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唯一的乘客。司机和我一样,热得没心情开口说话。整个上午,我们驶过长满仙人掌和鼠尾草的火烧地。除了停车为机器加水时,司机咒骂几声之外,我们基本一路无话。车子一路驶过松软的沙土,在红色的台地间弯来拐去,不时下陷到干涸的溪谷里。旁边是灰扑扑的牧豆树,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白色蕾丝绕过边沿尖突的峭壁。
太阳爬上天空,越爬越高,也越来越热。我心想,要是再这么热下去,胳膊下那把枪的弹匣也许会被引爆。可能还不止如此,也许车子也会爆掉——司机和我都会在一阵爆炸中飞出人世,散落在沙漠里。如果真是这样,我倒也无所谓。
汽车爬上一段长坡,又从一座削尖的山棱往下滑到螺丝起子时,我的心态便是如此。
螺丝起子无论何时都是不起眼的,尤其在这炎热的星期天下午。一条沙土路延着提拉布棕[1]峡谷凹凸不平的边沿前行,而此镇的镇名便是照谷名翻译而来。说是镇,但称它村子都还是抬举它的——十几栋破烂建筑沿着不规则的街道一路瘫倒,东倒西歪的小木屋斜斜搭在它们旁边,像是随时都想偷偷溜走的样子。
四辆灰扑扑的汽车在街上蒸烤。我在两栋建筑之间看到一个马栏,里面的马儿簇成一团,挤在棚子下,因为炎热而变得很沮丧。见不到半个人影。连邮差都扛着个松垮垮的、显然是空的邮件袋,消失在那栋叫艾德利百货铺的建筑里。
我拎起我的两只灰袋子,钻出汽车,走到街对面一栋两层楼的铁皮屋顶房子里。门上挂的招牌经过风吹日晒,已经很难辨认了,但大家都知道,那里是峡谷客栈。
我穿过客栈没上漆的前廊,依然空无一人。我一脚把门踢开,走进一间餐厅,有群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油布桌旁用餐。餐厅的一角是客栈前台,柜台后的墙上是钥匙架。钥匙架和柜台之间,有个肥肥的男人坐在凳子上,头上仅剩的几根头发和菜色的皮肤色调丝毫不差。他假装没看到我。
“一个房间,要有很多水。”我扔下袋子说道。
“房间没问题,”胖男人低声说,“不过水再多对你也没什么用。你就算喝过洗过,马上又要口干舌燥、全身是土……妈的,登记簿又跑哪儿去了?”
他没找到登记簿,将一张旧信封递给我。“登记在反面,先生。你要在这儿待一阵子吗?”
“或许吧。”
我后头一张椅子嘎吱响起。
我转过身,一个瘦瘦的、长了一对奇大无比的红耳朵的男人正两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他用严肃的声音说道,“时刻到了,诸位应该放下屠刀,奉行诸善。法律使者已经来到我们奥瑞拉郡了!”
这位酒鬼朝我一鞠躬,弄翻了他的火腿蛋,然后坐下。其他餐客则在桌上咣当咣当地敲起刀子叉子,大声喝起彩来。
我环顾他们,他们也上下打量我。杂七杂八各色人等都有:风吹日晒的马夫、肌肉结实的苦力、满脸苍白像是做夜工的男人;唯一的那位女子看上去不属于亚利桑那。她身材瘦小,也许就二十五岁吧,深色的短发下一对深色的眼珠显得很明亮。和她一道的男人瘦瘦的,不是很高,二十出头的年纪,五官清秀,黝黑的脸上有一对淡蓝色的眼睛,一看便是从牧场来的。
“这么说你就是新上任的副警长啰?”胖男人盘问起我来。
“是的。”我把我的懊恼藏在微笑后面,环视着他和餐客们,“不过这会儿我宁可不要警徽,好换得我刚才提过的房间和水。”
他领着我穿过餐厅上楼,来到一间位于二楼尽头的木板隔间,说了句“就是这里”,便离开了。
洗脸槽上面有瓶水。我用它把身上积了一路的尘垢清洗掉,然后从袋子里掏出一件灰衬衫和一套斜纹西装换上,再把枪套到我左边的腋下,好让大伙看得分明。
我在外套两边口袋里各塞了一把崭新的点三二自动手枪。枪管很短,比玩具大不了多少。我喜欢小枪,可以随身带着四处跑。
我再度下楼时,餐厅已经空荡荡的了。柜台后的胖子伸出头看我。
“有可能找到什么吃的吗?”我问。
“不太可能了。”他扭头朝墙上的一张招贴努了努嘴,上面写着:用餐时间早上六点到八点,中午十二点到两点,晚上五点到七点。
“如果你不挑嘴的话,可以到蛤蟆店里随便弄点儿东西吃。”他尖酸地补充道。
我走出门,热浪扑面而来。我穿过空荡荡的前廊,走到同样空荡荡的街道。我发现蛤蟆店就靠在隔壁一栋泥砖盖成的大平房上,平房的整个门面漆了斗大的四个字“边界皇宫”。
蛤蟆店本身是间寒酸的小木屋——三面木墙抵在边界皇宫的泥砖墙上——里头挤了个餐台、八张凳子、一个炉子、几件炊煮用具。全世界一半的苍蝇都在这里。店老板坐在粗麻布帘后头的一张小铁床上。店内当初应该漆的是白色,不过,现在已经被烟熏过的油腻覆盖了。墙上有几张写了字的自制招贴:全日供应餐点,不收信用卡。列出各色食物价码的招贴上灰灰黄黄,那是苍蝇的遗迹。
店老板是个瘦巴巴的小老头,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跟刚才那个胖子比起来,他显然属于乐天派。
“你是新来的警长?”他问道,咧嘴笑时我发现他的牙掉光了。
“副警长。”我纠正道,“我很饿。随便帮我弄点儿什么,不费时间的就行。”
“好的。”他转向炉子,开始乒乒乓乓弄起大锅小锅,“我们需要警长。”他头也不回地说。
“有人找你麻烦?”
“没人找我麻烦——这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向柜台后面架子底下的一个糖桶,“我有这个!”
一把猎枪的枪托被他从桶里拎了出来。这是一把双管猎枪,枪管被锯短了,凑近了看真是吓人。
瘦老头把枪塞回糖桶,把装满食物的盘子放到我面前。
肚内填满了食物,我又点了支香烟,再度来到歪七扭八的街上。边界皇宫传来台球的响声。我循声穿门而入。
一个大房间里,四名男子正俯身靠着两张台球桌,另外至少有五六个人坐在墙边的椅子上观战。房间一侧有个橡木吧台,从后面一扇开着的门里传来了洗牌的声音。
一个穿了件白马甲的大块头朝我走来,罩在底下的衬衫胸口处闪着颗钻石。又是个胖子,下巴垂了三层,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职业化的笑容。
“我叫巴度尔,”他跟我打招呼,伸出的胖手指甲发亮、指头上闪着很多钻石,“这是我的小店。很高兴认识你,警长。老天,我们还真需要你,希望你能在这儿多待待。这些个鸟蛋——”他咯咯地笑起来,朝着那些打台球的家伙努努头,“有时候还真难缠。”
他过来跟我握手,我任凭他握着上下猛晃。
“请容我把你介绍给大家。”他一边说着,一只胳膊就搭上了我肩膀,“这伙人是‘哈圆环’的牛仔——”他朝打台球的挥了挥手,“这位是米克·瑞弗小子,他专驯野马,所以他从不把其他普通牛仔放在眼里。”
这位米克·瑞弗小子,就是先前在峡谷客栈餐厅时坐在女孩旁边的那个精瘦的年轻人。他的同伙也很年轻——当然,都没有他年轻——他们的脸上呈现出风吹日晒的印迹,脚下穿着尖端翘起的高跟马靴。巴克·斯莫的眼睛向外鼓凸,头发是沙黄色的;史密斯沙是个矮个子,头发也是黄色的;邓恩是个四肢瘦长的爱尔兰人。
旁观的男人大都是奥瑞拉垦殖区的劳工,或者附近一些小牧场的帮工。只有两个例外。一个是奇克·欧尔。他身材厚实,胳膊很粗。从那不成形的鼻子、被撕烂过的耳朵、一嘴金牙外加布满了伤疤的双手来看,以前肯定是拳击手。另一个是吉普·雷尼,这个鼠头鼠脑的家伙,下巴松垮,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可卡因的味道。
我由巴度尔领着,走进后面房间和打扑克的人碰面。总共就四个人。还有一些牌桌闲置着,上面摆着纸牌用具和骰子。
其中一名牌手是先前在客栈致辞迎宾的那位大耳朵酒鬼,叫史林·福格。他是哈圆环的帮工,坐在他旁边的雷德·卫南也是。两人身上都散发着浓浓的酒味。第三名牌手是个安静的中年人,名叫基福。第四名叫马克·尼斯比,一个苍白细瘦的男人,耷拉着厚厚的眼皮,从掷骰子时的那股劲道,不难看出是标准的赌徒。
尼斯比和福格看来相处得不太好。
轮到尼斯比发牌。赌注已经下定,福格手边的筹码比旁人的多出一倍。他丢出两张牌。
“两张都要从顶上发哟——这一回!”他说话的口气并不好听。雷德·卫南拿了三张牌。基福出局。尼斯比又抽了一张牌,卫南下了赌注。尼斯比不动。福格提高赌注。卫南不动。尼斯比提高赌注。福格再次加注。卫南打了退堂鼓。尼斯比再次提高赌注。
“我打赌你的牌也是从顶上发的。”福格隔着桌子朝尼斯比喊道。
尼斯比叫了声“摊牌”。他除了老K之外还有老A,而牛仔则有三张九。
福格接收筹码时笑得合不上嘴。“我要是能在你后面摆个警长全程监控的话,早就发大财了!”
尼斯比没有回应,假装手里忙着对齐筹码。我同情他。他的手气实在太差了。
“你觉得我们这个小镇如何?”雷德·卫南问我。
“我还没看多少地方呢,”我回答说,“客栈,小吃店——现在也就看了这么些。”
卫南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你跟蛤蟆碰过面喽?他是史林的朋友!”
除了尼斯比外,大伙全都笑了起来——包括史林·福格。
“史林有回跟蛤蟆玩梭哈输了,没几个钱,却要赖账。他偷偷溜掉了。隔天蛤蟆胳膊底下夹了把猎枪,穿过沙漠走了十五英里找上门来,踢得牧场到处是灰,专程来收那几个钱。史林谎称自己是忘给了。当然,他在马栏那里补上了自己的赌账。”
史林·福格咧嘴笑一笑,搔了搔自己的一只大耳朵。
“那个婊子养的老蛤蟆把我当成他妈的小偷一样,为了几个钱追着我要呢!那个老混混,连咬你的牙齿都没了,你能拿他怎么着?”
史林浑浊的眼珠又转回桌上,松垮垮的嘴唇狞笑着。“咱们再玩一把!”他低吼道,看尼斯比的眼神透着愤怒,“这回可要老老实实,不许耍诈!”
巴度尔和我回到牛仔们打台球的地方。我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听他们在我旁边说话。他们的聊天并不自然,谁都听得出有个陌生人在场。
我的首要任务就是让他们克服这一点。“我有个想法,”我没特别针对谁,“我上哪儿可以找到马?不要那种新手没法坐上去的野马。”
“也许可以在埃齐林的马厩里找到一匹。”米克·瑞弗慢慢说道,蓝眼睛看了我一眼,并没什么心机,“不过,你要是总得赶路的话,他那儿恐怕没一匹能适合你。跟你说了吧——皮瑞有匹鹿色马也许适合你用。他不会轻易放那匹马走,不过你如果多带点儿现钞在他眼前晃晃,搞不好这笔生意也可以谈成。”
“你该不会是找匹我没办法应付的马来害我吧?”我问。
淡色的眼睛突然间变空洞了。“我可没什么要害你的,先生。”他说,“你在打听消息,我只不过提供给你而已。也不妨告诉你,只要坐得住安乐椅,要骑那匹鹿色马就没问题。”
“那好。我明天过去试试。”
米克·瑞弗放下台球杆,皱起眉头。“哦,对了,我突然想到,皮瑞明天要去低地牧场。这样吧——要是你现在没事,咱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很好。”我说,站起身来。
“你们现在要回家吗?”米克·瑞弗问他的伙伴。
“是啊。”史密斯不经意地说。
“我看我们该准备上路了。我瞧瞧史林和雷德准备好了没有。”
“他们还没有。”福格刺耳的声音从开着的门里传出来,“我在这儿打地铺不走了!有这么条爬虫想跟我玩鬼把戏。我等的正是这个!只要他鬼把戏一出,我就割了他的喉结了事!”
史密斯回到我们这儿,说:“史林和雷德还要跟他们玩儿一阵子。等玩儿够了他们自会走人。”
米克·瑞弗、史密斯、邓恩和我走出边界皇宫。
台阶上,一个白胡子驼背老头向我迎来,他的无领衬衫看上去浆得很硬。
“我叫艾德利,”他自我介绍道,向我伸出一只手,另只手则探向艾德利百货铺,“能占用你一分钟时间吗?我想介绍几位乡亲给你认识。”
哈圆环的人正朝街上的一辆汽车缓缓走去。
“你们能等我几分钟吗?”我在他们后头叫道。
米克·瑞弗回头道:“行。我们也得先给车子加油加水。你慢慢来,没关系。”
艾德利把我领进他的店铺,边走边讲。“一些比较正派的人士这会儿在我家里——哦——应该说差不多这地方所有的正派人士都到齐了。你要是能叫螺丝起子知道你的厉害的话,这里的人都会把你当英雄,当你的后台。我们受够了螺丝起子,烦都烦死了。”
我们穿过他的店面,来到后面的院子,那里真的围了很多人。
迪克兹牧师——长手长脚,皮包骨头,瘦巴巴的长脸上有一张紧绷的嘴。他叫我弟兄,告诉我螺丝起子这地方很邪恶,还告诉我他和他的朋友打算对着圣经起誓要告发这些罪犯,告发这两年来犯过六十几桩罪案的各色人等。
他向我出示了一张清单,并把上面列着的名字、日期以及那些名字所干的罪行逐个念给我听。我当天碰到的每个人——除了眼前的这些人——在这清单上都至少出现过一次,当然,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名字。罪行从杀人、酒醉甚至使用脏话都有。
“这单子你要是给我的话,我会再仔细研究。”我说道。
他把单子递给我,不过并没因为我的口头承诺就停止唠叨。“弟兄,姑息养奸就算只是一时,也等于和奸人共谋。巴度尔经营的那家罪恶之屋你已经进去过了,亵渎我主安息日的台球声你也听过了,那些人鼻息里喷出的邪恶麦酒气你也闻过了!现在是出击的时候了啊,弟兄!不要让别人说你来到螺丝起子的第一天就纵容恶人!向这邪淫之地进攻吧!以执法者和基督徒的身份去执行你的任务吧!”
牧师的说话并未让我觉得好笑。
我看看其他人,有男有女,都坐在椅子上。脸上的表情和锣鼓宣告拳赛争霸战就要开打前的观众没有两样。
埃齐林太太——出租马车店的老板娘,脸上棱角分明——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我说:“还有那个不要脸的荡妇,自称什么盖雅夫人。她那三个‘女儿’都是假的,三个妓女!你要是让她们跟我们奥瑞拉郡的男人多鬼混一晚上,你这个副警长就算白当了!”
其他人猛点头。
杰妮小姐是学校老师,满口假牙,一脸酸味。她也上来凑一脚。“而且比那些……那些个妓女更糟糕的是克丽·兰丝!因为那些个妓女——”她低下头,红着脸用眼角瞟了瞟牧师,“那些个妓女至少都是公开的,可她呢——天知道她到底有多坏!”
“她的事我不清楚。”艾德利刚开口,他太太便尖声打断了他:“我清楚!”
她人高马大,黑亮的礼服上斑斑点点。“杰妮小姐说得再对不过。”
“这位克丽·兰丝可曾列在你的名单上头?”我问牧师,我不记得有这个名字。
“没有,弟兄,上面没她。”迪克兹牧师回答说,“这个女人没什么正当的经济来源,专和本地的败类往来,道德标准很低。抓了她,螺丝起子的风气的确会更上一层楼,但没把她写上去是因为她没其他人坏得那么直接。”
“很好,非常荣幸和各位见面,”我边说边将名单折好放进口袋,“也很高兴知道各位都会支持我。”
我侧身向门口走去,希望能够尽快离开这里。这并不容易。迪克兹牧师跟了上来。“你这会儿就要出击了吧,弟兄?你马上就要为了上帝的荣耀攻进妓院和赌场了吗?”
“很高兴有你们给我当后台,”我说,“不过还不会全面宣战——暂时还不会。你给我的名单我仔细看过以后,会采取适当行动。不过,之前发生的那些芝麻绿豆的小案子我没什么兴趣,我只对往后会发生的事有兴趣。我要让这里重新开始。再见了,牧师。”
我走到街上时,牛仔的车就停在店门口。
“我刚跟你们这里的正派人士见了面。”我在米克·瑞弗和巴克·斯莫中间找到空位坐下时,解释道。
米克·瑞弗眯起眼睛说:“现在你知道我们属于哪种败类了?”
车子是邓恩在开,由此街的南端把我们载出螺丝起子,然后沿着布满沙土岩石的浅洼地朝西前行。沙土颇深,岩石众多,我们没办法开快。在洼地里颠簸、冒烟、窒息了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往上爬出洼地,到了一片更大更绿的洼谷。
哈圆环的建筑便坐落在此片洼谷的拐弯处。我们在一个矮棚子前停下车,走出车外。旁边已停了另一辆车。一名骨骼粗大、浑身肌肉的男人从一栋白色的建筑中绕出来,走向我们。他的脸方方正正的,肤色黝黑,留着修剪伏贴的胡须,深陷的眼窝下有一对深色的小眼睛。我得知这人名叫皮瑞,他代管这里,牧场主人住在东部。
“他要一匹温驯的好马,”米克·瑞弗对皮瑞说,“我们想也许你会愿意卖掉你那匹最乖的马儿。”
皮瑞往后定住脚跟晃着身子,斜推了一下自己那顶高顶阔边帽,说:“你打算出多少价?”
“如果合适的话,”我说,“你出价多少我都买。”
“很好,”他说,“你们哪个去鹿色马身上套根绳子,牵过来给这位绅士看看。”
史密斯和邓恩一块儿过去,假装一副不很热心的样子。
没多久,两个牛仔骑着马儿回来了,上好了马鞍马辔的鹿色马夹在他们中间。这是一匹关节松散的柠檬黄小马,长着高高的罗马鼻,忧伤地垂着头。他们俩手上各有一条绳子牵着它。
“就这匹。”皮瑞说道,“你先骑骑看,价钱再谈。”
我掐灭手中的香烟,走向鹿色马。它用哀伤的眼神斜斜地望着我,一只耳朵抽动了几下,然后哀伤地看着地面。邓恩和史密斯把拉住它的绳子放掉,我爬上鞍头。
它跃向空中,转身落地。先是前蹄着地,然后又换成后蹄,接着再一次四脚腾空。
没有惊到我,但我不喜欢这样。我心里清楚自己是只被领到屠宰场的羔羊。对此我已经有了三次经验。我必须速战速决。城里人跑来牧场选马,通常坐上去后才发现是匹克星。我是城里人,如果马儿愿意合作,我也能骑。但如果它不愿乖乖让我骑,那它肯定就是赢家。
罗洛这就要赢了。我可没笨到想要立刻征服它。
鹿色马又一次前后脚交换站立时,我从它身上跳了下来。为了避免它踩到我,我尽量保持着身体的松软和灵活。
史密斯抓住黄色小马,按紧它的头。我站起身。
皮瑞蹲坐在自己脚后跟上,皱着眉看我。米克·瑞弗则用惊诧的眼神看着鹿色马。
“你究竟干了什么,会叫罗洛那样反应?”皮瑞问我。
“也许它只是在卖弄。”我回答道,“让我再试一下。”
马儿恢复了哀伤的眼神,乖乖地站在那里——直到我稳坐上去。然后,它又一次在我屁股下抽搐痉挛起来——直到我的脖子外加一只肩膀和躯干撞在一起,栽进一窝矮树丛。
我从树丛中爬起来,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左肩。史密斯正牵住鹿色马。五个人的五张脸既肃穆又庄严,看上去很夸张。
“也许它不喜欢你。”巴克·斯莫说。
“也许吧。”我承认道,说完第三次爬上了马鞍。
柠檬黄的马儿这会儿已经暖身完毕,正开始对自己的表现感到自豪。这次它让我在上面多待了会儿,以便把我摔得更重。
被摔到皮瑞和米克·瑞弗面前的地上时,我简直快吐了。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爬起来,走走站站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自己的脚是真的踩在地上。
“再抓它个几秒钟。”我开口道。
皮瑞高大的身躯站在我前面。“够了,”他说,“我可不打算看着你送死。”
“抓它过来,”我低声咆哮道,“我喜欢这家伙。我还要试试。”
“不许你再上我的小马,”他朝我咆哮回来,“它不习惯这么玩儿。你老这么大意地掉下去,搞不好会伤到它。”
他伸出一只粗粗的手臂挡住我。我想要突破他的防线,朝他黝黑的脸上挥了一记右拳。
他往后退了两步。我趁机踏步跳到鹿色马的背上。
搞到现在,我终于取得鹿色马的信任。我们是老朋友了,它不介意展示它私藏的绝技给我看。它做了普通马不可能办到的事。
我被摔落在之前的那窝树丛里,动弹不得。
如果我想要得到它的话,就得站起来。不过,我不想了。我闭上眼睛休息。我干了自己打算干的事,而现在打算认输了。
斯莫、邓恩和米克·瑞弗把我扛进屋里,摊放在一张床上。“我看那匹马对我没好处,”我告诉他们,“也许得另外再找一匹。”
“你最好先静静地躺着休息,老兄。”米克·瑞弗说道,“要是你再四处走动,搞不好身子骨就散掉了。”
我接受了他的忠告。
我醒来时已是早上,米克·瑞弗正在戳我。
“早餐你是想起来吃呢,还是我给你端到床上来?”
我小心翼翼地动了动,确定自己还完好如初,没少掉什么。“我起来吃,这段距离还爬得到。”
他坐在房间对面的床上卷烟。我坐在床边穿鞋,除了帽子,这是我唯一没穿着睡的东西。
没过多久,他突然开口道:“我总觉得,连个马都不太会骑的人,恐怕没啥出息。你压根儿就不会骑马,你骑到那小马的背上时,好像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要干吗!不过话虽如此,你被那马儿三次摔得灰头土脸,有人想挡着不让你没完没了搞下去时,还赏人家一记老拳,看来你也不完全是糨糊脑子。”
他点上烟,把火柴折成两半。“我有匹栗色马可以卖你一百块。它对赶牛没啥兴趣,是匹地道的马儿,而且又不凶。”
我把手伸进钱袋,捻了五张二十的纸票递给他。
“最好先去瞧瞧。”他一边接过钱一边说道。
“你见过就好了。”我打了个呵欠站起来,“早餐呢?”
我们进门时,有六个人在这家小店吃早餐。皮瑞、卫南和福格都不在场。有三个牛仔我没见过,米克·瑞弗跟他们介绍说我是不怕死的副警长。大伙享用着独眼中国厨子端上桌的食物。吃喝间,这顿早餐几乎成了取笑我骑术的茶话会。
我处之泰然。尽管全身酸痛,布满淤青,但这些皮肉伤可没白费。我已经为自己在这块沙漠取得了一席之地,甚至还可能赚到了一两个朋友。
我们随着自个儿香烟的烟雾走到外面时,奔腾的马蹄声掀起了谷地间旋风般的尘灰。
雷德·卫南从他的马上滑下,声音浓浊地说道:“史林死了!”
雨点般的问题将他围住。他晃着身体回答,似乎喝了不少酒。
“他今天一大早被枪杀的——就在巴度尔店前面,尼斯比开枪打的他。我今早醒来时听人说的。我昨晚约莫半夜离开他们,去了盖雅的店。我要找尼斯比算账,可是——”他怯怯低头看着空荡荡的皮带,“巴度尔拿走了我的枪。”
他又晃动着起身。我把他扶住。
“上马!”皮瑞越过我肩头吼了一声,“我们进城去!”
我放开卫南,转过身。
“我们进城去。”我说,“可是到了以后不许胡来。这事儿归我管。”
皮瑞的眼神跟我相遇。
“史林归我们。”他说。
“不管被杀的是谁,凶手都归我管。”我说。
这话虽然没有离题,但很显然我说的话分量不够。
一小时以后,我们在边界皇宫前面下马。
一具瘦长的尸体裹在毯子里,放在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上。螺丝起子一半的公民都聚集在此。吧台后面,奇克·欧尔露出绷得死硬的脸,吉普·雷尼坐在角落里抖着手里的香烟,烟灰散了一地。他旁边坐着马克·尼斯比,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天老爷,真高兴看到你!”巴度尔对我说,肥肥的脸上没有前一天那么红,“老有人死在我家门口,这事儿太恶心了,你得让这种事打住!”
我掀开毯子一端,看着死者。他右眼上方的前额上有个小洞。
“找过医生没有?”我问。
“找了,”巴度尔说,“海利医生来看了,可他无能为力。史林应该在倒地前就死了。”
“你能把海利医生请来吗?”
“我想可以吧。”巴度尔叫来吉普·雷尼,“到对街去,告诉海利大夫,副警长想跟他谈谈。”
吉普谨慎地穿过齐集门边的牛仔,消失不见了。
“关于你家门口发生的命案,你都知道些什么,巴度尔?”我问。
“什么也不知道。”他说,然后开始告诉我他知道的事,“尼斯比和我在后面房间算今天的进账,奇克在清理吧台,约莫是今儿凌晨一点半吧。这儿没别的人。
“我们听到枪声——就在前门外,我们全跑出去瞧。奇克离那儿最近,所以他第一个到。史林躺在街上,死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把他扛进来。艾德利和海利大夫——他就住在对街——还有隔壁的蛤蟆也都听到了枪声。他们跑过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把目光转向吉普。
“巴度尔全讲了。”他说。
“不知道是谁开枪杀的他?”
我在靠近房间的前方看到了艾德利的白色八字胡,便走过去盘问他。他说自己听到枪响,从床上跳起来,穿上长裤鞋子,赶到现场时看到奇克蹲在死者旁边。他没看到什么巴度尔没提到的事,没提供任何线索。
我问完艾德利,海利大夫还没到。而我还没准备好拿尼斯比开刀,此时、此刻、此处好像没有其他人能提供什么线索了。
“我马上回来。”说完,我穿过聚在门口的牛仔们走上街。
蛤蟆正在手忙脚乱地打扫店铺。
“干得好,”我赞美他,“的确有这个必要。”
他站在柜台上擦天花板,这会儿爬了下来。墙壁和地板都比原先干净了。
“没想到这么脏,”他咧嘴笑道,露出他没了牙齿的牙龈,“警长大人好!”
“命案的事你知道什么吗?”
“当然,我知道。我睡在床上,听到了那声枪响。我从床上跳起来,抓上我那把猎枪冲到门口。街上躺着那个史林·福格,还有那个奇克·欧尔就跪在他旁边。我把头探出去看,巴度尔先生和那个尼斯比就站在他们那头的门口。
“巴度尔先生说:‘他怎么样?’
“那个奇克·欧尔,说:‘他死得透透的。’
“那个尼斯比,没吭声,只是转身回到自己店里。然后医生和艾德利先生就到了,所以我就跨出门,等大夫看过他,说他死了,我们就把他扛进了巴度尔先生的店。”
蛤蟆就知道这么多。我回到边界皇宫。海利大夫——一个挑剔的小个儿男人到了。
他说枪声把他吵醒,可是除了其他人已经跟我讲过的事以外,他没瞧见别的。子弹是点三八口径。当场死亡。这个角度就此打住。
我坐上台球桌的一角,面对尼斯比。脚步声在我身后的地板上窸窣作响,我可以感觉到某种张力。“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尼斯比?”我问。
“可能没什么能帮上你的。”他说,字斟句酌,讲得很慢很小心,“你下午人在这儿,看到史林、卫南、基福和我在打牌。呃,牌戏就是这样,只要玩儿就有赢有输。基福半夜前离开了,卫南没多久也走掉了,没其他人加入,打扑克的人数有点儿不够。于是,我们开始玩骰子。我把史林赢得干干净净,让他输掉了最后五毛钱。史林走时约莫是凌晨一点,差不多是他被枪杀前的半个钟头。”
“你和史林处得还好吗?”
赌徒的目光窜了出来,接上了我的目光,然后又转向地板。“这你该清楚。你也听到他净找我的茬。呃,他就喜欢挑事儿——变本加厉地。”
“你就让他挑事儿?”
“那能怎样?我讨这口饭吃靠的是打牌,不是打架。”
“这么说来,牌桌上没出过麻烦啰?”
“我可没这么说。麻烦是出过的。我赢光他的钱后,他伸手想拔枪。”
“那你呢?”
“我在他拔枪时按住了他的枪,卸下子弹,把枪还他,让他滚蛋。”
“然后你是等他遇害以后才又看到他?”
“没错。”
我走到尼斯比处,伸出一只手。
“给我瞧瞧你的枪。”
他把枪从衣兜里掏出来,枪托在前,搁到我手上。点三八口径,S&W型号,六个弹膛都塞满了子弹。
“别弄丢了,”我递回给他时说道,“搞不好我以后还用得着。”
皮瑞爆吼了一声,我转过身去。转身时,我两手伸进外套口袋,握住我点三二口径的手枪。
“也许你副警长认定了事情就该这么办,”皮瑞朝我喊道,“可我不敢苟同!是那只臭鼬杀了史林!史林赢了钱从这里走出去时,那只臭鼬就一枪把他撂倒了,连掏枪的机会都没给他,还把他的钱都拿了回去。你以为我们会坐视不理吗——”
“也许有谁掌握着什么我没听过的证据。”我插嘴道,“照目前的情况看,还没有充分证据能把尼斯比定罪。”
“去他妈的证据!事实就是事实,你明知道就是这只——”
“你得先明白一个事实,”我再度打断他,“就是这出戏的导演是我,怎么导由我决定,你有意见吗?”
“意见多着呢!”一把破旧的点四五手枪出现在他手里。他身后带来的人也亮出了手枪。
我闪到皮瑞和尼斯比中间,一想到他们手中的家伙能发出雷鸣般的枪声,而我的点三二只能发出可笑的啵啵声,我就颇为惭愧。
“我有个想法——”米克·瑞弗从人群中走出来,把自己的胳膊肘支在吧台上,面对他们各自握着的手枪,拖长慵懒的声音说道,“不管哪位想跟咱们这位不怕死的副警长交火,都该轮流上阵。我的想法是一个一个来,别仗着人多欺负人家,这样我不喜欢。”
这番话听得皮瑞脸色发紫。
“我有个想法,”他朝男孩喊道,“我最讨厌胆小如鼠的哈巴狗了,只会背叛跟他合伙的牛仔!”
“滑头先生,请你别忘了,我可不是你手下的长工。我只是签了合约帮你驯马的,驯好一匹赚十块。除此以外,你跟你那伙人要做什么事与我无关。”
骚乱已过。酝酿的枪战被几句话讲得无声无息。
“你的合约已经在半分钟前到期了!”皮瑞告诉米克·瑞弗,“你可以再去一次哈圆环——拎走你留在那儿的东西。你没活儿干了!”
他那张有着方正下颌的脸又转向我,说:“可别以为事情就会到此为止!”
他脚跟一旋,手下的人也跟着他朝拴在外面的马儿走去。
一个钟头以后,米克·瑞弗和我坐在我峡谷客栈的房间里聊起天来。我已经传话给郡政府说此处需要法医,并说我已找到地方暂放尸体,等法医到来。
“你能告诉我是谁在大肆宣扬我是副警长吗?”我问米克·瑞弗,“照说这可是秘密。”
“是吗?没人想到这一点。我们这儿的特尼先生整整两天什么都没做,四处宣告众人,新的副警长来后,螺丝起子会是什么景象。”
“这个特尼又是谁?”
“他是统领奥瑞拉垦殖公司的头头。”
搞半天就是我客户的驻地经理人走漏了风声!
“接下来几天你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
“我想雇个熟悉这里又能保护我的人四处走走,你愿意吗?”
“在我答应之前,得先让我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缓缓说道,“你不是一般的副警长,而且你也不是这里人。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但我不想让自己又糊里糊涂搅进什么鬼把戏。”
这话有理。
“那我就跟你讲清楚。”我回应道,“我是大陆侦探社旧金山分社的私家侦探。奥瑞拉垦殖公司的股东派我来这儿。他们花了一堆银子灌溉发展他们的土地,这会儿准备卖了它。
“照他们所说,此处的热度配上水源,正是绝佳的耕地——好到差不多可以媲美帝王谷。不过看来好像没什么客户涌进来。依股东们想,问题也许是因为你们这地方的原始居民过于剽悍,所以与世无争的农民都不愿入伙。
“目前美国这一带边境的两头分布了不少和印第安人早期聚居地一样无法无天的地带。非法运送移民入境的油水实在太多,而且又轻松容易,自然会吸引一些不在乎钱的来路的冒险家进场。边境两头加起来总共不过四百五十名移民官员,政府使不上什么力气。官方猜测,去年约有十三万五千名外国人经由后门和侧门被运进美国。
“由于奥瑞拉郡这头没有架设铁路、电话,想来定是走私大本营之一,所以——雇我的人说这里肯定齐聚了各色歹徒。几个月前我在办其他案子时,误打误撞,无意间破了桩偷渡案。奥瑞拉垦殖公司的人觉得我应该可以在此如法炮制一番,所以我才来到这里,打算叫亚利桑那的这块土地学点儿淑女风范。
“我先走访了郡政府,宣誓当了副警长——搞不好官方身份能派上用场。警长说这里没设副警长,也没钱雇,所以我被安插过来他还挺高兴。不过我们本以为这件事应该是保密的。”
“我看你就要他妈的玩翻天了,”米克·瑞弗说,“所以我看我就扛下你摊派的这份工作好了。不过,我可不想当什么副警长。我只打算跟着你玩一玩,会搞到自己戴手铐的事我不干,而且看不对眼的法律我也不执行。”
“一言为定。现在你能告诉我点儿我应该知道的事吗?”
“呃,哈圆环你完全不用烦心。那伙人虽然强悍,不过可没在边境进出运货。”
“那就不用为他们费心了。”我同意道,“不过我的工作是要清除混混,而依我观察,他们的确可以归为此类。”
“你就要他妈的玩疯了,”米克·瑞弗重复道,“他们的确是混混没错!可皮瑞要没找好一帮人手对抗你们奥瑞拉垦殖公司的话,他在这儿哪能养牛?而且你也知道牛仔的个性。把他们送到蛮荒之地,他们一个个都会拼死证明自己是最厉害而且绝不服输的。”
“我对他们没意见——只要他们不闹事。说说那帮跑边境的人又是怎样的?”
“依我看,巴度尔是你的头号肥肉。其次是大个子纳西欧。你还没见过他吧?大块头,满脸胡子的墨西哥佬。他在峡谷那儿有座牧场——边境这头方圆四五里的一块地。任凭什么过境都得先通过牧场。可要证明这一点,你恐怕得绞尽脑汁大忙一场了。”
“他和巴度尔同伙吗?”
“嗯哼——我看他是巴度尔的手下。还有件事你得算到账上:那些付钱偷渡的外国佬可不是全能如愿——其实大半都没有。要在沙漠里看到土狼刨开土,叼出四散的骨头,还真不是难事。这些狗杂种油水越捞越多!要是移民身上有啥值钱的东西,或者刚好哪个政府官员四处打探吓到走私客的话,他们会干掉客户,当场挖洞埋人。”
楼下铃声大作,晚餐要开始了,我们结束了会谈。
餐厅里只有八九个人在用餐。没有皮瑞的人在场。米克·瑞弗和我坐在后面一个角落的餐桌旁吃饭。吃到一半时,我昨晚见过的那个女孩走了进来。
她直接走向我们这桌。我起身听到有人叫她克丽·兰丝。她就是正派人士们希望赶走的女孩。她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伸出一只强劲纤瘦的手,和我握了握,然后坐下。
“听说你又把工作搞丢了,大笨牛。”她嘲笑起米克·瑞弗来。
我早就知道她不属于亚利桑那。她是纽约口音。
“你要是就听到这么多,那我可远远赶在你前头了。”米克朝她咧嘴笑道,“我三两下又找到了个活儿干——维持法律秩序。”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我继续吃。
克丽·兰丝说道:“碰到这种事,你们条子不是都很有感觉吗?”
“头条守则就是,”我告诉她,“用餐一定要心无旁骛——如果办得到的话。”
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从街上走了进来。
“尼斯比在巴度尔的店里被人做掉了!”他喊道。
米克·瑞弗和我跟着镇上半数的居民朝巴度尔的边界皇宫走去,餐馆一半的顾客跑在我们前面。
尼斯比瘫直着身体躺在地板上,死了。衣服已被周围的人扯开,胸口的洞可能是点四五口径手枪打出来的。
巴度尔的手攥住我的手臂。“连个机会也没给他,猪狗不如!”他叫道,“冷血杀手!”
“谁开的枪?”
“还不就是哈圆环那伙人吗?如果不是,我把头给你。”
“难道没人看见吗?”
“没人承认看见。”
“怎么发生的?”
“马克在外头。我和奇克还有这儿五六个人都在里头。马克后来回到这儿。他才进门就听到‘砰’的一声。”
巴度尔愤然推开窗户。我穿过房间走到窗户前往外看。此楼和提拉布棕峡谷尖峭的崖边之间横着段五英尺宽的岩石路面。一条绞绳紧紧缠在峡谷边一块小小的圆型岩石上。
我指向绳子。
巴度尔骂了句粗话。“要是早发现,准能逮住他!我们没想到那头可以溜下去,所以也没怎么仔细去瞧。我们在崖边的平台上跑来跑去,也查了各栋建筑间的缝隙。”
我们走到外头,俯身贴地,朝下观察峡谷。绳子的一端绑在圆石上,直直垂下岩面二十尺,然后消失在岩壁一方狭窄平台上的树丛间。一旦滑到那平台上,找个掩护,安全开溜可是容易之极。
“你看怎么样?”我问趴在我旁边的米克·瑞弗。
“跑得不着痕迹。”
我起身把绳子拉上来交给米克·瑞弗。
“这玩意儿没屁用,有可能是任何人的。”
“地面可看得出蛛丝马迹?”
他再度摇头。
“你到峡谷底去,看看能发现什么。”我告诉他,“我这就骑马到哈圆环去。要是你没什么新发现,也骑到那儿去找我。”
我回到室内,继续询问。枪杀发生时在巴度尔店的七个人之中,好像有三个还算可以信任。这三人的证词和巴度尔讲的话每个细节都很吻合。
“你不是说要去找皮瑞吗?”巴度尔问道。
“对。”
“奇克,牵马来!我们跟副警长骑马过去,你们其他的人谁想去就都一起去!他需要有枪在身后撑场子。”
“还是不要了!”我叫住奇克,“我打算就自己去。打群架的事我可干不来。”
巴度尔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点点头同意了。“这事儿由你做主。”他说,“我想跟你一块儿过去,可你似乎想玩个不同的招数,我赌你是对的。”
来到出租马车行的马厩时,我看到米克·瑞弗正在上鞍。我们一起骑马出城。骑了半里路,他转向左,沿着通往峡谷的小道而行。分道扬镳前,他回头朝我喊道:“要是你比预定时间早到那儿的话,也许你可以沿着牧场农屋所在的洼地到峡谷来跟我碰头。”
我转向通往哈圆环的洼地。米克·瑞弗卖给我的长腿长身的马儿载着我轻快地前行。热浪从洼地底部蒸腾上来,阳光刺着眼睛,尘土飞扬。正午刚过,骑马还不可能是赏心乐事。
我穿过洼地进入哈圆环盘踞的那片更大的洼谷时,发现皮瑞正在等我的到来。
他没吭声,手也没动,只是坐在马上,看着我逼近。他两腿各套了把点四五的枪。
我磴磴踏马来到他侧边,伸出我从边界皇宫后面拿走的绳套索。手伸出去时,我注意到他的鞍上没有绳子装饰。
“这玩意儿你可眼熟?”我问。
他看着绳子。“看来是用来拖住小阉牛的东西。”
“我还真没唬着你,是吧?”我问,“认识眼前这条绳子不?”
他花了至少一分钟,想出了一个答案。“认识啊。”他终于开口了,“老实说,我今早从城里到这儿的路上搞丢的就是这条。”
“知道我在哪儿找着的?”
“哪儿找着的不要紧。”他伸手要拿,“重点是你找到了。”
“有可能挺要紧,”我说着躲开了他伸过来抓绳子的手,“我发现这绳子就拴在巴度尔店后头的峡谷岩壁上,好让你干掉尼斯比后可以滑下来。”
他准备摸枪。我转身让他看到我攥在口袋里的自动手枪的形状。
“小心后悔。”我提出忠告。
“要我把这小子一枪撂倒吗?”邓恩浓重的爱尔兰腔从我身后传来,“还是要我们再等一下?”
我扭头瞧见他藏在一块大圆石后面,一把点三○口径、可发射三十发子弹的来复枪正对着我。其他岩石之上露出更多的脑袋和更多的武器。我把手抽出口袋,放在我的马鞍头上。
皮瑞向众人喊道:“他告诉我说尼斯比中弹了!”
“是死了。”我补充道。
“有谁会干出这种事啊?”还是邓恩的爱尔兰腔。
“不是圣诞老人。”我回应。
“还有别的事要讲吗?”皮瑞逼问我。
“这还不够吗?”
“也对。这会儿我要是你的话,就直接骑马回螺丝起子。”
“意思是你不想跟我一道回去?”
“那不太可能。如果你打算强逼我走的话,那就——”
我没这打算,也照实说了。
“那么这儿就没你的事了。”他表情傲慢地说。
我朝他和他的朋友们咧嘴笑了笑,拉转马头,启程打道回府。
骑了几英里路,我又拽马转往南骑,来到哈圆环谷地凹下那头的提拉布棕峡谷。我开始卖力地爬上当初绳子垂下时的地方。
峡谷名符其实:崎岖不平、岩石遍布、树木丛生,像是亚利桑那地表上一道弯来拐去的阴沟。
没多久,我见到了米克·瑞弗,他正领着他的马朝我走来。他摇了摇头。“妈的,什么也没有!这儿岩脊实在太多了,真想一个个刻上记号识别。”
我翻身下马,与瑞弗坐在一棵树下抽烟。
“你那边结果怎样?”他问。
“马马虎虎。绳子是皮瑞的,不过他不想跟我走。反正到时候找他应该没问题,所以我也没坚持。他有很多帮手在场,逼急了也不好。”
他淡蓝色的眼睛瞟了我一下。“依我看,”他缓缓地说,“你是要哈圆环和巴度尔两伙人马两败俱伤,鼓动他们相互吃掉对方,省得你伤脑筋解决。”
“你的话搞不好真有道理。你觉得这样行得通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还好吧——如果你认真策划,而且也确定到了亲自动手的时候你能罩得住的话。”
夜幕降临,米克·瑞弗和我回到了螺丝起子歪扭的街上。要去峡谷客栈的餐厅已经太晚,于是,我们决定往蛤蟆店骑去。
奇克·欧尔正站在边界皇宫的门口。他扭过他那张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脑袋回头喊了一声什么。巴度尔出现在他旁边,用满是疑惑的眼神望着我,然后两人一起朝我们走来。“结果怎样?”巴度尔问。
“没有看得到的结果。”
“你没逮到人?”奇克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追问。
“没错。我邀了某某人跟我一道骑马回来,可是他说,不太可能。”
前任拳击手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往我脚边的地上吐了口痰。“说来你可真是朵美丽的牵牛花啰?”他朝我吼道,“老子真想一拳把你揍扁!”
“请便,”我回应他,“我并不介意弄破你指节上的皮肉。”
他小小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张开手掌朝我的脸上抓来。我闪开,背过身去,脱下外套和枪套。
“这个帮我拿着,米克·瑞弗,看我怎么收拾这个菜鸟。”
奇克和我交手时,螺丝起子所有的人都赶来瞧。我们俩的尺寸和年纪相当,不过他的肥肉要比我的软。他以前是专业拳手,而我也有不少实战经验。不过毋庸置疑,他比我是要机敏那么一点儿。所幸他的手被揍得烂兮兮,还习惯了戴拳套,而我早习惯了赤手空拳。
他弓下身等我出手。我一记右勾拳砸向他的脑袋。他往后一撤步,闪身躲开,我的拳头打空了。他回击的动作很快,我的下颌被猛击了一拳,震得我摇摇晃晃。
他又给我来了几记左勾拳,打到我的眼睛和鼻子上。他的右拳划破了我的前额。我重新调整步伐,让自己又处于进攻的位置。左、右、左,我一系列组合拳打进他肚子。他的拳头则噼里啪啦地飞向我的脸,从前额到下巴,雨点般地打裂了我的嘴唇,打平我的鼻子。等我终于应付完那只左拳以后,又中了他的一记右踢腿——他的脚踝往上扫向我的下颌,震得我倒退了五六步。
他锲而不舍,晚风里充斥着他拳头的声音。我往前抢了两步,朝他的肚子还击了两拳,试图止住他的拳头飓风。
他再度伸出右拳捶我,不过力道没开始时那么大了。我嘲笑起他——想到他扫来那记右踢腿时,他的手曾喀的响过一声;于是,我继续自己疯狂的反击。
他再度脱身——抡起左拳朝我挥打。我右手扳住他的左臂,抓紧了吊住不放,左拳拼命殴打他。他的右手则嘭嘭地揍我。我任由他揍,因为他的那只手已经完全无力了。
打斗结束前他再度进攻——高举的左拳直直地飞来,虎虎生风。我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抗住他给了我的又一顿好打,不过他元气已尽,我也伤不到哪里去了。
之后不一会儿,他便被我的还击放倒了。与其说是因为某记重拳,不如说是拳拳累积的结果。他起不来了。
他脸上无关大雅,而我的脸——一定像是被放进绞肉机绞过一样。
“咱们吃东西前,也许我该梳洗一下。”我拿起外套和枪,对米克·瑞弗说道。
“妈的,也对!”他同意道,瞪着我的脸直看。
一个穿了身西服的胖男人窜到我前面,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是奥瑞拉垦殖公司的杜尼先生,”他自我介绍道,“你到此处以后尚未进行逮捕事宜,对吗?”
我讨厌这个四处为我做宣传的家伙!他让我很不爽,而且我也不喜欢他那霸气十足的圆脸。
“是的。”我承认。
“两天发生了两起命案,”他说道,“虽然证据看起来非常充分,你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你觉得这样说得过去吗?”
我没吭声。
“那我来说——说不过去。”他自问自答,“而且你雇的这人也说不过去——”他伸出食指指向米克·瑞弗,“他臭名昭彰,是本郡最无法无天的歹徒。我要你搞清楚,除非接下来你办事的确能看出改进,否则我们的雇佣关系就要终止!”
“你刚才说你是谁啊?”他讲到没话讲时我问。
“杜尼先生,奥瑞拉垦殖公司总经理。”
“是吗?呃,杜尼总经理先生,你的老板当初雇我时,你的事他们忘了提了。我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物。所以,无论何时你对我有什么想法和要求,请先跟你老板通报。够分量的话,他们搞不好会传话给我。”
“我当然会告诉他们,你的工作极端差劲——不管你的街头斗殴是多么威风厉害!”他得意地说。
“烦请你帮我补充一句,”他转身走开,我在他后头叫道,“告诉他们我现在忙不过来,任凭谁的忠告恐怕都用不上。”
米克·瑞弗和我继续往峡谷客栈走去。
客栈那位面色发黄、胖嘟嘟的老板站在门口。
“你要是以为谁挨了揍,都可以拿我这儿的毛巾擦血抹灰,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对我说,“而且也不许撕我的床单当绷带!”
“从来就没见过像你这样不得人缘的怪胎。”我们在爬楼梯上楼时,米克·瑞弗说道,“看来你跟谁都处不来。你交过朋友吗?”
“只交过呆头鹅!”
我拿了水和绷带,尽可能让我的脸恢复原状,不过结果还有一段距离。米克·瑞弗坐在床上看着我笑。
修补完毕,我们朝蛤蟆的店走去。有三名食客坐在餐台前。我边吃边跟他们就刚才的那场打斗交换评语。
街上传来的马蹄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起码有十来匹马从门口经过,他们在巴度尔店前面下马,我能听到他们用力勒缰绳的声音。
米克·瑞弗斜过身来,把他的嘴凑上我的耳朵。“是峡谷那头大个子纳西欧的人马。你最好小心点儿,老大,要不他们可会把本镇在你眼皮底下掀掉。”
我们用完餐,走上街去。
巴度尔店前那盏高悬的大灯之下,有个墨西哥人正懒洋洋地斜靠在墙上。那是个大块头的男人,留着黑胡子,鲜亮的衣服上钉着银色的纽扣,两把白柄的手枪低低地套在他的大腿上。
“你把马牵到马厩来好吗?”我问米克·瑞弗,“我要上楼休息一下。”
他好奇地看着我,然后朝我们拴马儿的地方走去。
我走到大胡子墨西哥人前面,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向他的枪。
“照说你进城就该把这些个玩意解下来。”我微笑着说,“事实上,你根本就不该带枪进城,不过我还没好事到掀开别人的外套检查有没有带枪。”
他的胡须一翘,露出一排弯弯的黄板牙。
“要是您老不爱这些东西的话,干脆亲自动手来拿走它们如何?”
“不必。你自己收起来就行。”
“我就喜欢放在这儿。”
“你最好乖乖地听话。”我说,还是保持着笑容,然后抽身离开,回到蛤蟆的店。
我趴向柜台,把锯掉枪管的猎枪从柜台里掏出来。
“这个能借我吗?我想要某人吃点儿教训。”
“当然,先生,你自便!”
踏出门之前,我举好两只枪管准备行动。
大块头的老墨不见了。我在室内找到他,他正在跟朋友聊天。有些是老墨,有些是老美,还有一些不知是何方神圣。全都带着枪。
大块头老墨在他的朋友张大了嘴巴看我时,扭过头来。同时,他的手放到枪上,不过没拔。
“这管大炮里是什么我不清楚,”我说了实话,端起镇暴大枪瞄准这伙人,“搞不好只是一堆铁丝网和火药屑。要是你们这伙鸟人还不马上把枪堆到柜台上的话,咱们就会知道答案——因为我他妈的铁定要瞄准各位开火!”
他们把武器堆到柜台上。我不怪他们。我手里的这玩意儿的确会把他们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这事儿过后,你们要是再来螺丝起子,手枪统统不许露脸。”
胖巴度尔推开他们走过来,嬉皮笑脸的表情又回到脸上。
“这些枪支就请你保管,你的这些顾客准备离开螺丝起子时再还给他们,行吗?”我问。
“是!是!非常乐意!”他在惊讶的表情后大声叫道。
我把猎枪归还原主,然后走回峡谷客栈。
走下甬道时,和我房间只隔一两间的房门打开了,奇克·欧尔走出来,对我说:“不要轻举妄动,我不会做的事你也别做。”
我看到克丽·兰丝站在门里。
奇克转身背对门口,停住脚,皱着眉看我。
“你打拳的技术真他妈差劲!”他说,“就知道怎么捶人。”
“没错。”
他举起一只肿手揉了揉肚皮。“我这里不经打,挺不住。职业拳赛我就败在这里。不过你可别再惹我打你——我能伤你的程度有可能更厉害!”他伸出一只大拇指往我肋骨上戳了戳,然后从我身边经过,下了楼梯。
我走过女孩的门时,门已关上。我回到房间取出钢笔和纸,报告才写了三个字,屋外就传来了喀喀的敲门声。
“请进。”我喊道,因为我在等米克·瑞弗来,所以门没上锁。
克丽·兰丝把门推开。“在忙?”
“没有。请进,别拘束。米克·瑞弗几分钟内就会过来。”
“你该不会是在诱骗米克·瑞弗吧?”她直截了当地问。
“没有啊,我跟他又没过节。对我来说,他没问题。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我觉得你搞不好打算在他身上耍什么花招。你骗不了我。这里的乡巴佬都以为你是土包子,可我知道你不是。”
“谢谢你这短短几个字的褒奖。不过请你不要四处宣扬我的智慧,我已经被人打够了广告。对了,你跑来这荒郊野岭到底是为什么?”
“我得了肺结核!”她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一个医生告诉我,到这种地方我会活得久些。我像个呆子似的听了他的话。其实,活在这里跟死在城里没什么差别。”
“你来这里多久了?”我问她。
“三年——两年待在科罗拉多,然后就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了。感觉像是过了三百年。”
“我四月的时候还在那儿办过案,”我引她说话,“待了两三个星期。”
“是吗?”
她那诧异的表情就像我说我上过天堂一样。这档子事还是这样吗?那档子事还是那样吗?她开始噼里啪啦问个没完。
我们还真闲聊起来,而且我发现我知道她的一些朋友。其中两个是高级骗子,一个是私酒大亨,其他的就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混混。
我问不出她行的是哪种骗。她谈话间夹杂着小偷术语和高中英文,而且没怎么谈她自己。
米克·瑞弗进来时,我们聊得正开心。
“那些家伙还在城里?”我问。
“对。我听他们在巴度尔店里叽里呱啦讲个没完,还听说你又让自己更不受欢迎了。”
“然后呢?”
“对把大个子纳西欧跟他那伙人的枪全交给巴度尔保管的那招,你那批正派的朋友好像不以为然。大致的意见好像是,你把枪从他们右手拿走,又交还给他们的左手。”
“我没想没收他们的枪,只是想展示一下我有这本事。”我解释道,“枪我没兴趣。再说反正他们还会再拿更多的枪。我看我这就过去再露个脸给他们看好了。马上回来。”
边界皇宫吵吵嚷嚷。大个子纳西欧的朋友都不理我。巴度尔走过来对我说:“真高兴你锉了那伙人锐气。省掉了我好多麻烦。”
我点点头,走出去,绕到出租马车行,看到值夜班的人抱了个小铁炉,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今晚你们这儿有谁可以骑到费尔莫帮我捎个信吗?”
“也许可以找到人。”他回应着,语气并不热心。
“给他一匹好马,让他尽快到旅馆来找我。”我要求道。
我坐在峡谷客栈的门廊边。一个约莫十八岁的长腿少年骑了匹花斑小马过来,喊着说要见副警长。我离开自己一直坐在其中的阴影,走到街上,想和男孩私下讲话。
“老头子说你想稍信到费尔莫?”
“你能不能直接从这儿到费尔莫,然后绕到哈圆环去?”
“能的,大爷,我可以。”
“嗯,这就好。你到了以后,告诉皮瑞,大个子纳西欧和他手下都在城里,他们有可能明早以前会骑马往他那个方向去。”
“我会转达到的,大爷。”
“这些给你。马厩的钱我以后再付。”我塞了张纸钞到他手里,“走吧,消息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又回到楼上房间,米克·瑞弗和女孩正围坐在一瓶烈酒旁边。我们谈谈话,抽抽烟,然后便各自散去。米克·瑞弗告诉我,他订的房间就在我隔壁。
米克·瑞弗指节叩门的声音把我从床上叫起,逼到凌晨五点多的寒意里。
“这里又不是农场!”我发着牢骚让他进门,“这会儿是在城里。按理说应该睡到太阳晒屁股才对。”
“法律的守门人按理说永远不能睡觉。”他对我咧嘴笑笑,牙齿格格作响,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并没比我多,“费雪在那头有个牧场,他派了个人过来告诉你说,哈圆环这会儿掀起了一场大战。他敲了我的门而不是你的。我们可要骑马过去瞧瞧,老板?”
“要。找几把来复枪,再带点儿水。我这就到蛤蟆的店弄点儿早餐,顺便包些午餐带走。”
四十分钟以后,米克·瑞弗和我已经出了螺丝起子。
我们一路骑行。早晨越来越温暖,太阳在沙漠上制造出绵长的紫罗兰色的景观,阳光在柔和的雾里融掉露珠。牧豆树散发着香气,就连沙土也有股让人欢喜的清新味道。
临近时,牧场上有三道飞雕的影子正在盘旋,远方的山脊上也有一只动物正在移动。
“是匹野马,本该有个骑师的。”米克·瑞弗说。
再下去,马蹄踏过一顶满是弹孔的墨西哥阔边帽,周围散落的铜弹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牧场里,一栋建筑是焦黑的。另一栋的附近有个我在巴度尔店命他缴过械的男人仰面躺在地上,死了。
一颗扎了绷带的脑袋在一栋建筑的转角处窥探,然后那家伙走出来,右臂吊着夹板,左手握了把左轮。独眼的中国厨子在他后头踩着小碎步,手里握了把菜刀。
米克·瑞弗认出了那个扎绷带的男人。
“你好哇,雷德!跟人吵架了?”
“算是吧。你发出的警告我们派上了大用场,所以大个子纳西欧跟他那帮人天亮前露脸时,我们就把他们追得四处乱跑。我中了两枪,所以得待在家里,其他人全部往南追去了。你要是竖起耳朵仔细听,还能听到噗噗的声音呢。”
“你是想在后面追,还是在前面领头?”米克·瑞弗问我。
“咱们能领头吗?”
“也许可以。要是大个子纳西欧在逃的话,大约天黑时他就会绕回自己的牧场。如果我们切入峡谷往下走,搞不好可以先他一步赶到。他一路得对付皮瑞那帮人,快不到哪儿去的。”
“那咱们试试吧。”
米克·瑞弗带头,我们骑过牧场的那片洼地,从我前一天切入峡谷的地方进去。不久之后,路面好走起来,我们的速度也加快了。
中午时分,我们停下让马儿休息,顺便吃了几个三明治,抽了几支烟。然后继续前行。
没多久,太阳在我们的右前方缓缓落下,阴影开始在峡谷里滋长。骑在前面的米克·瑞弗停下时,阴影已经延伸到东边的岩壁上。“就在下个弯口。”他说。
我们跨下马来,喝了口水,吹掉来复枪上的灰尘,步行到前方峡谷的下一个弯口,找了个树丛,隐蔽起来。
过了这个弯口,峡谷的路面就往下斜进一块圆形的平地。平地的边缘呈缓坡状往上探向沙漠,正中坐落着四栋泥砖屋。建筑虽然曝晒在沙漠的太阳之下,看上去却有一种潮湿阴暗的感觉。四下无人,也看不到动物,只有一栋屋子里冒着一缕薄烟。
“我到下面看看。”米克·瑞弗边说边把他的帽子和来复枪递给我。
“好,我掩护你。不过要是真出状况,你最好还是找地方躲起来,我可不是神枪手!”
米克·瑞弗敏捷地往下冲。随着遮蔽的植物越来越少,他的步子也越来越慢。到最后,他趴到地上,在草丛中慢慢往建筑物爬去。
离最近那栋建筑三十英尺处,他再也找不到遮蔽的地方了。于是,他一跃而起,跳向那栋建筑,把它当作自己的掩护。
他缩在墙根下躲了好一阵儿。没事。然后他又起身朝后面走去。
一个老墨从转角的地方绕了过来。
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不过我瞧见他的身体僵硬起来。他的手移向腰际。砰的一声,米克·瑞弗的枪发出了闪光。
老墨倒地。手里那把闪闪发光的刀刚悬到米克·瑞弗的头上,便咣当一声落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
米克·瑞弗绕过建筑,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等我再看到他时,他已经开始向第二栋建筑的漆黑大门发动进攻。
从那门里射出了一条条的火光。
我尽可能地让两把来复枪派上用场——在他的正前方形成了一道火力掩护。米克已经离门很近了,当我无法再冒险掩护他时,刚打光了第二拨子弹。
我丢下来复枪,跑向我的马,以最快的速度骑到我疯狂的助手身边,好助他一臂之力。
他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帮助。当我抵达时,战斗已经宣告结束。
他的两把枪对准了另一名老墨和吉普·雷尼,命令他们从屋子里走出来。“收成在此,”他跟我打招呼,“一时好像也找不到什么别的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雷尼。
雷尼只是阴沉地看着地面,没有回答。
“先把他们绑起来,”我说,“然后再四处看看。”
米克处理绳子的经验比较丰富。他把他们背对背地捆在地上,然后我们便开始四处察看。
除了各种不同尺寸的枪支和许多还来不及搭配的弹药外,我们没发现什么新东西——直到我们碰到一扇拴了铁条挂了锁的门,门的一半立在主建筑的地基里,另一半则立在建筑坐落的土墩上。
我找到一把生锈的铁锹,敲掉挂锁,拉开铁条,把门打开。
这是一间不通风也没有光的地窖。七八个人急匆匆地从里面拥出来,讲着五花八门的语言。
我们端起枪让他们闭嘴,但他们似乎异常兴奋,相互间喋喋不休。
“安静!”我朝他们吼道。
他们就算不懂这话,也知道我的意思。叽里呱啦的声音停下来。我开始打量起他们。看起来都是外国人——像是一群外表强悍的亡命之徒。
米克·瑞弗和我先用英文测试,然后又用合力凑出来的西班牙文对付。两次尝试都引得他们七嘴八舌,不过没一句是用这两种语言回应的。
“你还会讲什么语言?”我问米克·瑞弗。
“就剩清努克语了。”
我努力回忆当初加入美国远征军时一直认为是法文的某些单词。
“你们想干什么?”我用法语说。
这引得一个蓝眼胖嘟嘟的先生脸上笑开了花。
他朝我叽里呱啦地丢了一堆话,我抓到了一句“我们要到美国去”。
我心里觉得好笑。大个子纳西欧没让这些家伙知道他们已经身在美国了。想来应该是故意的。让他们以为自己还在墨西哥,这样管起来比较方便。
“我看看你的护照。”
我的话引起了蓝眼先生的抗议。他说有人告诉他们不需要护照,也正是因为不用办护照他们才会付钱请人帮他们偷渡过来。
“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他回答的意思是昨天。大个子纳西欧看来是把这些人带过边界,塞进他的地窖后,就直接到螺丝起子去了。
我们把这些非法移民再度锁进地窖,雷尼和那名老墨也一块儿锁到下面。我在搜身时把雷尼身上的针筒和可卡因拿走了,他号叫得跟匹狼似的。
“悄悄地摸出去,再四下看看。”我告诉米克·瑞弗,“我现在得把你宰掉的那人放个好位置。”
等他回来时,我已经把死掉的老墨安排在我的顺眼之处:一张离主建筑前门不远的椅子上,背抵着墙,一顶阔边帽斜斜盖过他的脸。
“远处尘土飞扬,”米克·瑞弗报告道,“要是天快黑时有人来跟咱们做伴,我可一点儿也不会奇怪。”
他们到时,夜幕已经整整垂下了一个钟头。
我们吃饱睡足,就等他们抵达。屋里有盏灯燃着。米克·瑞弗窝在那里,拨弄着一把曼陀林。光线从打开的前门透出去,隐约照到那死掉老墨的“雕像”。从他那儿再过去,靠近转角之处,我贴着墙边盯着,只露出眼睛和前额。
我们早在听到前来作陪之人的声音到达前,就已经看到了他们。只有两匹马——可是它们制造的噪声抵得上十匹——全速向我们驰来。
大个子纳西欧的马奔在前面。没等马的前蹄再度踏地,他便飞身下了马鞍。因为他用蛮力勒缰绳,使马窜得老高。第二名骑士紧跟在后面。
大个子纳西欧看到了尸体。他冲上前去,挥起马鞭用西班牙语吼道:“起来,讨厌鬼!”
曼陀林的拨弦声止住了。
我翻身而起。
大个子纳西欧的胡须惊讶地垂下。
他的马鞭绊到了死者衣服的扣子,缠在那里。鞭子的另一端绕在大个子纳西欧的手腕上。当他的另一只手闪向大腿掏枪时,我的枪已经在手里握了一个钟头。我离得近,有足够的时间选择靶子。他的手握到枪柄时,我枪里的子弹已经穿过了他的手和大腿。
他倒下时,我看到米克·瑞弗举起枪管狠狠敲到第二个人的后脑勺上,大个子纳西欧的随从也被迅速击倒了。
“看来咱们合作得不错。”米克在弯腰解对方的武器时说。
大个子纳西欧开始愤怒地诅咒,我们也没法儿跟他谈话。
“你干倒的这人我先丢进地窖里,”我说,“看好大个子纳西欧,等我回来再看看他该怎么弄。”
在被拖往地窖的途中,不省人事的男人醒了。剩下的路我是拿枪戳着他走完的。我把其他偷渡客从门边赶开,把他赶进去,然后关好门,拉上铁条。
我回到原处时,大个子纳西欧已经不再哀号。
“你后面还有人吗?”我边问边跪向他旁边,拿我的小折刀割开了他的长裤。
我的问话换来了一大堆关于他自己、习惯还有祖宗八代的唠叨,多姿多彩,没有一句实话,夹杂着号叫。
“也许我们最好在他舌头上打个洞,免得他乱叫。”米克·瑞弗提议道。
“不用。让他叫好了!”我再次对大个子纳西欧说,“换了我是你,这个问题我会回答。因为如果是哈圆环的人追到这儿找到你,你又没防备的话,肯定会被五马分尸的。”这一点他没想到。
“对,对。那个皮瑞跟他那帮人。好多人在后头追得好快。”
“除了你跟另外这人之外,你可还有别的手下脱逃?”
“没。半个也没!”
“我帮这混混止血,你到外面去生个火,越大越好。”我对米克·瑞弗说。
米克看上去有些失望。“咱们不是要突袭那伙混混吗?”
“除非有这个必要。”
等我在老墨身上缠好两条止血绷带,米克·瑞弗已经在外面点好了火。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建筑以及圆盘周围大半的地方。
我本想把大个子纳西欧和米克·瑞弗叫进屋里——以防跟皮瑞解释时碰到麻烦,可惜没时间了。我才刚开始跟米克·瑞弗解释我的计划,皮瑞的男低音便从火光圈的外面传来:“所有人把手举起来!”
“慢慢来!”我一边提醒米克·瑞弗,一边起身。不过我并没有举手。
“闹完了?”我问了句,“下马来吧!”
过了十分钟,皮瑞骑入光中。他的马全身上下都是泥泞,他自己方正的脸上也满是污泥,看上去很阴沉。枪则紧紧攥在他手里。
邓恩在他后头——看起来和他一样阴沉,而且随时准备动武。
邓恩后面没人了。看来其他人都四散在我们周遭的黑暗里。
皮瑞越过他那匹马的头探看大个子纳西欧——他无声无息躺在地上。
“死了吗?”
“没有——子弹穿过了手和腿。我把他的一些朋友牢牢锁在屋里了。”
皮瑞的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现出疯狂的红圈。
“其他人你可以留着,”皮瑞粗声地说,“但我们要这个人。”
“他们我全要留着,一个都不能少。”
“我对你这个天杀的半点儿信心也没有,”皮瑞俯身朝我吼道,“我要百分之百地告诉你,这个大个子纳西欧从现在起就不能再为非作歹了,因为我要亲自料理他。”
“门都没有!”
“依你看,你怎么才能挡住我呢?”皮瑞恶毒地嘲笑起我来,“你该不会以为我就只跟小邓恩两个人来吧?要是你不相信你被包围了,那就出去看看。”
我相信他,不过——“这跟相不相信无关。如果我是毫无斤两的牧场帮工,或者沙漠老鼠,或者随便哪个没人脉的独行侠的话,你可以三两下把我打发掉。可惜我不是,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是。我倚仗的就是这一点。你得杀了我才能带走大个子纳西欧。除此之外,没什么话好说!我看你还不至于为了要他而不顾一切吧?”
他瞪了我一会儿,然后两膝一夹,催马直奔老墨。大个子纳西欧吓得坐起身来,开始求我救他一命。
我缓缓举起右手,伸手去掏套在肩上的枪。
“放下!”皮瑞命令道,手里的两把枪凑近了我的头。
我朝他咧咧嘴,缓缓地掏出手枪,再平静地把枪口转到他那两把枪之间,瞄准他。
我们以相同的姿势对峙良久,久到两人都满身大汗。一点儿都不好玩!
他的红眼睛里头闪出一道诡异的光。等我想到原因时已经太晚。他左手枪的瞄准点忽然从我身上移开——
“砰”的一声爆响,大个子纳西欧头顶开了个洞。他头一歪,侧身倒下。
米克·瑞弗一枪把皮瑞打落马鞍。咧嘴笑着。
皮瑞右手的枪开枪时我缩到了那枪下面。邓恩的来复枪也开了火。
“进去!”我朝米克·瑞弗吼道,往邓恩回了两枪。
来复枪的子弹朝所有方向汹涌而出,落在我们的前后左右。
米克·瑞弗跑到有亮光的门后藏起来。他用门做掩护,两手不停地扣动扳机。邓恩的马倒了。邓恩站起来——两手猛抓了一下脸,倒在了自己的马旁。
在米克·瑞弗的火力掩护下,我越过他钻进屋里。
我盖下煤气灯的灯罩,让火焰灭掉。瑞弗把门猛地关上。子弹在门和墙上噼里啪啦地响着。
“干掉了那老滑头,我还行吧?”米克·瑞弗问道。
“干得很好!”我撒谎道。
事已至此,抱怨也没用。我并不希望皮瑞死掉。邓恩死掉也没必要。只有讲话无效时,才有必要用枪,而当这位棕皮肤小子决定开火时,我肚子里的话都没来得及讲出来。
子弹不再往我们的门上打洞。
“那伙人冷静下来了。”米克·瑞弗猜测道,“要是他们从一大早就朝大个子纳西欧扫射,现在就该没他妈几颗子弹了。”
我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手帕,捏起一角,塞进来复枪的枪口。
“这是干什么?”
“和谈。”我慢慢向门口移动,“米克,我的话没讲完前,你的手可得乖乖的别乱动。”
“从没见过有谁像你这样爱讲话。”他抱怨道。
我小心翼翼地把门稍稍打开条缝。没发生什么事。我缓缓把来复枪滑出缝口,就着仍在燃烧的火焰摆了摆枪。
“派个人过来谈吧!”我朝外面的黑暗喊道。
一个我认不出的声音开始威胁起来:“我们就要给你好看——”
四周又静了下来。
巴克·斯莫走进了光中,脸颊沾着血,黑眼圈肿着。
“你们这些人到底打算干什么?”
他阴沉地看着我。“我们对你没什么意见,你只是被人雇来的。我们只想要逮住那个叫米克·瑞弗的小子。他不该杀掉皮瑞!”
“无法无天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你们这伙人得商量一下才是。大个子纳西欧偷袭你们,你们将他的人马赶尽杀绝,这也算理所当然。所以,目前为止你们也不算有什么大问题。但你们没权利处置我的囚犯。皮瑞就是搞不懂这点。而且,就算我们没把他干掉,他迟早也得下地狱!
“至于米克·瑞弗,他可什么都不欠你们的。他是在你们的枪火下干掉皮瑞的,你们可是以众敌寡,他连个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有!米克·瑞弗冒了个你我都不会冒的险。你没什么好抱怨的。
“那里面我关了十名囚犯,而且我有一堆枪,还有可以上膛的火药。要是你们逼我下手,我就把枪分给那伙囚犯,让他们上场。我宁可他们跟你们一起进鬼门关,也不要就这样落入你们手里。
“你们这伙人要跟我叫板就只有自讨苦吃——不管你们是输是赢。奥瑞拉郡这头虽然比西南部大半地方都要孤立,但这种日子已经结束了。外面的钱正在流入,外面的人也在陆续进来。这股潮流谁也挡不住,之前有人试过,但都没成。要不你跟其他人谈谈?”
“好吧。”他在黑暗中答应道。
我走进屋里。
“你看,他们还是可以讲理的。”我告诉米克·瑞弗,“不过这也难说,你最好四处瞧瞧,看能不能找条路穿行到咱们地下室的大牢去,因为我刚才说要把枪分派给咱们的囚犯可不说着玩的。”
二十分钟后,巴克·斯莫回来了。
“你赢了,”他说,“我们想把皮瑞和邓恩带走。”
第二天——星期三的晚上,我终于舒舒服服地躺到了那张峡谷客栈的床上。和黄马大对决、和奇克·欧尔打架,还有一向不习惯骑马却又骑了好一阵——诸如此类的事,搞得我全身酸痛之多不亚于奥瑞拉郡的沙土。
那十名囚犯在艾德利店外面一间老旧的储藏室里休息,一些“正派人士”在米克·瑞弗的督导下志愿担起了监视的责任。依我想,移民官——我已经传话给他们了——来此拿人之前,囚犯们应该是安全的。大个子纳西欧的大部分人马都在对抗哈圆环人手的枪战中被干掉了,巴度尔似乎也没能耐凑足人手来破狱救人。
我想,那些哈圆环的牛仔如今行事应该会守点儿本分。我在螺丝起子工作的目标已近达成。我僵着身体脱下衣服,爬上床,在去睡辛苦赚得的觉前,我对自己并无不满。
我迎来一场好梦了吗?没有。
刚舒舒服服地躺上床,便有人砸门。
是多管闲事的小个子海利大夫。
“几分钟前我被叫进你们的临时监狱去看雷尼。”医生说道,“他想越狱,结果跟其中一个警卫打架断了胳膊。这倒不严重,可他身体很差。多少得给他一些可卡因才行。再不帮他打针,我看恐怕要出人命了。”
“情况真有这么糟?”
“对。”
“我这就过去跟他谈谈。”我说着开始痛苦地穿上衣服,“从牧场来这儿的路上我隔一会儿就给他来一针——分量多到他不至于死在我们手上。不过,眼下我想探探他的口风,所以得等他开口才能给他打针。”
还没走进那储藏室,我就听到雷尼在号叫。
米克·瑞弗正在跟一名警卫讲话。
“老大,你要是不给他药,他就跟你没完了。”米克·瑞弗告诉我,“现在我们已经把他绑了起来,他没法扯下胳膊上的夹板。他在发飙!”
警卫高举着一盏灯,站在门口为我们照明。我和医生走进去。
在房里一角,吉普·雷尼坐在米克·瑞弗绑住他的椅子上。他嘴角冒泡,全身痉挛地扭绞着。
“看在耶稣基督的分上,给我打一针吧!”雷尼朝我哀叫。
“帮我个忙,大夫,咱们把他扛出去。”
我们把他举起来,连椅带人扛到外头。
“你要吼够了,就听我讲。”我命令道,“你开枪打死了尼斯比。我要你把过程老老实实地全讲出来。讲了就给你打一针。”
“我没杀他!”他尖叫道。
“撒谎。我们其他人星期一早上在巴度尔店里讨论史林命案的时候,你偷了皮瑞的绳子。你故意弄了个绑绳的地点,误导众人以为凶手是攀下峡谷逃走的。之后你站在窗口等着尼斯比走进后房——然后就杀了他。没有人攀绳而下——要不米克·瑞弗应该会找到蛛丝马迹。事到如今,你招还是不招?”
他不肯招。尖叫、咒骂、哀求,否认自己知道命案内情。
“那就滚回去罢!”我说。
海利大夫的手搭到我胳膊上。“我不希望你以为我在多管闲事,但我真得负责任地警告你,不给他打针非常危险。再不给这人药物,会危害到他的性命。”
“这我清楚,大夫,不过这险我非冒不可。他还没到挺不住的地步,要不也不会撒谎。等毒瘾的锋刃狠狠地割他时,我想他会开口的!”
吉普·雷尼再度被收押起来,我则回到我的房间。不过,没有上床。
克丽·兰丝正坐在那儿等我,还带了瓶威士忌。我离开得匆忙,房门没有上锁。她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看来正在借酒浇愁。
这女孩没钱,生了病想家,又远离她所属的世界。她拿酒来麻醉自己,回忆死去的父母、童年的悲伤,以及过去一些不幸片段的点点滴滴,一边说,一边哭。
等威士忌慢慢起了作用,终于让她趴在我肩上睡着时,已经是星期四的凌晨四点了。
我把她抱起来,穿过走廊送回她自己房间。走到她门口时,胖巴度尔爬上楼来。
“警长还有别的工作忙呢?”他一脸嬉笑地说,继续往上走。
敲门声再度把我吵醒时,已经日头高照,而且房间很热。这回敲门的是星期一早上帮我捎信警告皮瑞的那个长腿男孩。
“吉普想找你,”男孩一脸憔悴,“还从没见过这么心急火燎要见一个人的呢。”
我到雷尼身边时,他叫得好惨。
“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他朝我厉声叫道,“巴度尔知道史林被杀,哈圆环的人定会报仇。他要我干掉尼斯比,嫁祸给皮瑞,到时你就非得去对付他们不可。这招他以前也试过,不过没成。
“给我一针!我句句实话,一字不假!我偷了绳子,栽了赃,巴度尔把尼斯比叫到后面时我就拿了巴度尔的枪干掉了他。那枪这会儿藏在艾德利店后面的锡罐堆里。给我一针!”
“米克·瑞弗呢?”我问长腿男孩。
“在睡觉,我想。他大概天亮才走。”
“好吧,吉普!忍着点儿,我这就去把医生找来!”
我在海利大夫自己的屋里找到了他。一分钟后他已经带上了一剂量的药,出门去找毒虫。
边界皇宫要到中午才开。门锁着。我来到街上,往峡谷客栈走去。我来到前廊时,米克·瑞弗正好出来。
“嗨,后生小子,”我打了声招呼,“你可知道你的朋友巴度尔在哪个房间休息吗?”
他看我的模样好像以前从没见过我似的。
“我说你自个儿去查吧。本大爷不帮你干杂活儿了。你帮自个儿找个新奶妈呗,先生!”
威士忌的气味跟着他的话一块儿涌出来,但在我看来他还没有醉到可以这样说话。
“你哪儿有问题?”我问。
“问题?问题就在于我觉得你烂透了——”
我没让事情扩大下去。
我走上前时,他的右手伸到了体侧。
他还没来得及拔枪,就被我抵到了墙壁上。我的一只手攥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你以为你是谁?一匹卷毛狼吗?”我朝他吼道,狠命地摇着他,“你要是想把什么耍猴儿的花招用到我身上,小心我撅断你的胳膊!”
克丽·兰丝细瘦的手指抠进我的手臂。
“住手!”她叫道,“住手!你怎么就不乖一点儿!”她先对米克·瑞弗说,然后对我说,“今早有件事让他很不爽。他只是气蒙了!”
我也很不爽。
“我可没开玩笑!”我坚持道。
不过我还是放开了他的胳膊,走进屋里。到门口时,我撞见了一脸菜色的维克斯。
“巴度尔住哪间房?”
“二一四。你问这干什么?”
我走过他,上楼去。
我一手握着枪,一手敲响了巴度尔的门。
“谁啊?”巴度尔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
我告诉他我是谁。
“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我等了几分钟门才打开。他衣衫不整,汗衫上罩了件外套,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
他一看到我手里的枪,马上蹦到了一边。
“因为尼斯比命案,我要逮捕你!”我向他宣布,“手拿出口袋!”
他想装出一副他认为我在开玩笑的模样。
“尼斯比命案?”
“嗯哼!雷尼全招了。手拿出口袋!”
他的眼睛掠过我的头,闪现着胜利之光。
我先他一步扣动扳机,打中他肥胖的胸膛。他的子弹也擦到了我的脖子。
他倒下时,仍然紧紧抓住口袋,想要掏出枪来还击。
我可以饶了他,但他应该也活不成了。第一发子弹打中他的肺部。在他试图还击时,我又给他补了第二颗。
枪声让走廊里挤满了人。
“快找医生来!”我对他们叫道。
可是很遗憾,我喊出这话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奇克·欧尔挤出人群,走进房间。
我站起来,把枪插回枪套。
“我还没有抓到你的把柄,奇克,暂时还没有。”我缓缓说道,“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此处是否还有利可图。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该溜之大吉,而不是还在这儿浪费时间。”
前任拳击手眯起眼睛,揉着下巴,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去远行了。”挤出人群时,他说。
医生来时,我把他带进我的房间,请他帮我看看脖子。伤势无妨,不过流了很多血。
等他弄完伤口,我从袋子里掏出干净衣物换上。当我想要擦洗时,才发现医生已经把水用完了。我穿上外套,下楼到厨房取水。
我回到楼上,走廊里空荡荡的。只遇到了克丽·兰丝,她刻意走过我身边,却不看我一眼。
我擦洗完毕,换上衣服,套好手枪。做完最后一件事,我就可以走人了。一想到可以离开螺丝起子,我就甚感欣慰。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从没喜欢过。而且自从米克·瑞弗发神经后,就更不喜欢了。
我踏出客栈时,正想着他——就看见他站在对街。
我没理他,径自朝街的另一边走去。
一发子弹扬起我脚边的尘土,我停住脚。
“来吧,小胖子!”米克·瑞弗叫嚣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缓缓转身面对他,想找条出路,可是没有。
他眯着的眼缝闪现出疯子般的光,脸成了一张狰狞野蛮的面具。和他完全没道理可讲。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重复道,又一颗子弹射到我了前面的地上,“暖暖你的枪吧!”
我不再寻找出路,开始掏枪。
他给了我公平的机会。
他的枪朝下甩向我,我的则笔直地对准他。
我们同时扣动扳机。
我“扑”地一声摔向地面——右半边身体整个麻掉了。
他瞪眼看着我,有点儿迷惑不解。我并未瞪眼瞧他,而是看了看我的枪,这家伙居然在扣动扳机时只发出了“喀喀”声!
我再度抬眼时,他正朝我走来。慢慢地,他把枪垂到了体侧。
“打保险牌,嗯?”我举起我的枪,好让他看到里头坏掉的撞针,“我下楼拿水时把枪留在床上,有人趁机动了手脚,对吗?”
米克·瑞弗丢下他的枪——拿起我的。
克丽·兰丝从客栈向他跑来。
“你没——”
米克·瑞弗拿起我的枪逼到她的脸上。“是你干的?”
“我担心他会——”她开口道。
“你!”米克·瑞弗一伸手,用手背打了女孩的嘴。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脸上变成了一副小男孩的表情。一颗热泪掉在我手上。“老大,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安慰他道。我说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但他说了什么我全没听到。麻痹感正在离开我的半边身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疼痛。那疼痛牵引着我体内的一切都开始骚动……
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海利大夫站在我身边,米克·瑞弗站在他身后,两手捧了个盆子。
“米克·瑞弗。”我小声地说,发现自己讲话已经大声不了了。他俯身弯腰凑近我的耳朵。
“逮住蛤蟆,把他跟其他人关在一起。是他杀了福格。小心——他身上有枪。就说他是自卫杀人,也许他肯认罪。”
我再度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再次睁开眼时已是夜晚,房里有微弱的灯光。克丽·兰丝坐在我床边,看着地板,悲伤至极。
“晚上好。”我费力地说。
刚一开口我就后悔自己说了话。
她对着我稀里哗啦地哭,害得我不停向她保证已经原谅她了,已经不怪她在我枪上动手脚了。但她还是哭个没完,搞得我心情糟透了。
我闭上眼睛,假装昏过去,好让她闭嘴。
我应该是又真睡了会儿,因为当我再次环目四顾时已是白天,米克·瑞弗坐在椅子上。
他站起来,垂着头没看我。
“看来你复原没问题,老大,所以我这就走了。不过我希望你知道,要是我当时知道那女的在你枪上动过手脚的话,打死也不会朝你开火的。”
“那你到底是哪根筋出了问题?”我朝他吼道。
“我想我是疯了。”他喃喃道,“我喝了几杯,然后巴度尔又跟我说了一堆你和她之间莫名其妙的闲话,还说你是在把我当笨蛋耍。然后……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发起飙来。”
“心里还有没消的气吗?”
“妈的,没了,老大!”
“那你就别这么傻呵呵地站着了,坐下来好好说说话吧。你跟那女孩怎么搞得跟仇人似的?”
的确,一提起那女的,他的脏话就骂个没完。
“白痴啊你!”我告诉他,“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又想念自己纽约的家。我跟她谈得来,而且也有共同的朋友。我们之间仅仅是——”
“可重点不在这里,老大!那女人什么都搞得出——”
“什么混话!没错,那把戏是够恶劣的。可在危难时刻能为你耍出那一招的女人可是万金难求的。你这会儿就出去,找到她,带她过来!”
他走得不情不愿。他敲她门时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躺在床上忍着伤痛等了一个钟头,他们俩才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现在咱们来谈点正经事吧。”我用埋怨的口气说,“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一。”
“你逮到蛤蟆没?”
“我照你说的做了。”米克·瑞弗说。我的床边只有一张椅子,他和那女孩一起挤坐在上面。“他现在已经去了郡政府——跟其他人一块儿去的。自卫那套话对他还挺管用的,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跟我说了。真是神了!你怎么想到的,老大?”
“想到什么?”
“想到是蛤蟆杀了可怜的老史林。他说当晚史林进他店里把他叫醒,吃了一块七毛钱的东西,还挑衅说看他敢不敢收钱。之后他们就吵起来,史林准备掏枪,蛤蟆被吓到了,便朝他开枪——之后史林蹒跚走出他的店,死在外头,挺顺他的意。就是这样,老大,这些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照说我不能泄露自己职业的秘密,不过我就破例跟你说一次吧。那天我进他店里问他关于命案他知道些什么时,他正在大扫除。可他动手清洗天花板前,已经先刷过地板了。所以,我就觉得这里头有玄机,他急着刷地板应该是想借着大扫除遮掩什么,搞不好史林之前在地板上流过血。
“由这一点引申下去的话,其他就很容易了。史林离开边界皇宫时心里梗着一口恶气,因为他早先赢牌,之后却输得精光;拔枪对决时尼斯比占了上风也叫他羞辱难平;再加上他整天喝酒,已经搞得一肚子怨气。雷德·卫南那天下午又提醒他早些时候蛤蟆曾经追着他回到牧场跟他要钱。所以,他的一肚子不满便自然会带到蛤蟆的店里去发泄,对吧?史林是不是猎枪打死的其实根本不是问题。打从一开头,我对那把猎枪就没多大信心。要是蛤蟆真靠那把枪自卫的话,他不会把枪搁在众人眼前,而且还塞在不容易抽出来的架子下面。我看猎枪搁在那儿最主要的功能是壮胆,实际上,他应该在别处还藏了把真能派上用场的枪。
“还有一点你们大家没看清的就是:如果尼斯比有罪的话,根本不可能是那样的说法。巴度尔和奇克的说法就没那么高明了,他们八成真以为是尼斯比干掉了史林,想帮他遮掩。”
米克·瑞弗朝我咧嘴笑了笑,把女孩搂得更近。
“你还真是个大傻子,克丽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提醒过我。”
一种遥远而空洞的眼神没入他淡色的眼睛里。
“想想那一大票人,被杀的,被伤的,还有坐牢的——为的就是一块七毛钱。史林没吃掉价值五块钱的东西还真算老天有眼,否则他还不得一举扫光亚利桑那所有的人啊!”
注释
[1]Tirabuzon,印第安语,意为螺丝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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