理房子的那位五官苍白粗糙的丹麦女人聊过之后,我便走到了室外。我在草坪上摸索了几分钟,察看停了两辆车的车库——我们从城里开回的那辆不算。接着,我把下午的其他时间全用于跟女孩的邻居谈话。他们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由于我和警长那帮人处于敌对阵营,所以我没费心去找警长的手下。

    黄昏时刻我回到城里,走进当初我到旧金山时住过的公寓大楼。我在一个小房间里找到了那个想找的男孩,他正在把他那小小的身躯塞进一件亮眼的樱桃色丝质衬衫里。西普安诺,一个伶俐的菲律宾男孩。他白天在公寓大厅当门房,晚上在唐人街南边的克尼街晃荡,跟旧金山所有的菲律宾人一样。

    曾经有一回我半开玩笑地说过,如果机会来了,我会让这男孩尝尝当探子的滋味。现在,机会来了。

    “进来啊,先生!”

    他从角落里拖出一张椅子请我坐下,朝着我鞠躬微笑。西班牙统治者教会了他们礼貌。

    “唐人街这阵子怎么样?”他在继续穿衣时,我问道。

    “昨晚赌牌我赢了十一块。”他兴高采烈地说,露出满口白牙。

    “所以你准备今晚把钱输回去?”

    “没有全部啦,先生!这件衬衫花了我五块钱。”

    “这就对了!”我肯定了他把部分赌利拿去投资的决定,“那儿还有什么新鲜事?”

    “没什么特别的,先生。你是在查什么吗?”

    “是啊。你有没有听说上星期发生的乡间命案?死了两个中国女人的那桩?”

    “没有,先生。中国佬不爱谈这种事,跟咱们美国人不一样。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那条新闻,但没听人谈过。”

    “唐人街这阵子可有生人出现?”

    “随时都有生人啊,先生。我想也许新来了几个中国佬。不过也许没有。”

    “你帮我干个小差事如何?”

    “好啊,先生!太好了,先生!太好了!”他重复着自己的喜悦,两膝跪下,从床底拉出一只旅行箱,从箱子里抽出一对铜环和一把发亮的左轮手枪。

    “听好了!我只是想探听点儿消息,没叫你去干掉谁。”

    “我没想干掉谁,”他跟我保证道,然后把枪塞进他臀部的口袋里,“只是随身携带——搞不好用得上。”

    “听清楚我想要的消息:郊区那栋房子里有两名仆人开溜了。”我详细描述了应洪和胡龙的长相,“我想找到他们。我想查出唐人街有谁知道命案的内情。你帮我打听一下那两个死掉的女人有哪些亲戚朋友,他们又是哪里人——两名失踪的男人也要查同样的资料。我要搞清楚那些中国佬的底细——他们在哪儿混,在哪儿睡,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不用一个晚上把这些全查好。如果能在七天内查清某一桩就算不错了。二十块拿去。五块是你晚上的工资。其他钱供你在那儿花销。不要探头探脑傻呆呆的,也别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慢慢来,看你能帮我查出些什么。我明天再来。”

    我从菲律宾人的房间走进办公室。除了守夜的费斯克以外,大家都走光了,费斯克觉得老头子稍晚些应该会来晃几分钟。

    我点了支烟,假装在听费斯克重复这星期在奥菲酒馆听来的所有笑话。我知名度太高,没法避人耳目在唐人街悄悄探得消息。我不确定西普安诺能帮上多少忙,所以,还得再想些在那儿吃得开的人。

    照这个思路,我想到了聋子乌尔。乌尔是个生意失败的假聋子。五年前全世界都在他脚下。要有哪一天,他悲伤的脸孔和那块“我又聋又哑”的告示牌没帮他在习惯行乞的路线中捞到二十块钱,就算他倒霉。就算有人不信,在他背后突然大叫或者发出噪声,他也能像尊雕像一样不动声色,这就是他最厉害的花招。聋子神经还正常的时候,就算有把手枪在他耳边开火,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可现在,他吸了太多海洛因,神经被搞坏了,一声耳语都可以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他收起告示牌鞠躬下台——又是个被社交生活毁掉的人。

    从那时起,聋子就成了跑腿的。谁出个价能够让他在毒品里快活一下,谁就能使唤他。他睡在唐人街某处,要他玩什么把戏他都不在乎。六个月前有桩滥砸玻璃的案子,我让他帮我探听过消息。这次,我决定还用他。

    我打电话到鲁普·皮卡帝的窝,那是一家位于太平洋街的店,在唐人街和拉丁区交界处,龙蛇混杂。鲁普只管自家事,在他看来,每个人都长一个样。鲁普行事强悍,不管你是混混、打小报告的、侦探,或者垦殖区工人,他都一视同仁,不徇私不打压,所以生意不错。告诉鲁普的事,除非有损他的生意,否则都会到他那儿就打住。而且,不管他跟你讲的是什么,十有八九都是靠谱的。

    电话是鲁普本人接的。

    “你能帮我找到聋子乌尔吗?”我报上姓名后,问道。

    “也许能。”

    “谢了。我想今晚跟他碰面。”

    “你不会是要找他碴吧?”

    “不,鲁普,我只是想要他帮我打听点儿消息。”

    “好吧。你要他上哪儿去找你?”

    “叫他到我住处好了。我等他。”

    “好的,如果他肯去的话。”鲁普答应后挂了电话。

    我留话给费斯克,要老头子来社里时打电话给我,然后我便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等我的线民。

    乌尔十点过一点儿来的。他矮小壮实,苍白的脸,鼠灰色的头发,约莫四十岁。

    “鲁普说你有东西给我。”

    “没错,”我说,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关上门,“我要买个消息。”

    他捏着手里的帽子,朝地板上吐口水,舔了舔嘴唇,然后抬头看着我说:“什么消息?我啥也不知道。”

    我被搞糊涂了。按说聋子黄兮兮的眼睛应该露出海洛因毒虫针孔样的瞳孔才对。但没有。他的瞳孔很正常。这可不表示他戒了毒——他往眼里滴了颠茄碱,好让瞳孔扩大到正常尺寸。我搞不懂的是——为什么?他通常对自己的外表不会如此煞费周章。

    “你听说了上星期海岸那头中国人的命案没?”我问他。

    “没。”

    “呃,”我没有理会他的否认,“我在找两个溜掉的黄种人——胡龙和应洪。他们的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帮我找到其中一个,你就有两百块的进账。帮我查出命案内情,又可以多捞两百。找到帮沈家女孩和她女仆开门的镶金牙的瘦子中国人,再添两百。”

    “那些事儿我统统不知道。”他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机械,我知道他脑子里已经在开始忙着数我在他眼前晃动的百元钞票。他被毒品弄得七荤八素的脑袋也许会把总数加成几千块。他猛地站起来。

    “我试试看好了。这会儿你先赏我一百块钱的出差费。”

    “有了消息,才能给你。”

    在这一点上我们吵了一架。不过,他最后还是嘀嘀咕咕地帮我找消息去了。

    我回到办公室。老头子还没进来。他到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

    “我又用了聋子乌尔,”我告诉他,“另外还在那儿安置了一个菲律宾男孩。我还有个计划,不过不知道有谁可以帮忙。我想在乡间搞个名目,为失踪的司机和管家提供工作,搞不好他们会中计。你知道有谁可以促成这事儿?”

    “你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一定得是乡下有房子的人,越远越偏僻越好。请他们打电话给一家华人职业介绍所,说他们需要三名用人——厨子、管家和司机。多找个厨子是为了保险,免得被识破。另一头绝对不能露马脚,而且如果我们要捕到鱼的话,就得给他们时间调查。所以不管由谁来办,他一定得有几个用人才行,而且得对外谎称他们就要离开——我是说在他住家的那带,而且用人也得知道内情。我们得等几天,好让道上的朋友有时间调查。我想我们最好就用华盛顿街冯仪的职业介绍所吧。

    “不管由谁办,明早就可以打电话给冯仪,说我们的人星期四早上要跟申请人面谈。今天是星期一——时间应该够长了。帮我们的人星期四早上十点抵达介绍所。他和申请人面谈约莫十分钟后,沈小姐和我会搭出租车到那地方。我会到介绍所里,看到长得像失踪男仆的,就先把他抓住。沈小姐会晚我一两分钟进去,看看我的结果如何——免得抓错人把事情搞砸。”

    老头子点头应许。

    “很好,”他说,“我想我可以安排。明天我再通知你。”

    我回家上床。第一天活动到此结束。

    第二天是星期二,早上九点,我在西普安诺打工的那栋公寓大楼的前厅找到了他。从他那神情看,似乎发现了什么。

    “没错哪,先生!是有几个陌生的中国男人到了城里。他们睡在卫夫里广场边的一栋房子里——在西边,跟我有时候去玩骰子的贾巩家隔了四个门面。而且——我跟个白人聊过,他知道他们是波特兰、尤里卡和萨克拉门托来的杀手。他们是何兴的手下——帮派大战就要开始了……”

    “你看那些家伙像枪手吗?”

    西普安诺搔了搔头。

    “不像,先生,也许不是。不过,就算看起来不像杀手的人有时候也是会开枪的。那白人告诉我,他们是何兴手下。”

    “这白人是谁?”

    “名字我不知道,不过他也住在那里。一只个头矮矮的毒虫。”

    “灰头发,黄兮兮的眼睛?”

    “是的,先生。”

    有可能是聋子乌尔。我雇的人有一个在唬另外一个。总之,帮派的说法我听上去就感觉不对。他们偶尔会杀错人,不过通常都是帮别人背黑锅。唐人街大部分的屠杀都是家族或者帮派大战——譬如以前兄弟帮上演的那一套。

    “陌生人住的那栋房子——你知道些什么?”

    “不清楚,先生。不过听说好像可以穿过那栋房子直接到另一条街上的张力青家的房子去——在史宝福巷。”

    “那又怎样?而且这个张力青又是谁?”

    “不知道,先生。不过他人住在那里。没人见过他,可是所有的中国佬都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那又怎样?……这么说来他家的房子是在史宝福巷喽?”

    “是的,先生,一栋红门红台阶的房子,很容易找到。不过,最好不要惹到张力青。”

    我不知道他这算是忠告呢,还是泛泛之论。

    “那是把大枪,对吗?”我问。

    事实上,张力青的来头我的这位菲律宾帮手也搞不清楚。他说这个姓张的厉害,是根据他的同胞提到张时的态度推断的。

    “两名华人的事你问到什么没?”我接着问道。

    “没有,先生,不过我会问到的——绝对!”

    我肯定了他的成果,要他当晚再去试试,然后回自己房间去等聋子乌尔。他答应我十点半会来。现在还没到十点半,我用这段时间去了趟办公室。老头子说我们的跟踪高手迪克·弗利现在闲着没事,我便把他借来。然后,我们准备好枪,坐在我的房间里等我的线民。

    十一点时,乌尔按了门铃,皱着眉头走进来。

    “妈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小子。”他不可一世地一边卷着烟一边说,“那里面到底在搞什么鬼?自从日本人开始在唐人街收购商店以后,那里就一直不太平,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不过那儿没来什么陌生的中国人——该死的,一个也没有!我有预感,你要的人也许已经往南去洛杉矶了。我说的是也许,准确的消息今晚才可以确定。我耍了一个中国佬,弄到了消息。我如果是你,会找人监视圣派多的那些船。搞不好那两个家伙会找两个想留下的中国水手交换证件呢。”

    “这么说来,城里没来生人喽?”

    “一个也没有。”

    “聋子,”我怒道,“你这个骗子加呆子!命案有你的份,你的朋友也有,我这就把你扔进大牢,你的朋友一道作陪!”

    我亮出手枪,他的灰脸看起来吓坏了。

    “我打电话的时候,你最好老实点儿!”

    我用空出的手去拿话筒,眼睛盯着聋子。

    手枪离他太近了。

    他把枪扭离了我的手。我往他身上跳去。

    手枪在他指间转了转。我一把抓去——太迟了。手枪开火,枪口离我最厚实的部位还不到一英尺。火药的威力刺痛了我的身体。

    我两手紧攥住手枪,折身倒向地板。聋子跑了,留下一扇没来得及关的门。

    我一手捧着疼痛的肚子,穿过房间,走到窗口,朝守在街角的迪克·弗利挥了挥手臂,然后走进浴室,查看自己的伤口。我发现,空包弹要是凑近了打还是很痛!

    我的背心、衬衫和西装都被毁了,还有一处腹部的灼痛非常严重。我为自己上了油,贴了块纱布胶带,换好衣服,把枪重新装上子弹,到办公室等迪克·弗利的消息。看来这场比赛先得分的是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不管聋子乌尔有没有吸食海洛因,他都应该跟这件事情有关。要不他不必大费周章地让自己的眼睛看上去正常,而且还骗我说唐人街没有出现陌生人,更不会夺枪攻击我。

    迪克没多久就加入了我的行列。

    “不错!”他进门时说。这位小个子加拿大人讲起话来很吝啬,就像打电报一样。“电话打到欧文顿旅馆,从电话亭打的,只拿到号码。应该够了。然后去了唐人街,钻进卫夫里广场边的一个地窖。没法凑近看,太冒险了。满意吗?”

    “还算满意。咱们查查哨子王的记录吧。”

    档案管理员帮我们找到资料——鼓鼓一公文包的信封袋,塞满了备忘录、简报和信。我们这位先生的传记如下:

    尼尔·康耶斯,别名哨子王。一八八三年生于费城,威士忌山丘一带。一八九四年十一岁时,被华盛顿的警察领了去。他上那儿原本是去当兵的,他们却送他回了家。一八九八年,他因为在选举夜点火庆祝时和别人发生了冲突,拿刀捅了个少年,在家乡被捕。因为年龄还小,他被交给父母带回去监管。一九○一年,费城警察又逮住了他,控告他是偷车集团的老大。结果罪证不足,他未经审判便被释放了。不过,地方检察官在其后引发的丑闻案中搞丢了工作。一九○八年,康耶斯出现在太平洋沿岸——西雅图、波特兰、旧金山,以及洛杉矶——和一个名叫修斯,外号“掸灰”的骗子同进同出。修斯假称贩卖飞机,骗人钱财,翌年被人枪杀。康耶斯也因此项罪行被捕,结果因为两名陪审员投反对票而再次被无罪开释。一九一○年,邮政管理局因破获一桩“赚钱大放送”的诈骗案而声名大噪,他也被逮捕归案。同样,他还是因为罪证不足而逍遥法外。直到一九一五年,法律才首次制伏了他,因为他诳骗参加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的游客。他被送到圣昆汀监狱吃牢饭,在那儿待了三年。一九一九年,康耶斯假称自己是一次大战中在日本军队服役的美国人,又和一个叫长谷川的日本人合谋骗了西雅图日本区两万美元。他有个假的“上升之日”勋章,说是天皇亲自为他别上的。西洋镜被拆穿后,长谷川的家人赔了那两万块,而康耶斯则捞完油水后轻松脱罪,连媒体的负面报道都免了。这事儿没人再提。之后他回到旧金山,买下欧文顿旅馆,如今已在那儿住了五年,没人能再帮他添笔新的犯罪记录。他在搞鬼,可是没人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也没有哪个侦探能住进他的旅馆。那个窝点时时客满,门槛之高可以媲美太平洋公会俱乐部。

    总之,这位就是聋子乌尔潜回他唐人街住处之前打电话找的旅馆老板。

    我从没见过康耶斯,迪克也没有。他的信封里有几张照片。两张是本地警察存档的侧面和正面照,那是他当初被捕后,被起诉定罪送往圣昆汀前照的。还有一张是集体照——他穿着晚礼服,打扮得有头有脸,假造的日本勋章别在胸前,站在被他骗得七荤八素的西雅图日裔美国人中间。

    从这些照片看来,这家伙个头很大,全身是肉,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下巴方正而厚重,眼睛锐利。

    “你看你对付得了他吗?”我问迪克。

    “没问题。”

    “你过去看看能不能在附近找个房间或是公寓——要能监视那家旅馆的。搞不好偶尔能逮个机会跟踪他四处走走。”

    照片说不定会派上用场。我把它装进口袋里,然后把其他东西塞回信封,走进老头子的办公室。

    “职业介绍所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他说,“在离马堤瑞不远的地方有个牧场,弗兰克·保罗星期四早上会到冯仪那儿扮演那个角色。”

    “好极了!我这就去唐人街。要是几天没我消息,你就问问清道夫有没有扫到什么无名尸体,好吗?”

    “好的。”他竟然说。

    旧金山的唐人街穿过加州街的购物区,往北延伸到拉丁区——唐人街有两个街区宽,六个街区长。旧金山大火前,有将近两万五千名华人住在那里。我看现在的人口恐怕连那时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格兰大道是该区的枢纽,也是第一大街,沿街大半是为了迎合旅游业而开的商店和饭店,美国爵士乐团的吵闹声往往会淹没偶尔传出的中国笛子声。再往里走,金碧辉煌的商店就没那么多了,取而代之的是香料、酱醋和各种干货的中国味道。如果离开大道和门面店,转进那些偏僻的小巷,十有八九会碰到趣事——虽然有些你也不见得喜欢。

    我在克雷街离开了格兰大道,转进史宝福巷。此时我并非盲目摸索,而是在寻找西普安诺说的那栋有红门红台阶的房子。经过卫夫里广场时我停下来张望了几秒钟。菲律宾男孩告诉我那两个陌生的中国佬就住在这里,而且他觉得他们的房子有可能通往张力青的住处。另外,迪克·弗利跟踪聋子乌尔也到过这里。

    我看不出哪一栋是目标房屋,应该是和贾巩的赌场隔四个门面——西普安诺是这样说的——可我不知道贾巩的赌场在哪儿。卫夫里广场此刻是安静祥和的。一个胖胖的中国人正在把一箱箱绿色蔬菜堆在一家杂货铺前面;一些中国小男孩正在路中央玩弹珠;对街有个穿斜纹呢衣服的金发小伙子正从地窖爬着那六级台阶来到街上,一个满脸彩妆的中国女人在他关门前依然搔首弄姿了一会儿。街头方向,一辆卡车正在一家中国报馆前卸下成卷的纸。一个邋里邋遢的导游正带着四名观光客走出天后宫,那是一座位于苏家帮总部附近的中国庙。

    我继续向史宝福巷走去,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那座房子。这是一栋老朽不堪的建筑,台阶和门都是干涸的血的颜色,窗户被钉得死死的厚木板遮得结结实实。这房子之所以鹤立鸡群,是因为它是纯住家,一楼不是店面也没拿来做生意,这在唐人街是少之又少的。邻街的一楼几乎全是店面,住家通常在地窖或是楼上。

    我走上那三级红台阶,轻敲红门。

    没反应。

    我加重力量敲,还是没反应。我又试了一次,这回有了反应,里头传来喀喀的声响。

    这喀喀声至少持续了两分钟,然后门被打开了一道缝——一道仅有四英寸左右的缝。

    一对阴冷的眼睛透过门缝朝我望来,扣着门的锁链搭在那张起皱的棕色脸下。

    “你要干什么?”

    “我想见张力青。”

    “没听过这人。你到街对面问问。”

    “瞎说!你把门关好,快去告诉张力青说我想见他。”

    “没这人,没听说过什么张力青。”

    “你告诉他我人在这里。”我说完,背转过身,坐在顶层的台阶上,头也不回地补充道,“我等着。”

    我掏出香烟时,后面寂静无声。随后,门被轻轻关上,喀喀声在门后响起。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我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装得耐性十足。希望刚才那位看门人不至于把我当成傻瓜,以为我会坐到不耐烦,然后自己走掉。

    中国人在巷子里来来去去,拖着比他们脚的尺码大得多的美国鞋子。有些人好奇地看着我,有些则根本不理睬我。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又过了几分钟,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喀喀声。

    门打开时,锁链哗啦作响。我没转头。

    “走开!没听说过张力青!”

    我没吭声。要是他不想让我进门,他会让我就这么干坐着,不理我。

    停顿了一下。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见张力青。”我头也没回地说。

    又停顿一下,锁链开始在门框上哗啦直响。

    “好吧,进来吧。”

    我把香烟扔到台阶下,起身进屋。透过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几件廉价、破烂的家具。开门人把四条胳臂粗的铁条横过门闩,我在一旁等着。接着,他朝我点了点头,在地板上拖着脚前行——这是个驼背的小个子男人,头顶光秃,脖子上的纹路像一条条的绳子。

    穿过这间房,他领我走进了另一间,光线更暗。然后是走廊,接着下了一段摇晃的楼梯。发霉衣物和潮湿土地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很浓。有一会儿,我们还在黑暗中走过灰泥地,转向左边,之后脚下换成了水泥地,又在黑暗中转了两个弯,爬上一截没刨过的木头楼梯,走进一间还算明亮的屋子——一盏覆着灯罩的电灯发着亮光。

    我的向导在这间屋里打开了一扇门锁,然后我们穿过一间烧着一柱香的房间。这里有盏油灯,照亮了几张摆了一杯杯茶的小红桌子。桌前的墙上挂着一方方木板,上面绘着描金的中国人物。房间对面的一扇门把我们领进了另一片漆黑,此处我还真得拉住向导宽松的蓝外套才行。

    自从让我进屋到目前为止,他没回头瞧过我一眼,而且我们俩也没开口说过话。我们就这样在迷宫般的屋子里跑上跑下,左弯右拐。这会儿就方向而言,我已经是彻底糊涂了。我根本搞不清自己现在人在哪里。不过这一点倒没叫我方寸大乱。要是对方打算要我的命,就算知道自己所在的地理位置也无济于事。而如果终究没事的话,不管身在哪里其实也都一样。

    我们就这样上楼下楼,弯来拐去,外加其他路段,又转了好一阵子。我想我应该已经在这屋子里转了半个钟头,可是除了向导,我还没见到半个人影。

    然后,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我们正走下一条两旁的门漆成棕色的又长又窄的甬道。这些门全都关着,在晦暗的光线下看着颇为神秘。其中一扇门的正中央有圈暗色圆环,它突然发出了耀眼的闪光。我扑倒在地板上。

    我就像被人一拳打倒在地板上似的,没挨到枪。不过我听到轰隆一声,闻到了火药味。

    我的向导猛地转过身来,一只手上握着一支大号的自动手枪。我一边拔枪,一边纳闷如此袖珍的人居然能在身上藏这么大一把枪。

    小个儿男人手里的大枪朝我开火。中式打法,他要打光子弹才罢休——砰砰!砰砰!砰砰!

    我直到手指按紧扳机前都还以为他只是失手。然后我才明白过来,没有还击他。

    他不是朝我开枪,而是朝我身后的门——那扇有人朝我开火的门。

    我从那门前翻身滚下甬道。

    瘦巴巴的小个儿男人凑近了继续开火。他的子弹把木头像纸一样刷刷地打成碎片,直到“喀”的一声宣告子弹用光。

    门打开了,是一名男子用被打残了的身体推开的,他攀住门正中的旋转板,想保持直立。

    聋子乌尔。他身体的中间那段不见了——往下滑到地板上,与其说垮成了一堆,不如说是散成了一摊。

    甬道里挤满了黄种人,黑枪像是玫瑰园里的刺,到处都是。

    我站起来。向导把两把大枪放回体侧,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中国人穿过那些门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其中四个,开始收拾被二十颗子弹打烂后的聋子乌尔。

    瘦条条的老头把空枪插回身上,走下甬道来到我身旁,一手伸向我的枪。

    “请交出来。”他礼貌地说。

    我把枪交给他。他要我的裤子我都会给。

    我的枪被他插到腰间。他不经意地看了眼被四名中国人抬走的乌尔,然后又看看我。

    “不喜欢那些家伙吧?”

    “不是很喜欢。”我承认道。

    “好。我带你去。”

    我们二人组又上路了。又是一截楼梯,几个左弯右拐,然后我的向导停在一扇门前,指甲在门上搔了搔。

    另一个中国人将门打开。不过这位可不是常见的那种广东小矮子。这人是爱吃肉的大号摔跤选手——公牛般的脖子,肩阔如山,猩猩一样的胳膊。他的皮肤像某种动物的皮革一样,造他的神显然手头材料太多,而且留足了时间让它们硬化。

    他拉住覆在门上的布帘,闪到一旁。我走进去,在门的另一侧看到了他的孪生兄弟。

    房间是个很大的立方体,门窗——如果有的话——隐藏在绿、蓝以及银色的天鹅绒布幔后头。一张嵌饰的黑桌后面有张雕工精细的大黑椅。一位中国老者坐在上面。他有张多肉、精明的圆脸,下巴上蓄了一揪疏落的白胡子。一顶尺寸正合的暗色瓜皮帽戴在头顶;一身紫袍紧紧裹在身上,袍底露出黑貂滚边,往后翻了几折,覆在他的蓝绸裤上。

    他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只是抖动着白胡子给了我一个泛泛的微笑,接着,把头弯向桌上的茶具。

    “听说侦探之祖亲临寒舍。微不足道的在下,因为无法相信贵国天子的御前明珠竟拨冗探视卑贱如在下者,所以奴才我并未奔至贵人脚前跪拜。”

    他这样讲话时,我忍住没笑,只是等着。

    “要是歹徒克星愿意降尊纡贵,坐我的一张贱椅休息玉体的话,我保证事后会烧掉此椅,使其免遭不配之人玷污。抑或擒贼王子是希望我能差遣仆役到贵人府邸拿张相称的座椅?”

    我缓缓走向椅子,试着在脑子里组织要应对的话。这个老丑角是要把闻名遐迩的中式礼仪夸大了来恶搞我一番吗?我这人不难相处;谁要跟我玩游戏,我都会奉陪到某个限度。

    “我只是因为被全能的张力青震慑到膝盖发软,所以才敢坐下。”我按照他的那种说话方式回应道,并径直在椅子上坐下来。我扭头观察,发现刚才站在门两边的巨人现在已经走了。

    我有预感,他们肯定藏在遮门的天鹅绒垂幔后面。

    “您听过在下的贱名,还真叫在下感到讶异呢。”

    “您的大名谁没听过呢?”我把玩笑开回去,“英文里的‘改变’(change)不就是从‘张’(Chang)演变而来的吗?就算最有智慧的人听到张力青的智慧之语,意见都会随之改变!”我想从这套杂耍戏脱身出来,这玩意儿对我的脑袋可是极大的负担,“很感谢你的手下刚才在走廊上救我一命。”

    他把两手向外摊在桌上。

    “我是因为担心神探至尊高贵的鼻孔闻不惯低下血液的异味,所以才当下处决了方才侵犯大人的恶人。如果在下做法有误,大人希望将他一片片割死,在下也只有提供小犬代他受过了。”

    “让那孩子活下去吧。”我不经意地说道,开始言归正传,“要不是我太过无知,唯有仰赖您伟大的智慧才能把我引领到凡夫境界的话,我是不会前来打扰您的。”

    “这岂非问道于盲?”这位老丑角问道,头斜向一边,“星星就算怎么愿意,能帮得上月亮吗?倘若包青天再世,有意如此褒奖张力青,叫他以为他能增加伟人半点知识,张力青何许人也,岂敢因为不愿贻笑大方而违逆主上意旨?”

    我当他这话意思是说他愿意听我道出问题。

    “我想知道是谁杀了莉莉安·沈的仆人,王妈和王兰。”

    他捻弄起他那一撮稀疏的白胡子,一根苍白的小指头在上面绕来绕去。

    “猎鹿人岂会在意野兔?”他问道,“如此伟大的猎人假称关心仆役之死,张某也只有假设贵人不过是想隐瞒他真正的目的。不过,也许大人认为死者是仆人而非勇士,才会认为微不足道的张某或许知道内情—因为鼠辈才会知晓鼠辈,可对?”

    这套把戏他又搞了几分钟。我就坐在那儿听着,顺便研究起他那张如同面具般精明的黄色圆脸,希望它能透露出什么清楚的信息。但是没有。

    “看来在下实在妄自尊大,我的无知要比我原先想的更加严重。”他要为这次见面收尾了,“您这个简单的问题,在下糊涂的脑筋实在无法回答。我不知道是谁杀了王妈和王兰。”

    我朝他咧嘴笑笑,又问了一个问题。“我上哪儿可以找到胡龙和应洪?”

    “在下必须再次汗颜于在下的无知,”他喃喃道,“只有自我安慰说大人其实已经知道他所有问题的答案,只是不愿意告知在下他业已顺利达成的目标为何。”

    我问不出别的话来了。

    他另外又添了个更可笑的恭维,继续打躬作揖、向我保证永远敬我爱我,然后便让我又跟着先前那位脖子上的青筋如绳索一般的向导穿过九弯八拐的阴晦走廊、阴暗的房间,踩在摇摇晃晃的楼梯上上下下。

    转到门口——在他取下铁条后——他把我的枪从他腰间抽出,交给我。我勉强压下我想当场查看手枪有无动过手脚的欲望,只是把枪塞回口袋,便踏出了那扇红门。

    “谢谢你在楼上杀人救我。”我说。

    他咕哝了句什么,作个揖,关上门。

    我朝史托顿街走去,拐个弯往前便是办公室。我慢慢地沿着街走,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首先,聋子乌尔的死就得仔细研究。会不会是事先安排好的?为的是惩罚他那天早上搞了乌龙,同时又可以让我印象深刻?或者是要我欠他们的情?或者这只是中国人爱玩的某种复杂的把戏?我把这类杂七杂八的问题先搁到一旁,将思路集中在那位穿了身紫袍的张力青身上。

    我喜欢他。他幽默,有脑子,有胆识,什么都不缺。谁要能把他逮住送进大牢,可是件值得称道的事。在我看来,对付这种人充满了挑战性。我并没有自欺欺人地认为我抓住了他什么把柄。聋子乌尔告诉我,哨子王的欧文顿旅馆和张力青有关联;聋子乌尔在我指控他涉及沈家屠门血案后,马上展开了某种行动。我就这么多资料,再没别的了。不过,从张的话语中,我能听出他对沈家的命案有兴趣。

    如此看来,聋子的死或许并非事先设计。很有可能是他看到我过去,想要动手干掉我,不过因为张力青已经答应见我,而他等于是在阻挠,所以才会被我的向导干掉。聋子的生命在中国人眼里一文不值,在谁眼里都一样。

    目前为止,我对今天的成果毫无不满之处。我没什么重大的发现,但自认为看过了目的地。要是我拿头猛撞石墙,至少我知道了墙在哪里,也看过了墙的主人。

    办公室里,迪克·弗利给我留了言。他在欧文顿对面租了个临街的公寓,跟踪哨子王已经耗掉了他两小时。

    哨子王在市场街肥仔汤姆森的店里待了半小时,跟店老板和几个聚集在那儿、显然不是什么好人的家伙讲了几句话。然后,他就搭出租车去了欧法罗街一栋叫观山林的公寓楼。他在那儿按了某一户的门铃。没人应门,于是他掏出钥匙自己开门进去。一小时后,他从公寓里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旅馆。迪克没有看到他按的是哪间公寓的门铃。

    我拨通了莉莉安·沈的电话。

    “今晚你在家吗?”我问,“我想拿个东西给你,电话上可没法转交。”

    “我今晚会在家里待到七点半。”

    “好,我过去。”

    我雇的车把我放在她家门前时,是七点一刻。她开的门。在新雇的仆人上任之前,临时帮佣的丹麦女人只有白天待在那里,晚上则回自己家——在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

    莉莉安·沈穿的晚礼服并不花俏,不过她只要摘下眼镜稍事打扮,看上去也还算有女人味。她领我走进楼上的书房。我们进去时,一位容貌清秀、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从椅子站了起来,那是一个体格强健、头发细软光亮、皮肤滑嫩的小伙子。

    经过介绍,我得知他名叫盖松。女孩好像并不介意在他面前进行我们的会谈,而我介意。我想尽办法才让她明白我只想跟她单独会谈。于是,她才道声歉,并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

    此时,我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那人是谁?”我问。

    她朝我扬了扬眉毛。

    “约翰·盖松先生。”她说。

    “你跟他有多熟?”

    “能请问你为何对这个感兴趣吗?”

    “能。约翰·盖松先生有点儿不对劲,我觉得。”

    “不对劲?”

    我又有了个想法。

    “他住哪里?”

    她给了一个欧法罗街的地址。

    “观山林楼房?”

    “我想是吧。”她毫不掩饰地直直看着我,“请你解释一下好吗?”

    “再回答个问题我就解释。你知道一个叫张力青的中国人吗?”

    “不知道。”

    “好。那我就先跟你说说这位盖松吧。目前为止,我找出了两个角度可以调查你的麻烦。一个是跟唐人街的张力青有关,还有一个扯上了一个叫康耶斯的前科犯。这位约翰·盖松今天在唐人街待过。我看到他从或许和张力青住处相通的地窖里走出来。而前科犯康耶斯今天下午一两点去过盖松的住处。”

    她的嘴巴猛然张大,然后阖上。

    “荒谬透顶!”她高声说,“盖松先生我已经认识有一阵子了,而且——”

    “有多久?”

    “很久——几个月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

    “通过我大学的一个女同学。”

    “他是做什么的?”

    她僵直着身体站着,没讲话。

    “听好了,沈小姐,”我说,“盖松也许没问题,不过我得查清他的底细。如果知道他是无辜的,当然也是件好事。我想知道你了解他些什么。”

    关于他的情况我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他是——或者该说据她所知是——弗吉尼亚州里奇蒙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因为年轻气盛搞出了纰漏,被父亲逐出了家门。他四个月前来到旧金山,想等待他父亲的怒火平息。与此同时,他母亲一直在暗中接济他,以免他在放逐期间吃苦受罪。他从莉莉安·沈一个校友处拿来推荐信。依我看,莉莉安·沈挺中意他的。

    “你今晚要跟他出去?”搞清情况后我问道。

    “对。”

    她皱皱眉,不过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们要去半月餐厅吃饭。”

    “去吧,不过你最好给我一把家门钥匙,因为你们走了以后我要回来。”

    “你回来干什么?”

    “我要回到这里。请你别把我对他或多或少的疑心透露给他,不过我打心底觉得他今晚约你出去吃饭只是为了把你引开。所以,回家路上如果汽车引擎坏了,你装着没事就行了。”

    我的话让她忧心。尽管她并不愿承认我的直觉有道理,但还是给了我钥匙。接着,我又告诉她那个职业介绍所招人的把戏需要她帮忙,她也答应了星期四早上九点半会到社里。

    离开这栋房子前,我没再看到盖松。

    我回到租来的车上,要司机把我载到离此最近的村庄。我在那儿的百货铺买了盒口嚼的板烟、一支手电筒以及一盒弹匣。我的枪是特种点三八口径,店里没有特种弹匣卖,我也只有将就着买了些火力较弱的小子弹夹。

    我把东西塞进口袋,上车让司机朝沈家开。到了离沈家还有两个路口时,我让司机把车停下,付了车费后让他掉头回去。剩下的路我自己步行。

    房子里外都是暗的。

    我尽可能地悄声进屋,打开手电筒悄悄晃动,从地窖到屋顶把室内查了个遍。没发现其他人。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搜刮了一些食物,吃了几口,又喝了杯牛奶。我本想再来杯咖啡,可担心咖啡的香味太浓。

    晚餐解决后,我舒服地坐在厨房外那条走道的椅子上。走道一侧通往楼上的楼梯。除了房屋大门,屋内其他的门都开着。这条走道可以耳听八方,是掌控屋内动静的枢纽地带。

    一小时过去了,还是静悄悄的。只有一百码外路上的车声和屋后海湾里太平洋的浪声。我嚼起了那块板烟——香烟的代替品——想要计算一下我这辈子到底有多少小时就像现在这样,或坐或站,干等着事情发生。

    电话铃响了。

    我没有接。可能是莉莉安·沈想要求助,也可能是哪个家伙在试探屋里有没有人。我不能冒险。

    又过了半小时,微风从海上吹来,在屋外的林间哗哗作响。

    一个声音。不是风声,不是浪声,不是过往的车声。

    什么东西在某处发出了哐哐声。

    就在窗旁,我知道,但不知道是哪一扇。我搁下嚼烟,掏出手枪和手电筒。

    哐哐声再次响起。有人在猛撞窗户。门闩咣当作响,有什么在撞击玻璃。不管来人是谁,打碎玻璃其实不用制造这么大的噪声,看来是声东击西。

    我站起身,但没离开走道。窗旁的杂音只是烟幕,好把可能留在屋里的人引开。我背对窗户,想看看厨房。

    厨房太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等了半天,终于有事让我烦心了。来者能当着我的面开门开窗,肯定是个老手。这可不妙。

    我轻手轻脚地后退,直到地窖的门框抵到我的肩膀。当那道细光跳出厨房射向走道的座椅时,我已经往地窖挪了三步,背部紧贴着楼梯边的墙壁。

    光线在坐椅上定了几秒,然后开始在走道里四处乱晃,接着穿过走道进入另一头的房间。除了那道光线,我什么都看不见。

    新的声音传来——汽车的引擎声逼近房子靠路边的那面。后廊、厨房油布地板上传来脚步声——好几只脚。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异味——绝对没闻错——是没洗澡的中国人的味道。

    我暂时还顾不上那脚步声和味道,因为手电筒的主人就在地窖楼梯口。我盯住那光,却看不到他。

    他朝楼下照的第一道细光差一英寸就照到我了。我在心里画了张图。他若是中等身材,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拿枪,还要尽可能想藏身,那他的脑袋离光亮的源头应该就有一英尺半,身体和光也隔了同样距离,在左侧六寸的地方——我的左侧。

    光线往旁一晃,照到了我的一条腿。

    我举起手枪,扣动扳机,子弹射向刚才脑子里标出的位置。

    他的枪声同时响起,回敬我的子弹擦面而过。他伸出手来想抓我,我扭身闪开,让他独自落进地窖。他飞过我身旁时,我看见了闪闪发亮的金牙。

    屋里顿时充满了“啊呀”的声音以及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我得挪动自己的位置。一楼可能是个陷阱。我再次朝走道移去。

    走道里挤满了那些散发着异味的家伙。他们开始扒我的衣物。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正式开始跟什么宣战了。

    他们像潮水一样把我推向厨房。我又捶又踢又撞,但挣扎的作用不大。

    一个高八度的声音正在用中文下达命令。

    被推挤进厨房时,我的肩膀猛擦过门框。我努力奋战,对抗这些难闻的敌人。我不敢动用还攥着的手枪,他们人太多了,亮出手枪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一大群疯子这会儿开始手忙脚乱地又推又打,我也想不出什么具体的办法可以把他们撕咬开来。

    我随波逐流跟着挤。不管什么挡到我,我都撞上去,然后又被撞回来,有个水桶夹在我脚间。

    我被水桶绊倒,撞开旁边的人,滚过某人的身体,脸上被脚踩过,却在蠕动的人群中躲到了角落里。身上还是缠着那只水桶。

    感谢老天,有这水桶!

    我要赶走这帮家伙。我不在乎他们是人还是鬼。我只要他们乖乖地赶紧离开。

    我把枪放进水桶,扣动扳机。枪声听起来像是炸弹爆响。

    我在水桶里连续射击,又将左手的两只指头插进嘴里,在扣动扳机的同时吹起口哨来。

    好生热闹!

    当我枪里的子弹打光时,人群都散光了。我很高兴自己能独处,并坐在那里,重新给弹夹上子弹。

    我趴在地上,摸索到敞开的厨房门口。黑暗中似乎什么也没有。屋后海湾里涛声依旧,而屋子另一头则传来车子的声音。我希望是那些家伙正在离开。

    我锁好门,打开厨房的灯。

    混乱程度没我想象的槽。有些锅盘掉到地上,一张椅子被打断了,没洗澡的体味在厨房里弥漫。地板正中有只蓝色棉袖,靠近走道的门口有只草鞋,鞋旁有把沾了点儿血的黑色短发,仅此而已。

    地窖里没找到那个被我打中的家伙。有扇门开着,可见他已经跑掉了。他的手电筒还在,外加我的,还有他的一点儿血。

    我回到一楼,来到前屋。前门开着。地毯被踩得高低起伏。一只蓝色花瓶碎在地上。一张桌子被推离原位,旁边是两把翻倒的椅子。我找到一顶油腻的棕色旧呢帽,上面没有防汗衬布,也没有帽带。我找到一张柯立芝总统[1]的照片——显然是从华文报纸上剪下的——还有六张麦草烟纸。

    没有迹象表明楼上有人上去过。

    凌晨两点半,我听到一辆车子开到前门。从莉莉安·沈二楼卧室的窗户望出去,我看到她正在跟杰克·盖松道晚安。

    我回到书房等她。

    “没发生什么事吧?”她劈头就问。

    “有事发生。”我告诉她,“我看你们的车子抛锚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打算跟我撒谎,不过她只是点点头。她坐到一张椅子上,并不像平常那样脊背挺直。

    “来了好多人,”我说,“不过我没查出他们的底细。老实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能把他们赶走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没给警长办公室打电话?”她问这话时的语气怪怪的。

    “没有。我还不希望现在就把盖松抓起来。”

    这话一出,她的沮丧一扫而空。她又在我面前挺直了腰板,冷冷地说:“这事儿我不想再谈。”

    我无所谓。“你没跟他提什么吧?我希望。”我说。

    “跟他提什么?”她表情讶异地反问道,“你以为我会把你那些荒诞的猜测,转告了去侮辱他?”

    “那就好。”尽管她不认同我的怀疑,但还是配合了我的调查,没有打草惊蛇。“好,今晚我要待在这里。虽然出事的几率小之又小,但还是得以防万一。”

    她没说什么,很快就上床睡下了。

    当然,日出之前,平安无事。天一亮,我就离开了房子,屋前屋后地巡视了一番。从水边到车道,到处都是脚印。车道边沿因为很多车转来转去,有些草皮已经被压开。

    我从车库里借了辆车,赶回旧金山。

    到了办公室,我请老头子找个探员去盯杰克·盖松的梢。旧毡帽、手电筒、草鞋和其他纪念品全被拿到显微镜下搜找指纹、脚印、齿痕之类的证据;另外也请我们里奇蒙分社的同事访查盖松的家人。之后,我便动身寻访我的菲律宾助理。

    他垂头丧气。

    “怎么回事?”我问,“谁揍了你不成?”

    “噢,没有啦,先生!”他说,“不过也许我不是干侦探的料。我想跟踪某人,可他转了个弯就不见人影了。”

    “这人是谁?你为什么想要跟踪他?”

    “我不知道他是谁,先生。我跟您提过陌生中国人的住处。有四辆车停在那儿,车上的人进了那地窖。他们进去以后,有个人出来。他匆匆走掉,半边脸扎了绷带,戴了顶帽子想要压住。我觉得他可疑,就想跟上去,可他拐了个弯就不见了,这会儿他在哪儿呢?真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二点吧,也许。”

    “会不会再晚些,或者更早些?”

    “可能。”

    无疑是我早先的访客,而西普安诺想跟踪的人或许就是我击倒的那位。

    西普安诺没想到抄下车牌号码,也没注意到开车的是白人还是华人,甚至连车子是什么牌子的都搞不清楚。

    “干得好,”我依旧鼓励他,“今晚再试一试吧!放轻松,你成功在望了。”

    我离开菲律宾男孩儿,找了个电话打给警政厅。他们告诉我,聋子乌尔的命案还没报上来。

    二十分钟后,我又敲响了张力青家的前门。

    这回帮我开门的不是那个脖子上有绳纹的中国小老头,而是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满脸的麻子和微笑。

    “你想见张力青。”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替我说了。然后,退身让我进去。

    我进了门,在旁边等他把所有铁条和锁都归回原位。这回走的路线比较短,不过我心里清楚仍然在绕,离直通的线路还差一大截。有那么一会儿,我想在脑海里画个路线图出来,可很快发现这事儿太过复杂,便放弃了。

    年轻向导引我走进那间屋时,垂挂着天鹅绒的房间空无一人。他鞠了个躬离开了,留我一人坐在靠桌的椅子上等着。

    张力青没有悄悄出现,也没有搞什么惊人的花样。他拨开垂幔走进来前,我就听到他的软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他独自出现,老祖父般的白胡子在微笑里显得乱蓬蓬的。

    “驱魔人大驾光临,蓬荜再度生辉。”他致着欢迎词,接着又是那一大套拐弯抹角的语言,头回造访时,我已经领教过了。

    “我想我昨晚撂倒了您的一个仆人,等我知道他的身份时,已经太晚了。”我说道,“我知道犯下这等滔天大过罪无可赦,只希望您恩准在下割喉谢罪,流血死在贵府的垃圾桶中以表歉意。”

    他在一声叹息后,叽叽咕咕地笑了几声,扯动嘴唇说着,紫色瓜皮帽在他圆圆的头颅上抽动。

    “剿匪大师无所不知,”他语调平淡地喃喃道,“驱魔人连噪声能派上多大用场都知道。要是他说他击中的那人是张力青之仆,张力青何许人也,岂敢否认?”

    我使了另外一招看他的反应。

    “我哪里会无所不知?我甚至都搞不懂为什么警察连昨天在此发生的命案都还没听说。”

    他一只手在自己的白胡子上卷起小圈圈来。

    “我没听说有人死。”他说。

    我可以猜出下文,不过还是想亲耳听听。

    “也许你可以问问昨天领我到这儿来的人。”我建议道。

    张力青从桌上拿起一支包了布的小棍,往挂在他肩旁那只缀有流苏的锣敲去。房间对面的垂幔拉开,引我入内的年轻麻子走了进来。

    “昨天可有谁死在咱们这里?”张用英文问道。

    “没有,大君。”麻子脸回答说。

    “昨天领我过来的是另一位贵人,”我解释道,“不是这位皇子。”

    张故作惊讶状。

    “昨天是谁迎进众谍之王的?”他问门边的男人。

    “是我带来的,大君。”

    我朝麻子脸咧嘴笑笑,他也回以笑容。

    麻子脸鞠了个躬,穿过垂幔回去。他宽松的鞋子在地板上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他转身时,我发现前天见过的一个大块头摔跤手就站在他前方。摔跤手的眼睛兴奋得发亮,用中文咕哝抱怨着。麻子脸似乎跟他顶起嘴来。张力青厉声喝住他们俩。这一路,他们讲的全是中文——都不在我理解的范围之内。

    “敢请狩猎大公容许在下暂时告退,有些许恼人的家事需要在下处理。”

    “当然。”

    张的两手交握在一起,开口对摔跤手说话。

    “你留在这里照看贵人,不许有人打扰,他有任何吩咐,你都要照办。”

    摔跤手鞠了个躬,站在一旁。张和麻子脸一道穿门而出。

    我没跟门边的男子浪费唇舌,点了根烟,等张回来。烟抽到一半时,房屋的深处传来一声枪响,听来不远。

    门边的摔跤手朝我皱起了眉头。

    又是一声枪响,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在走廊上笃笃作响。麻子脸穿过布幔现身,朝摔跤手抱怨着。摔跤手则再次向我皱起眉头,对我说了声“你等等”,便和麻子脸走开了。

    打斗声似乎来自楼下。我听着这插曲,抽完了手上的烟。又是两枪,声音来自分隔较远的两地。杂乱的脚步跑过我所在房间的门外。我被留下到现在,或许已经过了十分钟。

    我发现我不是独自一人。

    房内门的对面,遮墙的布幔动了一动。蓝绿相间的天鹅绒鼓出了一寸,随即又恢复了原状。

    第二次发现墙后有人在动,是在离原来那地约莫十英尺远的地方。好一会儿没动静,然后,远远那头的角落又抖动起来。

    有人正在布幔和墙壁间爬行。

    我任他爬,继续在椅子上闲坐等待。要是后面那家伙意味着麻烦,我采取行动就意味着加速麻烦。

    我盯着那家伙沿着墙根爬行,看不出半点名堂。最后,帘子打开,爬行者自己走了出来。

    她身高不到四英尺六英寸,小小的鹅蛋脸上化着彩妆,黑色的头发贴在太阳穴上,闪闪发亮;一只玉蝴蝶的发簪插在头发里,金色的耳环在平滑的颊边摇晃。脸看上去完美无缺,像是架子上活生生的摆设。她穿着缀有白色亮钻的丁香色夹袄。丁香色的长袜从短短的丁香色裤子中露出来,小巧的裹脚套在丁香色的鞋里——鞋是小猫形的,黄宝石做眼,白鹭毛做须。

    这位年轻小姐打扮时髦,娇小精致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她就在那里,既非雕饰也非图画,而是个活生生的小女人。她的黑眼里饱藏着惊惧,小巧的指头紧张地直扯自己胸前的丝帕。

    她匆匆朝我走来,是小脚中国女子那种怪异而急促的步伐。

    此时,我已经起身迎向她。

    她的英文不怎么样,朝我叽里呱啦说的话大半都听不懂。不过,当她说“里班忙?”时,我想可能是“你帮忙?”。

    我朝她点点头。她很激动,脚下一绊,向我倒来,我赶紧抓住她的胳膊肘,将她稳住。

    她接下来讲的话我只能继续猜测。“炉背”也许是“奴婢”,而“逮找”也许是“带走”。

    “你是要我带你离开这儿?”我问。

    她的头紧贴我下巴,上下直捣,红红的嘴唇绽放出一抹笑容,把我记忆中所有其他的微笑都贬成了狞笑。

    她又说了些让我无从猜测的话。她捋起袖子,露出象牙般的手腕。那上面有块五指状的淤青,指尖处是指甲掐破肉的伤口。

    她放下袖子,又对我说了更多听上去全无意义的话。声音叮叮当当的,非常好听。

    “好吧,”我说,抽出手枪,“你要走,我们就走。”

    她神情焦虑地把我的枪推回去,说了些语气激动的话,最后用手咻的一下划过脖子,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我收起枪,催她赶紧走。

    她迟疑不定,眼里充满了恐惧。

    她朝门看了一眼,领我走到搁了茶具的桌子边。她将一只手指浸入冷茶,沾了茶水开始在桌面上画图。两条平行线是一条街道。另外一对穿过这对,第三对穿过第二对,和第一对平行。

    “卫夫里广场?”我猜道。

    她的头像拨浪鼓一样直点,满脸的欣喜。

    在被我当作是卫夫里广场的东边,她画了个正方形——也许是房子。正方形里她画了个有可能是玫瑰的玩意儿。我皱皱眉。她擦掉玫瑰,改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圈圈,又加了些黑点上去。我想我懂了。原先的玫瑰其实是高丽菜,眼前这玩意儿是马铃薯。正方形代表的房子是我在卫夫里广场边见过的杂货铺。我点点头。

    她的手指穿过街道,在另一边又画了个正方形,仰脸对着我,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我。

    “杂货铺对街这房子。”我缓缓说道,然后在她轻敲我表带时补充道,“明晚半夜?”

    她小小的头不停地点着,耳环像发了疯的小鱼到处乱晃。我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

    她抓住我的右手吻了一下,然后摇摇晃晃地像兔子一样跳着跑开,消失在天鹅绒布帘的后面。

    我掏出自己的手帕,擦掉桌上的地图。张力青约莫二十分钟后回来时,我正在椅子上抽烟。

    交换了几句叫彼此头晕脑乱的恭维话后,我起身告辞,麻子脸领我出门。

    办公室里没有新消息等我。弗利前一天晚上没能跟踪上哨子王。

    我回家补足昨晚缺的觉。

    隔天早上十点过十分,莉莉安·沈和我抵达华盛顿街冯仪职业介绍所的正门口。

    “给我两分钟,”我钻出车外时告诉她,“然后你就进去。”

    “别熄火,”我对司机说,“我们可能随时要走。”

    冯仪的职业介绍所里有个瘦瘦的灰发男人。我想他就是老头子所说的弗兰克·保罗。他嘴里塞了根嚼过的雪茄,正对着一帮中国人说话。破烂柜台的另一边,一个满脸厌烦的中国胖子正透过奇大无比的眼镜盯着他们。

    我望向那些中国人。从我这边数第三个,是个歪鼻子的壮实的矮个子。我推开其他人,两手伸向他。

    我不知道他跟我耍的是什么花样——也许是柔道,也许是某种中国功夫。总之,他身子一缩,舞弄起他的手掌。

    那些花把势对我没用。我三下两下便擒住了他,揪住他的一只胳膊,压上他的背。

    另一名中国人扑到我的背上。瘦瘦的灰发男子在他脸上比画了一下,那中国人便从我背上掉下来,待在角落里不敢乱动了。

    这便是莉莉安·沈进来时的景象。

    我向她摇了摇被我制服的歪鼻子男孩。

    “应洪!”她惊叫道。

    “胡龙在不在这些人里?”我指着旁边的人问她。

    她摇了摇头,开始朝歪鼻子男孩叽里呱啦地说起中文来。他似乎也不怕她,看着她,叽里呱啦地回嘴。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她问我时,声音听起来不大对劲。

    “把他扭送警察局,听候圣马地的警长发落。你能从他那儿问出什么吗?”

    “不能。”

    我动手把他推向门口。戴金属边眼镜的华人一手反背在后,挡住我的去路。

    “这不行。”他说。

    我把应洪推给他。他倒退着撞上墙。

    “出去!”我对女孩吼道。

    灰发男人挡住两名冲向门口的中国人,把他们朝反方向送去——重重地摔到墙上。

    我们离开了这地方。

    街上没有任何骚动。我们钻进出租车,开过一个半街区赶到警政厅,在那儿一把揪出应洪。牧场主人保罗说他不想进去,并说刚才那场“派对”很好玩,不过眼下他还有其他的私事要办。他继续朝克尼街走去。

    莉莉安·沈半个身子钻出出租车时,又改变了主意。

    “除非一定要我进去,”她说,“否则我也宁可在外面等你。”

    “好吧。”说着我便把擒住的应洪推过人行道,走上警局的台阶。

    到了里面,情况出现了转折。

    虽然旧金山警察愿意为圣马地郡的警长收押应洪,不过,他们似乎对他兴趣不大。

    应洪假装完全听不懂英文,而我又纳闷他会编出些什么故事来,所以我便在警局里到处询问,直到找到了会讲点儿中文的唐人街特派员比尔·索德。

    比尔和应洪叽里呱啦地对了一阵子中文。

    然后比尔看着我笑起来。他咬下雪茄尾,往后靠在椅背上。

    “照他的说法,”比尔说,“那个叫王兰的女人和莉莉安·沈吵了一架。第二天,王兰就不见了。沈家女孩和女仆王妈说王兰已经离职,可胡龙告诉这人说,看到王妈在烧王兰的衣物。

    “胡龙跟这人觉得事有蹊跷,隔天他们就印证了想法,因为这人的园艺工具里少了把铲子。那把铲子他当晚又找到了,而且上面附着湿泥,他说那附近根本没挖过土——至少屋外没有。所以他和胡龙便凑到一块琢磨,决定不管王兰去了哪里,他们自己最好先拍屁股走人。他就是这么说的。”

    “胡龙现在人呢?”

    “他说他不知道。”

    “所以,当他们俩离开时,莉莉安·沈和王妈还在屋里?”我问,“他们当时还没启程去东岸?”

    “他是这么说的。”

    “他可知道王兰为什么会被杀?”

    “这个我倒还没有套出来。”

    “谢了,比尔!你会通知警长说你们扣押了他?”

    “当然。”

    我走出警政厅大门时,不用说,莉莉安·沈和出租车已经不见踪影了。

    回到大厅,我在其中一个电话亭里打电话到办公室。迪克·弗利还没报上消息——这个值钱的消息——而奉命跟踪杰克·盖松的探员也没有。有一份发自里奇蒙分社的电报,大意是说,盖松家是当地有钱的望族,年轻的杰克经常惹祸上身,几个月前一家咖啡厅遭到临检时,他殴打了一名取缔私酒的警察。他父亲为此已经把他从遗嘱名单中除名,将他赶出家门,而据说他母亲一直都在寄钱给他。

    这跟女孩告诉我的话吻合。

    一辆街车把我载到一处停车场——前一天早上我从女孩车库里借用的敞篷车就停在这里。我开车绕到西普安诺住的公寓。菲律宾男孩并没有给我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新消息。尽管他当晚都耗在唐人街,可还是一无所获。

    我驾着敞篷车穿过金门公园,在海洋大道上往西开。我心里有点不舒服,这趟任务进行起来远没有我想象得顺当。

    敞篷车在海边的路上飞驰,咸咸的带有海腥味的空气吹走了我的些许怨气。

    我按下莉莉安·沈家的门铃。一个瘦瘦的、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来开的门。我知道这人——塔克,是个副警长。

    “哈啰,”他说,“你想干什么?”

    “我也在找她呢。”

    “继续找吧,”他咧嘴笑笑,“别让我挡了路。”

    “她不在这儿?”

    “不在。给她帮佣的丹麦女人说我到之前半小时她才回来,然后又出去了。我在这儿待了十分钟左右。”

    “有抓她的逮捕令吗?”

    “妈的,当然有!她的司机全抖出来了。”

    “是啊,我听他说了。”我说,“那小子就是我抓住的。”

    我又跟塔克谈了几分钟,然后再度钻进敞篷车。

    “逮着她的话,打个电话到我们社里好吗?”

    “妈的,当然。”

    我再度把敞篷车往旧金山方向开。

    就在戴里市城外,一辆出租车从对面开过来。杰克·盖松的脸从窗口露出来。

    我猛踩刹车,挥舞手臂。出租车掉头开回到我这里。盖松打开车门,不过没出来。

    “沈小姐家有个副警长在等着——如果你是要上那儿去的话。”

    他蓝色的眼珠瞪得很大,疑惑地看着我,接着又眯起来。

    “我们到路边谈谈吧。”我说。

    他下了出租车。我们过了街,坐到路边两块看起来还算舒服的大石头上。

    “莉儿——沈小姐人呢?”他问。

    “问哨子王吧。”我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又问。

    我没回答他,保持沉默。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想看他会有何反应。

    “她在哨子王手里吗?”他接着问。

    “没有吧。”我不想骗他,“不过重点是,哨子王设计把命案推到她身上,她不躲起来,就只有上绞架。”

    “上绞架?”

    “嗯哼。等在她家的副警长有张逮捕令要逮她——杀人罪。”

    “我这就去那儿!把我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

    他迈步走向出租车。

    “等等!”我叫道,“也许你最好先告诉我。她雇了我,你知道。”

    他转过身,走回来。

    “嗯,也对。你也许知道对策。”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他站到我对面时,我问道。

    “事情我全清楚!”他叫说,“命案、酒,还有——”

    “别急!别急!小声点儿!慢慢说。没必要把这些事嚷嚷给司机听。”

    他安静下来。我盘问出了来龙去脉,花了将近一个钟头。

    照他说来,他人生的转折点是从打了禁酒的警官,被逐出家门后开始的。他来到旧金山,等他父亲消气。这期间,他母亲不时给他些资助,但远远不足以满足他在一座花花城市里的开销。

    他碰到哨子王时就是这个状况。哨子王提议说,你这种背景的人如果愿意的话,靠走私禁酒的生意捞钱是很容易的。他非常愿意。他很讨厌禁酒令——麻烦也因此而产生。走私禁酒让他觉得颇为刺激——黑暗里的枪声,船头右舷的信号灯等等。

    哨子王有船,有酒,也有现成的客户,只是登陆的计划还没实施。他相中了太平洋岸边的一个小海湾,觉得那是卸运私酒的理想所在。那地方离旧金山不是太远也不是太近,两旁有峭壁遮蔽,和公路之间也有座大房子和高树篱遮挡。如果能自由使用这栋房子的话,他就大功告成了。他可以在海湾里把私酒卸下来运入房子,然后在房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包装好,通过前门送上车,再送进饥渴的城里。

    哨子王告诉盖松,屋主是个叫莉莉安·沈的中国女孩,房子她不卖也不租。于是他安排了盖松接近她,让他想办法和她混熟,好开口提议借用房子——女孩的一个同学大学毕业后堕落很深,哨子王提供了一封她写的介绍信给他。换句话说:他得探探口风,看她是否能被买通,到时候他们才可以多少开个价,让她在这笔生意赚得的利润中抽成。

    女孩突然要到东部去,留了张便条说她会去几个月。当时盖松已经扮演好了他的角色——或者说是前半段角色——和女孩算是颇为相熟了。她要走,私酒贩子自然无所谓。隔天盖松到她家叫门,得知王妈已经和女主人走了,其他三名仆人则留下看家。

    盖松的第一手资料就这么多。私酒登陆了,虽然他跃跃欲试,但还没来得及插上手,哨子王就要他避开,以便女孩回来后他可以继续扮演原先的角色。

    哨子王告诉盖松他已经买通了三名仆人,不过分赃打架时女仆王兰被两名男子杀掉了。莉莉安·沈不在时,私酒经由房子运出去过一次。后来,她不告而回,坏了他们的大事。屋里还藏了些私酒。他们得先抓住她和王妈,塞进衣柜,把东西搬走才行。王妈被勒死是个意外,他们只是想把绳子绑结实点儿,但没想到绑得太紧了。

    不过最糟的后遗症是另一批货预定隔周二登陆,而又没办法通知那艘船房子已经不能借用了。哨子王把男主角找来,让他带走女孩,至少耽搁到周三凌晨两点才能让她回来。

    于是,盖松邀她当晚一同开车到半月餐厅吃晚饭。她答应了。他事先动过手脚,假称引擎故障,拖到凌晨两点半才把她带到家。后来哨子王告诉他一切进行顺利。

    再后来,盖松的故事我得用猜才行。他吞吞吐吐要讲不讲,脑子里的想法显然杂乱无章。我东拼西凑,觉得情形大致如下:他和女孩玩游戏可没想过道德问题。她对他没有吸引力,因为她太过严肃刻板,毫无女人味。他没在她面前装过可以称为调情的玩意儿,而后来他突然发现她并不像他那么不当回事。他被吓到了——这事儿让他无法忍受。他以前把参与这事儿当作智力竞赛,但一方有单恋的感情介入可就不一样了。他不喜欢做让自己感觉不舒服的事。

    “今天下午我跟哨子王说我不干了。”他收尾道。

    “他能接受吗?”

    “不太能。老实说,我还得揍他一拳。”

    “然后呢?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要去看沈小姐,告诉她实情,然后……然后我想我最好离开,避避风头。”

    “我想也是。哨子王有可能不喜欢挨揍。”

    “我现在不能躲!我得去告诉她来龙去脉。”

    “算了吧!”我给他忠告,“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你也帮不到她。”

    我说这话也不完全对。他的确知道她启程上东部的第二天,应洪和胡龙还在屋里。我只是还不希望他退出游戏。

    “如果我是你,”我继续说,“我会选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待到我能传话给你的时候。你有什么好地方吗?”

    “嗯,”他想了想说,“我有一个朋友可以收留我——就靠近……靠近拉丁区。”

    “靠近拉丁区?”有可能是唐人街。我立刻追问道:“卫夫里广场吗?”

    “你怎么知道?”他跳起来问道。

    “我是侦探。我无所不知。听过张力青没?”

    “没。”

    他一脸迷糊,我只差没当着他的面大笑起来。

    我头一回见到这个活宝时,他正准备离开卫夫里广场的一栋房子,隐约有个中国女人的脸出现在他身后的门口。在张家和我谈过话的中国女孩编了个女奴的故事,还邀我到那栋房子去。这位好心的杰克也上过同样的当,只是他不晓得女孩和张力青有瓜葛,不知道有张这个人物,不知道张和哨子王是合伙人。这会儿杰克有难,他却打算到女孩那里去躲避!

    游戏的这种玩法我挺喜欢。他就要走进圈套,这对我来说没关系,或者说,我希望这样更能有助于我。

    “你这朋友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犹疑着要不要回答我。

    “家住杂货店对面的那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叫什么名字?”我把活挑明了。

    “秀秀。”

    “好,”我鼓励他继续进行他的愚蠢决定,“那你就去吧,那地方藏人不错。要是我想差个中国男孩给你传话,他该怎么找你?”

    “进门后左边有截楼梯。他得跳过第二和第三级台阶,因为那上面装了警铃。手扶栏杆上也有。到了二楼还是左转。甬道很黑。右边第二道门——甬道的右手边——有个房间。房间对面是个衣柜,旧衣物后面还有一扇门。那门通向的房间里通常有人,所以他得伺机而动。房外有个小阳台,窗户的两边都能通过去。阳台两侧都被隔开了,所以如果你伏低身子,不管从街上或者从其他屋子里都是看不到你的。阳台的另一头有两块松动的地板。你可以从那儿往下滑,进到夹在两面墙之间的小房间里。那里面的活动门又通向一间完全一样的房间,我也许就藏在那儿。据说从最底下那间可以下一截楼梯走另一条路出去,不过我还没用过。”

    什么跟什么啊!听起来像是侦探小说里的内容。不过就算加了这么多荒唐的点缀,这位愚蠢的年轻人还是没有识破。他一本正经地照单全收了。

    “原来如此!”我说,“你最好尽快赶去,在那儿待到我的信差去找你。他有只眼睛斜视,很好认。要不我给他一个暗号好了。机遇——就用这两个字吧。对了,街门通常都是锁着的吧?”

    “不,我从没见它锁过。那楼里住了四五十个中国人——或许有一百个,所以,我想那大门应该从来不锁。”

    “很好。那你快去吧。”

    当晚十点一刻,我推开卫夫里广场杂货店对街那扇门——比我和秀秀约好的时间早了一小时四十五分。九点五十五分时,迪克·弗利打电话来说,哨子王进了史宝福巷那扇红漆门。

    里面一片漆黑。我轻轻关上门,专心想着盖松告诉我的幼稚指示。尽管我知道那指示是愚蠢的,但也无可奈何,因为我不知道其他的路。

    楼梯是个麻烦,不过我总算是跳过第二和第三级的台阶,手也没碰到旁边的栏杆。继续上楼。我找到走廊第二道门、门后那房间的衣柜、衣柜里的门。光从门边的裂缝照进来。我竖耳倾听,没听到声音。

    我推开门——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盏冒着烟的油灯。我拉起最近那扇窗,没发出声响。这可真不合美学标准——要是有吱嘎一声,盖松听来应该会有危机感。

    我遵照指示,俯身缩在阳台上,找到了松动的地板,抽开来,下面是个黑洞。我脚先下去,身体跟进,斜成一个方便下滑的角度。空气凝滞,我也不喜欢窄洞。我快速跃下,到了一个又长又窄的小房间,仿佛置身厚墙之中。

    此处没有光线。我手电筒照出的空间约十八英尺长,四英尺宽,摆设包括桌子、沙发,和两张椅子。我掀开地板上唯一的地毯。做工粗糙的活门果然就在那儿,假装自己是地板的一部分。

    我的肚皮平贴着地面,耳朵贴着那扇活门。没声音。我把门拉高两英寸。一片漆黑,微微有人声。我把活门彻底拉开,轻松将门搁在地板上,然后把自己的头和肩一起塞了进去。双重机关。下面还有一道门,嵌在底下房间的天花板里。

    我小心翼翼地落脚,门在我脚下晃动。我是可以再爬上去的,不过既然已经惊动了下面的门,所以还是决定下去。

    我两脚踩下,晃着身体,落到光线中。门在我头顶啪的一声阖上。我抱住秀秀,及时伸手捂住她的小嘴,叫她不要出声。

    “嗨,”我对吓愣了的盖松说,“今晚我的手下休假,所以我亲自出马。”

    “嗨。”他喘着气回应。

    放眼一看,这房间和我刚才跳离的房间丝毫不差,也是墙与墙之间的柜子,只不过这房间另一头有扇没漆的木门。

    我把秀秀交给盖松。

    “防止她出声,”我对盖松说,“我那——”

    门闩喀的一声,我赶紧住口。门晃开时,我已经跳到了门链那头的门后。

    门打开了,不过杰克·盖松的蓝眼珠和嘴巴变得更大了。我让门抵上墙,伸出持稳的枪,踏步而出。

    一个颇有皇后气势的女人站在那里。身材挺直傲岸,蝴蝶状的头饰缀了从十几家珠宝店劫来的珠宝,显得身材更高了。她袍子的上半部缀着紫晶,镶着金线,下半部则是活色生香的彩虹。

    她是——也许这样讲比较清楚:秀秀是想象中袖珍美女的极致,完美极了!然后,当这位皇后气势的女人出现——秀秀的美便如阳光下的蜡烛,顿时消失不见了。当然,仍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秀秀,但对门口这位女人则是——无法形容!

    “老天!”盖松嘎声耳语道,“我从来没发现她能这样。”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跟女人挑衅道。

    她没理我,而是像母老虎看巷中的野猫一样瞪着秀秀。汗水从盖松的头上冒出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重复道,踏步走向莉莉安·沈。

    “这是我的属地,”她缓缓说道,眼睛没移开女奴,“我回到了族人之中。”

    我转向目瞪口呆的盖松,对他说:“你把秀秀带到上面房间,就算勒死她也不能让她出声。我要跟沈小姐谈谈。”

    他还是目瞪口呆,推了张桌子到活门下面,爬上桌子,撑着身子穿过天花板,然后将手伸下来拉秀秀。秀秀又踢又扯,最后还是被抱了上去。之后,我关上莉莉安·沈进来时的门,面对她。

    “你怎么来的?”我逼问道。

    “我离开你后就回家了。应洪在职业介绍所时告诉过我,所以我知道他会怎么招供。到家以后我决定回到这个属于我的地方。”

    “胡扯!”我纠正她,“你回到家后,看到了张力青给你的口信,要你——马上过来。”

    她看着我,没说话。

    “张想要干什么?”

    “他认为或许他能帮我,”她说,“所以我就留下来了。”

    还是胡扯。

    “张告诉你盖松遇到麻烦了——说他跟哨子王一刀两断了。”

    “哨子王?”

    “你和张谈好了条件。”我说。

    她摇摇头,头饰上的缀物晃得叮当作响。

    “没谈条件。”她否定了我的指控,和我对看的眼神很沉稳,似乎真不知道那人的外号叫哨子王。

    我当然不信。

    “你把房子——或者房子的使用权——交给张,换得了他的允诺,让盖松不至于落到哨子王手里,而你也不至于落入法网。”

    她挺直了身子。

    “没错。”她平静地说。

    这下,我反而软了。这个看上去有皇后气势的女人远比我想得难对付。我努力回想当初她穿着男人衣衫的平凡模样,我可不是从没放在心上的。

    “你真该打屁股!”我对她说,“你到底看到哨子王没有?”

    “那儿是有个男人,”她说,“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在口袋里找到了他当初被送到圣昆汀监狱时拍的照片。

    “就是他。”我把照片给她看时,她告诉我。

    “你可真会挑伙伴,”我发起火来,“你以为他许的诺能值几个钱?”

    “我没把他许的诺当真。我只是相信张力青说话算话。”

    “一样。他们俩是同伙。你们谈的条件是什么?”

    她再度踌躇起来,直着身体,僵着脖子,眼神沉稳。她的这副姿态让我非常懊恼。

    “不要再当傻瓜了!”我呵斥她,“你自以为谈成一笔交易,他们就能收你入伙?可你知道他们要你的房子是干什么的吗?”

    她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我则换了个角度继续出击。

    “听着,如果你不介意跟谁谈条件的话,那就跟我谈谈吧。我比哨子王少吃一顿牢饭,所以,如果他讲的话都值几个屁的话,那我的许诺就该价值不菲了。告诉我,你们谈的是什么交易?如果你们的交易有一半是正经的,那我二话不说就爬出门忘了这些事。你要是不讲,我可以随便找扇窗户朝外放光子弹。这一带,枪声一响便会引来很多警察,速度快得足以吓着你。”

    这番威胁似乎起了作用。

    “如果我说出来,你答应不会采取行动?”

    “你忘了我说的话。”我提醒她,“要是我觉得那笔交易算得上一半正派,我就会保持沉默。”

    她咬咬嘴唇,手指绞在一起,然后,话出笼了。

    “张力青是中国抗日运动的领袖之一。自从孙文死后,日本就加强了对中国政府的控制,而且力量很大。张力青和他的友人承续的便是孙文的工作。

    “由于政府压制他们,他们的当务之急便是提供爱国志士必备的武器,以便时机到来时对抗日本入侵。我房子的用途就在于此。来复枪和弹药从我家装货上船,然后运送给离海岸较远处待命的船只。被你称作哨子王的人拥有那些把军火运到中国的船只。”

    “仆人死掉又是怎么回事?”我问。

    “王兰是中国派来的奸细。王妈的死算是意外。我想,虽然她也有间谍嫌疑,但对爱国者来说,卖国贼免不了一死,想来这你也能懂吧?贵国有难时,贵国人民想必也会这样。”

    “盖松跟我说了个走私贩酒的故事,”我说,“那是怎么回事?”

    “他信了。”她说,对着他穿行而出的那道活门露出了微笑,“他们那样告诉他,是因为对他所知不多,信不过他,所以装货上船也没让他插手。”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

    “你不会声张吧?”她恳请道,“这些事触犯到贵国的法律,不过换了你,是否也会为了拯救自己的祖国而触犯他国的法律?难道四亿人口没有权利对抗异族的侵略与蹂躏吗?自从道光年间开始,我国就是列国觊觎瓜分的对象。对爱国的华人来说,为了结束这段耻辱的历史,付出再高的代价不都是值得的吗?我国人民力图自救,你不会挡着吧?”

    “我希望他们赢得胜利,”我说,“但是,我觉得你被他们耍了。唯一通过你家运送的枪械都是能装在口袋里的那种!要把一船军火运过那儿得花上一年时间。也许张力青的确在往中国运军火,但是没经过你家。

    “我当晚去过你家,那儿运送的只有苦力。他们只进不出,从海滩过来搭车离开。也许哨子王通过帮张力青运送军火过洋,换得苦力回来。每登陆一名,他也许可以捞到一千以上的现大洋,就这么回事。他为张运送军火,然后载回他要的货——苦力,无疑还有鸦片——靠回程赚得大笔利润。枪械能捞的油水不多,他可没放在眼里。

    “枪械可以在码头装货,一切如常,以别的名目进行。你家的房子是给回程货用的。张和苦力以及鸦片或许有关,或许无关,这都无所谓,只要哨子王愿意帮他运军火,哨子王想干点儿别的什么他都不会拦着。所以,你瞧,你是被人骗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帮张的忙,是因为运送苦力你也有份。而且照我猜想,你的仆人被杀也并非因为他们是奸细,而是因为他们不愿出卖你。”

    她的脸变白了,两只脚也摇晃起来。我接着说:“依你说,张信任哨子王吗?他们俩看上去可是哥俩好的模样?”

    我知道张是不会信任他的,不过我想要得到确切的信息。

    “不……不,”她缓缓说道,“听说有艘船不见了。”

    正合我意。

    “他们还在一起?”

    “嗯。”

    “我怎么过去?”

    “走下这边的台阶,穿过地窖——直直地穿过去——然后爬上另一头的两截楼梯。他们就在二楼楼梯口右边一个房间里。”

    感谢老天,我总算遇到了一回直截了当的指路。

    我跳上桌,敲敲天花板。

    “下来吧,盖松,把你护的花也带下来。”

    “我们回来前,你们两个最好不要离开这里,”我跟盖松和莉莉安·沈说,“我要把秀秀带在身边。走吧,姑娘。碰到哪个坏人,就由你开口。我们要去见张力青,你懂吧?”我扮了个鬼脸,“你只要嚷嚷一声,我就——”我把手放在她衣领上,轻轻一按。

    她咕咕地笑起来,稍稍破坏了一点儿我的威胁效果。

    “走吧,去见张力青。”我下令道,然后抓住她的一只胳膊,拉着她往门口走去。

    我们走下阴暗的地窖,穿行而过,找到另一头的楼梯,开始往上爬。我们走得很慢。秀秀裹住的小脚走不快。

    一楼有一盏昏黄的灯,我们必须在此处转弯往上才能走到二楼。就在拐过弯时,我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

    我拎起女孩窜上两级台阶,避开灯光,把女孩按在身旁,不许她动。四名中国人正在走下一楼的甬道。经过我们的楼梯时,他们一眼也没瞧,继续前行。

    秀秀突然惊叫了一声,声音之大,奥克兰都听得到。

    我骂了句脏话,松手放开她,让她窜上楼梯。四名中国人开始追我。上面的楼梯口出现了张力青那个大块头摔跤手——手里攥着一根一英尺长的细钢条。

    我回头看。秀秀坐在底端的楼梯下,开始尝试各种不同的吼声和尖叫,娃娃脸上洋溢着喜悦。一个中国人恣意地朝我开起枪来。

    我俯下身,继续往上朝楼梯口那个大块头爬去。

    他矮身凑到我头上时,我让他领教了我的厉害。

    我的子弹划过他咽喉。

    他摔倒在我的面前时,我用枪拍了拍他的脸。

    他一只手抓住我的一个脚踝。我抓住栏杆,另一只脚猛踢回去,谁也挡不住我。

    我奔向楼梯口,跳向右边的那扇门,一发子弹打下几块天花板的碎片来。

    我拉开门,扑身进去。

    另一个大块头抓住我——像小男孩抓皮球般,将一百八十多磅的我一把拎了起来。

    房间对面,张力青肥肥的指头正捻着他细细的胡须,朝我微笑。他身旁那个我叫他“哨子王”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肉鼓鼓的脸不停地抽动着。

    “欢迎行猎王子。”张说道,又对拎着我的大块头补充了几句中文。

    大块头把我放回地面,又转身把追我的人关在门外。

    哨子王再度坐下,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我身上来回打量,浮肿而空洞的脸上没有半点愉悦。

    我把枪塞进衣服,穿过房间走向张。穿行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哨子王椅子后的天鹅绒幔稍稍鼓出来那么一点点。没见过绒幔后藏人的人是不会注意到那种细微的变化的,而我见过。看来,张的确不信任他的搭档!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我走到张力青面前时告诉他。

    “能目睹复仇者之父携来之物,我眼有福。”

    “听说,”我把手放进口袋,“启程送往中国的货品没有全数抵达。”

    哨子王再度愤怒地跳起,张着嘴巴,脸涨成了猪肝色。张力青看着他,他才又坐下。

    我掏出哨子王站在一群日本人当中的照片,上升之日的勋章别在他胸前。我希望张还没听说过此桩骗局,也不知道勋章是赝品。我把照片摔到桌上。

    哨子王伸过脖子,可是看不到照片。

    张力青两手交叉撑着脸,久久地看着照片,眼神敏锐而慈祥,脸上的肌肉静止不动。

    他右手的指甲缓缓在交叉的左手手背上划出一道红沟。

    “真是没错,”他轻轻说道,“与智者同行能得到智慧。”

    他松开交叉的手,拿起照片,凑到满脸红肉的男人面前。哨子王一把抓起照片。他脸上的血色退尽,成了一片灰白,两只眼睛也鼓凸起来。

    “怎么,这是——”他开口道,任凭照片滑落,已然是一副认输的模样。

    我搞糊涂了。我本以为还得和他争辩,还得说服张力青那上面的假勋章其实不是赝品。

    “这事你要多少报酬,由你开价。”张力青对我说。

    “我希望莉莉安·沈和盖松可以走人。你身边这位胖朋友我要了,所有其他扯进命案的人也是。”

    张的眼睛闭了一会儿——这是我头一回在他的圆脸上看到疲惫的痕迹。

    “如你所愿。”他说。

    “你和莉莉安·沈的交易不算数了,”我点明,“我可能需要一点儿证据,才能确保把这位先生送上绞刑架。”我朝哨子王努努头。

    张力青笑起来。

    “这一点,抱歉,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开口问道,然后停下来等答案。

    我发现,这会儿哨子王身后的天鹅绒幔没再鼓起。有只椅脚在灯光下发亮。他身下的地板流了一摊血。我不用看他背部,也知道他上不了绞刑架了。

    “这又不同了,”我说,拖了张椅子到桌旁,“我们来谈公事吧。”

    我坐下来,开始和他进行密商。

    两天后,一切澄清,警察、媒体和大众都甚为满意。哨子王在一条僻静的街上被人发现,背部中刀,已死了多时,据说是在私酒战里遭了暗算。胡龙被人发现,帮莉莉安·沈开门的金牙中国人也找到了。其他五人也都落网。这七人连同应洪和司机最后都被判无期徒刑。他们是哨子王的手下,张牺牲掉他们连眼睛都没眨。他们和我一样,没有跟张同谋的证据,所以无法反击——就算他们知道我不利于他们的大半证据都来自于张。

    除了女孩、张和我以外,没有人知道盖松与此有关,所以他得以脱罪,可以自由自在地继续将大把的时间耗在女孩家里。

    我没有证据可以把张定罪,找不到。他虽然是爱国志士,但如果谁能把这老小子送进牢里,挖了我右眼我都愿意。不过,打死我都不可能抓到他的把柄,所以也只能勉强和他达成协议:除了他和他的朋友以外,其他人全部归我处置。

    我不知道秀秀——那个尖叫的女奴——下场如何。照理说她应该没事。我可以回到张的住处打听她的下落,但我没那么干。张后来得知照片里的勋章是骗人的,于是给我写了张字条:

    向解密大师问安并致上最高敬爱之意:吾之爱国热诚和根深蠢笨致使在下一时盲目糊涂,误杀了吾之有利工具。相信在俗世机运的运作之下,智慧浅薄的在下不至再次碰上令人目眩的超高智慧的解密大王。

    字条里的含意就看个人诠释。不过,写字条的这人我很清楚。我不介意承认我已经不再去中国馆子用餐,也不再光顾唐人街了。

    注释

    [1]卡尔文·柯立芝(Calvin Coolidge,1872-1933),美国第三十任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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