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我桌旁的椅子努努头,他转身坐过去时我开始打量他。高个子、宽肩、胸肌厚实、腹部精瘦,加起来该有一百九十磅。他黝黑的面孔硬得像拳头,不过那上头可没有一丝烦恼的样子。四十几岁男人的脸,生活在刀光血影之中,也因此发达起来。蓝色的衣服料子不错,他也挺会穿。
他坐到椅子上,拿出棕色的纸,卷起公牛烟草,把自我介绍的话讲完。“我是墨西哥佬派蒂的哥哥。”
我想他说的也许是实话。派蒂跟这家伙不管肤色和态度都挺像。
“那么你的真名应该是卡瑞拉?”我问道。
“对。”他正在点烟,“阿弗利多·艾斯达尼斯罗·克里斯多伯格·卡瑞拉——如果你想要所有细节的话。”
我问他艾斯达尼斯罗怎么写法,然后把名字写到一张纸上,加上一句“别名为汤汤·凯瑞”,按铃找来汤米·豪德,要他请档案人员查查我们有否此人的资料。
“你的人忙着挖坟时,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这里。”汤米拿着纸走开时,黝黑男子透过烟雾,拖着声音说。
“真不幸,派蒂就那样被人做掉了。”我说。
“他妈的,他太信任别人了,本来就活不久。”他哥哥解释道,“他就是这种人——上回我看到他是四年前,在旧金山这儿。当时我是办了趟差事以后过来——哪里就别管了,总之我口袋里空空如也。跑完那趟我不但没拿到珍珠,屁股上还多了条弹痕。派蒂身上有一万五千元,他才跟人骗来的。我和他见面的那个下午他跟人有约,不想带着那么多钱招摇。所以他就把一万五交给我,要我保管到当天晚上。”
汤汤·凯瑞喷出烟雾,目光越过我,回忆当时的情形,笑容温柔。
“他就是那种人,”他继续说,“连自己的兄弟都信。我当天下午到萨克拉门托,然后搭了辆东行的火车。匹兹堡有个女孩帮我花掉了那一万五。她名叫罗蕊,喜欢麦酒威士忌,之后再喝牛奶解酒。我以前老跟她一起喝,喝到我身体里开始发冷,不过那之后我可再没喝那种软乳酪的胃口了。说来是有十万赏金要抓这个巴巴多普罗,是吧?”
“外加六千。保险公司出十万,银行家公会出五千,市政府出一千。”
汤汤·凯瑞把他香烟的残骸塞进痰杯,开始卷另一支。
“要是我把他交给你呢?”他问,“这钱得分几路走?”
“我这儿不抠半分钱,”我跟他保证,“大陆侦探社不碰赏金——也不让它的雇员碰。不过如果哪个警察抓人有功的话,他们会要分红。”
“他们没插手的话,钱都归我?”
“要是你没人帮忙,或者只靠我们帮忙就把他提送警局的话。”
“我干了。”漫不经心的语气,“逮人的事就此打住,现在来谈定罪部分。拿住他的话,你确定可以送他归西?”
“应该可以,不过他得面对陪审团裁决——这就表示什么都有可能。”
他举着棕色香烟的肌肉虬结的棕手不经意地打了个手势。
“那我把他扭送警局以前,或许最好先挖出口供。”他脱口而出。
“这样是比较安全。”我表示同意,“你那个枪套应该再往下调一两英寸,枪托的位置实在太高了,一坐下就会鼓起来。”
“嗯哼。你是说左肩这把?我是搞丢了我自个儿的以后拿了别人的,枪带太短。今儿下午我会换个套子。”
汤米捧了个标着“汤汤·凯瑞,1361C”的档案夹进来。里头有些新闻剪报,最久的要到十年以前,最新的则是八个月前。我全部翻阅过,每看完一份便转交给黝黑男子。资料里汤汤·凯瑞被描述成淘金军人、枪贩、海豹偷猎人、走私客以及海盗。不过这些都是别人的指控、假设,或者怀疑。他曾因各种罪名被捕,不过从未定罪。
“他们待我不公平。”我们看完后,他平静地抱怨道,“譬如偷那艘中国炮艇就不是我的错。我是被迫的——被人出卖的是我。他们在船上拿到货以后硬是不肯付钱。我没办法卸货。我无计可施,只有连船带货统统拎走。保险公司会出十万捉拿巴巴多普罗,那一定是火烧屁股啰。”
“逮着他的话很划算啊!”我说,“也许他不完全像报纸讲的那样,不过倒是真的不能小看他。他召集了他妈的上百号狠角色到这里,接收了金融区正中的一条街,抢了城里最大的两家银行,打退整个警局开溜,然后甩掉整个军团,利用几名副手做掉另外几个——你弟弟派蒂就是因此一命呼呜——然后借助波吉·里夫、大花仙布雷丝和红仔欧力瑞,把他剩下的副手清光。而且别忘了,这些副手可不是小学生——他们是诸如蓝点范斯、战栗小子和达比·麦勒弗林的滑头骗子——各自都有两把刷子。”
“嗯哼,”凯瑞无动于衷,“可还是搞砸了啊。所有赃款你都要了回来,他也不过就是逃过法网罢了。”
“他是触了霉头,”我解释道,“红仔欧力瑞爱情和虚荣心并发,坏了事儿。你可不能把这一点记到巴巴多普罗账上。别以为他是半调子。此人是个危险人物,我完全可以了解保险公司为求心安,希望确保他没有逍遥法外的同时,再针对那些握有他们保险单的银行干上几票。”
“这个巴巴多普罗你知道得不多,是吧?”
“没错。”我实话实说,“而且也没人知道。十万赏金一出,全国半数的混混都上了钩。他们跟我们一样拼了命想抓他——不只为了酬金,也是因为他大规模的出卖行动。而且他们跟我们一样,对他所知非常有限——只知道他染指了一打以上的案子,是蓝点范斯债券骗局的幕后主使,而且他的敌人都死得挺早。可是没人清楚他来自何方,或者他的家是在哪里——有的话。可别以为我想把他捧成拿破仑再世,或者周日特刊版会登的那种幕后大头头——不过他倒真是个诡计多端的滑头老小子。正如你所说,我对他所知不多——不过我所知不多的人可多着呢。”
汤汤·凯瑞点头表示他了解最后这段话,然后开始卷他的第三根烟。
“安琪·葛莉丝·卡地根传话告诉我派蒂被人给做掉的时候,我人在诺卡利,”他说,“差不多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她显然认定我会直奔过来——可那又碍着我什么了?我没理她。不过上星期我在报上看到有这么大的悬赏,要逮那个她说是害死了派蒂的家伙。这就不同了——价差十万的不同。所以我就搭船来这儿,跟她谈过,然后上门来此,想确定一下,等我把绳子套上这个‘巴巴嘟嘟啰儿’的时候,我跟这笔血腥钱中间不会有人碍手碍脚。”
“安琪·葛莉丝让你过来找我的?”我询问道。
“嗯哼——只是她自己没意识到。她把你拖进故事里头——说你是派蒂的朋友,就侦探来说算是好人,而且拼死想找这个巴巴嘟嘟啰儿。所以我想你应该就是我要找的先生。”
“你什么时候离开诺卡利的?”
“星期二——上星期。”
“那,”我检索着记忆,“是纽霍在边界另一头给宰掉后的第二天。”
黝黑男子点点头。他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儿变化。
“那儿离诺卡利有多远?”我问。
“他在奥奇多附近被枪杀——诺卡利西南约莫六十英里的地方。你有兴趣?”
“没有——我只是有些纳闷,你怎么会在他被干掉的隔天离开他被干掉的地方,然后来到他住的地方。你认识他吗?”
“在诺卡利有人指着他告诉我,他是旧金山的百万富翁,带了一个团,要考察墨西哥矿区。我本打算稍后也许可以向他推销什么,没想到被墨西哥爱国志士抢先一步。”
“所以你就往北来了?”
“嗯哼。那事儿引来的骚乱多少坏了我的事。我做了个边界往返的小生意——就说是供货好了。这个纽霍命案把聚光灯打到那儿去了。所以我想了想,不如来此地采收那十万块,也好等那头的事情平息下来。良心话,老哥,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杀百万富翁了——如果你是担心这一点的话。”
“那就好。所以说来你是算好了要逮住巴巴多普罗。安琪·葛莉丝把你找去,心想派蒂被杀的话你会为了报仇找他算账,可你要的是钱。所以你是打算跟我玩儿,也跟安琪玩儿。对吧?”
“正是。”
“你知道她如果得知你把我也拖下水的话,结果会怎样吗?”
“嗯哼,她会全身抽搐——对警察退避三舍到有点儿愚昧了,不是吗?”
“她嘛——有人跟她说过小偷之间也有道义,她到现在还深信不疑。她哥哥这会儿在北方坐牢——铅管工约翰尼出卖了他。她的男人派蒂被同伙做掉了。这两件事有哪件叫她醒悟吗?门儿都没有。她宁可让巴巴多普罗逍遥法外,也不肯跟我们合作。”
“这无所谓,”汤汤,凯瑞跟我保证,“她以为我是忠心耿耿的好哥哥——派蒂不可能跟她提到太多我的事——她就交给我来处理吧。你找人跟踪她了?”
我说:“对。打从她出狱以后。她是大花仙、波吉和红仔被逮到的同一天就擒的,可她除了是派蒂的女友外,实在没别的把柄落到我们手里,所以我就要警察放了她。你从她嘴里套出了多少消息?”
“说了巴巴嘟嘟罗儿和南茜·里冈的长相,没别的。她知道的事也没比我多。这个里冈女孩是扯上了什么关系?”
“扯不上什么关系,只除了她有可能把我们领到巴巴多普罗那里。她是红仔的女人。他就是为了赴她的约才把计划搞砸的。巴巴多普罗耍了手段脱逃,也把女孩带走了。我不知道原因。抢劫案她没插手。”
汤汤·凯瑞卷完他第四根烟,点着了,站起身来。
“咱们在同一边吗?”他捞起帽子时问道。
“要是你能把巴巴多普罗送交警局,我会让你拿到每一分你该拿的钱。”我回答道,“而且我会让你行事方便——我不会碍手碍脚,费心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他说这样还算公平,告诉我他投宿在艾利斯街一家旅馆,然后离去。
我打电话到过世的泰勒·纽霍的办公室。对方表示,如果我想取得相关事宜的资料,应该试试他在旧金山南面几英里处的乡间住宅。我试了。一个听起来像牧师、自称是管家的声音告诉我说,我该见的人是纽霍的律师富兰克林·艾伯特。我动身前往艾伯特的办公室。
他是个神经质的焦躁老人,讲话大舌头,眼睛因为血压过高而突出。
“有没有理由可以假设,”我开门见山地问道,“纽霍被杀不只是墨西哥的盗匪一时兴起?他有没有可能遭人设计谋害,而不是因为拒绝被擒才死的?”
律师都不爱被人盘问。这一位只是撅着嘴朝我扮鬼脸,眼睛突得更厉害,而且当然没给我回答。
“这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他声音嘶哑,很没风度,“先生,解释清楚!”
他怒目瞪我,然后瞪向书桌,两手猛地弄乱文件,好像要叫保安。我说了我的故事——跟他讲到了汤汤·凯瑞。
艾伯特又撅起嘴来,逼问道:“你他妈是什么意思?”然后继续把他桌上的文件搞得一团乱。
“我没什么意思,”我吼回去,“我只是在告诉你人家怎么说。”
“对!对!我知道!”他没再怒目瞪我,声音也没那么无礼,“可你完全没理由怀疑出了那种事情。毫无道理,先生,毫无道理!”
“也许你说得对。”我转向门口,“不过我还是会再挖一挖。”
“等等!等等!”他慌忙跳下椅子,绕过书桌奔向我,“我看你是搞错了,不过如果你打算调查的话,我想知道你发现的东西。也许你最好跟我收钱,就按照你一般的收费标准。不管查到什么,要通知我你的进度。满意吗?”
我说满意,回到他书桌前,开始询问他。正如律师先前所说,纽霍的事务没有一件引人起疑。死者坐拥几百万,大部分的钱都投资在采矿上。他几乎一半的财产都是继承来的。没有可疑交易,没有侵占过他人的房和地,没有诈欺,没有敌人。他是鳏夫,有个女儿。他活着的时候她要什么有什么,而且她和父亲感情极好。他和一群想把墨西哥某些地产卖给他的矿业人士从纽约去了当地。他们遭土匪攻击,对方被赶走了,可是纽霍和一位叫帕克的地质学家在混战中遇害。
回到办公室后,我写了封电报到我们洛杉矶分社,希望他们能派名探员,到诺卡利调查纽霍命案,以及汤汤·凯瑞的事。我把电报交给一名职员编码送寄,他告诉我老头子想要见我。我走进老头子的办公室,被引见给一位叫胡克的圆嘟嘟的矮个子。
老头子说:“胡克先生是索萨里多一家餐厅的老板。上星期一他雇了个叫妮莉·瑞利的女服务生。她告诉他说她来自洛杉矶。照胡克先生的描述,她的长相跟你和康宁汉形容过的南茜·里冈挺像。对吧?”他问胖子。
“绝对没错。就跟我在报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身高五英尺五英寸,大概这样吧,身材中等,蓝眼棕发,约莫二十二岁,长得挺好看。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目中无人,拽得和什么一样——啥都不看在眼里。我只不过想稍微友善一点儿,她就要我把我的‘肮脏爪子’拿开。然后我发现她几乎不知道关于洛杉矶的任何事,虽然她说自己在那里住过两三年。我打赌她就是那个女孩儿,没错。”然后他便继续说起他该得多少赏金。
“你现在要回那儿去吗?”我问他。
“快了。我得先瞧一些餐盘,然后我就回去。”
“这个女孩到那时候还在上工?”
“对。”
“好,那我们会派个人跟你过去——找个认识南茜·里冈的人。”
我把杰克·康宁汉从探员室叫进来,把他介绍给胡克。他们安排好半小时内在渡船那里碰头,然后胡克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这个妮莉·瑞利不会是南茜·里冈,”我说,“不过咱们连百分之一的机会都错失不得。”
我告诉杰克和老头子有关汤汤·凯瑞,以及我走访艾勒特办公室的事。老头子如同往常般礼貌而专注地听着。年轻的康宁汉——在猎人行业里只做了四个月——瞪大眼睛在听。
“你该动身和胡克碰头去了。”讲述完毕后我说道,和杰克一起离开老头子的办公室。“她要真是南茜·里冈的话——得赶紧抓好别放。”这时我们已经踏出老头子的听力范围,所以我又补充说,“而且看在老天的分上,这回不要因为年轻气盛爱表现,搞到下巴给人猛揍一记。学点儿大人的样子吧。”
男孩脸红了,说:“去死吧!”他调整领带,然后出发去跟胡克见面。
我有几份报告要写。完工后我把脚搁上书桌,拿了包法蒂玛烟吸起来,想着汤汤·凯瑞的事儿,一直忙到六点。然后我便到美洲餐厅享受我的鲍鱼浓汤和小号牛排,回家更衣,准备取道海崖区的方向打扑克去。
电话铃响打断了我穿衣服。杰克·康宁汉在电话线另一头。
“我在索萨里多。那女孩不是南茜,不过我查出了别的事儿,没把握要怎么处理。你能过来吗?”
“重要到值得我放弃扑克牌?”
“没错,是的——我想是挺大的事儿,”他颇兴奋,“希望你能过来。我真的觉得是条线索。”
“你人在哪里?”
“渡船这边。不是金门大桥,另一头。”“好。我这就赶下班船过去。”
一个小时后我在索萨里多踏出渡船。杰克·康宁汉挤出人群开始讲话:“我来到这里打算回去——”
“等咱们出了人潮再说,”我提出忠告,“看来是件大事——你领子东面的部分歪了。”
我们朝街上走时,他机械化地整了整领口。除此以外,他的装扮毫无瑕疵,不过他的心思不知道去了哪儿,脸上笑不出来。
“到这边来。”他说,领着我绕过一个街角,“胡克的小吃店在转角。你想看的话,可以瞄上那个女孩一眼。她的身材肤色都跟南茜·里冈相当,不过仅此而已。挺强悍的小个子女孩,被上回工作的地方炒了鱿鱼,可能是因为她把口香糖丢进了汤里。”
“好吧,那就不用管她了。你这会儿在想什么?”
“我看过她以后,动身要回渡船。我还隔两个街口的时候,有艘船开进来,两个肯定是坐船过来的男人走上街道。希腊人,年轻精悍。虽然我通常不会特别注意他们这种人,可因为巴巴多普罗是希腊人,我们对此一直都有兴趣,所以我就瞥了瞥这两个。他们边走边争论,声音不大,不过彼此都恶脸相向。他们走过我时,阴沟那头的家伙对另一个说:‘我跟他说,已经过了二十九天。’
“二十九天。我往回数,咱们开始追捕巴巴多普罗正好就是二十九天前。他是希腊人,这两个家伙也是希腊人。等我数完以后,我转身开始跟踪他们。他们领我一路穿过城,爬上城边一座小山。他们走到一栋小屋前。那屋子不会超过三间房,单独盖在林子里一处空地上。上头挂了个‘出售’的牌子,可是窗户上没挂帘子,看不出有人住的迹象。不过后门外有一片地是湿的,看似有人倒过一桶或者一盆水。
“我隐身树丛,待到天色稍暗,然后凑近一些。我可以听到里头有人,可是透过窗户看不到东西。窗子都封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跟踪过来的两个家伙走出来,跟屋里的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什么。小屋的门直到两个男人沿着小路走出视线以后才关上——我要是跟踪上去,门边不管是谁都会看到。
“门关上以后,我可以听到有人在里头四处走动——或许只有一个——而且闻得到菜香,烟囱还冒出了烟。我等了又等,没别的事情发生,我就想到最好先跟你联络一下。”
“听起来确实很有趣。”我表示同意。
我们走过一盏街灯底下。杰克一手按在我胳膊上止住我,从他长外套口袋里摸了个东西出来。
“瞧!”他把东西伸向我。一块烧焦的蓝布。有可能是女帽给烧了四分之三后的残骸。我在街灯下看着布,然后擎起手电筒详细检查起来。
“我在那儿东闻西探时,在小屋后头捡到的,”杰克说,“而且——”
“而且南茜·里冈和巴巴多普罗消失那天,她戴的就是这种颜色的帽子。”我帮他讲完,“我们到小屋去。”
我们把街灯抛在后头,爬上小山,往下滑入小山谷,转上一条蜿蜒的沙土小路。离开小路后,我们穿过林中潮湿的土地,踏上一条灰土路,走了半英里,杰克便领我沿着一条窄道行进。小道在黑压压的灌木和小树间蜿蜒,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
“快到了。”他对我耳语。一个男人跳出树丛,掐住我的脖子。我的手插进长外套口袋——一手握住手电筒,一手握枪。我把口袋里那把枪的枪口转向男人并扣下扳机。一枪下去,毁了我价值七十五美元的长外套,不过那个男人也松开了我的脖子。运气还好。另外有个人攀到我背上,我扭身想甩开他,但没成功——脊椎上感觉有片刀刃抵着。运气不太好,不过总比刀尖直接刺过来要好。我仰头往后,打算撞他的脸——没中。我全身扭曲蠕动,一边从口袋里伸出手抓向他。他的刀刃直直朝我脸颊划来。我揪住握刀的手,任由自己后仰倒下,把他的手压在下头。他说:“哇!”
我翻身一滚,手和膝盖着地,对方的拳头杵了过来,我手忙脚乱地爬起身。他的手指在拉我的脚踝。我的行为很不绅士——踢开手指,找到男人的下体——踢了两次——狠狠地。杰克的声音在轻唤我的名字。黑暗里我看不到他,也看不到我开枪打的人。“这儿没事,”我告诉杰克,“你那边如何?”“不错。都搞定了吗?”“不知道,不过我打算冒险瞧瞧我手边的玩意儿。”
我弯下腰,手电筒指向我脚下的男人,啪的一声打开开关。一名细瘦的金发男子满脸血迹,想在强光下装死,可是泛红的眼眶跳个不停。
“少来!”我下令道。
一把重型枪在树丛里爆响——接着又一响,声音较小。子弹撕过林叶射出。
我关了手电筒,弯向地上那人,举枪敲他的头顶。
“弯腰低头。”我对杰克耳语道。
较小的枪又响起来,两声。是在前方偏左处。
我把嘴凑上杰克的耳朵。“不管谁有什么想法,咱们这就要去那天杀的小屋。压低身子。除非看得到目标,不许随便开枪。去吧。”
我尽可能弯身贴近地面,跟着杰克沿小径前行。这个姿势拉动了我背部的割伤——灼痛从我两肩之间一路窜下去,几乎到了腰部。我可以感觉到血往下滴到我臀部上方——或者以为可以感觉到。
路上太黑了,没法偷偷摸摸。不断有东西在我们脚下窸窣作响、沙沙地拂过我们的肩膀。我们树丛里的朋友掏出了枪,所幸一片漆黑中,树枝断裂声和树叶沙沙的响声并非很好的靶子。子弹在这里那里嘶嘶飞过,可是我们没有挡住它们的去路,也没有反击。我们停在树丛尾端,夜色在那里呈现较淡的灰色。
“那就是了。”杰克指的是前头一个正方形。
“起跳。”我低吼道,往黑暗小屋冲去。
我们奔越空地时,杰克修长的腿让他轻松地保持在我身旁。
一个人形从墨迹般的建筑后头渗出来,他的枪口开始朝我们猛烈眨眼。一枪紧接一枪,听来像是一长串噼噼啪啪。
我拉着杰克一起扑倒,除了一只边沿凹凸不平的空锡罐硌着我的脸,我全身平贴在地面上。
建筑另一头,另一把枪开始咳嗽。右边一棵树那头是第三把枪。杰克和我开始朝它们猛放火药。
一颗子弹溅得我嘴巴里全是灰尘和小石头。我吐出污泥,要杰克注意。“你瞄得太高。枪放低,轻松扣上扳机。”
一个驼背出现在房子幽暗的剪影里头。我朝他送出一颗子弹。
一个男人的声音吼道:“噢——哇!”然后比较小声但非常悲愤地喊道,“噢——去死吧——去死吧!”
有那么火热的几秒钟,子弹在我们周围嘶嘶作响,然后就再没有半点声息破坏夜晚的寂静。
寂静持续五分钟后,我用手和膝盖撑住地面起身,开始往前挪动,杰克跟在后头。地面并不适合从事这种活动,爬行十英尺就够受的了。我们站起来,走向那幢建筑。
“等等。”我耳语道,把杰克留在建筑一角。我绕过去,没见到半个人,除了我制造的声音也没听到别的。
我们试了试前门。门已上锁,但不牢靠。我用肩膀撞开门,走进屋里——手中攥着手电筒和枪。
小屋空空如也。
没有人,没有家具摆设——两个空旷的房间都没有这两者的踪迹。空木墙,空地板,空天花板上接了一根并未通向任何东西的炉管,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杰克和我站在地板正中,看着这片虚空,把这鬼地方从后门诅咒到前门。我们还没骂完,就有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一道白光射在打开的门口,一个破锣嗓子说道:“喂!你们可以一个个轮流出来——给我慢慢来!”
“谁在说话?”我问,打开手电筒,向一道边墙移过去。
“一整团他妈的副警长。”声音答道。
“可不可以推一个进来让我瞧瞧?”我问,“今晚有人勒我脖子,割伤我,又开枪打我,搞得我对谁的话都没信心了。”
一个膝盖内弯、长了张瘦脸的苗条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给我瞧了枪,我摸索出我的证件。然后其他副警长也走进来。总共三个。
“我们沿路开车下来要办海岬边的小案子,眼看要到了,就听到枪声。”瘦子解释道,“怎么回事?”
我告诉了他。
“这屋子已经空了好久,”我讲完后他说,“谁都有可能在里头扎营,没人管。你觉得是巴巴多普罗,嗯?我们大伙儿其实也在四处找他和他朋友——尤其又有那笔不赖的赏金。”
我们搜索树林,没找到人。我敲倒的、开枪撂倒的人都不见了。
杰克和我跟着诸位副警长开车回到索萨里多。我在那儿找到一个医生,请他帮我包扎背部。他说伤口虽长但是不深。然后我们便回到旧金山,分道扬镳,各自回家。
当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到此告一段落。
隔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事。我没看到,中午前不久才听人提起,当天下午又在报纸上看到。当时我不知道此事和我有直接关系,不过之后我知道了——所以我这就要说明事情的经过。
当天早上十点,有名男子摇摇晃晃走上热闹的市场街,浑身赤裸,头被敲烂,脚底沾着血。一片片肉从他光着的胸膛、体侧和背部垂下,滴着血;他的左臂断开两处;光秃秃的头左侧给捣得稀烂。一小时后他死在急诊医院——没有跟人说过半句话,一直带着同样空洞遥远的眼神。
警察寻着血滴轻易追查到起点。一抹红色血迹结束在市场街不远处一个小旅馆旁边的巷子里。警察在旅馆里找到男人跳楼的房间。或许是跌落,或许是有人把他推下去的。床铺潮湿,全是血,上头盖着撕裂后扭绞打结当过绳子用的床单。另外还有条用来塞嘴巴的毛巾。
照证物来看,裸体男子的嘴巴曾被塞住,全身被绑,被人用刀划过。医生说肉片是割开的,并非撕裂或者抓裂。持刀人离开后,裸体男子挣脱捆绑,而且也许是痛得失去理智才会从窗口跳下或者掉下。那一摔砸破了他的脑壳,弄断了他的胳膊,不过他还是撑着走过一个半街区。
旅馆经理部说这人在那里待了两天。登记的名字是H.F.帕娄。他有一只黑色旅行袋,除了衣服、刮胡刀之类的东西以外,警察找到一盒点三八口径的弹匣、一块割了个洞的黑色手帕、四把骷髅串起的钥匙、一个小铁锹和一些吗啡,外加针筒和其余必备工具。在房里其他地方,他们找到他别的衣物,以及一把点三八口径的左轮和两夸脱烈酒。但一分钱也没找着。
警方推论帕娄原先是小偷,当天早上八九点之间给人绑起来,折磨一番,抢走了钱。或许是同伙干的。他的事没人清楚。没有人看到过他的访客——不管有过几个。他隔壁左边那间没有人住。另一边的房客七点前就外出到家具工厂上班了。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人在办公室,趴在桌边,让背部休息,同时读着报告——报告全都在讲,大陆侦探社各个分社所属探员要查巴巴多普罗和南茜·里冈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下落的蛛丝马迹,结果全都失败。这些报告毫无新意——三个星期来我读的都是类似的东西。
老头子和我出门一块儿吃午餐,用餐时我告诉了他前一天晚上发生在索萨里多的冒险故事。他祖父般慈祥的脸和往常一样专心,笑容也同样带着礼貌的兴趣。可是我讲到一半时,他蓝色温和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到他的沙拉上,然后他便瞪着沙拉等到我讲完。接着,还是没有抬起眼睛,他说他很抱歉我被人划了刀子。我道声谢,我们又吃了一会儿。
最后他又看着我。一向覆盖着他冷血内心的那张温煦和礼貌的面具,在他讲话时又回到他的脸上、眼睛和声音里。“巴巴多普罗还活着的头一个迹象,就在汤汤·凯瑞抵达后不久出现了。”
轮到我避开眼睛。说话时,我看着我正在剥的小面包。“对。”
当天下午,教会街一个女人打了一通电话过来,说她目睹了某些神秘事件,确定与闹得满城风雨的银行抢劫案有关。所以我便出门走访,花了大半个下午,得知她的事件有一半是想象,另一半则是打翻醋坛子的太太想查出先生的行踪所作的努力。
我回到侦探社时将近六点。几分钟后,迪克·弗利打电话找我。他的牙齿打战,我很难听懂内容。“理……理理能不……能……到钢钢钢……口口医医……院去去?”
“什么?”我问,他说了同样的话,或者更糟。不过这回我已经猜出他是在问我,能不能到港口医院去。
我告诉他我十分钟内可以到,然后搭出租车赶过去。
小个儿加拿大探员在医院门口和我碰头。他的衣服和头发都湿答答的,正在滴水,不过他已经喝过一口威士忌,牙齿不再打战了。
“天杀的笨蛋,硬是跳进了海湾!”他吼道,好像错全在我。
“安琪·葛莉丝?”
“我另外还跟踪谁来着?她搭上奥克兰渡船,独自攀着栏杆走开。我以为她打算丢东西下去,便紧盯她不放。结果!她跳下去了!”迪克打起喷嚏,“我是个傻瓜,跟她一起跳下去,抱紧了她,被人捞上岸。她在那里头。”湿漉漉的脑袋朝医院里面点了点。
“她搭渡船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啥也没有。整天都在店里。直接搭渡船。”
“昨天呢?”
“整天在公寓。晚上跟男人出去。乡间俱乐部。四点到家。运气不好,没法跟踪他。”
“他长什么样子?”
迪克描述的男人是汤汤·凯瑞。
“很好,”我说,“你最好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换上干衣服。”我走到里头,去看那个自杀未遂的人。
她躺在床上瞪向天花板,脸色一如往常样苍白,绿色的眼睛也不比平时更阴郁。除了短发因为潮湿变暗以外,她看起来不像出过事。
“你老想出最最好笑的事情来做。”我坐到床边时说。
她跳起来,面孔转向我,非常震惊。然后她认出我来,噗的一声笑了——笑容为她脸上添了几分神采,那是她惯常阴郁的神情里所没有的。“你非得经常练习不可吗——偷偷盯上人家?”她问,“谁告诉你我在这儿?”
“大家都知道。你的照片出现在各家报纸头版,还附上你的背景,还有你跟威尔士王子说过的话。”
她止住笑,愣愣地看着我。“我懂了!”几秒之后她惊叫道,“跟着我跳水的傻瓜是你们的探员——他在跟踪我,对不对?”
“我不知道还有人得跟着你跳哪儿。”我答道,“我以为你游完泳自己会上岸的。你难道没打算登陆?”
她不肯笑。她的眼睛开始闪耀着某种可怕的东西。“噢!大家怎么就不能放手不管我呢?”她悲鸣道,浑身颤抖,“活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我坐在白色床铺旁边一张小椅子上,拍拍她床单底下鼓起来的肩膀。“出了什么事?”我做出来的慈父语气自己听了都颇感惊讶,“你为什么想死,安琪?”
她眼里闪着急欲说话的神色,脸上的肌肉扯动,嘴唇无声地描绘出一些语句,不过仅此而已。最后她无精打采的吐出话来,有种不情不愿的总结意味:“不成。你代表法律,我是小偷。我要待在我们这头。不许有人说我——”
“好吧!好吧!”我投降了,“可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让我领教一遍什么行有行规了。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谢谢,没有。”
“没有话要跟我讲?”
她摇摇头。
“你现在没事了?”
“嗯。有人在跟踪我,对吧?要不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
“我是侦探——我无所不知。要乖。”
我从医院去警政厅,走向警探局。达夫副队长在队长的桌子边坐镇。我告诉他安琪跳水的事。
“你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讲完后他问。
“她神志不清,连自己也搞不懂。我要你把她当游民拘捕入狱。”
“是吗?我还以为你想让她逍遥法外,好抓她的把柄。”
“这花招已经没得玩了。我想试试把她丢进大牢关个三十天。大花仙正等着受审。安琪知道大花仙是做掉她的派蒂的那伙人之一。咱们瞧瞧把这两个宝贝搁到一起会怎样。”
“成,”达夫同意道,“这个安琪没有什么维生手段,而且不消说,她四处乱跑跳到人家的海湾里也没道理。我这就传话下去。”
我从警政厅走到艾利斯街,去汤汤·凯瑞告诉我的他投宿登记的那家旅馆。他出门了。我留话说我一个小时内会回来,用了那一个小时去吃东西。我回到旅馆时,黝黑的高个儿男子坐在大厅里。他把我带到他房间,摆出琴酒、橘子汁和雪茄。
“见到安琪·葛莉丝了吗?”我问。
“有,昨晚。我们到俱乐部闲坐。”
“今天看到她没?”
“没有。”
“她今天下午跳进了海湾。”
“妈的,不会吧?”他好像还算惊讶。
“她被人打捞上来,没事了。”
他眼里的阴影有可能是微微的失望。
“这孩子有点儿怪。”他表示,“派蒂选她我倒不觉得他品位差,不过她可真是个怪胎。”
“搜寻巴巴多普罗的事儿进行得如何了?”
“正在进行。可你实在不该说话不算话。你算是答应了不会找人盯我的。”
“我不是大老板,”我道歉说,“有时候我的想法跟老大不合。这事儿应该没怎么碍着你吧——你甩得开,对吗?”
“嗯哼。我一直都在搞这类事。可老得从出租车还有后门跳进跳出的,还真他妈的麻烦。”
我们又聊天喝酒,然后我便离开凯瑞的房间和旅馆,走到一家杂货药铺的电话亭,从这儿打电话到迪克·弗利的家,把黝黑男子的长相和地址告诉迪克。“我不要你跟踪凯瑞,迪克。我要你找出是谁想盯他——那个盯梢的就是你得跟定的家伙。明早开始应该不迟——把身子擦干,好好歇歇。”
这一天到此为止。
第二天一早醒来,却是讨人厌的下雨天。或许是天气,或许是因为前一天我太过活泼,总之我背上那道伤口这会儿就像一英尺长的水泡一样。我打电话给住我楼下的卡诺瓦大夫,请他出门到他城中诊所上班前帮我检查一下伤口。他重新上了绷带,要我休息两天,慢下脚步。他乱搞一阵以后,我感觉的确好些,不过我还是打电话到侦探社告诉老头子,除非闹出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儿,我打算请一天的病假。
这一天我就耗在瓦斯炉火前,靠在软垫上读书,抽着因为天气缘故而味道不对头的香烟。当晚我打电话召集了个扑克牌会。输赢于我没太大关系。最后我总计赢了十五块,比客人花掉我的酒钱还少五块。
隔天我的背部好些了,天气也是。我起身前往侦探社。我书桌上的备忘录标明,达夫打过电话说安琪·葛莉丝·卡地根已经以游民之罪被捕——在城里的监牢关押三十天。另有一堆非常眼熟,来自各分社,是有关他们探员无法查出巴巴多普罗和南茜·里冈任何信息的报告。我正翻阅时,迪克·弗利走了进来。
“找到那人了。”他报告说,“三十到三十二岁。五英尺六英寸。一百三十磅。头发和肤色沙黄。蓝眼。瘦脸,掉了些皮。獐头鼠目。住在第七街一家破旅馆。”
“他做了些什么?”
“跟踪凯瑞一个街区。凯瑞甩掉了他。他到处找凯瑞,搞到凌晨两点,没找着,回家去了。继续跟踪?”
“到他旅馆查出他是谁。”
小个子加拿大人消失了半个钟头。
“山姆·阿里,”他回来时说道,“在那儿住了六个月。说是理发师——工作的时候——要他真有工作的话。”
“关于这个阿里我有两种猜测。”我告诉迪克,“第一,他就是那天晚上在索萨里多割伤我的混蛋;第二,他就要出事了。”
浪费口水违背迪克的原则,所以他没吭声。
我打电话到汤汤·凯瑞的旅馆,把黝黑男子请上电话线。“过来吧,”我邀请他,“我有消息告诉你。”
“等我换好衣服,吃完早餐就来。”他答应道。
“凯瑞一离开这里你就跟住。”我挂上电话后告诉迪克,“要是阿里现在盯他,搞不好会有后续发展。想办法探个究竟。”
然后我打电话到警探局,和汉特警员约好造访安琪·葛莉丝·卡地根的公寓。之后我便忙着文件工作,直到汤米进门,宣告来自诺卡利的黝黑男子求见。
“跟踪你的这个家伙,”他坐下来开始卷烟时,我告知他说,“是个叫阿里的理发师。”同时我告诉了他阿里住哪里。
“嗯。一个沙黄色的瘦脸男人?”
我把迪克描述的长相转告给他。
“就是这人。”汤汤·凯瑞说,“另外还知道他什么吗?”
“不知道。”
“你把安琪·葛莉丝当游民关起来了?”
这话不是指控,也非问句,所以我没搭腔。
“这样也好,”高个子说下去,“要不我还得把她送走。我准备好了要丢绳套逮人,她那样不动脑子,准会坏事。”
“马上要动手了吗?”
“全看事情怎么发展。”他站起来,打个呵欠,晃晃他宽阔的肩膀,“不过要是有人决定在我逮住他之前不吃东西的话,也饿不死就是了。我先前不该指控你找人盯我。”
“无妨。”
汤汤·凯瑞说:“再见了。”然后踱着步出去。
我搭车到警政厅接汉特,两人一起到树丛街安琪·葛莉丝·卡地根住过的公寓房子去。经理——满身扑鼻香水味的胖女人,嘴巴坚毅,眼睛柔和——已经知道她的房客被关进了牢房。她心甘情愿地把我们带到女孩的房间。
安琪不善理家。东西还算干净,但都乱七八糟。厨房水槽里堆满了脏盘子,折叠床也没随手铺一铺。衣服,以及杂七杂八的女人用品,从浴室一路挂到厨房。
我们摆脱女房东,把这地方彻底清查了一遍。我们走开时知道了女孩的衣物,以及所有细节,包括她的个人习惯。不过我们没找到任何指向巴巴多普罗的蛛丝马迹。
当天下午和晚上都没有关于凯瑞-阿里二人档的事报告进来,虽然我预期迪克随时会来消息。
凌晨三点,我床边的电话让我把耳朵从枕头上挪开。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是加拿大探员的。
“阿里出场了。”他说。
“死了?”
“对。”
“怎么死的?”
“子弹。”
“咱们那小子的?”
“对。”
“盯他盯到早上?”
“嗯。”
“办公室见。”然后我便回床上睡觉。
我九点抵达侦探社时,一名职员才刚把派到诺卡利的洛杉矶探员寄来的夜信解好码。挺长一通电报,而且有料。
上头说,汤汤·凯瑞在边界蛮有名气。他从事越界送货有六个月时间——枪支往南,酒、疑似毒品的货物跟移民往北。就在离开那里的前一个星期,他打听起一个叫汉克·帕娄的人的消息。这个汉克·帕娄的长相符合那位肉被割成一片片、从旅馆窗口坠楼而死的H.F.帕娄。
洛杉矶探员查不出帕娄多少消息,除了说他来自旧金山,在边境只待了几天,而且显然已经回到了旧金山。关于纽霍命案,这名探员没有查到新的资料——各方迹象仍旧指明他是因为抗拒墨西哥爱国志士而被围捕杀害的。
我读新消息时,迪克·弗利走进我的办公室。我读完后,他把他对汤汤·凯瑞盯梢的贡献告诉了我。
“跟踪他离开这里。到了旅馆。阿里在转角。八点,凯瑞出门。车厂。雇车,没雇司机。回到旅馆。搬出旅馆。两个袋子。穿过公园出去。阿里开福特跟梢。我跟住阿里。开下大道。过十字路口。天黑。没旁人。阿里加油赶去。撞上。砰!凯瑞刹车。两人开枪。阿里出局。凯瑞回城里。侯爵旅馆。登记的名字是乔治·F.丹比,圣地亚哥。六二二号房。”
“汤汤撂倒阿里以后,有没有搜他的身?”
“没有。没碰他。”
“是吗?把米奇·莱恩汉一起带去。不能让凯瑞出了你的视线。可以的话,我夜里会找人接替你跟米奇,可是他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盯梢,直到——”我不知道之后会怎么发展,于是,我打住没有继续。
我把迪克的故事带进老头子的办公室,跟他说了一遍,收尾道:“照弗利所说,是阿里先开枪,所以凯瑞可以宣称自卫杀人。不过好不容易才有了动静,我可不希望采取行动延误进展。所以这次我希望可以先保密几天。要是郡警长发现咱们有意隐瞒,对大伙儿的友谊确实没什么帮助,不过我想应该值得。”
“照你的意思办。”老头子表示同意,伸手去接在响的电话。
他对着话筒讲话,然后递给我。汉特警探在讲话:“大花仙布雷丝和葛莉丝·卡地根天亮前越狱逃跑了。她们有可能是——”
我没心情听细节。“溜得不着痕迹?”我问。
“目前为止还没有线索,不过——”
“见面的时候我再问细节。谢了。”我挂上电话,“安琪·葛莉丝和大花仙从市立监狱跑了。”我把消息转述给老头子听。
他礼貌地微笑,仿佛这事儿跟他没多大关系。“你还在说有了动静是好事呢。”他呢喃道。
我舒展眉头,咧嘴一笑,咕哝道:“呃,也许吧。”我回到办公室,打电话给富兰克林·艾勒特。大舌头律师说他很乐意见我,所以我便动身到他办公室去。
“好吧,这会儿你有什么进展了?”我坐在他桌旁时,他急切地问道。
“有些进展。纽霍被杀时,一个叫帕娄的人也在诺卡利,而且之后马上来到了旧金山。凯瑞跟踪帕娄来到此地。你有没有看到新闻说有名男子裸体走在街上,全身刀伤?”
“有。”
“那就是帕娄。然后又有旁人搅和进来——一个叫阿里的理发师。他在监视凯瑞。阿里昨晚在此地以南一条偏僻的道路上朝凯瑞开枪。凯瑞杀了他。”
老律师的眼睛又鼓出一英寸。“哪条路?”他喘息道。
“你要确切地点?”
“没错!”
我拉过电话,打到侦探社,要他们念出迪克的报告,转告律师他要的资料。
此举对他造成了影响。他跳下椅子,汗珠沿着皱纹凝结在脸上。“纽霍小姐一个人在那儿!那条路离她家只有半英里远。”
我皱起眉头思考,可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找个人到那儿照顾她如何?”我提议道。
“好极了!”他担忧的面孔舒展到只剩不到五六十条皱纹,“她还没从父亲过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宁可待在家里。你会派个高手过去?”
“直布罗陀大石在此人旁边就像微风里的树叶一样。写张便条由他转交。他名叫安德鲁·麦洛伊。”
律师草草书写便条时,我再次用他的电话打到侦探社,要总机找到安迪[1],告诉他我需要他。回侦探社前我先吃了午饭。到那儿时安迪正等着。
安迪·麦洛伊是巨石样的男人——不很高,不过脑壳和身体都又厚又硬。此人阴沉郁闷,想象力多不过一台计算器。我甚至不确定他识字。不过我有把握安迪绝对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不会来别的。他所知不多,没法变通。
我给了他律师写给纽霍小姐的便条,告诉他此行的任务,纽霍小姐的麻烦就此下了我的心头。
当天下午迪克·弗利和米奇·莱恩汉传来三次消息。汤汤·凯瑞没干什么惊人之举,不过倒是在市场街一家运动器材店买了两盒点四四口径的弹匣。
午报登载了大花仙布雷丝和安琪·葛莉丝·卡地根的照片,外加她们越狱的报道。文章和一般报纸的报道一样,远离事实。另一页则提到理发师死在偏僻的路上。他胸部和头部中弹,总计四枪。郡警局官员认为他是在抵抗抢劫的中途被杀,抢匪没拿钱就跑了。
五点钟时汤米·豪德走到我门口。“那个凯瑞家伙又想找你了。”雀斑脸男孩说。
“赶他进来。”
黝黑男子踱步走进,说道:“你好。”他坐下来,卷起一支棕色香烟,“今晚有什么特别节目吗?”他抽起烟问道。
“没什么不能替代的。要开派对?”
“嗯哼。我想到了这个点子,帮巴巴多普罗开个惊喜派对。想加入吗?”
轮到我说:“嗯哼。”
“我十一点接你——在凡内斯街和基尔瑞街的交叉口。”他拖长声音道,“不过这个派对门槛比较高——就你跟我,还有他。”
“不成。还得有个人加入才行。我会带他过去。”
“我有意见。”汤汤·凯瑞缓缓摇头,和气地朝他的香烟皱眉头,“你们侦探的数量不该多过我。应该一对一才是。”
“你不会是少数,”我解释道,“我要带的家伙跟你我都不在同一阵线。你和我一样都得盯紧了他才保险——可能的话,防着他不要溜到咱们后头。”
“那你拎他去干吗?”
“计中计。”我咧嘴笑道。
黝黑男子再次皱眉,这回没那么和气了。“那十万六千美元赏金——我可没打算跟谁分。”
“没错,”我同意道,“我不管带谁都不会抢着分红。”
“我姑且信你。”他站起身,“而且咱们得盯住这人,嗯?”
“要是咱们希望不出岔子的话。”
“如果他挡路碍事——暗算咱们的话,可以叫他好看吗,还是骂他几句了事?”
“他得自己承担后果。”
“还算公平。”他走向门口,坚硬的脸再次和善起来。
“十一点在凡内斯街和基尔瑞街交叉口。”
我回到探员室,只见杰克·康宁汉瘫在一张椅子上,在看杂志。
“希望你已经想好事情让我做了,”他对我表示欢迎,“老坐着不动,我都要得褥疮了。”
“得有耐心,小子,耐心点儿——你果真打算当侦探的话,就得学会这一点。你瞧,想当年我刚开始在本社上工的时候,跟你一样是个孩子,我还挺幸运——”
“拜托别起这个头。”他哀求道,然后那张英俊年轻的脸变得恳切起来,“搞不懂你为什么让我窝在这里。除你以外,只有我真的好好看过南茜·里冈。按理说,你应该派我去找她才对啊。”
“我跟老头子也是这样讲,”我表示同情,“可他担心你会出事,不想冒险。他说他侦探干了五十年,从没见过这么英俊的探员,而且还是时髦的公子哥儿兼社交花蝴蝶,又是百万遗产的继承人。他的想法是,我们应该把你当成花瓶之类的,不要让你——”
“让他去死!”杰克说道,满脸通红。
“可我劝他今晚让我撕下你的保护膜。”我继续说,“所以呢,十一点前在凡内斯街和基尔瑞街交叉口跟我碰头。”
“展开行动?”他急切地说。
“也许。”
“咱们是要干什么?”
“把你的玩具气枪带去。”有个点子浮现出来,我说,“你最好打扮光鲜——晚宴行头。”
“西装外套?”
“不只是那样——全套出场,除了礼帽之外全要。现在来讲你的举止:你不是探员身份。我还不确定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无所谓。汤汤·凯瑞也会去。你要假装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他的——装作我们俩你都不信任。我们对你会很小心。要是问了什么你答不出来,你就摆出凶神恶煞状好了。可是不能逼凯瑞太甚。懂了吗?”
“懂……懂吧。”他缓缓说道,皱起前额,“我要假装跟你是为同一件事过去的,可除此以外我们不是朋友;装作我不太想信任你。对吗?”
“差不多。自己照顾好自己,一路上你都会浸在硝化甘油里头。”
“怎么回事?行行好,给我一点儿概念吧。”
我抬眼朝他咧嘴笑。他比我高很多。
“好是好,”我承认道,“可我怕会把你吓跑,所以还是保密为妙。及时行乐,吃顿大餐。很多死刑犯排队上绞架以前好像都会开怀大吃火腿煎蛋当早点。火腿蛋拿来当晚餐或许不合你的意,不过——”
当晚差五分十一点时,汤汤·凯瑞开一辆黑色旅行车,停在杰克和我等着的街口。我们被笼罩在如同湿淋淋的毛外套一般的雾里。
“上来吧。”我们走到路边时他下令道。
我打开前门示意杰克上车。小小的戏码便由他打开序幕——他冷冷看着我,然后打开后门。
“我要坐后头这儿。”他唐突地说。
“主意不坏。”我上车坐他旁边。
凯瑞在座位上扭过身,和杰克互相瞪了一会儿。我没说话,没为他们介绍。黝黑男子打量完小伙子后,眼光从男孩的领口和领带——他的晚礼服并没有全被长外套遮住——移到我身上,咧嘴一笑,拖长声音说:“你的朋友是服务生,嗯?”
我笑起来,因为男孩愤怒地沉下脸,张开嘴——是自然反应,不是演戏。我用脚推推他的脚。他阖上嘴巴,没说话,看着汤汤·凯瑞和我,就像我们是某种低等生物的样本一样。
我朝凯瑞咧嘴回笑,问道:“我们在等什么吗?”
他说没有,不再瞪杰克,发动了引擎。他开车载我们穿过公园出去,沿着大道而下。和我们同向反向的车流涌出,又淡入雾色浓重的夜晚。没多久我们便把城市抛在后头,开出浓雾,进入清亮的月光里头。我没盯着跑在我们后头的车,不过我知道其中有一辆应该是迪克·弗利和米奇·莱恩汉在开。
汤汤·凯瑞把我们的车开出大道,转入一条平滑好走但人迹甚少的路上。
“昨晚不是有个人在这附近给杀了?”
凯瑞点头但没回头。等我们又过了四分之一英里路时,他说:“就这儿。”
我们现在放慢了车速,凯瑞也关上车灯。在这条半铺着银色月光,半是阴沉灰色的路上,汽车勉强爬行了约莫一英里。我们停在阴暗一方路面上,高树丛的阴影里。
“该上路就上路!”汤汤·凯瑞说,一边走出车子。
杰克和我跟着他。凯瑞脱下长外套,丢进车里。
“就在拐弯处,这条路后头。”他告诉我们,“妈的!这月亮!我还盼望有雾遮着呢。”
我没说话,杰克也没有。男孩脸色发白,很兴奋。
“咱们抄捷径直走。”凯瑞说,带头穿过马路往一道高铁篱走去。
他率先跨过篱笆,然后是杰克,接下来是——有人沿着前方路面跑来的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我朝篱笆另一头的两个人打信号,要他们安静,自己则矮身缩在灌木丛旁。来者的脚步轻快,是女人。
一个女孩跑进前头不远的月光下。是二十几岁的女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短裙,没戴帽子,套了件毛衣。惊恐写在她苍白的脸上,以及她疾行的姿态中——不过另外还有别的——比中年侦探习惯见到的那种美丽又多出几分。
她看到凯瑞的车停在阴影里时,陡然停下,喘了口气,听来几乎像在大叫。
我走上前,说道:“你好,南茜·里冈。”
这回喘气声真的变成了大叫。“噢!噢!”然后,除非是月光在玩魔术,她认出了我,惊恐开始退去。她两手伸向我,手势中带着解脱。
“怎么了?”石块样的男人发出熊一般的咆哮声,从她身后的黑暗现身,“在搞什么鬼?”
“你好,安迪。”我跟大石块打招呼。
“你好。”麦洛伊发出回声,站住不动。
安迪总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我吩咐了要他照顾纽霍小姐的。我看着女孩,再看看他。
“这是纽霍小姐吗?”我问。
“对啊,”他声音隆隆,“我照你说的上门去,可她说不需要我——不肯让我进屋里。可你没说我能回去。所以我就在外头打地铺,四处晃晃,看有没有动静。不久前我瞧见她两脚攀出窗户,我就跟在后头照应——依你说的办。”
汤汤·凯瑞和杰克·康宁汉回到路上,穿越马路走向我们。黝黑男子有只手握了一把枪。女孩紧盯着我眼睛不放,没管其他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口齿不清地说,抓住我的手,脸凑过来,“对,我是安·纽霍。我原先不明白——我原以为很好玩。然后我才发现不对,可我没法脱身。”
汤汤·凯瑞低声咆哮起来,不耐烦地扭动。杰克·康宁汉瞪着路面。安迪·麦洛伊稳稳站在路上,等人吩咐他的下一步行动。女孩的眼睛片刻没离开我。
“你怎么跟他们混到一起的?”我质问道,“快讲。”
我要女孩快讲,她照办了。有二十分钟时间,她就站在那里一股脑地说个不停——只除了偶尔离题时,我提醒她回到我要她讲的路线。她讲得乱七八糟,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无条理可言。不过从头到尾我都清楚,她在想办法说实话——大部分时候。
而且她的眼神片刻不离我的眼睛,仿佛不敢看向别处。
这个百万富翁的女儿两个月前和另外三个年轻人参加海边某个社交晚宴。夜深归来,有人提议顺路到乡间酒馆坐坐——一家龙蛇混杂的黑店。龙蛇混杂正是它的迷人之处,当然——龙蛇混杂对他们来说多少算是新鲜事。他们当晚便亲眼得见那里有多混杂和黑暗,因为才进黑店十分钟,他们就莫名其妙被搅进一场混战。
女孩的护花使者表现得太懦弱,有违常情,叫她丢了脸。红仔欧力瑞扭住那人,跪下打他屁股,之后他却没有反应。四人之中的其他少年也没勇敢多少。这种软弱表现叫女孩深感羞辱。她穿过房间,走到撂倒她护花使者的红发巨人那里,和他讲话的声音大到每个人都听得到:“请你送我回家好吗?”
红仔欧力瑞非常乐意从命。她在离她城中房子一两个街口的地方和他分手。她告诉他她叫南茜·里冈。他也许有所怀疑,不过从来没问她问题,探她隐私。虽然两人的世界不同,但他们之间倒是发展出了真挚的情谊。她喜欢他。因为他是闪亮荣耀的大老粗,所以她把他看成浪漫人物。他爱她,知道她高高在上,所以只要是她涉身其中的事,叫他乖乖听话绝对没有问题。
他们经常碰面。他带她去湾区所有贼窟,把她介绍给混混、枪手、骗子,告诉她犯罪冒险等种种匪夷所思的故事。她知道他是歹徒,海员银行和金门信托的抢劫爆发时她知道他也涉及。不过她把这一切都看成戏棚子里的表演。
她醒悟过来是那天晚上在拉胡伊的店——被红仔和巴巴多普罗出卖的那些混混找上门的那一晚。不过当时她想退出已经太晚了。我枪击大块头以后,她跟着红仔一起被逼回巴巴多普罗的窝。她当时才看清心中浪漫人物的真面目——知道自己是在跟谁厮混。
巴巴多普罗脱逃并把她一起带走时,她已经完全清醒,也已治愈。和不法之徒鬼混的危险生活她已经永远弃绝——她是这么以为的。她以为巴巴多普罗和他的外表一样,是个惊惶失措的小老头——大花仙的奴隶、无害的老家伙,老到快进棺材,所以不会心存邪恶。他一直处在哀鸣和惊吓的状态中。他哀求她不要弃他不顾,枯萎的脸上流着泪,恳请她,求她把他藏在大花仙找不到的地方。她把他带到她城里的房子,让他在花园干活,以便避开多事窥探的眼睛。她根本不清楚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而她如此提议和安排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就连报纸说他是骗子军团的总司令,要悬赏十万六千美元捉拿他时,她还是相信他的无辜。他说服她,大花仙和红仔只不过是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希望借此从轻判刑。他是那么个吓坏了的老爷爷——谁会不信他呢?
然后她父亲死在墨西哥的消息传到,她悲伤至极,大半事情都无心旁顾——直到今天大花仙和另外一个女孩(也许是安琪·葛莉丝·卡地根)来到她家。她以前看到大花仙时都吓得要死。这回她更是怕她。然后她便得知,巴巴多普罗不是大花仙的奴隶,而是她的主人。她看清了老家伙的真面目,不过这还不是她清醒的终点。
安琪·葛莉丝突然动手想杀巴巴多普罗。大花仙把她制住。葛莉丝不服,说她是派蒂的女友,要为他报仇。然后她便对安·纽霍吼道:“而你呢,你这天杀的笨蛋,你难道不知道他们杀了你爸?你难道不知道——”
大花仙手指箍住安琪的脖子,掐掉她的话。大花仙捆好安琪,转向纽霍女孩。
“你也扯进来了,”她粗声说道,“你陷得可深了。你得跟我们一块儿玩下去,否则,嘿嘿。现在情况是这样的,小亲亲:老头和我如果被逮住,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你得陪我们一道唱歌跳舞。这一点我会照看好。乖乖听话,咱们都可以逃过这一劫。想搞小动作,我他妈会打得你求死不得。”
之后的事女孩想不起多少了。她模糊记得走到门口,告诉安迪她不需要他的服务。她这是机械化的反应,根本不需要紧贴在她后头的大个子金发女人指使她。之后她还是处在这样惊吓得迷迷糊糊的状态,爬出卧室窗口,下到门廊覆满葡萄藤的那头,离开房子沿路跑下去,没有目的,只想逃跑。
我从女孩口中得知的便是这些。她没有全部告诉我。她讲的话其实只透露了很少的信息。不过我综合她所说的话、她讲话的态度神情,还有我原先知道,以及我可以猜到的事,便得出了以上的故事。
她讲话时紧盯住我的眼睛,片刻不离。从头到尾她都没露出知道另外还有人跟我们一起站在路上的模样。她瞪住我的脸不放,仿佛不敢不看,而且抓住我手的样子仿佛是怕一旦放开她就会跌到地底。
“你的仆人呢?”我问。
“现在都没了。”
“巴巴多普罗说服你辞退了他们?”
“对——几天以前。”
“这么说来,巴巴多普罗、大花仙和安琪·葛莉丝现在是单独在那房子里了?”
“对。”
“他们知道你跑了?”
“不清楚。我看是不知道。我在我房间里待了一阵子。他们应该不会怀疑我敢自做主张。”
我发现我瞪着女孩的眼睛,就跟她瞪我一样入了神,而且想要移开并不容易。我大为光火。我把眼神从她身上拔出来,抽走双手。
“其他的你可以晚点儿再告诉我。”我低吼道,扭头对安迪·麦洛伊发号施令,“你跟纽霍小姐待在这里,等我们从屋子那头回来。到车里休息好了。”
女孩一手搁上我胳膊。“我是——你是——”
“没错,我们是要把你提送警局。”我跟她保证。
“不要!不要!”
“别孩子气了,”我恳求道,“你不能跟一窝亡命之徒四处乱跑,扯进一堆坏事,等绊倒了就说声:‘对不起,拜托。’然后扬长而去。要是你在法庭上把整件事讲清楚——包括你没跟我讲的部分——你很有可能脱罪。可在上帝统领的世界里,说什么你也不可能拍拍屁股跑掉。来吧,”我跟杰克和汤汤·凯瑞说道,“咱们若想在那伙人的窝里逮到他们,就得赶快行动。”
我爬过围篱时回头一瞧,看见安迪已经把女孩请到车上,自己也正要上去。“等等!”我对杰克和凯瑞叫道——此时他们已经跑了起来。
“又想到事情浪费时间了。”黝黑男子抱怨道。
我回头跨过马路,来到车子边,对安迪快速轻声道:“迪克·弗利和米奇·莱恩汉应该就在附近晃荡。我们一出视线,你就找他们去。把纽霍小姐交给迪克。要他带着她赶紧去找电话——把警长吵醒。告诉迪克他得把女孩交给警长,由旧金山警局收押。跟他说他不能把她交给旁人——给我都不行。知道吗?”
“知道。”
“好。等你跟他讲好这事儿,也把女孩交给他以后,尽快把米奇·莱恩汉带到纽霍家去。我们有可能需要所有用得到的帮手,而且得尽快。”
“知道了。”安迪说。
“你在搞什么名堂?”汤汤·凯瑞在我重新加入他和杰克的队伍时疑心问道。
“侦探社的公事。”
“我真该独自过来,自己一手包办才是。”他咆哮道,“打开头起,你除了浪费时间以外就没干过半件事。”
“现在浪费时间的可不是我。”
他抱怨着,再度起步跨过平地,杰克和我尾随在后。平地尽头又有个篱笆得翻过去。然后我们便走上一个长了林木的小山脊,只见纽霍宅第位于我们眼前——一栋白色大屋在月色中闪耀,拉上百叶窗的亮灯房间则透出黄色的长方形。亮灯的房间在一楼,楼上一片漆黑,全都静悄悄的。
“妈的,月光真可恶!”汤汤·凯瑞重复道,又从他衣服里头掏出一把自动手枪,所以这会儿他是一手一支。
杰克也开始抽枪,他瞧瞧我,看到我没动我的,又把枪滑回口袋。
汤汤·凯瑞的脸是张阴暗的石头面具——眼睛和嘴巴是细细的口子——一副猎杀者的阴沉嘴脸。他正轻声呼吸,宽阔的胸膛缓缓移动。在他旁边的杰克·康宁汉看起来像是兴奋的小学生。他脸色苍白,眼睛瞪得都变形了,而且呼吸如同打气筒。不过他的笑容如假包换,虽然里头带着紧张。
“咱们由这头切到房子那里,”我耳语道,“一个负责前头,一个负责后头,另外一个就等着派在刀口上用。好吗?”
“好。”黝黑男子表示同意。
“等等!”杰克惊叫,“女孩是从楼上一扇窗户爬下葡萄藤的。我到那头能有什么用?我比你们两个都轻。要是他们还没发现她失踪,窗户应该还是开的。给我十分钟找到窗户,爬进去,找好位置守着。这样一来,你们攻进去的时候我就在他们后头。如何?”他像在等着我们鼓掌。
“要是你一进去他们就逮住你呢?”我表示反对。
“要是他们逮住我的话,我可以制造声响,发出警告。他们忙着对付我时,你们可以快马加鞭攻上去。效果一样好。”
“操他奶奶的!”汤汤·凯瑞吼道,“讲这些干什么啊?刚才说的方法最好。咱们一个顾前门,一个顾后门,踢了门就往里头开枪。”
“要是新的提议行得通的话,效果更好。”我说出我的意见,“要是你想往火坑里跳,杰克,我不会挡着。我不会拉着你不让你逞英雄。”
“不成!”黝黑男子张牙舞爪道,“行不通!”
“可以,”我持反对意见,“咱们试试看。最多花个二十分钟,杰克。你可没有时间闲晃。”
他看他的表,我看我的,然后他便转身朝屋子走去。
汤汤·凯瑞阴着脸,皱着眉,挡住他的路。我骂了几句,杵在黝黑男子和男孩中间。杰克绕过我背后,匆匆穿过位于我们和房子之间那块过于明亮的空间。
“沉住气,”我告诉凯瑞,“这个游戏里有很多事你根本不知情。”
“妈的,太多了!”他嘶吼道,不过还是让那孩子去了。
我们这头楼上没有打开的窗口。杰克绕到屋后,走出我们的视线。
我们后头响起微微的沙沙声。凯瑞和我一起旋过身去。他擎起两把枪,我伸出手臂挡住,把枪推下。
“不要太冲动,”我提醒他,“这不过是另外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
沙沙声停止了。
“可以了。”我轻声叫道。
米奇·莱恩汉和安迪·麦洛伊从树影里走出来。
汤汤·凯瑞的脸凑上我的,距离近到如果他那天忘了刮胡子的话,我会被刮伤。
“你这个吃里扒外——”
“乖哦!要乖!都这年龄的人了!”我斥责他说,“这些男孩可不要你的血腥钱。”
“我不喜欢搞这种团体游戏,”他咆哮道,“我们——”
“我们需要所有能用到的帮手。”我插口道,看看表,对两名探员说,“这会儿就要围攻上去。咱们四个应该可以稳稳办妥。你们知道巴巴多普罗、大花仙和安琪·葛莉丝的长相。他们在那里头。不能掉以轻心——大花仙和巴巴多普罗可是炸药。你们俩照看屋后。凯瑞和我由前头进攻。我们俩发号施令。你们要盯好别让人溜掉。向前走!”
黝黑男子和我朝前廊行进——宽大的门廊,两侧有葡萄藤盖过,灯光透过拉上窗帘的四扇落地窗,把此处照得晕黄。
我们还没踏步穿过门廊,其中一扇高窗便动起来——打开了。
我首先看到的是杰克·康宁汉的背部。
他伸出一手一脚推开窗户,没转过头。
男孩另外那头——穿过灯光耀眼的房间面对着他——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挺老,个子很小,瘦瘦的,满脸皱纹,一副惊惶失措的可怜相,正是巴巴多普罗。我看到他时,他已经把乱蓬蓬的白胡子刮掉了。女人高大,丰满,肤色粉红,金黄头发——四十岁的女运动员,清亮的灰眼睛深陷在漂亮残忍的脸上——大花仙布雷丝。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肩并肩,盯住杰克·康宁汉的枪口。
我站在窗前看着这幅景象时,汤汤·凯瑞已经举起他的两把枪越过我,穿过高窗走到男孩身边。我没有跟进室内。
巴巴多普罗惊惶的棕眼跳到黝黑男子的脸上。大花仙的灰眼刻意移到那里,然后越过他看向我。
“不许动,各位!”我下令道,从窗口移开,走到门廊侧边葡萄藤最最稀薄之处。
我夹在葡萄藤里往前倾身,朝屋侧探看,面孔在月光下一清二楚。车库阴影里的一个阴影有可能是个男人。我在月光下伸出一只手臂招了招。阴影朝我移来——米奇·莱恩汉。安迪·麦洛伊的头在屋后点动窥探。我再次招手,他便跟着米奇过来。
我回到打开的窗户。
巴巴多普罗和大花仙——兔子和母老虎——站在那儿瞪着凯瑞和杰克的枪。我出现时,他们再次看我,女人丰满的唇弯起,露出笑容。
米奇和安迪走过来站在我旁边。女人的笑容消失得非常难看。
“凯瑞,”我说,“你跟杰克待在这儿别动。米奇,安迪,进去接收上帝给咱们的礼物。”
两名探员踏过窗口时——有事情发生了。
巴巴多普罗尖叫起来。
大花仙冲向他,把他推往后门的方向。“走!走!”她吼道。
他跌跌撞撞,慌手慌脚地窜过房间。
大花仙有两把枪——陡然出现在她手里。她庞大的身躯好像占满了整个房间。她仿佛靠着意志力变成了女巨人。她发动攻势,直直奔向杰克和凯瑞握着的枪,挡住后门和正在飞跑的男人免遭火力攻击。
侧边模糊一团影子是移动中的安迪·麦洛伊。
我一手搁在杰克握枪的手臂上。
“不要开枪。”我在他耳边咕哝道。
大花仙的枪齐声并响。可是她轰然倒下。安迪撞上了她,就像摔大石块一样把自己往她腿上摔去。
大花仙倒地,汤汤·凯瑞不再等了。
他第一颗子弹擦身而过,近到切掉了她的黄色卷发,不过还是往前飞去,就在巴巴多普罗穿过门口时打中了他。子弹射进他下背部——瞬间将他击倒在地板上。
凯瑞再次开火——再一次——再一次——打进横倒的身体里。
“没用了,”我叫道,“没办法叫他死更透了。”
他低声一笑,放下两把枪。
“四枪打进十万六千美元。”原先不好的心情和阴郁一扫而空,“一颗帮我赚进两万六千五。”
安迪和米奇跟大花仙扭缠绞打,把她制服,拖着她从地板上站起来。
我的眼睛从他们身上转回黝黑男子,咕哝道:“还没结束哟。”
“还没?”他看似惊讶,“下一步是什么?”
“保持清醒,让你的良心来引导。”我答道,转向小伙子康宁汉,“来吧,杰克。”
我领路穿过窗户出去,跨越门廊,靠上铁栏杆。杰克跟来站在我前方,手里还拿着枪,脸色因为神经紧绷看起来苍白疲累。越过他的肩膀,我可以看到我们才离开的房间。大花仙夹在安迪和米奇中间,坐在沙发上。凯瑞稍稍站在一侧,纳闷地看着杰克和我。我们位于一片从打开的窗射出来的灯光正中。我们可以看到室内——只不过杰克是背对那头——从室内也看得到我们,不过除非我们大声讲话,里头是听不到的。
这正是我的目的。
“现在开口吧。”我命令杰克说。
“呃,我找到了那扇打开的窗户。”男孩开口道。
“那部分我全知道,”我插口说,“你进去告诉你的朋友——巴巴多普罗和大花仙——女孩逃跑了,说凯瑞和我就要来了。你提出忠告,要他们假装你是单枪匹马擒他们上手。这样就可以把凯瑞和我引进来。到时候我们背向你不起疑的话,你们三个要逮我们两个就容易了。之后你就可以悠然踱步上路,告诉安迪我派了你来找那个女孩。这个计划不错——只除了你不知道我另有妙计,还藏了迪克和米奇当帮手,也不知道我不会背对着你。不过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出卖我们——还有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你疯了不成?”他年轻的脸满是迷惑,年轻的眼满是惊恐,“或者你只是在——”
“当然啰,我疯了,”我承认,“我可不是疯了才会由着你领我走到索萨里多那个陷阱?不过我还没疯到事后没法想出个所以然来;我没疯到看不出安·纽霍怕得不敢看你;我没疯到以为你可以没得到巴巴多普罗和大花仙同意就擒住他们。我是疯了——不过还有节制。”
杰克笑起来——轻率的年轻笑声,可是太过尖锐。他的眼睛没有跟着嘴巴和声音一起笑。他笑的时候,眼睛从我身上看向他手里的枪,然后回到我身上。
“讲吧,杰克,”我嘎哑着声音请求道,一手搁在他肩膀上,“看在老天分上,你这是为什么?”
男孩阖上眼睛,吞了口唾沫,抽动着肩膀。等他张开眼时,眼睛冷硬发亮,而且开心得忘乎所以。“糟就糟在,”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把肩膀从我手底下移开,“我不是个高明的坏蛋,对吧?我骗不了你。”
我没说话。
“我看你也赚到了你该听的那部分。”他停顿一下,继续说。他的声音自动变得单调起来,像是刻意要清除所有可能表达出感情的语气和声调。他太过年轻,说话自然不起来。“我三个星期前碰到安·纽霍,在我自己家里。她跟我姐姐念同一所学校,不过我从没见过她。我们马上被介绍给了对方,当然——我知道她是南茜·里冈,她知道我是大陆侦探社探员。
“所以我们就凑到一块儿讨论起来。之后她带我去见巴巴多普罗。我喜欢那个老头儿,他也喜欢我。他让我见识到,如果我们俩通力合作,可以累积多少前所未有的财富。所以没别的话说了。想到那一大把钞票,我所有的道德观都一扫而空。我从你那儿得知汤汤·凯瑞的事,马上就通报巴巴多普罗,而且正如你所说,还想把你引入陷阱。他认为得在你发现纽霍和巴巴多普罗的关系之前挡住你,不要管我们的闲事才行。
“事情失败之后,他要我再试一次,可我拒绝再砸一次锅。天下再没有比去杀人而没成功更白痴的事了。所有的坏事安·纽霍都没参与,她只是干了傻事。坏事有我的份儿,我看她完全没有猜疑,她以为我只是挡着不让大伙儿全落网。瞧,亲爱的福尔摩斯,我的告白就到此为止。”
男孩讲这个故事时,我一直甚表同情,专心在听。而现在,我开始对他横眉竖目,语带指控,不过并不缺少友善的成分。
“少来!巴巴多普罗给你看的钱可没买通你。你碰到那个女孩,心太软,不忍送她入狱。可你太过虚荣——想撑出个冷酷硬汉的外壳——连跟自己都不愿承认这一点。你得保持一副酷相,所以你就成了巴巴多普罗绞肉机的牺牲品。他展示给你一个可以演给自己看的角色——超级绅士风的坏蛋,幕后主使,被逼急了的雅痞歹徒——总之就是那类浪漫的垃圾。你走的就是那条路,小子。你走得太远了——要救女孩免受牢狱之灾其实不用走那么远。你为的只是要让全世界看到,不过主要是给你自己瞧。你这么做并非滥情,只是率性而为,没有顾忌。就这么回事。瞧瞧你自己吧。”
不管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什么——我看到的,或者别的什么——他的脸渐渐红起来,而且他不肯看我。他越过我看向遥远的路面。
我看向他后头亮着的房间。汤汤·凯瑞已经往前走向地板中央,站在那里盯着我们。我朝他扭扭嘴角——是警告。
“呃。”男孩再度开口,但他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他两脚挪了挪,眼睛还是没移向我。
我直挺挺地站起来,甩掉我最后一丝假惺惺的同情。
“枪给我,你这混账!”我朝他怒吼道。
他往后跳去,一副我打了他的模样。他的脸疯狂地扭曲着,猛地把枪拽到胸膛的高度。
汤汤·凯瑞看到了那把枪。黝黑男子开了两次枪。杰克·康宁汉死在我脚边。
米奇·莱恩汉开了一次枪。凯瑞倒在地板上,血从太阳穴处流下来。
我踏过杰克的尸体,走进房间,跪在黝黑男子身边。他蠕动身体,想说些什么,但在能开口前死了。我等自己板好脸孔以后才站起来。
大花仙眯起她的灰眼睛研究我。我回瞪过去。
“我还没全搞懂,”她缓缓说道,“不过如果你——”
“安琪·葛莉丝呢?”我打断她说。
“绑在厨房桌上。”她告诉我,继续大声说出她的想法,“你耍的手段实在——”
“是啊,”我语带酸意,“我是另外一个巴巴多普罗。”
她庞大的身躯突然颤抖起来。痛苦笼罩在她漂亮残忍的脸上,两滴眼泪从她眼中流出来。
她没爱过那老流氓才怪!
我回到城里是早上八点以后了。我吃过早餐,然后到侦探社去,只见老头子正在检阅他早晨的邮件。
“都结束了。”我告诉他,“巴巴多普罗知道南茜·里冈是泰勒·纽霍的继承人。银行抢劫案搞砸以后,他需要窝藏地点,就找上她,让她把自己带到纽霍的乡间大宅。他抓住她的两个弱点:她同情他是被人利用的老头子,而她又是抢劫案的事后共谋——虽然是因为她自己的无知。
“之后没多久,纽霍爸爸得到墨西哥出公差。巴巴多普罗看出了赚钱良机。要是纽霍挂掉的话,女孩会接收几百万——老偷儿知道他可以从她手里弄走这些钱。他派帕娄南下到边境买通墨西哥土匪杀人。帕娄完成了任务,只是他话太多了。他在诺卡利告诉一个女孩,他得回旧金山跟个老希腊人收笔巨款,然后他就会回来买下整个世界给她。女孩把消息传给了汤汤·凯瑞。凯瑞东拼西凑,弄出了大概的答案。于是,他跟踪帕娄来到这里。
“他走访帕娄的那天早上,安琪·葛莉丝也跟去了——想查明他所谓的‘老希腊人’是否真是巴巴多普罗,还有该上那儿找他去。帕娄吸了太多吗啡,没法听人说理。他毒品吸得晕头转向,就连黝黑男子拿刀跟他理论时,都得把他全身上下割成一片片,他才开始有痛的感觉。如此刑讯看得安琪·葛莉丝很难过。她要凯瑞停手,没劝成,只好离开。后来她看午报,得知他搞出了什么结果时,试图自杀,好止住在她脑海里无法消退的影像。
“凯瑞从帕娄口里探得了所有信息,只是帕娄并不知道巴巴多普罗藏在哪里。巴巴多普罗得知凯瑞抵达此处——你晓得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派阿里阻止凯瑞。凯瑞没给理发师机会——直到黝黑男子开始怀疑巴巴多普罗有可能藏在纽霍的住处。他开车上那儿,刻意让阿里跟踪。阿里一发现他目的地何在,马上飞车逼近,说什么也要挡住凯瑞。此举正中凯瑞下怀。他枪杀阿里,回到城里找我,把我带去那儿做个了结。
“在这同时,关在大牢里的安琪·葛莉丝跟大花仙做了朋友。她认识大花仙,可大花仙不认识她。巴巴多普罗安排大花仙逃狱。两人一起跑绝对要比单枪匹马容易。大花仙带了安琪上路,领了她到巴巴多普罗处。安琪要置他于死地,大花仙打得她鼻青眼肿。
“大花仙、安琪·葛莉丝和别名南茜·里冈的安·纽霍都在郡立监狱里。”我收尾道,“巴巴多普罗、汤汤·凯瑞和杰克·康宁汉都死了。”
我停下点上烟,非常从容,注视着火柴点燃烟头的整个过程。老头子拎起一封信,看也没看又放下去,再拿起一封。
“他们是逮捕进行期间被杀的?”他温文的声音里除了惯有的无法揣度的礼貌外,别无其他。
“对。凯瑞杀了巴巴多普罗。之后没多久他枪杀了杰克。米奇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黝黑男子正在枪杀杰克和我,因为我们俩站在别处讲话——所以就开枪干掉了凯瑞。”这些话在我舌头周围打转,硬是不肯好好吐出来,“他和安迪都不知道杰克在搞什么鬼——除了你我以外没人清楚真相。大花仙布雷丝和安·纽霍知道,不过如果我们对外宣布他一直都是遵照指示行事,谁也没法反驳。”
老头子点点他老祖父般的脸孔,微微一笑,不过这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正在想,如果杰克活过此劫,我们就得面对两难的选择:如果不让他逍遥法外的话,就只有自毁侦探社的清誉,对外宣告我们有个探员是骗子。
我丢掉我的烟站起来。老头子也立起身,伸出一只手给我。
“谢谢。”他说。
我接过他的手,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不过我和他没什么好交心的——就连沉默也不想。
“结果刚好是那样。”我刻意说道,“我打的主意是要渔翁得利——只不过结果刚好演变成那样。”
他点点头,慈和地笑笑。
“我打算休息几个星期。”我在门口说道。我觉得很累、很疲倦。
注释
[1]安德鲁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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