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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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情人:加缪孀妇[5]献给你,这本你生前读不了的书

    大篷车行驶在碎石路上。暮色沉沉,厚重的大块乌云朝东方飞驰[6]。三天前,大西洋上空乌云密布,就等待刮来西风,这才开始蠕动,起初缓慢地翻滚,继而流徙的速度越来越快,飞越秋季粼光闪闪的海面,径直冲向大陆,经过摩洛哥山脊割成长条云[7],到阿尔及利亚高原上空,复又聚合成云团,现在邻近突尼斯边境,势欲抵达第勒尼安海,尔后消隐。在这类似无比巨大的岛屿上空,乌云狂奔了数千公里之后,势头尽失,有的云团已经化作大颗的雨滴,稀稀落落,噼里啪啦,开始敲打着四个乘客头上的帆布车篷。这类似岛屿的大陆,北面有流动的海洋守卫,南面则护拥着沙海凝固的波涛,而沙海波涛流经这片大地的速度,并不比这里帝国和种族的进程快多少。

    道路倒还清晰,只是路面不太板实,大篷车压上去,就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铁轮箍下或者马蹄下,时而迸出火星,一颗燧石便打在车板上,或者相反,扑哧一声,压进土质松软的辙沟里。两匹驾车的小马奔跑的速度倒很均匀,少有失蹄,挺着胸脯,用力拉着装有家具的沉重大板车,步调虽然不一致,却一刻不停地将道路抛向身后。时而有一匹马打起响鼻,步伐就乱了。于是,阿拉伯人车老板一抖马背上的用旧的缰绳,发出啪啪声响,那马精神抖擞,又恢复了节奏。

    坐在前排长凳上,挨着车老板的那个男子是法国人,三十来岁,脸上不露声色,目光注视着在下面摆动的两匹马的后臀。他腰身粗壮,人很敦实,长瓜脸,方方的额头很高,下颌骨坚毅有力,眼睛非常清亮。他穿着过了季的人字斜纹布上衣,三个扣子按照时尚一直扣领口,头发理得很短,戴一顶轻便鸭舌帽到[8]。雨水在车篷上开始流淌时,他便转身冲车里高声问道:“没事儿吧?”是向坐在第二张长凳上的一位妇女。那女子卡在第一张长凳和一大堆旧箱子和家具之间,衣着颇为寒酸,但是裹着一条粗羊毛的大披肩,她浅浅地冲他微笑,连声说“是啊,是啊”,还微微做手势表示歉意。一个四岁的小男孩依偎着她睡觉。她五官端正,面相温和,波浪式的黑发不失为西班牙女子,鼻子纤巧而挺直,栗色的眼睛美丽而热情。不过,她脸上有某种神色能打动人。那不单纯是疲惫或类似的什么暂时罩在脸上的一种面具,不是的,倒像是走神儿,略微分心的样子,如同某些纯正无邪的人一贯的神态,而此刻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正暗暗流露出来。她那眼神惊人地和善,时而也掺进一抹转瞬即逝的无名恐惧。她用因劳作而变得粗糙、骨节有点肿大的手掌,轻轻拍着丈夫的脊背,说道:“没事儿,没事儿。”随即,她收敛笑容,注视车篷下水洼已经开始闪光的道路。

    男人扭头问阿拉伯人:“还远吗?”阿拉伯人一脸静穆,脑袋用黄细绳扎着缠头巾,膀大腰圆,穿一条肥大的半短长裤,在腿肚上方系紧裤脚,他那两撇大白胡子下的嘴咧开笑笑,回答说:“再走八公里,你就到了。”男人又转过头去,没有含笑,却关切地瞧他的妻子。女人的目光还一直盯着道路。“把缰绳给我吧。”男人说道。“行啊。”阿拉伯人答应,他交出缰绳。男人从上面跨过去,阿拉伯老人从下面钻过来,二人换了座位。男人抖了两下缰绳,就驾驭了两匹马,马儿又奔跑起来,拉直了套绳。“你识马性?”阿拉伯人问道。“是啊。”男人回答简单干脆,依然没有笑容。

    天光暗下来,夜色骤然降临。阿拉伯人从他左侧锁横头摘下方形灯笼,转向车内,划了好几根粗头火柴,才算点着灯笼里的蜡烛,再挂回原处。现在落下霏霏细雨,雨丝在微弱的灯光中闪亮,而淅沥之声则充塞了周围漆黑的天地。大篷车时而驶经荆丛、矮树丛,被灯光模糊地照见几秒钟。不过,其余的时间,马车行驶在黑暗中更显空旷的荒野。唯有烧荒的气味,或者突然袭来的浓烈的粪肥味儿,才让人意识到有时沿着耕地行驶。女人在赶车的人身后说话,他稍微勒住缰绳,身子往后仰。“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妻子重复道。“你害怕啦?”男人又重复一遍,“怎么会呢?”不过这回是叫嚷起来。“不,不,跟你一块儿不怕。”可是,她总还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你不舒服吗?”男人问道。“有点儿。”男人便催马快行,于是,车轮轧辙沟,八只铁蹄踏路的巨大声响,重又充斥沉沉黑夜。

    是1913年秋季的一天夜晚这[9]。这一家人乘三等车厢,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从阿尔及尔到达波尼火车站,两小时前又乘马车赶路的。他们在火车站找到这辆大篷车,这个阿拉伯人正等候着,要把他们拉到二十公里远,送到一座小村庄附近这个男人要经营的垦地。往车上装箱子和其他物品,费了好多工夫,路又不好走,也耽误了不少时间。阿拉伯人似乎看出旅伴有些不安,就对他说:“不必害怕。这里,没有强盗。”“强盗哪儿都有,”男人说道,“不过,我这儿有家伙。”说着,他拍了拍右边的口袋。“你说得对,”阿拉伯人接口道,“总是有些疯子。”这时,女人叫她丈夫:“亨利,不大好受。”男人咒一句,又催促一下两匹马了[10],他说道:“说话就到了。”过了一会,他又瞧了瞧妻子。“还难受吗?”她冲男人微微一笑,样子却很怪,有点心不在焉,看不出难受来。“嗯,特别难受。”丈夫仍然关切地注视她。于是,她重又表示歉意。“没什么。也许是坐火车的缘故。”“瞧啊,”阿拉伯人说,“村子。”的确望见了,在路的左侧,再往前一点儿,索尔弗里诺村,雨中映现朦胧的灯光。“你得走右边那条路。”阿拉伯人说道。男人略显犹豫,转身问他妻子:“直接到家里,还是去村子?”

    “唔!直接到家里,这样更好。”车子往前行驶不远,朝右拐去,那方向有陌生的家在等待他们。“还有一公里。”阿拉伯人说道。“这就到了。”男人冲他妻子说。妻子俯下身子,脸埋在胳臂里,正无声地哭泣。男人提高嗓门儿,学着她的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这就能躺下。我去叫大夫。”“对,去叫大夫吧。我看就是这事儿。”阿拉伯人好不奇怪,注视他们夫妇。“她就要生孩子了。”男人说道,“村里有大夫吗?”“有哇,你要是愿意,我去叫大夫。”“不,你留在家里,照看着点儿。我去,会快一些。他有车还是有马?”“有车。”随后,阿拉伯人又对女人说:“你会生个小子。但愿他长得漂亮。”女人冲他微笑,却似乎没有听明白。“她听不见。在家里说话,你得大声喊,还得打手势。”

    突然间,马车行驶几乎没有声响了。路变窄了,地面覆盖一层凝灰岩。路两侧排列着瓦顶棚子,棚子后边的葡萄园,只看得见头几排葡萄架。迎面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葡萄汁气味。他们驶过几幢房顶加高的大房子,进入一个无树的院子,车轮碾着煤渣路,阿拉伯人一言未发,接过缰绳一勒,两匹马便停下,其中一匹打着响鼻。阿拉伯人指着一座刷了白灰的小房子。房子小矮门四周爬满葡萄藤,门框因用硫酸铜杀菌而发蓝。男人跳下车,冒雨跑向房子,打开房门。屋里黑洞洞的,感到空室而无烟火,阿拉伯人随后跟上,摸黑径直走向壁炉,他擦着一根火柴,点亮屋子中央圆桌上面吊着的一盏煤油灯。男人只能扫一眼,看到刷了白灰的厨房,里面有一个镶了红瓷砖的洗碗池、一个旧碗柜,以及墙上挂的褪了色的日历。一条铺了同样红砖的楼梯,通到上面的起居室。“生上火吧。”他说罢,又返回马车。(他去抱小男孩?)女人一声不吭等待着。他抱起妻子,放到地上,还搂了一会儿,然后扳着仰起她的头。“你能走吗?”她回答“能”,并用关节肿大的手掌抚摩丈夫的手臂。男人搀着她走向屋子。“等一等。”他说道。阿拉伯人已经生着了炉火,往火上添加葡萄藤蔓,动作准确而又敏捷。女人站在桌旁,双手捧着肚腹,她那张俊美的脸庞仰向灯光,现在浮过短暂疼痛的波迹。这屋里的潮湿,久无人居和贫寒的气息,她似乎根本不注意。男人正忙着布置上面的房间。继而,他出现在上面的楼梯口:“卧室里没有壁炉?”“没有,”阿拉伯人回答,“另一间屋也没有。”“过来一下。”男人说道。阿拉伯人便上楼。随后又见他退着出来,抬着床垫,男人则抬着另一端。他们将床垫安放在壁灯旁边。男人将桌子拉到角落,而阿拉伯人则又上楼去,很快拿下来长枕头和被子。“就躺在这儿吧。”男人对妻子说道,并且扶着她走向床垫。她不免迟疑。现在闻到床垫散发出来一股潮湿的马鬃气味。“我不能脱衣服。”她说道,目光扫视周围,面露畏惧的神色,仿佛终于认清这住宅的状况。“下身穿的脱了吧。”男人说道。接着又重复一遍:“下身儿的,脱了吧。”随即转向阿拉伯人:“谢谢。卸下一匹马,我骑着去村里。”阿拉伯人出去了。女人背对着丈夫,忙着脱裤子,丈夫也已转过身去。随后,她躺上去,身子一平躺到床垫上,扯被子盖好,她就长号一声,张大了嘴,只是一声持续喊叫,就好像要把聚积在身上疼痛的呼号,一下子全释放出来。男人站在床垫旁边,由着她长号,等她住了声,他便摘下帽子,跪到地上,亲吻她紧闭的双目上面美丽的额头。然后,他又戴上帽子,冒雨出去了。卸了套的马原地打转,前蹄插进炉渣里。“我去找副鞍子来。”阿拉伯人说道。

    “不必。马有缰绳就行了。我就这样骑马。你把箱子和其他物品搬进厨房吧。你有老婆吧?”“老婆死了,太老了。”“有女儿吗?”“没有,谢天谢地。不过,我有儿媳妇。”“叫她过来吧。”“这就叫来。放心去吧。”男人注视着阿拉伯老人,老人一动不动,站在细雨中,打湿的胡子下的嘴角冲他泛起微笑。他呢,始终没有个笑容,但是,他望着对方,眼睛清亮而关切。接着,他向对方伸出手,对方则以阿拉伯人的方式,用手指尖握了握,再将手指送到嘴唇上。男人转身,踏着嚓嚓作响的炉渣,走向那匹马,跃身骑上马背,一阵重重的马蹄声跑远了。

    男人跑出垦区,便朝他刚到时初见村子灯火的十字路口奔去。现在雨已经停了,灯火更显明亮了。拐到右边的道路穿过葡萄园,笔直通往那片灯光,而扎葡萄架的铁丝,有些区段也闪闪发亮。大约跑到半路,马自动放慢速度,信步往前走,走近一个长方形的棚屋,一边是砖石砌的一间屋,另一边大间量,是搭成的木板房,房前大大的雨檐遮护着突出的柜台。砖石屋的房门上写着“雅克太太乡村食堂”,门下缝隙透出光亮。男人勒马停在门前,不下马就敲门。屋内立刻有人问话,声音果敢而洪亮:“什么人?”“我是圣·阿波特尔垦区新来的经理。我妻子临产了。我来求助。”没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只听拔出门插销,拉开门闩,房门打开一条缝,隐约看到欧洲女人那样卷曲的黑发、富态的面颊、肥厚的嘴唇,上方的鼻子稍嫌扁平。“我叫亨利·科尔梅里。您能到我妻子的身边吗?我去叫大夫。”那女人以惯有打量男人和逆境的眼神,定睛看着他。男人则坚定地与她对视,却不多加一句解释。“我这就去。”她说道。“您抓紧吧。”他道了声谢,用脚跟一磕马肚子。不大工夫,就过了干打垒的围墙,进了村子。看来只有一条街道,在他眼前延展,沿街两旁排列着小平房,全都一模一样,他一直走到铺了凝灰岩的小广场,意外看到一座金属框架的音乐亭耸立在那里。广场跟街道一样阒无一人。科尔梅里已经朝一座房子走去,马忽然闪避一下。从暗地里走出一个阿拉伯人来,那人身披深色破旧的呢斗篷,正朝他走来。“我找医生的家。”科尔梅里脱口就问道。那人打量骑马人,打量完了,便说了一句:“随我来。”他们沿着街道又往回走。在底层加高的一座建筑物上写着“自由、平等、博爱[11]”,有刷了白灰的楼梯通到上面。旁边是一座小花园,围着灰泥围墙,里端有一座房子。阿拉伯人指着说:“就是那儿。”科尔梅里跳下马,迈开丝毫不显倦意的步子,穿过花园,只瞧见正中间有一棵矮棕榈,叶子干枯,树干也朽了。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12]。他回过身去。阿拉伯人静静地等在那里。男人再次敲门。另一侧响起了脚步声,停到门里,但是门并没有打开。科尔梅里又敲门,说道:“我找大夫。”里面立即拔了门闩的插销,房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人,是张娃娃脸,还显年轻,但是头发几乎全白了,身材高大壮实,穿着类似猎装,小腿紧紧打着绑腿。“咦,您是哪儿来的?”那人微笑着问道,“我可从未见过您。”男人解释了几句。“唔,是的,村长事先通知了我。不过,您说说看,跑到这种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来生孩子。”对方说意料会晚一些,一定是日子弄错了。“好吧。这种情况,谁都难免碰上。走吧,我给那匹斗牛士放上鞍子,随后就去。”

    又下雨了,科尔梅里回程走到半路,医生骑着灰斑马就追上来了。科尔梅里浑身浇透了,但始终挺着腰板儿,稳坐在他那匹干农活的笨重的马上。“到这儿来也真怪,”医生高声说道,“不过,您会看到,这地方也不错,只是蚊子多,穷苦地方出盗贼。”医生勒马与他并行。“要知道,蚊子嘛,您尽可放心,那是明年开春之后的事儿。至于盗匪嘛……”医生笑起来,可是,对方一言不发,继续赶路。医生不免好奇,看着他,说道:“您什么也不用怕,到时候,一切都会妥妥当当。”科尔梅里那清亮的目光转向医生,平静地注视他,语调真诚地说道:“我不怕。我习惯了艰难险阻。”“这是您的头生吗?”“不,有个四岁的男孩,撂在阿尔及尔他外婆家了。[13]”他们到达十字路口,拐上去垦区的路。不久,煤渣就在马蹄下纷飞。两匹马一停下,周围又寂静下来时,只听屋里传出一声号叫。两个男人下了马。

    躲在滴水的葡萄藤下的一个黑影在等候他们。他们走到近前,认出阿拉伯老人,头上还套着一个口袋。“你好,卡杜尔,情况怎么样?”医生问道。“不清楚,尤其全是女人,我不能进去。”老人回答。“好规矩,”医生说道,“尤其在女人叫喊的时候。”不过,屋里再也没有传出一声喊叫。医生打开房门,走了进去,科尔梅里紧随其后。

    壁炉里葡萄枝蔓烧得正旺,比起吊在天棚中央的铜箍煤油灯来,照得屋子还要亮堂。他们面对炉火,右侧的洗碗池忽然堆满铁水罐和毛巾,左侧,原先摆在屋中央的桌子,已经移到那个摇晃不稳的木制白色小碗柜前,桌子上放满了一个旧旅行袋、一个帽子盒和一些小包裹。屋子各个角落都堆着旧行李,其中有一只大柳条箱。只有离炉火不远的屋子中央留下空地儿,与壁炉成直角放着床垫,上面躺着女人,她的头微微后仰,下面的枕头没有枕套,头发现在散开了。被子现在只盖住半个床垫。

    食堂老板娘跪在左侧,遮住了床垫裸露的部分。她正往盆里拧毛巾,滴下红红的血水。右侧盘腿坐着一个阿拉伯女子,未戴面纱,以献祭的姿态,双手端着另一个有几处绷瓷的搪瓷盆,盆里热气腾腾。一条折叠的床单垫在产妇的身下,两个女人则坚守在两端。在粉刷的墙壁上、堆满房间的行李上,影子和炉火光上下蹿动,再近一些,炉火则映红两个守护女人的脸,以及被子下产妇蜷缩的身体。

    两个男人走进屋时,阿拉伯女人面带巧笑,迅疾扫了他们一眼,随即转向炉火,两条精瘦的棕色手臂始终捧着脸盆。食堂老板娘瞧了瞧他们,欢叫了一声:“用不着您了,大夫。自己就产下来了。”她站起身,两个男人这才看见一个血淋淋的东西,不成形体,静止中却充满动感,现在持续发出一种声响,仿佛发自地下,几乎难以捕捉的吱嘎嘎声吱[14]。“有这种说法,”医生说道,“但愿您没有动脐带。”“没有哇,”女老板笑着回答,“总得给您留点儿事儿干。”她站起身,就给医生腾开位置。而大夫换了位,便重又挡住新生儿,脱帽站在门口的科尔梅里看不见了。大夫蹲下去,打开医药箱,然后从阿拉伯女人手中接过脸盆。阿拉伯女人立即退出光亮区域,隐身到壁炉的暗角里。医生始终背对着房门,他洗了手,往手上倒了点儿酒精,有点儿像葡萄渣酿造的烧酒味立即弥漫了全屋。这时,产妇抬起头,瞧见她丈夫,她那张疲惫的美丽的脸上,泛起一丝灿烂的笑意,当即容光焕发了。科尔梅里走向床垫。“他来了。”产妇喘息着说道,还伸手指向婴儿。“是啊,”大夫说道,“不过,你还是安静躺着。”妻子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大夫。科尔梅里站在床垫脚下,向她打了平静下来的手势。“你躺好吧。”她这才仰头躺下去。这工夫雨下大了,敲打着老瓦房顶。医生在被子下面忙活着,接着,他直起身,似乎在摇晃他面前什么东西,柔弱的一声哭叫传了出来。“是个男孩,”大夫说道,“一个漂亮的小东西。”“一开始就吉利,”食堂老板娘说道,“搬迁之喜。”躲在角落的阿拉伯女人笑起来,拍了两下手掌。科尔梅里看了她一眼,她便羞愧地转过身去。“好了,”大夫说,“现在,给我们留点儿空儿吧。”科尔梅里看着他妻子。然而,她的脸一直仰向后面,唯独那双手,在粗布被子上放松了,还能唤起刚才照亮陋室的灿烂笑容。他戴上鸭舌帽,走向房门。“您给他起个什么名字?”食堂老板娘问道。“还不知道,我们没有考虑呢。”他望着婴儿,又说道,“我们就叫他雅克吧,既然您看着他出生的。”对方咯咯大笑。科尔梅里走出屋子,只见葡萄藤下,阿拉伯老人还在等着,头上一直顶着大口袋。老人看着科尔梅里,可是他什么也不讲。“接着。”阿拉伯人递给他口袋一端。科尔梅里躲到口袋下,他感到阿拉伯老人的肩膀,闻到老人衣服上散发出来的烟味,而雨滴则落到两个人头顶的口袋上。“生了个男孩。”他说道,并不看他的同伴。“谢天谢地,”阿拉伯人回答,“您是一家之主了。”来自几千公里远的雨水,不停地落到他们面前的煤渣路上,冲出许多小水洼,也落到稍远处的葡萄园,葡萄架的铁丝在雨中一直闪闪发亮。云雨到不了东面的海了,现在势欲淹没整个地区:河流两岸的沼泽地和周围的山峦;几近荒凉的广袤土地的浓烈气味,重又冲鼻而来。这两个男人挤在同一条口袋之下,嗅着大地的气味,听着身后时断时续的微弱呱呱声。

    夜已深了,科尔梅里穿着长内裤和贴身针织衫,睡在妻子旁边的另一张床垫上,眼望着天棚上跳动的火光。房间差不多收拾整齐了。妻子的另一侧,婴儿躺在衣篮里,没有响动,只是时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他妻子也睡着了,脸转向他,嘴微微张开。雨已经停了。明天,就得开始干活。妻子那双已经粗糙的、木质化了的手,也在他身边提醒这一点。他伸出手,轻轻放到产妇的手上,身子往后一仰,合上了双眼。

    圣-布里厄[15]

    十年后四[16],在开往圣-布里厄的火车车厢过道上,一个男子望着车窗外闪过的景象,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这是春天的一个下午,这个狭窄而平坦的地带,在苍白的阳光下,布满村庄和丑陋的房舍,从巴黎一直延展到芒什省。牧场和田地,一平方米不剩地耕种了几个世纪,从他的眼前鱼贯而过。此人没戴帽子,头发理成平头,长瓜脸,五官清秀,个头儿相当高,蓝色的眼睛透出率直,尽管年届四十,穿着风衣的体态仍显修长。他的双手牢牢把住扶手,身体重心落到一侧臀部,敞着怀,那副神态既悠然自得,又刚毅有力。这时,火车减速,终于停在一座破烂不堪的小站。过了一会儿,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子,从这个男子站着的车窗下经过,停下来换手拎箱子,恰巧看见了这个男乘客。男乘客微笑着注视她。那女人也不由得微笑起来。男子放下车窗,可是火车重又启动。“真可惜。”他说了一句。那年轻女子一直冲他微笑。

    这位乘客回到三等车厢,坐到他那靠窗的座位。对面坐着一个男人,稀疏的头发趴在头皮上,一张浮肿的脸,酒糟鼻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他瘫坐成一堆,闭着眼睛,喘着粗气,显然在努力消化食物,不时还迅疾地溜一眼对面。在同一张长椅靠走廊的座位上,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乡下女人,头戴的帽子很奇特,装饰着一串蜡制的葡萄,她正给一个脸上暗淡无神的红头发小孩擤鼻涕。这位男乘客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本杂志,心不在焉地看一篇文,结果打起了呵欠章[17]。

    过了一段时间,标着“圣-布里厄”的小站牌,缓缓地送到车窗,那位旅客立刻起身,从头顶行李架上毫不费力地取下一只叠式旅行箱,向同车厢旅伴道别,而他们一脸意外的神色回了礼,随后,他快步走出车厢,一跃而跳下列车的三级台阶。到了站台,他瞧了瞧左手,还沾有那会儿抓过的铜扶手上的炭黑,便掏出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手。接着,他走向出站口,陆续跟上来一群衣服灰暗、面目模糊的旅客。他在一排小柱子支撑的遮雨檐下,耐心地等待验票,等待沉默寡言的职员把车票还给他,这才穿过候车室,只见光秃秃的墙壁唯一的装饰,就是脏兮兮的旧广告。广告上的蓝色海岸已经化为炭黑色调,于是,他在下午斜照的阳光下,沿站前街道大步流星进城。

    到了旅馆,他要了预订的客房,拒绝了长了一张土豆脸的女服务员的服务,要自己提着行李,不过,被带进客房之后,他却给了一笔令女服务员惊讶,给她那张脸平添友善的小费。随后,他又洗了手,房门也没有锁,同样疾步地下楼。在大堂里,他遇见那名女服务员,问她墓地在哪儿,获得了过分详尽的介绍,他还是客气地听完。接着,他走向指明的方位,穿越狭窄而凄清的街道,两边尽是难看的红瓦顶寻常的房舍。时有构架梁外露的老房子,彰显屋顶斜铺的石板瓦。行人寥寥,也并不驻足,无视橱窗里陈列的玻璃器皿、塑料和尼龙的精美制品,以及泛滥成灾的、在现代西方所有城市都能见到的陶瓷产品。只有食品店显得生意兴旺。墓地四周围着可憎的高墙。大门旁边,有几家摆着可怜巴巴的鲜花的花店、雕刻墓碑的铺子。那旅客停在一家铺子门前,看一个挺精神的孩子在角落一块尚未刻字的墓碑上写作业。然后,他走进墓园,直奔守墓人的房屋。守墓人不在屋里,旅客就在一间陈设简陋的小办公室里等待,他瞧见一张图,正在查看,守墓人进来了。是个高身量的男人,骨节大,鼻子也肥大,穿一件粗呢高领上衣,散发着汗臭味儿。旅客询问1914年战争遇难者墓区位置。“是啊,”对方回答,“那块叫‘法国纪念’墓地的[18]。您找什么名字?”“亨利·科尔梅里。”旅客回答。

    守墓人打开一大本包着包装纸的名册,用沾了泥土的手指沿着名单寻找。手指停下了。“亨利·科尔梅里,”他念道,“在马恩战役受了致命的重伤,于1914年10月11日死于圣-布里厄。”“正是他。”旅客说道。守墓人合上名册,说道:“跟我来。”他带旅客走向头几排坟墓,坟墓有些简陋,另一些则矫饰而丑陋,全都堆砌着大理石和珠串饰,无不丑化装饰的地方。“是亲戚吗?”守墓人漫不经心地问道。“是我父亲。”“真痛心啊。”对方讲了一句。“嗳,不,他死的时候,我还不满周岁。这,您应该理解。”“理解,”守墓人说道,“不管怎样,总是件痛心的事儿。当时,死的人太多了。”雅克·科尔梅里就再也没有应声。自不待言,死的人太多了,然而,对于他父亲,他不能臆想出他本没有的孝思。他到法国生活了多年,打算做到留在阿尔及利亚的母亲长久以来对他的要求:去看看她本人从未见过的他父亲的坟墓。他觉得扫墓毫无意义。一则对他而言:他并不了解父亲,对父亲生前的情况他几乎一无所知,他也憎恶各种各样的陈规旧俗。二则对他母亲而言:她从来不提起已亡人,也根本想象不出他会看到什么。不过,既然他从前的老师定居到圣-布里厄,他倒认为这是久别重逢的机会,便决定去看望这位陌生的死者,并且一定要先做完这件事,感到再无任何牵挂了,再去重会故友。“就是这里。”守墓人说道。他们走到一块墓区,四周围着由漆成黑色粗铁链连起来的小灰石桩。墓碑数量极多,全部雷同,一块块刻了字的简单的长方形石碑,间距均匀排列开来,每一块墓碑前都摆放一小束鲜花。“正是法国纪念协会,四十年来都这样维护墓地。喏,他就在那儿。”他指着第一排中的一块石碑。雅克·科尔梅里在距墓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您自便。”守墓人说道。科尔梅里走近石碑,心不在焉地瞧着。对,正是他的姓名。他抬起眼睛。淡淡的天空,许多小块灰白色云彩缓缓飘过,从天上射下来的弱弱的阳光,不时就被遮住。在这大片亡灵的栖息地,周围一片寂静。唯有城里隐隐的喧声,从高高的围墙传进来。时而,一个黑影在远处坟墓之间掠过。雅克·科尔梅里仰望天空缓慢游弋的云彩,试图捕捉湿了的鲜花香味掩饰下,此刻从遥远静止的大海飘来的咸咸味道,忽然,一只水桶磕碰一座坟墓大理石的声响,把他从遐想中拉回来。恰巧这时,他读到石碑上他父亲的出生日期,这才发现他从前不知道的事。接着,他读这两个日期,下意识地算了一下:二十九岁。猛然间,一个念头直击得他浑身震颤。他四十岁,而经是他父亲,埋葬在这石板下的这个男人,比他还要年轻曾[19]。

    一股温情和怜悯,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这并不是儿子怀念逝去的父亲的那种冲动,而是一个男人面对被无辜杀害的孩子所感到的那种震惊与同情。这其中有什么东西不合乎自然秩序,老实说,就没有秩序可言,儿子比父亲年长,这当中只有混乱和疯狂。余下的时间本身,在他呆滞不动的周围,在他视而不见的这些坟墓之间,都自行破碎了,而且岁月也不再井然有序,顺随这条流向尽头的长河了。岁月完全化为破裂声、激浪和漩涡,雅克·科尔梅里此刻就在这种激浪漩涡中,同惶恐和怜悯拼搏。他再看这片墓区的其他石碑,从上面的日期了解到,这片土地下面埋葬的都是孩子,曾经是当下自以为在生活的头发花白之人的父亲。因为他本人就自以为在生活:他独自成才,了解自己的能量、自己的魄力,他直面人生,并掌握自己的命运。然而,在他此刻身处的特异的眩晕中,每人终究要塑造起来,并由岁月之火烧结,以等待最后化为尘埃的这尊雕像,现在就迅速破裂,已经土崩瓦解了。只剩下这颗惶恐的心,渴望生活,反抗这种陪伴他四十年的人世死亡法则,这颗心始终有力地跳动着,撞击着将他与一切生命之谜隔开的这堵墙,想要走得更远,跨越过去,想要明了,死去之前明了,总之明了如何生活,只活那么一回,只那么活一秒钟,那就不枉此生了。

    他回顾自己的生活,疯狂,勇敢,怯懦,固执,始终趋向他一无所知的这一目的,而其实,这种生活完全流逝过去,他却甚至没有试图想象一下,刚刚给了他生命就立刻去海洋彼岸死在一块陌生土地上的男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本身,二十九岁时,不是很脆弱、苦闷、紧张、任性、好色、爱幻想、厚颜无耻而又勇气十足吗?对,他完全如此,还可以数落出许多别的来,总之,他活生生的,是个男人,然而,他在思想里,从未把长眠这里的那个男人看成个活人,而是当作一个陌生者,从前经过了他出生的那片土地,而母亲提起来,说他长得像他,像那个死在战场上的男人。然而,他通过书本和世人,如饥似渴要了解的这种秘密,现在他觉得恰恰关联这个死者,这个年纪轻轻的父亲,关联着他当初怎样,后来如何,可是他却舍近求远,远远离开在时间和血缘上近在身边的东西。说句公道话,也没人助他一臂之力。家里很少说话,既不看书,也不写字,只有一位不幸的母亲,而又漫不经心,谁能告诉他有关这个年轻而可怜的父亲的情况呢?除了母亲,谁也不了解他,而母亲又早已将他遗忘。他坚信这是实情。他死在这片土地上,无人知晓,匆匆而过,如同一个陌路人。毫无疑问,这应该由他去了解情况,去探求究竟。不过,像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又想拥有整个世界的人,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足以创建并征服世界,抑或了解世界。不管怎样,为时还不太晚,他还能够力求了解这个男人到底是谁,现在让他觉得,这个人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亲近。他做得到……

    下午即将过去。身旁传来衣裙的窸窣声,有一个黑影,又将他拉回身处的天地和墓园的景象中。该走了,在这儿再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但是,他再也脱离不开这个名字、这生死的日期。这块石碑下只埋着骨灰和尘土。可是对他而言,父亲又复活了,显示一种奇异而缄默的生命,而他觉得又要抛下父亲了,让他今夜还继续忍受这无穷无尽的孤独:人们把他抛在这里便遗忘了。寂寥的天空突然回响起巨大的轰鸣,一架看不见的飞机刚刚飞越隔音墙。雅克·科尔梅里转身背向坟墓,抛下了父亲。

    三圣-布里厄和马朗(J.G.)[20]

    晚饭桌上,雅克·科尔梅里瞧着他这位老友的吃相:一种带点不安的贪食,又攻取他的第二片烤羊腿肉。起风了,在这座小矮屋周围飒飒吹响。这座小宅坐落在邻近海滨大道的城郊,雅克·科尔梅里前来时,在路边干涸的小溪里,看到几小片海带,发出咸味,只有这点儿东西提醒人,海洋近在咫尺。维克托·马朗,在海关做了一辈子行政工作,退休时未加选择就定居这座小城,不过,这成了他事后的选择,说是他独自沉思冥想,没有任何干扰,见不到过分的美,也见不到过分的丑,连孤独本身也谈不上。管理事务,领导别人,倒让他学到很多东西,不过首先,看表相,似乎所知不多。其实,他的学识非常渊博,雅克·科尔梅里毫无保留地敬佩他,因为他所处的时代,那些位高权重者都极其平庸,唯独马朗还实实在在有个人见解,在可能的限度内所拥有的个人见解,不管怎么说,在事事随和的假象下,判断事物特别自由,又恰恰契合那种无与伦比的独特性。

    “正是这样,孩子,”马朗说道,“既然您要去探望母亲,那就尽量了解您父亲。您再火速回来,讲给我听听。让人开怀大笑的机会太少了。”

    “是啊,是足够可笑的。不过,既然萌生了这种好奇心,我总得试着搜集些相关情况。这事儿我还从未关心过,倒也有点儿反常。”

    “不然,这正是明智的体现。我呢,同玛尔特结婚三十年了,您认识她。一个完美的女人,时至今日,我还怀念,总想她很爱自己家的[21]。”

    “您的话想必是对的。”马朗说着,移开了目光。科尔梅里则等待质疑,知道他附和一句之后,不可避免地要提出异议。

    “然而,”马朗又说道,“我嘛,肯定是我错了,我就不会去了解生活教给我的之外的什么。不过,在这方面,我是个坏榜样,对不对?总之,我毫无主动性,一定是我的缺点所致。而您呢(他眼睛亮起来,透出一种狡黠),您可是重行动的人。”

    马朗有一副中国人的长相,月圆脑袋,略微扁平的鼻子,眉毛几乎看不见,头戴贝雷帽,大大的两撇白胡子还掩饰不住肥厚性感的嘴唇。他那身子绵软、滚圆,双手肥胖,手指短粗,这些特点令人联想到敌视跑步的中国古代官吏。他双眼微闭,大吃大嚼的时候,让人禁不住想象他身穿绸缎长袍,手拿筷子的模样。但是,看他那眼神儿,却全变了样。他那双深栗色的眼睛躁动不安,忽然又凝神专注,聪智似乎在迅疾探究一个具体问题,这又是一双西方人的眼睛,极为敏感,又有极高素养。

    年迈的女佣端上来奶酪,马朗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我认识一个人,”他说道,“他与妻子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后……(科尔梅里更加注意了,马朗每次开头说:‘我认识一个人……或者一个朋友……或者一位同我一道旅行的英国人……’就可以肯定,他那是讲他自己……)他不喜欢吃甜点。他妻子也从来不吃。结果呢,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之后,他偶然发现妻子在糕点店,经过观察了解到,妻子每周去几次,大吃奶油咖啡小点心。是的,他以为妻子不爱吃甜食,其实,她特别喜欢奶油咖啡小糕点。”

    “因此,”科尔梅里接口道,“我们不了解任何人。”

    “您这么讲也可以。不过我觉得,也许更准确点儿说,不管怎样,我认为我更愿意这么说,当然您可以指责我什么也不能证实,是的,只需说出这一点就够了:二十年的共同生活,如果还不能了解一个人,那么已经去世四十年的人,再进行调查,势必浮皮潦草,您也只能获得意义有限的情况,是的,可以说对了解这个人意义有限。尽管,从另一方面看……”

    他拿着餐刀的手一举起来,注定就落到山羊奶酪上。

    “请原谅。您不想吃奶酪啦?不吃。总这么有节制!保持招人喜爱的体形,真是艰苦的行当啊!”

    狡黠的光芒,重又从他那微闭的眼皮间流泻出来。科尔梅里认识他这位老友,现在算来已有二十年了(这里补充为什么和怎样认识的),他能欣然接受对方的嘲讽。

    “不是要招人喜爱。我饮食过量,身体就变得滞重。我走下坡路了。”

    “是啊,您不能再盘旋在别人的头上了。”

    科尔梅里观察乡村风格的漂亮家具,摆满了深木粉刷过的低矮餐厅。

    “亲爱的朋友,”他又说道,“您一直以为我傲气。我傲是傲,但并不总是这么傲,也不是对所有人。譬如说对您,我就傲不起来。”

    马朗移开目光,这是他动情的标志。

    “这我心知肚明。”他说道,“然而,为什么呢?”

    “因为我爱您。”科尔梅里平静地说道。

    马朗将冰镇的水果沙拉盆拉向自己,什么话也没有回应。

    “因为,”科尔梅里继续说道,“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太愚蠢,也孤立无援,(您还记得吧,在阿尔及尔?)是您转向了我,不动声色,就为我打开了我在这世间全部喜爱的一道道门。”

    “唔!您有天赋。”

    “当然了。可是,多高的天赋,也得需要一个启蒙者。生活有朝一日,安排在您人生路上的那个人,就应该永远受到爱戴和敬重,即使他并没有负起责任。这便是我的信念。”

    “是啊,是啊。”马朗一副迎合的样子,说道。

    “您有疑虑,我知道。您听好,不要以为我对您的感情是盲目的。您有很大的,非常大的缺点。至少我这么看。”

    马朗舔舔肥厚的嘴唇,似乎突然来了兴致。

    “哪些呢?”

    “例如,这么说吧,您节俭。倒不是出于吝啬,而是源于恐慌,唯恐缺少什么,等等。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大缺点,一般来讲,我不喜欢。特别是您总要情不自禁,怀疑别人有私心杂念。您本能就不会相信完全无私的情感。”

    “要承认,”马朗喝掉杯中的葡萄酒,说道,“也许我不该喝咖啡,然而……”

    是,科尔梅里并未丧失冷静可[22]。

    “例如,我敢断言,如果我对您说您只要开口,我就会把我的所有财产立即交给您,您不可能相信我这话。”

    马朗犹豫一下,这回,他注视自己的朋友了。

    “唔,我知道。您慷慨大方。”

    “不,我并不慷慨。我吝啬自己的时间,吝啬自己的精力、自己的辛苦,对此我自己也很讨厌。但是,我刚才说的话是真的。您呢,您并不相信我。这就是您的缺点,您真正的软肋,尽管您是个杰出的人。就因为您错了。只要您一句话,我的所有财产当即就归您了。您并不需要,只是举个例子。不过,这个例子也不是随便说说的。我的全部财产,实实在在归您了。”

    “谢谢,真的谢谢,”马朗眯起眼睛说道,“我很感动。”

    “好吧,我让您难为情了。您也同样,不喜欢人把话讲得太明白。我本来只想对您说,我连同您的缺点爱您。我爱戴,或者崇敬的人寥寥无几。对其他人,我为自己的漠然感到羞愧。然而,对于我所爱戴的人,无论什么,即使我自己,就是他们本人,也永远不可能使我终止爱他们。这种事情,我是用了好长时间才学到的。现在,我知道了这一点。这话说完了,再回到我们的谈话:您不同意我去了解我父亲的经历。”

    “其实不然,我是赞同的,只怕您会大失所望。我的一个朋友,从前非常迷恋一位姑娘,很想娶她,他错就错在去调查人家的情况了。”

    “一位布尔乔亚。”科尔梅里说道。

    “对,”马朗附和道,“正是本人。”

    二人放声大笑。

    “那时我年轻。我搜集到的看法都截然相反,搅乱了我自己的判断。我爱她还是不爱她,连我自己都怀疑起来。总之,我娶了另一位姑娘。”

    “我却不可能找出第二个父亲。”

    “不可能,也是万幸。依我的经验,有一位就足够了。”

    “好吧,”科尔梅里说道,“还有,过几个星期,我要去看我母亲。这也是个机会。我向您谈起这件事,主要是因为刚才那会儿,我被这种有利于我的年龄差异搅得心神不宁。对,比起来我的年龄大。”

    “是啊,我理解。”

    他注视马朗。

    “还别说,他没有老去。他避免了老境的痛苦,而那种痛苦也是漫长的。”

    “也有不少欢乐。”

    “对。您热爱生活。也应该如此,您只相信生活。”

    马朗重重地坐到套着印花布罩的安乐椅上,一种难以言表的忧伤突然改变了他脸上的神情。

    “您说得对。我么,从前热爱生活,现在更加贪恋生活了。可与此同时,生活又让我觉得可怖,也难以理解。这就是为什么,我因怀疑而相信。是的,我情愿相信,我愿意生活,永远活着。”

    科尔梅里沉默无语。

    “六十五岁的人了,每一年都是死刑缓期。我希望死得安详,而死亡确实吓人。我还没有做什么呢。”

    “有些人存在就证实世界存在的意义,他们活在世上本身,就能帮助人活下去。”

    “是啊,到时候他们也要死去。”

    二人沉默下来,这时房舍周围,风声大了些。

    “您说得对,雅克。”马朗说道,“去了解情况吧。您再也不需要一个父亲了。您独自成长起来。现在,您懂得爱,可以爱他了。不过……”说到此处,他有点犹豫,“回来看看我吧。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您就原谅我吧。”

    “原谅您?”科尔梅里说道,“一切我都是亏欠您的。”

    “不,您并不亏欠我多少。只是求您原谅我往往不善于回应您这份情感……”

    马朗凝视着垂在桌子上方的老式土吊灯,说话的声音更加低沉了,过了一阵,科尔梅里独自在风中,走在寂静无人的城郊路上,还在他心中不断地听见他这番话。

    我的心中有一种可怕的空虚,一种刺痛我的冷漠“[23]。”

    四 儿童游戏

    七月酷暑中,海面轻微的短浪推动着船航行。雅克·科尔梅里半裸着身子,躺在舱室里,望着海上破碎的阳光的返照,在舷窗铜框上跳动。他一跃起身,关上了电风扇:汗还没有流到身上,让风扇一吹,就全干在毛孔里了,还是流点儿汗舒服。然后,他又躺到硬板窄铺上,这正是他所喜爱的床铺。机器低沉的轰鸣声,立刻就从底舱传上来,震颤逐渐减弱,听来像一支大军不停地行进。他也喜爱大型客轮的这种声响,日夜不停,感觉好似行走在火山上;而四周大海无边无际,又给人以自由眺望的广阔视野。可是,午饭后甲板上太热,旅客刚吃饱肚子,都昏昏沉沉,纷纷躲进遮篷之下,撂倒在帆布折叠躺椅上,或者干脆逃回船舱的通道。正是午睡时间,雅克不爱睡午觉。“去眯瞪”,他一想起外婆这句怪异的话就愤愤不已:他小时候在阿尔及尔,外婆逼他陪她睡午觉时,就总这么说。他们住在阿尔及尔城郊,是三室的小套房,百叶窗关得严严的,昏暗的房间透进一条条光影[24]。街道干燥,灰尘暴土,热得能把人烤焦。在屋里半明半暗中,有一两只土苍蝇,劲头很猛,不知疲倦地寻找出口,发出飞机一般的嗡嗡声。天气热得很,不能上街找小伙伴们去玩,他们也是被家人强行扣住了。天气太热,也读不了《帕尔达洋》或者《无畏者》[25]。外婆异乎寻常不在家时,或者去跟女邻居闲聊时,孩子便在临街的餐室,脸贴着百叶窗往外瞧,鼻子压得扁扁的。街上空荡荡的,对面的鞋店和服装用品店前,已经放下红黄条的粗布帘,烟店的门口也遮上了五彩珠帘,约翰记咖啡馆则空无一人,只有那只猫,躺在覆盖锯末的地面与布满尘土的人行道之间睡觉,就跟一只死猫一样。

    孩子转回身去,屋里几乎光秃秃的,墙壁刷了白灰,屋中央摆了一张方桌,靠墙立着一个碗柜,一张创痕累累、墨迹斑斑的小书桌,还有,就地放着一张小床绷,铺了被子,晚上半聋哑的舅舅睡在面,再就是五把椅子上[26]。屋角里,贴了大理石面的壁炉台上,摆放一个集市上寻常见的长颈小花瓶。孩子身陷幽暗和阳光的两片荒漠,开始绕着桌子不停地转圈儿,迈着同样急速的脚步,像念经似的重复道:“好无聊!好无聊!”他很无聊,可是同时,在这种无聊中,又有一种游戏,一种欢乐,一种享受,因为外婆终于回来,让他听到把他气疯的这句话:“去眯瞪。”然而,怎么抗争也没用。外婆在乡村拉扯大九个孩子,她自有一套教育孩子的观念。孩子被一把推进卧室。有两间卧室,都朝院子。另一间放两张床,一张是他母亲睡,一张是他哥哥的。外婆有权独占一间卧室和[27],不过夜晚,她经常让孩子睡她那张又高又大的床,还让他每天在那儿睡午觉。他脱掉凉鞋,爬上床去。自从有一天,他等外婆睡着,便溜下床去,重又绕着桌子转圈儿念叨无聊,出了这事儿之后,他就只能靠墙睡了。他躺到里边,看着外婆脱掉长衣裙,再解开上面夹层里的系带,将粗布衬衣放松下来。接着,她也爬上床。孩子看到了外婆的腿青筋暴露,变形的脚布满老年斑,还嗅到了身边老人体的气味儿。“好啦,”她说道,“去眯瞪。”她很快就睡着了,而孩子却瞪着双眼,盯着不知疲倦的苍蝇飞来飞去。

    是的,多少年了,他就憎恶睡午觉,后来长大成人,还仍然耿耿于怀,即使患了重病,午饭后酷暑难耐,他也下不了决心躺下睡觉。有时候还真睡着了,可是醒来很难受,恶心得想吐。只是近来,从他患了失眠症,他才能在白天睡上半小时,醒来精神饱满,一身轻松。去眯瞪。

    风被烈日压垮,大概已经停了。客船失去了轻浪的推涌,现在似乎直线行驶了。机器全速运转,螺旋桨直击深水,活塞的声响也终于变得十分均匀,不免混同于阳光射到海面不间断发出低沉的喧噪。雅克半睡半醒,想到重睹阿尔及尔和城郊简陋的小房就心头发紧,有一种惶惶然的欣喜。他每次离开巴黎去非洲,总是这种心情:心胸开阔,冲荡着一种隐隐的狂喜,那种满足感,无异于刚刚越狱成功,想到狱卒的那副嘴脸而忍俊不禁。同样,每次坐汽车并坐火车回来,城郊的房舍一映入眼帘,他就感到揪心:没有树木,也没有河流列出边界,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撞见这种居民区,如同一个致命的癌瘤,摊开了穷困和丑陋的肿块,逐渐吞噬了周遭的躯体,进逼城市的心脏了,而市中心老建筑的华美装饰,有时会让他忘记日夜囚禁他的,直至布满他的失眠之夜的钢铁水泥森林。不过,他逃脱了,他畅快呼吸了,躺在海洋宽阔的背上,呼吸着浪涛,在灿烂阳光的摇曳下,他终于能睡着觉,回到他始终怀恋的童年,回到帮他生存、帮他战胜一切的这种阳光和充满激情的贫困的秘密中。舷窗铜框上破碎的反光,来自同一颗太阳,在外婆睡觉的幽暗房间里,现在几乎不动了,全部重量压在整个百叶窗面上,仅从百叶窗接缝中一个木节跳槽留下的唯一缺口,刺入幽暗中唯一的一道锋利的光剑。没有苍蝇,不是指嗡嗡叫、让他昏昏欲睡的那群苍蝇,海上没有苍蝇,当年孩子喜爱的苍蝇已经死了,孩子喜爱,因为它们总吵闹,是这热昏了的世界里唯一活着的生物,而所有人和动物都卧倒不动了,除他而外,的的确确,他在床上留给他的狭小空间,在墙壁和外婆之间辗转反侧,他也要生存,觉得睡觉就是剥夺他生命和游戏的时间。他的伙伴们在等他,一定是的,都在普雷沃-帕拉多尔街等他呢,沿那条街净是小花园,一到傍晚就散发着浇花的潮湿味儿,还有不管浇不浇水都到处生长的忍冬花香。等到外婆一睡醒,他就立刻溜出去,跑上榕树下还无人的里昂街,一直跑到普雷沃-帕拉多尔街角的自来水井,抓住水井上端的铁铸的大摇把,猛劲摇起来,然后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接住汩汩水流,灌满了鼻孔和耳朵,又从敞开的衬衣领口一直流到肚子,再从短裤下顺着腿一直流到凉鞋,感到脚掌和鞋底皮子之间泛起水泡,他快活极了,狂着去找皮埃尔奔[28]和其他人,跑得喘不上来气。他们正坐在这条街唯一的三层小楼的门口,打磨着雪茄木棒,等一会儿用青变材拍子击vinga[29]棒游戏时用得上。

    人一到齐就出发,他们拖着拍子,沿着房前花园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吵吵嚷嚷,闹醒了整个社区,连在蒙尘的紫藤树下睡觉的猫都惊跳起来。他们奔跑着穿过街道,你追我赶,已经满头大汗,但始终同一个方向——绿场,离他们的学校不远,相距四五条街道。途中有一站必定停留,就是所谓的喷泉:是在一座相当大的广场上,圆形大喷泉有三层,虽不喷水了,但是水池早已堵死,当地不时下大雨,池水一直漫到边沿儿。一池死水,不久变腐,覆盖一层经年的泡沫、瓜皮、橙皮,以及各种各样的垃圾,直到烈日晒干,或者市政府终于醒悟,决定用水泵抽干,而池底淤泥干了,开裂,非常肮脏,还要久久留在那里,只等太阳继续努力,将其化为尘土,由风或者清洁工的扫把将其清除,落到广场周围榕树油亮的叶子上。不管怎么说,夏天,池子是干的,呈现出深色石头砌的宽宽的池沿,由千万只手和短裤常年摩擦,如同上了釉,非常光滑。雅克、皮埃尔和其他孩子,就把池沿当作鞍马来玩,屁股着地在上面打旋儿,直到不可避免地栽进不深的池中,闻到尿臊味儿和太阳的烧烤味儿。

    接着,他们踏着热浪,在尘土飞扬中又是奔跑,脚和凉鞋都蒙上同样一层灰色,飞奔向绿场。那就是制桶工场后面的一片空地,在堆积的锈铁箍和烂桶底之间,从凝灰岩板块缝儿中,长出一簇簇瘦弱的杂草。孩子们到了那儿,大声喊叫着,在凝灰岩板上画出一个圈儿。其中一人手持球拍,站在圈儿里,其他孩子则轮流往圈儿里掷雪茄木棒。投进去的木棒如果着地,那么投掷者就接过拍子,换到圈内守。最机灵的投棒手卫[30],能凌空接住击打出来的雪茄木棒,再扔出老远。碰到这种情况,他们就有权跑到雪茄棒的落点,用拍子的边缘击打雪茄棒端,待小棒腾空,就再横扫一板,将小棒击得更远。以此类推,直到失手,或者别人在半空抓住小棒,他们就快速退回,重新守圈儿,防止对手抢先机灵地投掷进来。这是穷人打的网球,有些规则更为复杂,能占用整个下午时间。皮埃尔最为灵巧,他比雅克单薄,也要矮小,几乎瘦弱,他跟雅克满头棕褐色头发不同,头发乃至睫毛都是金黄色的;他那蓝眼睛看人特别直率,毫无戒备,稍微受点儿伤害,就流露惊怪的神色,看样子动作显得笨,可是打起雪茄棒球来,动作却又准确又沉稳。雅克则能救起险球,使出不可思议的招式,可是白送来的反手球却失误了。雅克由于能对付险球,有精彩的表现,便赢得小伙伴们的赞赏,他就自以为最棒,往往趾高气扬。其实,皮埃尔经常赢他,却从不说什么。不过,游戏结束,他直起身来,身高没有减损半,默默地微笑着听别人议论分[31]。

    如果天气不好,或者没有兴致,他们就不上大街和空场去瞎跑,而是先到雅克家的过道里集合。再从那里出后门,进入一个低下去的小内院,围着三座房子的外墙壁。小院另一面是一座花园的围墙,一棵高大的橙树的枝杈从墙头探过来,开花时,香气沿着这些简陋的房舍飘浮,从过道或者一道小石阶流泻到院子里。一座建成直角的房屋,围住院子的一边和另外半边,住着一个西班牙人,在临街开了一理发店,还住了一家阿拉伯人家[32],这家女人有时晚上在院子里炒咖啡豆。第三面屋墙里面的住户,在高大破烂的铁条木笼里养鸡。最后,第四面,有一道台阶,两侧黑洞张开了大口,是这里建筑物的地窖:纯粹洞穴,没有出口,也没有光线,就地挖掘出来的,毫无间隔,潮湿渗水,走下四级覆盖发绿的粪土的台阶,便到了里面。住户往里胡乱堆放了多余之物,也就是几乎毫无价值的东西:扔在那儿霉烂的旧口袋、残破货箱、生锈透底的旧盒,总之,那些丢弃在所有空场上的,甚至连最穷苦的人都用不上的废物。孩子们就是聚到这样的地窖里。理发匠西班牙人的两个儿子,约翰和约瑟夫,在那里玩耍惯了。在他们的破房子门口,就等于是他们的私家花园。约瑟夫圆圆胖胖,非常调皮,总是笑嘻嘻的,什么都可以给人。约翰则又矮又瘦,碰见小钉子、小螺丝总要拾起来,他还特别吝惜自己的小球和杏核,这些是他们喜爱的一种游戏的必备之物都[33]。这对形影不离的哥儿俩反差之大,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同皮埃尔、雅克,以及最后一个同谋者马克斯,一起下到臭烘烘的潮湿的地窖。他们拾起烂在土里的破口袋,赶出他们称之为荷兰猪的有活动甲壳关节的小蟑螂,将破口袋挂到生锈的铁立柱上,拉成帐篷。在这肮脏透了的帐篷下,他们终于到了自己的家(当时,他们从来没有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床铺),他们点起小火堆,可是在这种不流通的潮湿空气中,火苗奄奄一息,只冒烟了,将他们逐出巢穴。他们跑到院子,抠些湿土,将火堆盖住才算了事。于是,他们开始分食物,短不了要跟小约翰争执不休。食物就摊在带轮的货物木箱上,爬满了苍蝇,有大块方体的薄荷糖、咸味干果花生和鹰嘴豆、俗称“特拉木丝”的羽扇豆,还有阿拉伯人常在附近电影院门口卖的色彩鲜艳的麦芽糖。每逢下暴雨,院子地面吸饱了水,多余的雨水便灌进地洞,必定被淹,于是,他们站到旧货箱上,在远离蓝天和海风的地方,扮演起鲁宾逊的角色来,在他们的悲王国里耀武扬威惨[34]。

    不过,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在最好的季节,他们用这种或那种借口,巧妙地撒个谎,逃避了午觉,因为省出时间来,他们就能去实验园了,他们没钱乘有轨电车,就长途跋涉,穿越一条条近郊的黄色和灰色街道、养马场区,以及属于企业或者私家的那些大仓库——有马拉货车直通市内各地点——他们再沿着一道道安装滑轮的大门,听见门里面传出马踏蹄的声响、马匹突然喘息嘴唇翕动的噗噗声,听见马笼头的铁链磕碰木食槽的响动,同时他们也兴奋地呼吸着来自这些禁区的马粪、草料和汗水的气味,而雅克在入睡前还念想着那种气味。他们在一处敞开门的马厩前久久逗留,观赏那些来自法国的高头大马,正接受饲养员的洗刷:它们睁大流放者的眼睛注视他们,显得被高温和苍蝇搅得呆头呆脑。随后,他们受货车老板的冲撞,又跑向移植最珍稀树种的大园子。在那条直通大海,展示水池鲜花的壮观景象的大道上,他们若无其事,装出文明的闲逛者的样子,从守卫猜疑的目光前走过。但是,一走到横向的路径,他们便跑起来,冲向果树园区,穿过一排排高大密集的红树,在树荫里仿佛进入黑夜;然后再跑大橡胶树林向[35],林中的垂枝与繁多的树根难以分辨,那些根须是第一批垂向地面的树枝扎下去的;再往远跑,才是他们这次远征的真正目的:那片高大的棕椰树,枝头挂满了密集的橙黄色小圆果,他们称为“椰椰子”[36]。到了地方,首先必须四下侦察,确认周围没有护园人。然后就分头寻找武器,也就是石块。等每人兜里都备足了弹药回来,他们就轮流投石,瞄准那些高出所有树木,在空中轻轻摇摆的一串串果子。每击中一下,就打下几颗果,属于幸运的投掷手。其他人要等他拾起胜利果实后,才能再逐个投掷。这种游戏,要比投掷的技巧,雅克和皮埃尔算是旗鼓相当。不过,他们俩总把胜利成果分给其他手气不好的人。最笨的要数马克斯,他戴着眼镜,视力不好。他是个矮胖子,长得结结实实,不过,自从那天目睹他打架之后,大家都很敬重他了。街上孩子经常斗殴,总有他们的份儿,他们打斗惯了,尤其雅克,控制不住怒火和暴躁,一下子就扑向对手,哪怕遭遇最顽强的抵抗,要以最快的速度痛击对手。马克斯这个名字,听起来像德国人,有一天,肉店老板的那个外号“火腿”的胖儿子,骂了他一句“难看的德国佬”,马克斯则不慌不忙,摘下眼镜,交给约瑟夫,像他们在报上看到的拳击手那样,摆好防守的架势,让对手过来重复他那句侮辱人的话。接着,他并没显出有多大斗志,闪避了“火腿”的每次攻击,却好几下击中对手的痛处,而自身毫发未损,最后一招制胜,将“火腿”打了个乌眼青,获得极高的荣耀。从那天起,马克斯的声望,在这个小团体中便稳固了。等衣兜和双手黏糊糊的,沾满了果浆,他们便溜出园子,一旦出了围墙,便掏出脏手绢,在上面摊开椰椰子,津津有味地大嚼起这种浆果,又甜又腻,让人反胃,但是作为胜利果实,吃起来就格外清爽可口。随后,他们又奔向海滩。

    要去海滩,就得横穿一条人称绵羊路的大道:此名不虚,从阿尔及尔东部的方厅市场赶来,或者赶去的羊群,往往要经过这条大道。其实,这是一条环形大道,将大海和呈梯形坐落在山丘的弧形城区分隔开。大道与大海的中间地带,则建有各种作坊、几家砖瓦厂,还有一个煤气厂,厂区之间隔着大片沙地,地面覆盖着板结的黏土或者石灰末,连碎木片和废铁片都染白了。穿过这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便到了细沙海滩。沙子有点儿发黑,初潮的海浪并不总是那么清澈透明。右面,是一片海水浴场,设有单间更衣室,每逢节庆的日子,浴场大厅,一座吊脚的大木屋,就用来举办舞会。应季时节,一个卖炸薯片的商贩,每天都在那里生起炉火。这一小伙孩子,通常连买一小袋薯片的钱都没有。偶尔有谁钱够了[37],就去买上一纸袋,然后郑重其事地走向海滩,伙伴们都恭敬地紧随其后。到了海边,在一只拆毁的旧船的阴影下,他在沙中稳稳站定,一只手端直了握住圆锥形纸袋,另一只手捂在上面,以防松脆的大薯片掉出去,这才一屁股坐下。他按照规矩,每个伙伴分一片:他们都诚惶诚恐,品味分到的唯一热乎乎、香喷喷的炸薯片。然后,他们神情严肃,观赏着有口福者慢嚼细品,一片一片吃掉余下的薯片。纸袋底部总会剩一些薯片碎渣儿,大家就恳求这位阔佬分给别人。通常,除了约翰例外,总要拆开油透了的纸袋,摊开炸薯片的碎渣儿,允许大家轮流,每人拿一块碎片。只需有个“二傻”[38]出面指定谁第一个上手,因而可以挑最大块的。盛宴结束了,口福和争食随即抛至脑后,大家顶着烈日,跑向海滩的西头,一直跑到一处半拆毁的砌体,从前应该是海滨木屋的地基,躲在后面可以脱衣裳。几秒钟的工夫,他们都脱得赤条条,刹那间下了,奋力游泳,动作却很笨拙,大惊小怪水[39],灌了水再吐出去,彼此挑战扎猛子,或者比赛看谁在水下一口气憋的时间最长。海水轻柔温暖,淡淡的阳光,现在照在湿漉漉的小脑袋瓜上,光芒给这些少年躯体注满了欢乐,使他们不停地呼号喊叫。他们主宰了生活,也主宰了大海,世界所能给予的最奢华的东西,他们接受来尽情享用了,犹如领主大老爷,确信有权享受他们的不可取代的财富。

    他们甚至忘掉了时间,从海滩跑向大海,他们滚一身沙子擦干发黏的咸海水,披着一身灰色沙子服,再浸入海水中洗掉。他们奔跑嬉戏,雨燕叫声急促,开始在工场和海滩低空飞旋了。每天的燥热散尽,天空变得更明净,渐渐泛起青绿色,阳光越发柔和了,而在海湾的另一边,一直笼罩在薄雾中排成弧形的房舍和市区,就更加清晰可辨了。天色还亮着,但是灯火已经点燃,考虑到非洲暮色降临得快。通常,总是皮埃尔头一个发出信号:“天晚了。”大家立刻散伙,匆匆告别。雅克跟约瑟夫和约翰,也不管其他人了,急忙往家跑,跑得都岔了气。约瑟夫的母亲动手打孩子。至于雅克的外婆……夜幕快速降临,他们也一直狂奔,看见第一批煤气路灯点亮了,他们更加惊慌,开了灯的有轨电车从他们面前飞速驶过,也带动他们跑得更快,眼见夜色已经弥漫,他们吓坏了,在门口分手时甚至都没有互道一声再见。每逢这样的晚上,雅克就停在昏暗发臭的楼梯上,靠着墙等狂跳的心平静下来。然而,他等不了,明知不能等,他就越发喘不上来气儿。于是,他三大步跨上楼梯,冲到楼梯平台,从楼上厕所门前经过,这才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过道里端的餐室亮着灯光,还听见汤匙碰到餐盘的声响,他不由得脊背发凉。他走了进去,只见煤油灯圆圆的光晕下,桌子周围坐着全家人:半哑的舅舅[40]继续喝着汤,发出很大声响,母亲还年轻,棕褐的头发特别浓密,用那美丽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你明知道……”她刚开口说话,就被外婆给打断了。外婆身穿黑衣裙,直挺挺端坐在那里,紧闭着嘴唇,明亮的眼睛神色严厉,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她打断女儿的话,问道:“你去哪儿啦?”“皮埃尔给我看算术作业了。”外婆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嗅嗅他的头发,又伸手摸摸他那还沾满沙子的脚踝骨。“你从海滩回来。”“那你就是撒谎。”舅舅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道。这时,外婆从他身后走过去,摘下挂在餐室门后的人称牛筋的粗鞭子,照着他的小腿和屁股抽了三四下,火烧火燎疼得他直叫。过了一会儿,他面对可怜他的舅舅的汤盘,满嘴满喉咙都是泪水,他浑身绷紧,不让泪水溢出来。他母亲迅疾地瞥了外婆一眼,将他极为喜爱的脸颊转向他,说道:“喝汤吧。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他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雅克·科尔梅里醒了。阳光不再映射在舷窗的铜框上,太阳早已西沉,现在照到他对面的板壁上。他穿好衣服,走上甲板。夜阑时分,他就会见到阿尔及尔了。

    五 父亲·死亡 战争·谋杀

    他两只手臂紧紧搂住她,就在房门口,还喘着粗气,他四级一跨地上了楼梯,一口气冲上来,准确无误,一级台阶都不会差,就好像梯台阶有多高,他的身体保存着准确的记忆楼[41]。街上已经相当热闹,清晨了[42]刚洒过水,有些地段还亮晶晶的,不过开始升温了,洒的水渐渐蒸发掉了。他从出租车上一下来,当即就瞧见她了,还是站在从前老位置,在两棵榕树之间,小套房唯一狭窄的阳台上,在理发店的雨篷上方——但不再是原来的理发师了:约翰和约瑟夫的父亲死于肺结核。他妻子说:“这是职业病,整天呼吸着头发味儿。”——而雨篷的瓦楞铁皮,还始终负载着榕树的浆果、小纸团和陈年烟头。她就站在那儿,头发一直那么浓密,只是多年前就花白了,已经是七十二岁的人了,身板儿还是那么直,身体精瘦,但是显见十分健朗,估年纪至少要年轻十岁:全家人都如此,一代一代人都瘦,尽管看样子无精打采,其实有用不完的精力,似乎没有老年的痕迹。半哑的埃米尔舅舅,五十岁还像个年轻人。外婆直到去世,一点儿也没有驼背。至于母亲,现在他正跑过去,似乎什么也减损不了她那绵柔的坚韧,既然几十年的辛劳,在她身上也敬重小科尔梅里总也看不够的少妇的容颜。

    等他冲到门口,他母亲就打开房门,投进他的怀抱。就在门口,每次重聚都如此,母亲要拥抱吻他两三次,用尽全力紧紧搂住他,而他在她的怀抱中,感到她的肋骨,感到肩膀微微抖动的突出而坚硬的肩胛骨,同时也呼吸到她那肌肤温馨的气味,这让他想起喉头之下,两条颈筋之间的那个部位,那里他已不再敢亲吻,但孩提时特别喜欢闻闻,喜欢摸摸,偶尔也难得有那么几回,母亲将他抱在膝上,他就装作睡着了,鼻子偎在这个小窝里,而这小窝的味道,对他来说,是他童年生活极为难得的柔情。拥抱完了,她便放开他,仔细端详他,拉过来再次把他紧紧搂住,就好像她所能给予他或者向他表达的全部爱,在心里估量过之后,断定还欠缺点儿分寸似的。“我的儿啊,”她道,“你太远啦说[43]。”她随即转身回屋,坐到临街的餐室里,似乎不再想他,也不想别的什么了,有时看着他,甚至流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仿佛现在,至少他有这种感觉,他在这里是多余的,打扰了她独自活动的这个狭小的、空空而封闭的天地。而且,这一天尤甚,他坐到她身边之后,她好像心神不宁:她那美丽的眼睛,不时偷觑街上,黑眼睛那热切的目光随后平静下来,又移回到雅克身上。

    街上更加喧闹了,笨重的红色有轨电车,更加频繁地往来,铁轨发出巨大的声响。科尔梅里注视着母亲:她穿一件加高白领的灰色小罩衫,侧身坐在窗前,坐的还是那把不舒服的椅子(两个看不清的字迹),年纪大了,背稍微有点儿驼,但是并不靠着椅背,双手合拢,摆弄一块小手绢,时而用僵硬的手指将手绢团成球状,随后又丢在裙子的凹陷处,两边的手静止不动了,而脑袋微微偏向街道。还是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他透过皱纹,重又发现那神奇般同样年轻的面容、平滑光亮的眉弓,宛若融化在额头上,秀气的鼻子很端正,嘴依然有形有样,尽管假牙周围嘴角有点儿抽缩。脖颈部位衰老得最快,但是,虽有暴突的青筋,下颏儿也稍微松懈了,还是保留了原来的形态。“你去理过发了。”雅克说道。她微笑起来,好似被人抓住过错的小女孩:“是啊,你也明白,你回家了。”她总以自己的方式爱美,几乎看不出来。她的穿戴不管多贫寒,在雅克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她身上有件难看的东西。现在仍然如此,她身穿衣裙的灰色和黑色就搭配得很好。这也是整个家族的品位,别看世代家道艰难,或者穷苦,或者时而有些表兄弟境况好,也只是略微宽裕一点。然而,所有人,尤其男人,如同地中海沿岸的所有男人,一定得穿白净的衬衣、裤线笔直的裤子。由于衣柜里没有什么备用的,不断洗衣熨烫的活儿,又落到女人头上,母亲或者妻子的头上,男人们则认为这是自然而然事。至于他母亲的[44],她却始终认为,洗洗衣服,做别人的家务还不够,而雅克所能回忆起来最早的情景,总是看到她在给她兄弟熨唯一的一条裤子,在熨他的裤子,直到他离开家,前往那个遥远的、女人不洗衣服也不熨衣服的世界既[45]。“理发匠,”母亲说,“现在是意大利人,手艺不错。”“不错。”雅克说道。其实他想要说:“你很漂亮。”但是欲言又止。他对母亲始终持这种想法,却一直未敢对她讲。倒不是怕他自找没趣,也不是怀疑这样的恭维话能否让她欢喜,而是走出这一步,便跨越了那道无形的屏障,他早就看出她的一生,就隐藏在这道屏障之后——她这一辈子,温柔,礼貌,随和,甚至顺从被动,然而,从来没有被征服过,无论任何事还是任何人,独守在半聋的世界里,言语上存在障碍,漂亮固然漂亮,但是几乎沟通不了,尤其她越是满面笑容,而他的心越是冲向她的时候——对,终其一生,她总保持同一副样子:战战兢兢而又顺从,但是敬而远之,保持同一种目光。三十年前,她就是以这种目光,看着她母亲用牛筋鞭子抽雅克,丝毫没有劝阻,而她自己从来就没有碰一下,甚至没有真正训斥过她的两个孩子,而且毋庸置疑,那几鞭子也是打在她的心头。但是一天劳累下来,语言表达有缺陷,又得尊重母亲,她受这些方面牵制,不便出面干预,只能冷眼旁观。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忍受着漫长的岁月,忍受着抽在她孩子身上的鞭子,也忍受着一天天为别人家干活的劳累,跪到地上洗刷地板,生活中没有男人,也没有安慰,终日被别人家油腻腻的残羹剩菜和脏乎乎的衣服包围,艰难劳苦的漫长日子接连不断,就堆砌成一生,而这一生毫无希望,也就变成无怨无悔的一生,一无所知,又非常固执,总之,逆来顺受所有痛苦,自己的痛苦一如别人的痛苦。他从来没有听见母亲抱怨过,顶多说一句她累了,或者洗一大堆衣服之后说她腰痛。他也从来没有听见母亲说过任何人坏话,顶多说一句哪个姐妹、哪个姨妈对她没好脸儿,或者太“傲慢”。不过,反过来,他也难得听见她开心笑过。自从她不必再辛劳,生活用度全部由孩子们供养之后,她笑的时候多了一些。雅克环顾房屋,住房也没有变化。这小套房她住惯了,不愿意离开,这个社区什么都方便,如果搬到一个设备更好的社区,也许什么都难办了。不错,还是原来的房间,家具倒是换了体面些的,现在不那么寒酸了。不过,仍然是光秃秃的,贴着墙壁。“你总乱翻什么。”母亲说道。是的,他不由自主,打开橱柜看看,里面只有少之又少的必需品,根本不像他一再恳求的那样,空落落使他迷惑震撼。他也拉开餐桌的几个抽屉,里面只收着两三种药品,这在家中就足够了,还有两三张旧报纸、一些针头线脑儿、一个装着零散纽扣的小纸盒、一张身份证老照片。在这个家,多余之物也少得可怜,只因多余之物从来就用不上。雅克心下明白,即使住进像他家那种生活用品丰富的正常家中,母亲也只会使用最离不开的几样东西。他也知道,在隔壁母亲的卧室里,只摆放一个小衣柜、一张窄床、一个木制的梳妆台和一把草垫椅子,仅有的一扇窗户挂着窗帘。他就是进去寻找,也找不出任何别的东西,多半也只能在梳妆台的光秃秃的台面上,发现那条卷成一团儿的小手绢。

    他到别人家中,无论当初上中学时到同学的家,还是后来到富裕阶层的住宅,让他吃惊的恰恰是为数众多的花瓶、高脚杯、人雕像、画幅,各个房间都装饰满了。而他家里,大家说“壁炉上的花瓶”、罐子、深盘子,还有几样叫不上名来的物件。他舅舅家则相反,能让欣赏沃日有火斑的粗陶瓷人[46],餐桌上用的是坎佩尔产的全部餐具。他是在赤贫的境况中长大的,周围的物品都是统称;他在舅舅家中,发现了专有名称。而今天依然,在刚刷洗过的方砖地的房间里,在简朴而发亮的家具上,还是什么摆设也没有,除了一只阿拉伯式压花的铜烟缸,还是为他回家准备的,摆在餐桌上,再就是墙上挂的邮政局日历。这里没有任何可看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可说道的,因此,除了他自己所知道的,他对母亲全然不了解,对他父亲也同样。

    “爸爸?”母亲注视他,注意力集中了[47]。

    “对。他名叫亨利,还叫什么呢?”

    “我不知道。”

    “他就没用过别的名字吗?”

    “我想是有,可我想不起来了。”

    她突然走神了,眼睛望向街道,此刻满街都是太阳的烈炎。

    “他长得像我吗?”

    “像,就是你这样,一模一样。他眼睛特别亮。那脑门儿,就像你。”

    “他哪年生的?”

    “不知道。我呢,我比他大四岁。”

    “那你哪,是哪年生的?”

    “我不知道。你去看看户籍簿吧。”

    雅克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在上格的毛巾之间放着户籍簿、抚恤金证,还有几张西班牙文的旧文件。他拿着这些文件回来。

    “他生于1885年,你生于1882年。你比他大三岁。”

    “噢!我还以为大四岁呢。年头儿太久了。”

    “你跟我说过,他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他几个兄弟把他送进孤儿院。”

    “对,还有他姐姐。”

    “他父母有一座农场。”

    “对。他们是阿尔萨斯人。”

    “在乌莱德-法耶。”

    “对,而我们在谢拉卡。离得很近。”

    “他几岁时没了父母?”

    “我不知道。哦!那时他很小。他姐姐丢下他不管。这真不好。他再也不愿意见他们了。”

    “他姐姐多大年纪?”

    “我不知道。”

    “他那些兄弟呢?他最小吗?”

    “不。是老二。”

    “这么说,他那些兄弟也都太小,管不了他。”

    “对,是这样。”

    “那就不是他们的过错了。”

    “不,他怨恨他们。十六岁那年,他出了孤儿院,回到他姐姐的农场,他们让他干的活儿太多了。太过分了。”

    “他就来谢拉卡啦?”

    “对。到我们家。”

    “你就是在那儿认识他的?”

    “对。”

    她的头重又扭向街道,他感到沿着这条路,谈话难以为继。不过,她主动提起另一条思路。

    “要知道,他不识字。在孤儿院,什么都不教。”

    “可是,你给我看过,他从战场给你寄来的明信片。”

    “对,他是跟克拉西欧先生学的。”

    “是在里科姆那里吗?”

    “对。克拉西欧先生是头儿。他教他认字写字。”

    “那是多大年龄的事儿?”

    “我想,二十岁吧。我不知道。这些事儿,年头儿太久了。不过,我们结婚那时候,他已经学会了做葡萄酒,到哪儿都能找到活儿。他那脑瓜儿灵着哪。”

    她注视他。

    “跟你一样。”

    “后来呢?”

    “后来?生了你哥哥。你哥哥到里科姆那儿干活,里科姆又派他去了他的圣·拉波特尔庄园。”

    “圣·阿波特尔吧?”

    “对。后来就是爆发了战争。他死了。他们给我寄来了弹片。”

    将他父亲的脑袋炸开瓢儿的弹片,就装在一个小饼干盒里,放在同一个衣柜,还是那些毛巾的后面,放在一起的还有从前线写来的明信片,内容干巴巴的,非常简短,他全都能背诵出来。“亲爱的露茜,我很好。我们明天换营地。照看好孩子。吻你。你的丈夫。”

    是的,他这个移民的孩子,就是在那次搬迁中的深夜出生的,而当时,欧洲已经调准了大炮,数月之后就万炮齐发,将科尔梅里一家人从圣·阿波特尔驱散,把他赶进驻扎在阿尔及尔的部队,把她赶到她亲在贫穷郊区的小套房,怀里还抱着被塞布兹河母[48]岸蚊虫叮肿了的孩子。“不用怎么安排,给家添乱,母亲。等亨利一回来,我们就走。”而外婆,腰板儿直直的,苍苍的白发拢到后面,明亮的目光很严厉:“我的女儿,又得卖力干活儿了。”

    他在朱阿夫兵团“[49]?”

    “对,他在摩洛哥打过仗。”

    确如此。他忘记了。那是1905年,他父亲二十岁的[50]。正如通常所说,现役军人,跟摩洛哥人打仗。雅克想起来了,几年前在阿尔及尔街头,同他相遇的小学校长对他说过的话。勒维斯克先生跟他父亲同时应征入伍。不过,他们编在同一个团队只有一个月。勒维斯克先生说,他不怎么了解科尔梅里,因为他寡言少语。吃苦耐劳,不爱说话,但是容易相处,也公正无私。只有一次,科尔梅里火冒三丈。那是在夜晚,白天一整天都热得要命,他们的小分队到阿特拉斯山脉那一角,在一座小山丘上露营,有一条岩石隘路卫护。科尔梅里和勒维斯克要去隘路脚下换岗。没人回应他们的呼唤。他们发现他们的战友在一排仙人掌脚下,正仰着脑袋,怪异地望着月亮。乍一见,他们没有认出来,他那脑袋形状很奇特。其实不奇怪:他被抹了脖子,嘴里塞进了那个苍白肿胀的东西,正是他的生殖器官。这时他们才看清,这个朱阿夫团士兵躯干下两条腿叉开,裤裆完全撕裂,这回是在射的月光中。裂口处血糊糊一摊反[51]。再走出百米,这次是在一大块岩石后面,第二名遇害的哨兵也是同样姿势。于是发出警报,增派岗哨。拂晓时分,他们下岗上山回营地时,科尔梅里说那些家伙就不是男人。勒维斯克想了想,回答说,在他们看来,男人就应该这么干,别人闯到他们家园,他们就可以不择手段。科尔梅里上来那种倔强劲儿。“也许吧。但是他们错了。一个男子汉,不干这种勾当。”勒维斯克则说,在他们看来,在某种情况下,一个男子汉就应该肆无忌惮,将一切都毁掉。不料,科尔梅里就好像气疯了一般,大声吼道:“不,叫个男子汉,就不能这么干——这才算个男子汉,否则的话……”继而,他平静下来,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呢,就是个穷人,孤儿院出身,别人给我穿上这套军装,拉我来打仗,可这种事我不干。”

    “有些法国人就干得出来。”勒维斯克(说道)道。

    “那么他们也一样,都算不上男人。”

    猛然间,他嚷道:“下流的种族!什么种族啊!全算上,全算上……”

    他的脸色煞白,说罢钻进了帐篷。

    仔细想来,雅克心下明白,还是从现在已失去联系的那位小学的老教师那里,他了解到了父亲最多的情况。然而,除了细节,并不比母亲的沉默让他猜度的多出什么。一个吃苦耐劳、心中苦涩的男人,辛劳一生,服从命令杀过人,接受了所有避不开的事情,可就是内心有那么一处,绝不准玷污。总归,一个穷人。因为,贫穷不能选择,却可以保留。以母亲告诉的这一点点情况,他不妨想象,同一个男人,几年之后结婚,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争取到了家境好转,却遇战争总动员遭[52],被召回阿尔及尔,带着隐忍的妻子和烦人的孩子,漫漫长夜旅行,到了火车站分离,而后,才事过三天,他就突然跑到贝尔库尔这小套房,穿着朱阿夫团漂亮的军服:红蓝条上装和灯笼裤。冒着七月的酷暑,还穿着厚厚的呢子,满身大汗,手上拿着扁平的窄边草帽,只因他既没有伊斯兰小圆帽,又没有军帽,就这样偷偷离开车站站台拱顶下的兵站,跑回来吻别他的妻子和孩子,晚上就登船,开往他从未见过的法兰西要[53],横渡从未负载过他的海洋。他有力地、短促地抱吻了妻儿,又以同样匆急的脚步离去,而妻子站在小阳台上向他挥手,他只能边跑边回应,扭身挥动着草帽,随即又跑进尘土热浪滚滚的灰蒙蒙街道,在电影院前面消失,隐没在稍远处早晨的灿烂阳光中,永远也回不来了。余下的部分,就要靠想象了。倒不是通过母亲可能对他讲的去想象,无论对历史还是地理,她甚至连点儿概念都没有,只知道她生活在靠海的地方,而法兰西就在这片大海的对岸,她也从未去过,况且,法兰西是个模糊的地方,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要从一个叫马赛的港口上岸,她想象那儿就像阿尔及尔港,那地方还有一座辉煌的城市,名为巴黎,据说非常漂亮,最后,那里还有个地区,叫阿尔萨斯,她丈夫的父母就是来自那里,很久以前,他们为了逃避叫作德国人的敌人,跑到阿尔及利亚来定居,那个地区,又得从同样敌人的手中夺回来,那些人总那么穷凶极恶,尤其对待法国人,一点儿道理也没有。法国人总是迫不得已,起来自卫,抵抗那些好战而残忍的人。西班牙也一样,她弄不准确切方位,但管怎么说,也不是太远,她父母是马翁人不[54],也跟她丈夫的父母一样,很久以前就离开了西班牙,来到了阿尔及利亚,因为他们在马翁会饿死,她甚至不知道马翁是在岛上,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是岛,既然她从未见过。还有一些国家,时而也听说,但她总是不能准确地说出名来。不管怎样,她可从未听说过奥匈帝国,也没听说过塞尔维亚,而俄罗斯也跟英格兰似的,名字很难叫,她不晓得一位大公是什么,绝不可能完整讲出萨拉热窝这四个字。战争就在那里,犹如一块诡谲的乌云,阴森森充满巨大的威胁,但是,人阻止不了那乌云侵占天空,同样阻挡不了飞来蝗虫,或者灾难性的暴风雨扫荡阿尔及利亚高原。德国人再度逼迫法国投入战争,百姓又要受战乱之苦——平白无故遭这份儿罪,她不了解法兰西历史,也不懂得何为历史。她知道一点自己的经历,不怎么了解她所爱的人的经历。而她所爱的那些人,想必也像她一样受苦受难。在她难以想象的世界和一无所知的历史的长夜中,一个格外昏暗的夜晚刚刚降临,就送来了神秘的命令,到这穷乡僻壤来传达命令者,是一个满头大汗、疲惫不堪的宪兵,于是,只好离开已经准备采摘葡萄的农场——本堂神甫亲临波尼火车站,为应征入伍的人送行。“应当祈祷。”他对她说道。她也回答:“是的,神甫先生。”其实,她并没有听见说什么,因为他对她说话的声音不够大,况且她不会产生祈祷的念头,她从来就不愿意打扰任何人——现在,她丈夫穿上漂亮的彩条军装出发了,很快就能回来,所有人都这么说,德国人会受到惩罚,可是眼下,还得找到活儿干。幸好一位邻居对外婆说过,兵工厂的弹药库要用女工,还优先录用应征军人的妻子,尤其是有家庭负担的人,于是,她就能有运气每天干十个小时,子弹按大小和颜色分类,排列在小纸筒里,从而能给外婆拿回来钱,孩子也能吃饱饭,一直到德国人受到惩罚,亨利也回来了。当然,她不知道还有一条俄罗斯战线,也不懂一条战线是什么,更不知道战火可能蔓延到巴尔干地区、中东地区,乃至于全球,不知道在法国什么都发生了,德国人不宣战就闯进去,朝孩子们开枪。的确,在那边一切都发生了,亨利·科尔梅里所属的非洲军团,都尽快地运送过去,样遣往一个人们议论的神秘地区:马恩河原[55]。都没来得及给他们配备头盔,而太阳又不像在阿尔及利亚这样暴晒,抹杀了颜色,结果由阿拉伯人和法国人组成的阿尔及利亚军团,身穿亮丽抢眼的军装,头戴草帽,成为红蓝色靶子,数百米开外就望得见,他们一浪接着一浪,大片大片上火线,大片大片被歼灭,开始肥沃那片狭长的地带。而且四年间,来自世界各地的男人们,蜷缩在烂泥的掩体里,在照明弹穿插高挂、炮弹纷飞呼啸的天空下,寸土必争,进行拉锯战,而大壕喊杀声冲天,预示着徒劳的冲锋战[56]。然而当时,还没有掩体,只有非洲军团,如同彩色蜡人一般,在战火中融化,每天都有数百名孤儿,在阿尔及利亚各个角落出生,阿拉伯人和法国人的,男孩儿和女孩儿,没有了父亲,无人教导也无遗产,将来只能自己学会生活。几个星期过去了,就在一个星期天早晨,在只有一层楼的小平台上,在楼梯和两间无照明的厕所之间——石砌蹲式的便坑黑洞洞的,不断用臭药水刷洗,还是臭味不断——露茜和她母亲坐在两张矮椅上,借着楼梯上方气窗的亮光,正在挑小扁豆,婴儿躺在身边一个小衣篮里,正嗍着一个沾满唾液的胡萝卜,忽见一位神情严肃、穿戴讲究的先生,拿着一封信出现在楼梯口。两个女人深感意外,她们正从放在二人之间的锅里挑小扁豆,就赶忙放下盘子,擦了擦手,这工夫,那位先生已经停在第二个台阶上,请她们不要动,问谁是科尔梅里太太。“她就是,”外婆回答,“我是她母亲。”那位先生便说他是市长,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她丈夫在战场上牺牲了,法国为他悲哀,也为他骄傲。露茜·科尔梅里没听见他说什么,可她站起身,非常尊敬地把手伸过去。外婆也站起来,抬手捂住嘴,用西班牙语连声说:“我的上帝。”那位先生接住露茜的手,双手紧紧握住,喃喃讲了一些慰藉的话,然后将信交给她,返身下楼,脚步很沉重。“他说什么啦?”“亨利死了。他被打死了。”露茜凝视着信,并不打开:她和母亲都不识字。她手中翻转着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没流一滴泪,无法想象在那么遥远,在那陌生的沉沉黑夜中,这种死亡是怎样的情景。继而,她将信放进围裙的兜里,从孩子身边走过去,看也不看一眼,走进她与两个孩子合住的房间,关上房门,拉上对着院子的百叶窗,躺倒在床上,一直沉默无语,也不流泪,一连几小时只是紧紧抓住兜里不会读的信,在黑暗中瞪眼看着她弄不明白的灾难她[57]。

    “妈妈。”雅克叫道。

    她一直望着街道,依然神不守舍的样子,没有听见他说话。他碰了碰她那有皱纹的精瘦的手臂,她便微笑着转向他。

    “爸爸的明信片,你知道的,从医院寄来的那些。”

    “嗯。”

    “你是在市长来过之后收到的吧?”

    “对。”

    一块弹片破开了他的头,他被抬上一列救护火车:那种救护火车,来往于战争屠宰场和圣-布里厄的战地医院,车上淌着血水,铺着麦秸,到处扯着绷带。他在医院里,眼睛看不见了,还是估摸着划拉了两张明信片。“我受伤了。没什么。你的丈夫。”随后没过几天,他便死了。女护士在信上写道:“这样好些。他活下来眼睛会瞎,或许会疯了。他很勇敢。”随信寄来了弹片。

    三名持枪伞兵组成的巡逻队由[58],列队从窗下的街道走过,一个个四下张望。其中一个是黑人,高大的身材很灵活,浑身花斑点,酷似一头英俊的猛兽。

    “那是防备强盗[59]。”她说道。停了一下又说:“我很高兴你去上坟了。我呢,太老了,路也太远。漂亮吗?”

    “什么?坟墓?”

    “对。”

    “漂亮。摆了鲜花。”

    “是啊。法国人就是厚道。”

    她这么说,也这么认为,不过,也不再想她丈夫了,现在已经忘却了,过去的苦难连同她丈夫都遗忘了。这个被世界战火吞噬的男人,无论在她心中,还是在这座房舍里,再也没留有什么痕迹,只剩下一种难以捕捉的记忆,犹如在森林大火中焚毁的一只蝴蝶翅膀。

    “炖肉要煳锅了。等一等。”

    起身去厨房她[60],他便坐到她的座位,同样望窗外,这么多年街道都没有变,还是原来那些商铺,被太阳晒褪了色,爆了皮,唯独对面烟草店的门帘,换成了彩色塑料长条,原先是小芦苇编的,雅克撩起时的特殊声响,现在还回荡在耳畔,进去便融入好闻的油墨和烟草的气味儿,买一本《无畏者》杂志,他看上面刊载的大讲荣誉和勇敢的故事就非常兴奋。现在,街上已显现周日上午的热闹景象。工人们换上洗净熨过的白衬衫,闲聊着走向三四家咖啡馆,那里散发着清凉和香料味儿。走过去一些阿拉伯人,他们也同样贫穷,但是穿戴很整洁,带着他们总蒙着面纱却穿着路易十五款的皮鞋的妻子。时而,也有阿拉伯人全家走过,都穿着节日的服装。有一家人拖着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还装扮成伞兵。伞兵巡逻队也恰巧转回来,神态放松了,看样子不怎么注意了。

    就在露茜走进房间的当儿,爆炸一声巨响。

    爆炸声似乎就在耳边,声响巨大,震动声扩延,久久不息。爆炸声似乎听不见了,许久之后,餐室的灯泡在玻璃吊灯里还在震颤。他母亲退到房间尽头,面失血色,黑眼睛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恐惧,身子也有点儿摇晃。“是这边,是这边。”她说道。“不对。”雅克说着,跑向窗口。街上的人乱跑,也不知道跑向哪儿:一家阿拉伯人进了一家服装用品店,催促孩子回屋,服装店老板接待了他们,关闭店门,碰上了锁,站到玻璃窗后面观察街上的动静。这时,伞兵巡逻队又折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奔向另一个方向。汽车都急速停靠,沿人行道排开。几秒钟工夫,街道就空无一人了。不过,雅克探出身子往远望,还能看见缪塞电影院和有轨电车站之间,还有乱哄哄一大片人。“我去瞧瞧。”他说道。

    他回到母亲身边。她现在面色苍白,腰板儿已经挺直了。“坐下吧。”他拉母亲坐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坐到她的旁边,握住她的双手。“这个星期两次了,”她说道,“我都害怕出门了。”“这没什么,”雅克说道,“总会停止的。”“对。”她应了一声,注视着儿子,一副游移不定的好奇神情,就好像她一方面信赖儿子的智慧,另一方面自己又确信“生活整个儿”就是一场不幸,人一点儿辙也没有,只能忍受。“你明白,”她说道,“我老了,跑不动了。”现在,她的面颊恢复了血色。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铃声,紧迫而急促。不过,她听不见。她长出了几口气,心神又稳定了一些,她冲儿子微笑,还是那副柔美坚强的笑容。她和自己的全族人一样,是在危险的环境中长大的,面临危险境况,她的心可能紧张,但是也会像其他事物一样承受下来。倒是雅克受不了,不忍心看到她这张突然惊恐绝望而失态的脸。“跟我去法国吧。”他对母亲说。然而,她摇了摇头,神态悲伤而决绝:“嗳!不行。那里太冷。现在我也太老了。我想要留在我们这地方。”

    普雷沃-帕拉多尔街在[61],一群男人扯着嗓子叫骂。“这种下流的种族。”一名身穿针织衫的小个子工人,冲着一个贴在咖啡馆旁边大门上的阿拉伯人骂道,不朝他走过去。“我什么也没干。”阿拉伯人说。“你们全是同伙,一帮鸡奸分子。”说着他就要扑上去,被其他人拉住了。雅克跟那个阿拉伯人说:“随我来。”他带着阿拉伯人进了咖啡馆:现在的老板是约翰,他的发小,理发匠的儿子。约翰在里边,还是老样子,矮个儿,瘦溜儿,那张脸狡猾而专注,但是多了皱纹。“他什么也没干,”雅克说,“让他进你家躲躲吧。”约翰擦着吧台,打量着阿拉伯人。“来吧。”他说道,二人随即进了后屋。

    雅克从咖啡馆里出来,那工人便斜视他。“他什么也没干。”雅克说道。“就应该把他们全干掉。”“在气头儿上这么说说。还是想想吧。”对方耸耸肩膀:“去那边瞧瞧,炸得稀巴烂的现场,你再说话。”救护车的铃声大作,急促而紧迫。雅克一直跑到有轨电车站。许多人在等车,全都是一身假日的打扮。坐落在那儿的小咖啡馆人满为患,都在呼号喊叫,不知道是泄愤还是(原文如此)痛心。

    六 家庭[62]

    “唔!”母亲对他说,“你在这儿的时候[63],我很高兴。不过,还是晚上来吧,我就不会那么闷得慌了。到了晚上特别闷。冬季天早早就黑了。我若是识字该有多好。现在有灯亮儿打毛线也不行了,累得我眼睛疼。所以,艾蒂安不在的时候,我就躺下,等着到吃饭的点儿。够长的呀,就这样等两个钟头。如果小丫头们跟我在一起,我还可以和她们说说话。可是,她们来了,待一会儿又走了。我太老了。也许我让人闻着不是味儿。所以,就是这个样子,孤零零一个人……”

    她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全是简单的短句,一句接着一句,就好像她沉默至今,终于要把心里的想法全倒出来。说出之后,头脑枯竭了,她重又沉默下来,抿起嘴唇,温柔的眼睛暗淡了,隔着餐室里关上的百叶窗,望着从街上升起来透进的令人窒息的光线,始终坐在老位置,同一把不舒服的椅子,她儿子还像从前那样,围着屋中央的桌打转子[64]。

    重又看着他绕着桌子她[65]转磨磨了。

    “好看吧,索尔弗里诺?”

    “好看,挺干净。不过,从你上次见过之后,肯定有变化。”

    “对,是在变。”

    “大夫也向你问好。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了,年头太久了。”

    “也没人记得爸爸了。”

    “在那儿没有待多长时间。而且,他也不大爱说话。”

    “妈妈?”

    她心不在焉,看着他,目光温柔,但无笑容。

    “我还以为爸爸和你,你们就没有在阿尔及尔一起生活过。”

    “没有,没有。”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她没听懂,从她那有点慌乱、好像自责的神色,他就看出来了,于是又一个字一个字咬清楚,重复他的问题。

    “你们从来没有在阿尔及尔一起住过吗?”

    “没有。”她回答。

    “那么皮雷特砍头的刑场,爸爸是什么时候去看的?”

    他用手击打脖子,比画让人明白是砍头。她倒是立刻回答:

    “是啊,他三点钟就起来,要赶往巴伯鲁斯。”

    “这么说,当时你们住在阿尔及尔?”

    “对。”

    “那是什么时候啊?”

    “我不知道。那时他给里科姆干活。”

    “在你们去索尔弗里诺之前吗?”

    “对。”

    她说对,也许就是不对,必须通过黑暗的记忆回溯当年,一点儿准头都没有。穷人的记忆本来就没有富人的记忆那么丰足,没有那么多空间坐标,只因穷人极少有机会离开生活的地方,而且生活灰暗,一成不变,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坐标。自不待言,还有心灵的记忆,据说是最牢靠的,但是心灵也要在艰苦劳作中磨损,在疲惫的重压下忘得更快。失去的时间,只有富人才寻得回来。对穷人来说,失去的时间仅仅表示死亡路上模糊的印痕。再者说,在生活中为了挺得住,就不能过分回首往事,而必须贴近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把握住每一天,就像他母亲做的那样,当然有点勉为其难,因为少小时就作下这种病(其实,据外婆讲,患过一场斑疹伤寒。然而,斑疹伤寒不会落下这种病根。也许是斑疹伤寒,或者别的什么?这又是个谜团)。既然少小时那场病导致她失聪,以及随之而来的语言障碍,从而阻碍她学会特别要教给赤贫者的生活本领,她万般无奈,只能默默地认命,不过,这也是她找到的唯一直面生活的方式,舍此又能如何呢,换了别人,又能找到别的什么出路呢?雅克本来期望,她能满怀激情地向他描述一个四十年前去世、她与之分享五年生活(她真的分享了生活?)的男人。她做不到,他甚至不能确定,她曾经热恋过那个男人,不管怎样,这种事他不能问她,在她面前,他也同样,以自己的方式装聋作哑了,他甚至不想了解,他们俩之间究竟如何,必须放弃了解她本人的一些事。甚至这件具体的事,给他这个孩童留下极深的印象,一生都挥之不去,乃至魂牵梦萦,即他父亲凌晨三点起床,去看一个有名凶犯处决的场面这件事,他也是听外婆讲的。皮雷特是个业工人,受雇于阿尔及尔附近萨赫勒农[66]的一家农场,他用锤子杀害了雇主夫妇和三个孩子。“要抢劫吗?”雅克小时候就问过。“对。”艾蒂安舅舅回答。“不对。”外婆却说,但是也没有多做解释。检查作案现场,发现尸体已遭毁容,满屋子是血,甚至溅上了天花板,在一张床底下,最小的那个孩子还有口气,后来还是死了。然而,他作完了案,还能用手指蘸着血,在白灰墙上写下:“是皮雷特。”追捕凶手,发现他痴呆呆的,在旷野上游荡。公众舆论惊恐万分,要求判他死,不给他陈述的机会,刑场就设在阿尔及尔巴伯鲁斯监狱刑[67]门前,观看者黑压压一片。雅克的父亲半夜起来,去看那种警诫性的刑罚,据外婆说,他对那种罪行义愤填膺。但是,家里人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看起来,行刑没有发生意外。可是,雅克的父亲回来时脸色惨白,躺下又起来,呕吐了好几次,然后才重又睡下。后来,他绝口不愿再提他看到的情景。听了这样讲述的当天晚上,雅克本人就躺在床边,免得碰着睡在一起的哥哥,蜷缩着身子,回味着听人讲的和自己想象的细节,一再吞咽因恐惧而感到的恶心。那些影像追随他一生,一直追到他的梦境:夜晚有个爱做的噩梦,隔三岔五就要光顾一次,很有规律,形式有所变化,但主题一成不变——有人在追捕他,雅克,要处决他。醒来许久,他才能摆脱惶恐不安的情绪,回到平安的现实,松了一口气,现实绝没有处决他的可能性。直到他长大成人,纠缠他的这个故事则发生了根本变化,处决人不再是莫须有了,反而回到可以观察到的事件当中,而现实也不再安慰梦境,却在一些非常确切的年头,反而得到了同样的恐惧感的滋养:须知正是这种恐惧感,当年震撼了他的父亲,再由父亲留给他,作为唯一显而易见又确实的遗产。的确,这是一条神秘的纽带,将他同圣-布里厄那个陌生的亡灵(他自己也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死于非命)连在一起,越过了他母亲。她当时倒是知道这件事,看见丈夫呕吐了,可是那天早晨就忘掉了。正如她始终不知道时代变了。对她而言,总是同样的岁月,不幸的事件出其不意,随时都可能袭来。

    外婆

    婆则相反外[68],她对事物总有一种更为准确的判断。“你迟早会上断头台的。”她经常对雅克重复这句话。为什么不可能呢,这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了。她并不了解世情,正因为如此,出什么事儿她都不会吃惊。她身穿黑色长衣裙,腰板坚挺,一无所知而又固执己见,好似一位女先知,至少,她从来就不认命。她比谁都专横,掌控了雅克的童年生活。她父母是马翁人,在萨赫勒的一座小农场把她养大,年龄尚小就把她嫁给另一个马翁人,一个敏感而脆弱的男子,他的弟兄们于1848年祖父悲剧性毙命之后,就迁徙到阿尔及利亚定居了。祖父当时是诗人,骑着驴在岛上菜园的石砌矮围墙之间游荡,沉吟作诗。正是在这样一次寻诗漫游中,一个受骗的丈夫见他的身影和大檐儿黑帽,误以为就是那情夫,便实施惩罚,从背后开枪,射杀诗歌和家庭道德的一个典范。诗人无端送命,什么也没有给孩子们留下。这场误杀的悲剧深远的后果,就是目不识丁的一大家族人,来到阿尔及利亚沿海一带定居,繁衍生息,远离学堂,只会在炎炎的烈日下卖死力干活儿。不过,外婆的丈夫,从照片上看,还保存了祖父的一点灵气,清瘦的脸庞,线条分明,一副沉思遐想的眼神,宽阔的额头,这种相貌特征,分明意味他不会违拗他那年轻、漂亮又能干的妻子。她给丈夫生了九个孩子,有两个早夭,还有一个女孩保住了命,却落下了残疾,最小的一出生就是聋儿,几乎也成为哑巴。在那个生活暗淡的小农场,她不间断地分担共同的重活累活,同时拉扯大一群子女:她坐到桌子一端的时候,身边放着一根长棍,这就免得费口舌,捣蛋的孩子当头就会挨一棍子。她掌管家,要求子女必须尊敬她和她丈夫,要求子女按照西班牙人习惯,对他们称呼“您”。可惜这种尊敬,她丈夫没有安享多久:他英年早逝了,被阳光和辛劳耗尽,也许还有婚姻,雅克始终未能获知他死于什么病。孀居的外婆处理了小农场,带领几个年幼的孩子,来到阿尔及尔定居,其他孩子一到学徒年龄就开始干活了。

    等长大一些,雅克便能观察出来,无论穷困还是逆境,都没有把婆难倒。她身边只剩下三个孩子:卡特琳外[69]·科尔梅里,在外面做帮佣,有残疾的老儿子成为壮实的箍桶匠,而老大没有成家,在铁路上工作。三个人的工资都少得可怜,可是放在一起,足以养活五口之家。家里的钱由外婆掌管,因而,雅克印象最深的头一件事,就是她的严厉,并不是说她吝啬,或者至少她那吝啬,就像吝惜人呼吸并赖以生存的空气那样。

    孩子的衣服全由她去买。雅克的母亲每天晚上回家都晚,也就是随便瞧瞧,听听说什么,精神头儿远不如外婆,什么事也都撒手撂给了她。这样一来,雅克整个童年时期,就得穿过长的外套了,只因外婆买衣服要他穿得长久,先把孩子长个儿的自然规律算进去,总会追上衣服的尺寸。哪知雅克长个儿慢,直到十五岁才猛地蹿高了,结果未等合身,衣服就穿破了。新买一件,还是遵循同样的节省原则,雅克被同学嘲笑为奇装异服,他别无他法,就只能化可笑为独特,将长衣襟掖进腰带,变成灯笼衣了。况且,这种短暂的丢脸面,在班上很快被人忘记,他又夺回了优势,而且在操场上,足球又是他的王国。然而,这个王国却成为禁区。因为操场浇了水泥,鞋底磨损得太快,外婆就不准雅克在课间休息时踢足球。她亲自给外孙买鞋,挑结实、厚底的高帮鞋,希望永远也穿不破。不管怎样,为了延长鞋的寿命,她还让人给鞋底打上锥形的大掌钉,这就有双重好处:先磨平掌钉才能磨损鞋底,还能查验是否违禁踢足球了。的确,在水泥地面上奔跑,掌钉磨损得快,新磨得光亮平滑了,从而揭穿了该受惩罚的人。每天傍晚回家,雅克必得先去厨房,卡桑德拉[70]正在黑铁锅上忙活着,他就得屈膝撩起小腿,出示朝天的鞋底,就像马要钉铁掌的那种姿势。当然,同学们的召唤和他最喜爱的运动的诱惑,他也很难抵御。这样,他的全部用心,不是修炼不可能达到的一种德行,而是放在修饰过错上。从上小学到后来上中学,放学后他要好长时间在湿土上磨鞋底。这种伎俩一时还能得逞。可是,久而久之,磨损的掌钉便成了大麻烦,有时甚至殃及了鞋底,临末了,甚而酿成大祸:一脚踢歪,蹭到地面或者碰着护树的铁栅栏,鞋底和鞋帮就分了家,雅克回到家,张口的鞋只用一段绳子捆住。这样的夜晚,躲不过一顿牛筋鞭子了。母亲对哭号的雅克只是用这种话劝慰:“这真的很贵。你干吗不小心点儿呢?”但是她本人,从来就不动孩子一手指头。第二天,雅克就穿绳底帆布鞋上学,皮鞋送到修鞋匠那里,两三天后钉满了新掌钉,鞋底又滑又不稳当,他就得重新学会掌握平衡。

    外婆还能做得更绝,这么多年过去,雅克一想起这段经历,就不由得恼羞成怒。他们哥俩收不到一点儿零花钱,除非他们有时同意去看看一位做买卖的舅舅,或者一位嫁到好人家的姨妈。去看舅舅很痛快,因为他们很喜爱舅舅。但是姨妈相对有钱,总爱炫耀,而两个孩子宁肯没钱,宁肯不要那点儿钱带来的快乐,也不愿意受那份儿屈辱。不管怎么说,虽然大海、阳光和街区的游戏,全是不要钱的乐趣,可是炸薯片、水果香糖、阿拉伯糕点,对雅克来说,尤其是某些足球赛,这些都需要点儿钱,怎么也得几个苏。一天傍晚,雅克买东西回来,手臂上托着从街区面包房取回烤好的苹果甜点(当时家里没有煤气,也没有炉灶,只能用酒精灯做饭,因此也就没有烤箱。有需要烘烤的食品,就准备好料送到面包房,花几苏钱,请人家放入烤箱照看着做好),糕点的热气透出抹布,罩上抹布既可遮挡街上的灰尘,又垫着盘边沿儿以免烫手。他的右臂肘挎的网兜里,装着买来的那点儿食品(半斤白糖、八分之一块黄油、五苏钱的奶酪丝,等等),东西不沉,雅克嗅着糕点的香味,走路脚步灵活,躲避着此刻这个街区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这时,一枚两法郎的硬币从口袋的破洞漏出去,当啷一声掉到人行道上。雅克拾起硬币,查看一下完好无损,便揣进另一个口袋里。“我真可能就丢了。”他猛然想到。第二天那场球赛,他一直打消去看的念头,现在又回到他的脑海。

    实际上,从来就没人教过孩子什么是善,或者什么是恶。有些事禁止做,违犯就受到严惩。另一些事则不然。只有小学老师们,在教学计划给他们留出时间的情况下,有时才对学生讲讲道德,但是课堂上讲的禁忌同样非常具体,而解释道德却流于空泛。在道德方面,雅克所能看见和感受到的,仅仅是这个工人家庭的日常生活:显而易见,在这个家庭,任何人都从来没有想过,除了最笨重的劳动之外,还有别的路子可以挣钱谋生。然而,这还是勇气的教育,而非道德说教。不过,雅克也知道,藏起这两法郎的行为很不好。因此,他不想这么干,他也不会这么干;也许他可以像上次那样,从练兵场那老体育场的两块木板缝儿之间溜进去,不花钱看了那场比赛。这就是为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怎么没有把带回来的钱立即交出去,怎么过了一会儿,他从厕所出来就声称,他提裤子时,一枚两法郎硬币掉进蹲坑里了。这个砌在唯一楼层平台上的狭小空间极脏,称为厕所还是太高抬了。不通风,没有电灯,又没有水龙头,只是在门和里墙之间,砌了个半高台的蹲坑,用过后必须倒进去几桶水。但是,怎么冲也免了臭味满楼道。雅克的这种解释还说得过去不[71],这就免得雅克被打发上街,去寻找丢失的钱币,还免得节外生枝了。不过,雅克报这个坏消息时,却感到一阵揪心。他外婆正在厨房切大蒜和芹菜,刀下那块旧菜板已经用得凹陷发绿了。她停下手,注视雅克,而雅克就等着她大发雷霆了。可是,她却一言不发,只用她那清亮冷峻的目光审视他。“你能肯定吗?”她终于说道。“能啊,我感觉到掉下去了。”她仍然凝视他。“那好吧,”她说道,“我们就去看看吧。”雅克见她挽起右边的袖子,露出大骨节的白净手臂,走上楼层平台,他不禁惊恐万分,赶紧跑到厨房,恶心得要吐了。外婆叫他时,正站在水池前,胳臂上全是擦的灰色肥皂沫,开大龙头冲洗呢。“什么也没有,”她说道,“你说谎。”他结结巴巴地说:“很可能给冲下去了。”外婆迟疑了。“也许吧。不过,你若是撒了谎,可没有你好果子吃。”不错,这不是什么好果子,因为他当即明白,外婆决意去淘粪坑,并不是出于吝啬,而是因为极度贫困,两法郎在这个家里是一笔钱啊。他明白了,也终于看清,他偷了家人辛劳挣来的这两法郎,心里不免羞愧难当。到了今天,雅克看着坐在窗前的母亲,还是无法解释,他怎么就未能把那两法郎交出去,第二天还高高兴兴去看球赛了。

    回忆外婆的事,也关联一些说不过去的羞愧。她坚持让雅克的哥哥亨利上小提琴课。雅克阻断了这种课外活动,提出增加了负担,就难以保持学习好成绩。就这样,他哥哥只学会从一把冷漠的小提琴中拉出一些刺耳的声音,但不管怎样,还能拉出走点儿调的流行歌曲。雅克五音挺全,学会了同样的歌曲,却不承想这种无心的营生,导致么难堪的后果。的确,通常星期天,外婆接待出嫁的女儿们多[72]回娘家,其中两个是战争寡妇,或者接待她那一直住在萨赫勒农场、坚持讲马翁方言也不肯说西班牙语的妹妹时,在那张铺上漆布的桌子上摆好大碗黑咖啡之后,她就叫来外孙子,临时举办一场音乐会。他们都一副受罪的神情,搬来金属乐谱架,将乐谱翻到著名乐段的那两页。好歹也得演奏了。雅克勉勉强强跟上亨利吱吱嘎嘎的小提琴伴奏,唱着《拉莫娜》:“我做了一美梦,拉莫娜,我们俩一起出行。”还有:“起舞吧,我的佳尔美,为我起舞,今晚我要爱你。”再有东方情调的:“中国之夜,欢情之夜,爱恋之夜,陶醉之夜,温柔之夜……”还有几次,特别要求为外婆唱唱写实的歌曲,雅克便演唱起:“难道真的是你,我的男人,我无比爱恋的你,上天明鉴,你对我发过誓,永远不惹我哭泣。”而且,唯独这首歌曲,雅克能带着真实的情感演唱,因为,在她那挑剔的情人的刑场上,曲中的女主人公在围观的人群中,又重复演唱了这一催人泪下的唱段。不过,外婆更爱听另一首歌,想必歌中忧伤和温存的情调,是在她那天性中难以寻觅的。这便是托赛利的《小夜曲》,亨利和雅克演唱得感情饱满,相当入情入味,尽管有阿尔及利亚口音,实在不大符合歌中陈述的迷人时刻。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四五个身穿黑衣裙的女人,除了姨姥之外,都解掉了西班牙黑头巾,在家具简陋、刷白的粗灰泥墙的房间里,围坐在一起,轻轻地摇头晃脑,赞赏词曲抒发的感情,直到从来就分不清“do”和“si”,甚至不识音阶的外婆发话,喝止了念咒一般的歌唱:“你唱错了一个地方。”打断了两位音乐家。等难对付的部分过了关,外婆满意了,她才说:就从“那儿”接着唱。于是,大家又摇头晃脑,最后则为两个演艺高手鼓掌,而这两位却急速收起乐谱架,跑去会合街上的伙伴们。在演唱过程中,只有卡特琳·科尔梅果待在角落里,没讲一句话。雅克还记得那个星期天的午后,他拿着乐谱正要出去时,听见一个姨妈对着他母亲夸他,母亲回答说:“是啊,他表现挺好。他很聪明。”就好像唱得好和聪明两个评语之间有种关联似的。不过,他转身一看,便明白了这种关联。母亲的目光闪烁,温柔而又热烈,那么深情投在他身上,孩子不由得后退,犹豫了一下,便撒腿逃开了。“她爱我,她是爱我的呀。”他在楼梯上想到,同时也明白了,他狂热地爱她,并且全心全意地希望得到她的爱,而在这一点上,此前他一直怀有疑虑。

    看电影也是孩子一大乐趣……放映的时间,也是安排在星期天午后,有时放在星期四。社区影院离家几步远,起了个浪漫派诗人的名,同影院所在的街道一样字[73]。要进电影院,先得穿过阿拉伯商贩摆摊的曲折通道,摊位上食品庞杂,有花生、咸味鹰嘴豆、羽扇豆、绘成色彩鲜艳的麦芽糖,以及黏糊糊的“酸味糖”。另一些商贩则卖炫目的糕点,有覆盖粉红色糖粒的奶油金字塔糕,还有滴着油和蜜汁的阿拉伯炸糕。受糖果的吸引,摊位前聚了成群的苍蝇和儿童,嗡嗡声和追逐欢叫汇成一片,商贩们怕挤倒摊子,一边咒骂着,挥臂驱赶苍蝇和孩子。有几个商贩抢到好位置,躲在影院一侧玻璃棚下支起摊位,其他商贩只能将黏性食品摆在烈日下,暴露在孩子嬉戏扬起的灰尘中。雅克跟在外婆身边,而外婆为了这种场合,将她那头白发梳得溜光,终生穿着的黑色长裙也用一根银别针扣上。她严肃地推开堵在门口狂呼乱叫的一群孩子,走到唯一窗口买“定座”票。老实说,也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定座,即一些吱咯作响的破扶手木椅;二是长条凳,放映前才开侧门放进来的孩子争抢的座位。长条凳两侧各立一人,手持牛筋鞭子,负责维持管辖片的秩序:过分捣乱的一个孩子或者成年人,被赶出去的现象也不少见。那时放映的还是无声影片,先放新闻片,接着一段滑稽短片、一部正片,最后放映系列片,每周演一集。外婆特别爱看系列片,每一集结尾都有悬念。例如,显示肌肉块的男主人公抱着受伤的金发女郎,跑上峡谷间的藤桥,下面就是湍急的河流。本周演的这集最后的镜头,表现一只纹了图案的手,握着一把原始砍刀,正在砍那座悬桥的藤条。男主人公不顾长凳观众的大声警告,若无其事地继续行进。问题并不在于这一对能否脱险,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只想了解是如何脱险的,这就不难理解,那么多观众,有阿拉伯人也有法国人,下周为何又来观看,那对恋人从高空坠落必死无疑,却有天助,被一棵大树托住了。放映一场电影,自始至终都有钢琴伴奏。弹琴的那位老小姐,精瘦的脊背酷似矿泉水瓶,盖着一个花边领口的瓶盖,她那沉稳宁静的神态,同长凳上观众的嬉皮笑脸形成鲜明的反差。雅克当时就认为,那位给人强烈印象的小姐在酷热中,还戴露指的手套,正是高雅的标志。而且,她的角色也并非人想象的那么简单。尤其是新闻片的配乐,她不得不根据放映事件的性质而改变旋律。她弹着欢快的四组舞曲,为春季时装表演伴奏,无须过渡,就转到肖邦的葬礼进行曲,用以衬托中国的水灾,或者国内外某个重要人物的葬礼。总之,无论什么曲目,她弹起来都那么得心应手,就好像那是十根干巴巴的小机件,始终接受精确齿轮的指挥,在发黄的旧钢琴上完成操练。不管怎么说,影院四壁光秃秃的,地上满是花生壳,弥漫着消毒水和强烈的人体味的混杂气味,正是她一踩脚踏板,弹出前奏曲,便立时煞住闹哄哄的喧哗,演奏出前奏曲,从而营造出日场电影的气氛。接着,巨大的嗡嗡声响,则宣告放映开始运转,雅克也进入受难的时刻。

    影片是无声的,自然要配上许多书写的字幕,投放出来,旨在说明情节,由于外婆不识字,雅克的角色就是念给她听。外婆虽然上了年纪,耳朵却一点儿也不聋。不过,读的声音首先得压过钢琴声和放映厅扩大的回音。此外,字幕尽管特别简单,许多词外婆并不熟悉,有的甚至很陌生。雅克这边,一方面不希望妨碍邻座,尤其担心让全影院的人都知道他外婆不识字。(她本人有时出于羞耻心,在电影开演前,还大声对他说:“你给我读字幕,我眼镜忘带来了。”)因此,雅克读字幕的声音就不是那么大,结果外婆听得半懂不懂,要求他声音大些,再重复一遍。雅克试着提高声音,便招来“嘘”声,弄得他尴尬得要命,说话也结巴起来,外婆就申斥他,很快,下一段字幕又出现了,可怜的老太婆前面的未懂,后面的就越发糊涂。这样就乱上添乱,直到雅克灵机一动,用两句话就概括了《佐罗的标志》[74]的关键时刻,例如同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老爹那段。“那坏蛋想要从他手中夺走姑娘。”雅克抓住钢琴或场内的一点间歇,清晰地说道。一下子全明白了。电影继续放映,这孩子也松了一口气。通常,麻烦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过,像《两个孤女》[75]这类的一些影片,情节实在太复杂,雅克便陷入两难境地,一边是外婆的苛求,另一边是邻座火气越来越大的指责,他最后干脆默不作声了。他还记忆犹新,有那么一场电影,外婆怒不可遏,终于离场,他哭着跟在后边,心里难过到极点,想到不幸的外婆难得有此好兴致,却让他破坏了,白花了冤枉钱。[76]

    至于他母亲,从不去看那些电影。她同样不识字,而且还半聋。还有,比起她母亲来,她懂得的词更加有限。时至今天,她的生活还是没有娱乐消遣。四十年间,她总共进过两三回电影院,什么也没有看懂,为了不辜负人家邀请的盛情,只好凑趣说说那些衣裙很漂亮,那个留胡子的男人样子很凶。她也不能听广播,就连报纸,有时也只翻翻带插图的,让儿子或孙女们给解释一下,便断定英国女王一副愁苦相;然后合上杂志,重又守着同一扇窗户,凝望同一条街道她观赏了半辈子的场景。

    艾蒂安[77]

    一定意义上讲,她参与生活不如她兄弟埃奈斯特从[78]。他完全失聪,和他们一起生活,同时靠象声词和手势,也靠他掌握的百十来个词,就能表达思想。不过,埃奈斯特少小时,还不能让他干活,就马马虎虎让他上了学,学会了认字。他有时去看电影,回来复述内容,挺让看过的人惊诧,只因他想象力丰富,弥补了他的无知。此外,他又机灵又狡黠,有一种本能的聪慧,能引导他行走在一个无声的世界,穿越对他始终沉默的人群。也正是这种聪慧允许他每天看报,辨识出各条大标题,这样,他至少就略知天下大事。例如,雅克长大成人后,他对外甥说:“希特勒呀,哼,不是好东西。”的确,不是好东西。“那些德国佬,始终是那路货。”舅舅又补充一句。不对,不能这么说。“对,还是有好人,”舅舅表示赞同,“不过,希特勒,不是好东西。”紧接着,他又上来逗趣的那股劲儿:“莱维(街对面服装店老板),他可怕得要命!”说着哈哈大笑。雅克尽量解释。舅舅又恢复严肃的神态:“为什么要残害犹太人呢?他们同样是人啊。”

    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始终喜爱雅克,赞美雅克的学习成绩。他那双使用工具、干重活儿的手,布满硬硬的老茧,时常揉搓着孩子的脑门儿。“好脑袋瓜,这小子。倔强(他还用大拳头敲打自己的头),但是好用。”有时,他还加上一句:“像他爸爸?”有一天,雅克便趁机问他,他那父亲是否聪明。“你爸爸,脑袋倔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总是那样。你妈就总是说,对,对。”雅克再也没有追问出别的什么。不管怎样,埃奈斯特常带孩子出去玩。他身强力壮,精力充沛,不能用话语表现出来,也不能参与社会生活的复杂关系,便在体能生活和感受事物中大力迸发。早晨一醒来就进入状态,等有人摇晃他,把他从聋子的沉睡中拉出来,他懵懵懂懂一起身,就连声吼道:“哼,哼。”犹如史前动物,每天醒来,就要处于陌生而敌对的世界中。然而,一醒来就不同了,他的躯体,只待他那躯体一启动,就稳稳立足于大地了。箍桶匠的活儿虽然又重又累,他还是喜欢游泳和打猎。雅克幼年时[79],他就带着去细沙海滩,让孩子爬到背上,驮着立刻奔向深海,只会简单的蛙泳,但是击水十分有力,还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先是表示一入冷水有点儿吃惊,随后便在水中游动得欢快,或者迎头遭受道恶浪冲击的愤慨一[80]。隔一会儿他就对雅克说:“别怕。”嗳,他害怕,但是嘴上不说,他被这种孤独感所震慑。他们身处同样辽阔的海天之间,他回头望去,觉得海滩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立时,一种恐惧搅痛他的肚子,便开始惊慌了,想象下面的海水深不见底,一片黑暗,只要舅舅一松开,他就会像石头似的沉下去。于是,孩子更紧地搂住游泳者粗壮的脖子。“你怕了?”对方马上问他。“不怕,还是回去吧。”舅舅顺从地掉头,停下稍微喘口气,便重又起程,在水中如履平地那样把握十足。他游回海滩,也并没有怎么气喘,又大笑着用力揉搓着雅克的身子,接着便转身撒起尿,哗哗声音很响,一直笑声不止,他很满意自己膀胱的强健功能,拍着肚子,连声说“好,好”,这是伴随他所有愉悦感觉的声音,也不分排泄还是进食,都毫无区别地怀着同样的天真,同样执意地从中取乐享乐,还总渴望跟亲人们分享这种乐趣。这在饭桌上惹起外婆的异议,外婆当然允许谈论这种事,她自己也会讲讲,但是“在饭桌上不行”,正如她这样制止,只有西瓜单算,她还能够容忍。西瓜公认有利尿作用,埃奈斯特又特别爱吃,他先演示一遍吃相,嘻嘻哈哈调笑,朝外婆狡狯地眨起眼睛,发出吮吸、反胃、咀嚼的各种声响,这才拿起一块西瓜,咬了几口之后,又开始模仿一系列动作,用手比画好几次,这种粉白相间的美丽水果,从入口到小便大致运行的路线,同时脸上洋溢着快意,频频瞪眼睛,做鬼脸,伴随着“好,好。冲洗。好,好”,越来越难以抵制,逗得所有人开怀大笑。这种亚当式的单纯,也让他过分担心不少瞬间的疼痛,他呻吟着,皱起眉头,目光反视体内,仿佛在他五脏六腑的神秘黑夜中探寻。他声称有一个痛“点”,位置却不断变化,有“一个球”,差不多浑身到处滚动。后来,雅克上了高中,他确信唯独科学对所有人都同样适用,于是,他就指着腰眼儿问雅克:“这儿,扯着疼。有毛病吧?”没有,什么事儿也没有。于是他放心走了,小急步下楼,到街区咖啡馆去会伙伴们,而到吃晚饭的时候,雅克常去叫他,那里都是木制桌椅、锌皮吧台,有一股茴香酒和锯末的味道。孩子看到这个聋哑人被伙伴们围在中间,正谈论得气喘吁吁,一片笑声也毫无嘲弄的意味,他见此情景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因为埃奈斯特有好性情,为人又慷慨大方,深受伙伴们的爱戴[81]。

    舅舅带着他和伙伴们一道去打猎时,雅克就深切地感受到这种爱戴。他们这伙人全是箍桶匠、港口和铁路工人,大家相约拂晓起来。舅舅睡在餐室,什么闹钟都不可能把他从沉睡中吵醒,雅克负责叫他。雅克一听闹钟响就起来,哥哥嘟囔着在床上翻过身去,而妈妈睡在另一张床上,微微动了动并没有醒。他摸黑爬起来,划着火柴,点亮放在两张床之间共用的床头柜上的小油灯。(啊!这间卧室的陈设:两张铁床,一张是母亲睡的单人床,另一张是孩子睡的双人床。两张床之间摆一个床头柜,床头柜对面立着一个镶镜子的衣柜。卧室只有一扇朝院子的窗户,在母亲的床脚下。窗户下面放着一个藤条大箱子。雅克很长一段时间个头儿矮,要关百叶窗就得登上藤条箱。屋里没有椅子。)接着,他去餐室,摇醒舅舅。埃奈斯特看着眼睛上方的灯光,先是恐惧地吼叫,终于醒过神儿来,他们穿好衣服。雅克去厨房,在小酒精炉上热一热剩下的咖啡,舅舅则准备背包,里面装满了食物,有一块奶酪、辣味猪肉香肠、椒盐西红柿,以及切成两半的半个面包,面包里夹着外婆煎的大荷包蛋。然后,舅舅还要最后检查一遍两响的猎枪和子弹,而验枪的重大仪式,头天晚上已经举办过了。晚饭后,桌子上的东西全撤掉,还仔细擦拭了漆布。舅舅在桌子的一端坐定,在煤油大吊灯的灯光下,郑重其事地将拆卸仔细上了油的猎枪零件摆在眼前。雅克坐在桌子另一端,等待轮到自己上手。猎犬布里昂也在一旁。是的,有一条狗,是一条杂种长鬈毛猎犬,无比善良,都不肯残害一只苍蝇,这是有凭证的:它捕捉到一只飞蝇,就赶忙吐出去,一副恶心的样子,舌头用力卷出来,还直吧嗒嘴。埃奈斯特和他的狗形影不离,彼此十分默契,让人不由得想到是一对(只有不识狗性也不爱狗的人,才会把这话理解为嘲弄)。狗对人要听话和温顺,而人也肯为狗操点儿心。人和狗共同生活,从不分离,睡在一起(人睡在餐室的沙发床上,狗就趴在床前磨损露线的脚垫上),一道去上班(狗就守在工作台下专为它铺的刨花床上),也一同进咖啡馆,狗就待在主人的腿间,耐心地等待讲演结束。人和狗用象声语进行交流,都喜欢对方的气味。不要对埃奈斯特说,他的狗不常洗澡,气味太大,尤其是下过雨之后。

    “它呀,”埃奈斯特说道,“就没什么味儿。”他还爱怜地嗅着猎犬颤动的长耳朵里面。打猎是他们俩重大节日,犹如大公车驾出行。只要埃奈斯特一取出背包,狗就开始在小餐室里狂跑,屁股撞得椅子乱转,尾巴抽到碗柜边上啪啪响。埃奈斯特嘿嘿笑。“它明白,它明白。”随后,他让狗消停下来,狗就将大嘴搭在桌子上,观看细致的准备工作,时而小心翼翼地打个呵欠,绝不离开,一直看完这美妙的场景[82]。

    舅舅把枪重又装好,便交给雅克。雅克恭敬地接过枪,拿一块旧呢抹布,将双筒枪管擦亮。趁这工夫,舅舅又准备子弹。他先取出装在背包里的色彩鲜艳的铜底硬纸管,摆在眼前,再取出一些葫芦形的金属小瓶,里面装着火药和铅弹,以及棕色毛毡丝。他十分细心地将火药填满硬纸管,用毛毡丝塞住。接着,他又掏出一个小机械装置,将火药管嵌在里面,摇一个小手柄,将雷管插进火药管里,直到与管口齐平。子弹做好一些,埃奈斯特就一颗一颗递给雅克,雅克就虔敬地装进摆在面前的子弹袋里。清晨,埃奈斯特将沉重的子弹袋围在加穿两件厚毛衣的腰上,这便是出发的信号了。雅克从身后给他扣住子弹袋。布里昂也是教养有方,从醒来就默默地来回走,控制自己的欢快情绪,以免吵醒别人,只是将它的兴奋传递给身边之物,还立起身子,前爪搭到主人的胸上,挺背伸长脖子,要大舔特舔所喜爱的这张脸。

    在已渐稀薄的夜色中,还漂浮着榕树的清新气味,他们急忙赶阿加往[83]火车站。猎犬跑在前头,呈之字形飞奔,在夜露打湿的人行道上时而打滑,不见了主人的踪影显然慌了神儿,又同样飞速返回来。艾蒂安倒背着装进粗布套里的猎枪、一个背包和一个小猎物袋,雅克双手插进裤兜里,斜挎着一个大背包。赶到火车站,伙伴们到齐了,他们带的猎犬只是跑到同类身后探察一下,急速嗅嗅尾巴根儿,随即又回到主人身边。伙伴有达尼埃尔和皮埃尔两兄弟,埃奈斯特车间的工友。达尼埃尔总是笑呵呵的,充满了乐观精神;皮埃尔则更为严谨,做事更有条理,对人对事总有许多看法,很有洞察力。还有乔治,在煤气厂干活,不过也时常参加拳击表演赛,挣点儿外快。还有两三个常来,全是棒小伙子,至少在打猎这样的场合,大家都兴致勃勃,终于这一整天逃脱了车间,逃脱了窄小拥挤的住房,有时也逃脱了妻子,几个男人相聚,为了一场短暂而激烈的行乐,完全放松了身心,充分体现出男人所特有的饶有情趣的宽容。他们欢快地登上一节车厢,而每个包厢开门都有脚踏板,背包一个一个传上去,再让猎犬上车,大家落了座,终于感到并排而坐,身处同样的温度,心情终于欢畅了。雅克在这样的星期天体会到了男人一起活动十分有益,能够增加感情。火车启动了,逐渐加速,呼哧呼哧喘息急促,沉睡的汽笛时而短促地鸣叫一声。列车正穿行在萨赫勒的一端,一驶进田野,说来也怪,这些吵吵嚷嚷的健壮男人都肃静下来,望着升起的曙光照亮精耕细作的农田,晨雾在分隔田块的干苇芦墙篱上拖曳着轻纱。一片片树林时而滑过车窗,护拥着刷成白墙的农场,一切都还在沉睡。突然,一只鸟儿从路堤边的壕沟一冲而起,达到他们的高度,便与火车相向飞行,好像要跟火车拼速度,继而,猛然一拐,与火车行进路线成直角的方向,真像一下子从车窗上甩开,被疾驰的列车带起的风抛向后面。绿色的地平线渐成粉红色,继而,骤然化为红色,太阳露头,眼看着冉冉升空,吸干了辽阔田野的雾气,越升越高,车厢里一下子热起来,几个男人脱掉一件毛衣,随后又脱下一件,还让躁动起来的猎犬趴下不动,相互开起玩笑,埃奈斯特也以自己的方式开讲,说起吃饭、生病的那些事儿,也说起他总占上风的打架斗殴。不时,也有伙伴问问雅克学习的情况,接着又聊起别的事儿,或者,让他证实一下,埃奈特斯比画一阵的意思。“你舅舅啊,真是好样的!”

    途中景色变了,满目石头多起来,不见了榕树,取而代之的是橙树了,而小火车喘息越来越短促,时而喷出大股蒸汽。唰地一下冷下来,只因高山插到太阳和旅客之间,这时大家才发觉,才不过七点钟。火车最后一次鸣叫,终于减速,缓慢地驶过一个急转弯道,抵达山谷中一个孤零零的小站,这里只连接几处遥远、荒僻而寂静的矿区,车站周围栽植桉树,非常高大,镰刀形树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下车也同样一片喧闹,猎犬从包厢里蹿出,跳下两级陡陡的车踏板,而男人们重又排列,一件件传出背包和枪支。一出车站,就直接对着山坡,荒野自然的寂静,逐渐淹没了感叹和欢叫声,这一小队人终于默默地攀登,几条猎犬欢实起来,在周围不厌其烦地兜圈子。雅克勉力爬坡,不让几个强壮的同伴把自己落下。他最喜爱的达尼埃尔,不顾他一再推让,还是把他的背包抢过去了,不过,他还得照样加快脚步,才跟得上其他人,早晨清冷的空气却烧灼他的肺部。走了一个小时,终于爬上一大片高原,只见地面覆盖着矮小的橡树和刺柏,冈峦起伏不大,在万里明净的青天淡淡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广袤。这便是狩猎区了。猎犬似乎警觉起来,都集中到主人的周围。大家商量,下午两点钟到一片小松林边好[84]相聚用餐,小松林正好位于高原的边缘,视野开阔,能眺望山谷和远处的平原。他们对准了表。猎人两人一组,吹口哨召唤猎犬,分头走开,埃奈斯特和达尼埃尔组合。雅克接过猎物袋,小心地斜挎在肩上。埃奈斯特远远地向其他人宣告,他带回来的野兔和山鹑,要比哪个人的都多。大家嘻嘻哈哈,挥手告别,身影消失不见了。

    于是,对雅克来说,开始了陶醉的时刻,至今他还深深怀恋令人惊叹的场面:两个男人间隔两米,并排推进,猎犬在前面搜寻,而他始终在后面跟随,舅舅的目光突然变得狂野而狡黠,不断地察看他是否保持距离,就这样无休无止,静静地往前走,穿过一片片灌木丛,枝叶间忽然尖叫着飞出一只不值一顾的鸟儿,下到芳香弥漫的小谷,沿谷底走一段,重又上坡,面向阳光灿烂的天空,越来越热了。气温升高,很快晒干他们动身时还潮湿的土地,细谷的另一侧响起枪声,这边被狗赶出来,扑棱棱飞起一群土灰色山鹑,紧接着两声连发枪响,猎犬冲上去,瞪着疯狂的眼睛,满嘴是血叼回一团羽毛,由埃奈斯特或者达尼埃尔从狗嘴里夺下猎物,随后雅克便接收,油然而生又兴奋又恐怖的混杂情绪。继续寻找猎物,一看见打落下来,埃奈斯特的尖叫和布里昂的狂吠,有时就很难分辨。重又往前搜寻,而雅克尽管戴着他那顶小草帽,这回却被太阳晒得打蔫儿了,这阵子,高原四周开始隐隐震颤,仿佛是太阳重锤下的一块铁砧,时而又响起一两声枪响,不会多打了,因为,猎手中只有一人看见跑出一只野兔。如果是在埃奈斯特的射程之内,那就必死无疑,他总像猴子一般灵活,这回几乎跟他的狗跑得同样快,也像狗一般叫唤,抓住死兔的后腿拎起来,老远给达尼埃尔看,雅克也狂喜,上气不接下气赶到,大大地张开猎物袋的口,接收回去之前的新的战利品。就这样一连几个小时,没有界限,在太阳爷的暴晒下踉踉跄跄,奔波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他的头沉浸在天空持续不断的阳光和浩阔的空间里,雅克感到自己是天下最富有的孩子。往回走了,去午餐会合的地点,猎手们一路还在寻觅机会,但是已经心猿意马了。他们拖着两条腿,擦拭额头的汗水,肚子都饿了。他们陆续到达,远远就炫耀自己的战利品,嘲笑一无所获者,证实总是同一些人无所收获,大家都同时讲述他们猎获的过程,每人都有特殊的情节加以补充。不过,主讲者还是埃奈斯特,他最终把持话语权,模拟当时的情景,动作极为准确,雅克和达尼埃尔都是最好的证人,他用手势比画着山鹑如何飞起,蹿出的野兔两个急转弯,身子缩成一团,就地打个滚儿,酷似橄榄球赛手冲进对方球门线,带球触地的动作。这工夫,做事有条理的皮埃尔集中每人的金属大口杯,倒些茴香酒,再拿到小松林脚下细流的小泉,每杯都加满清泉水。他们用抹布拼成一张大餐桌,每人拿出所带的食物。埃奈斯特还具有厨师的才能(夏季出去钓鱼,他总是就地先做一锅海鲜鱼汤,放作料从不手软,能辣得人舌头哇啦哇啦叫),他准备好削尖的木签,插进他带来的香辣肠里,放到木柴的微火上烧烤,直到香辣肠开裂,红油滴到炭火上,吱啦作响而燃起火苗。等吃第二块面包时,他将滚烫喷香的辣肠分给大家,众人大口吃着都叫好,再佐饮在泉水中镇过的玫瑰酒。之后,又是欢声笑语,讲起干活中的故事,大开玩笑,而雅克嘴巴双手黏糊糊的,浑身脏兮兮的,已经精疲力竭,困得不行,就不怎么倾听了。其实,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失神地望着远处笼罩一层热气的平原,或者像埃奈斯特那样,脸蒙上一块手帕,干脆睡觉。然而,四点钟就必须下山,乘坐五点半的火车。现在都在包厢里安顿下来,大家都累得散了架,狗也困乏,就睡在座椅下或者主人的腿间,沉睡中还穿插着血淋淋的梦境。火车刚近平原,太阳就开始下山,随后便是非洲短暂的黄昏,没有序幕,夜色就开始弥漫,而高山大川的夜景总是令人惶恐不安。到站之后,大家都着急回家吃饭,早点儿睡觉,第二天还得干活。他们在昏暗中匆匆分手,几乎没有话语,只是热情地相互拍一下。雅克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还听着他们粗声大气热烈的声音,他真爱他们。接着,他要跟上埃奈斯特:舅舅总是健步如飞,而他却拖着沉重的腿。快到家了,埃奈斯特转过身,在昏暗的街道上问他:“高兴吧?”雅克没有应声。舅舅笑起来,打口哨召唤他的猎犬。不过,刚走了几步,孩子就将小手伸进舅舅那结了硬茧的大手中,他紧紧握住。他们就这样回家,不再讲话。

    而然[85],埃奈斯特的恼怒,也会像他的快乐那样突如其来,同样掺半分假不[86]。无法跟他说理,就连跟他讨论都不可能,这就使得他的愤怒完全像一种自然现象了。一场暴风雨,只能看着它形成,等待它爆发。不可能有任何作为。埃奈斯特同许多失聪的人一样,嗅觉特别灵敏(只是比不过他的狗)。这种特殊功能给他带来许多乐趣。譬如,他闻到了豌豆泥汤味儿,或者他最爱吃的菜:炖鱿鱼、香肠炒鸡蛋,或者牛心和牛肺炖杂碎(在穷人家,炖杂碎相当于红葡萄酒洋葱炖牛肉大菜,这是外婆的拿手菜,由于价钱便宜,就经常端上餐桌)。再如星期天,他洒上点廉价科隆水,或者所谓“蓬佩雅”花露水(雅克的母亲也使用),清香味儿跟香柠檬一样持久,总飘浮在餐室和埃奈斯特的头发间,他深深嗅着花露水瓶,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不过,嗅觉灵敏也同样给他带来烦恼。有些味道,他就不能容忍,而常人的鼻子却闻不到。例如,饭前他有嗅一嗅餐盘的习惯,有时就嗅出他声称的一股生鸡蛋味儿,便气得涨红了脸。外婆拿过去可疑的餐盘,凑近了嗅一嗅,则声言什么味儿也没有,随手递给她女儿,以便有个旁证。卡特琳·科尔梅里用她灵敏的鼻子在瓷盘上扫了扫,甚至连嗅都没有嗅,就语调温和地宣称:“没有,没什么味儿。”再闻闻别人的盘子,以便更好地坐实最终的判断,但是孩子吃饭用的铁饭盒除外(出于秘而不宣的原因,也许是餐盘不够用,或者如外婆有一天所说是怕打破,而其实雅克和他哥哥手脚都不笨。按说,家庭的传统往往没有立得住脚的根据,那些人种学家要追本求源,解释那么多神秘的常规习俗,实在让我觉得好笑。真正的神秘,十有八九根本就毫无道理)。随后,外婆就宣判:“这没有味儿。”老实说,她绝不可能做出别种判断,尤其头天晚上是她洗的餐具。事关家庭主妇的荣誉,她是寸步不让的。于是,埃奈斯特的怒火就真正爆发了,特别是他言语有碍,无法表达他的断定障[87]。必须任由暴风雨爆发,要么他最终赌气不吃晚饭,要么一副厌恶的样子,在外婆撤换的盘子里挑挑拣拣,甚或愤然离座,冲出家门,扬言去下饭馆。而饭馆是他从未涉足的地方,家里人也都一样,尽管饭桌上有谁表示不满,外婆必会呛这么一句:“你去下馆子吧。”此话一出,在全家人看来,饭馆便是表面诱人,实则害人的场所:只要付钱,似乎可以享尽口福,然而,美味佳肴是罪孽的享用,终有一天,肠胃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不管怎样,外婆从不跟她这个老儿子斗气。一方面因为她心里清楚争也没用,另一方面也是对他总有一种特别的偏爱,而雅克一看了点儿书,便把这种偏爱归咎为埃奈斯特的残疾(可是,却有大量与这种成见相反的事例,父母抛弃有残疾的孩子),很久之后,他才有了更深的理解:有一天,他意外发现外婆清亮的目光,突然变得他从未见过的那么温柔,转身望去,只见舅舅正穿上那件节假日的外套。深色料子的西装,穿着更显得瘦溜儿,清秀而年轻的脸刚刮过胡子,头发梳得溜光,特意换上新洗的衬衣假领,扎上领带,真有盛装打扮的希腊牧人的风采,在他眼里,埃奈斯特就该这个样子,也就是说非常英俊。于是他明白了,外婆从体貌上爱她的儿子,她像所有人一样,爱上埃奈斯特的优雅和力量,在他面前表现的特殊的心软,总归是人之常情,这种常情或多或少,能使我们所有人变得温和,而且有赏心悦目的感觉,从而也促使世界变得可以承受了,这就是对美的偏爱。

    雅克也记得,埃奈斯特舅舅的另一次发火,那一次更严重,险些跟约瑟凡舅舅动起手来。约瑟凡就是在铁路上工作的那个舅舅,不住在母亲家里(的确,家里哪还有他住的地儿)。他在这个街区有一间住房(不过,他从不邀请家里人去那里,拿雅克来说,他就从来没有去过),但是在母亲家吃饭,交一小笔饭费。约瑟凡和他弟弟的差异,要多大有多大。年龄相差十岁,他留着短短的胡须,头发也剪得短短的,身体块头儿更大,性格更为内向,尤其更爱计较。埃奈斯特平常就指责他吝啬。其实,他表达得更为简洁:“他姆扎博人。”在他看来,扎博人就是这个街区的食品杂货商。他们确实来自姆扎博姆[88],许多年间,省吃俭用,也不找女人,就住在他们店铺弥漫着油味儿和桂皮味儿的后间,省下钱来养活他们分散在姆扎博五座城市的家人。姆扎博坐落在大沙漠中,几百年前,一个伊斯兰清教部落被正统教派视为异端,迫害得没有活路,便迁徙到那里,他们选择了那个地方,是因为他们确信不会有人来争夺,那里只有石头,距离沿海的半文明世界之遥远,不亚于从一个地表坚硬而没有生命的星体到达地球。他们就在那里安家落户,以有限的水源为中心,创建了五座城镇,臆想出这种奇异的苦行生活方式,将健壮的男子派往沿海城市去做生意,以便维持这种精神的创业,也仅限于精神的创业,直到他们可能被别人所取代,再回到他们用泥土加固的城市,回到他们终于为自己的信念征服的王国里享受生活。因此,这些姆扎博人压缩到极点的生活,他们的艰苦卓绝,只能根据他们深层的目标来判断。然而,社区的工人大众不了解该伊斯兰部落,只看到表面现象。埃奈斯特跟所有人一样,他哥哥比作一个姆扎博人,就等于把他比作阿巴贡将[89]。确实,约瑟凡的钱看得相当紧,埃奈斯特则相反,拿外婆的话说,他“把心捧在手上”。(不错,外婆被他气急了,也会讲反话,说那同一双手是“漏斗”。)不过,除了天性的差异,约瑟凡倒是比艾蒂安挣得多些,而人越穷困出手总是更大方。一旦攒了点儿钱,就很少继续挥霍了。这样的人就成为生活的王者,应该向他们表示敬意。约瑟凡当然不是躺在了金山上,除了他计划控制支出的工资(他采用所谓信封储蓄法,不过,他精打细算到极点,不会真的买信封,而是用报纸或购物包装纸自己糊),他还设法弄点儿外快,他思考出来的小手段,就是利用铁路工作之便,每半个月可免票乘车一次,他就每隔一个星期天,乘车去一趟“内地”,即偏僻的乡村,跑一些阿拉伯农户,廉价买鸡蛋、瘦鸡和兔子,带回来合理地加点儿价,将这些货物卖给邻居。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井然有序。不见他找过女人。平日上班干活,星期天又用来跑小买卖,他显然没有闲暇时间寻欢作乐。然而,他一直宣称到四十岁,一定找个有条件的女子结婚,在那之前,他就过独身生活,攒着钱,还继续在母亲那里搭伙。别人认为他缺乏魅力,说来不管显得怎么怪异,他还真说到做到,实施了自己的计划,娶了一位钢琴教师,容貌也绝不丑陋,还给他带来家具,至少让他过上几年有产者的幸福生活。不错,约瑟凡最终保住家具而没有保住妻子。但这是另一段故事了,而约瑟凡唯一没有料到的事,就是跟埃奈斯特吵架之后,他再也不能到母亲家吃饭了,只好花钱下馆子了。雅克不记得吵架的起因了。理不清的争吵有时就会拆散他的家庭,其实谁也不可能理出头绪来,尤其所有人都不记事,就更想不起事因了,只是机械地维持着一旦接受就永远回味的后果。雅克只记得那天,正在用餐时,埃奈斯特霍地站起来,吼着一通斥骂,除了“姆扎博人”一句也听不懂,而他哥哥坐着未动,还照旧吃饭。接着,埃奈斯特扇了他哥哥一个耳光,约瑟凡站起来往后一躲,随即扑向他。可是,外婆已经抱住埃奈斯特,而雅克的母亲惊得面失血色,从身后拉住约瑟凡。“别理他,别理他。”她连声说道。两个孩子脸色煞白,张大了嘴巴,一动不动,只是瞪眼看着,听着怒骂的潮流朝单一方向滚动,直到约瑟凡阴沉着脸,说了一句:“就是一只野兽,拿他没办法。”他绕过桌子离去,外婆则拖住势欲追上去的弟弟,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埃奈斯特还不依不饶:“放开我,放开我。别说我弄疼了你。”可是,她已经揪住他的头发,连连摇晃他:“你,你,你还要打你母亲?”埃奈斯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哭道:“不,不,不会打你,你在家里,对我就像仁慈的上帝!”雅克的母亲没吃完饭就回房睡下了,第二天头疼了。从那天起,约瑟凡就不再来了,只是偶尔确知埃奈斯特不在家时,他才回来看望母亲。

    外还有一次另[90]恼怒,雅克不愿意回忆,只因他毫无意愿弄明白起因。有一段时间,一个叫安托万的先生,市场卖鱼的商贩,似乎是埃奈斯特的一个熟人,总在晚饭之前到家里串门。他原籍是马耳他人,高挑身材,仪表相当像样,总戴着一顶颇为怪异的深色圆礼帽,同时脖子上围一条方格巾,掖进衬衣领里面。后来再想想,雅克倒忆起了当初并未留意的情况,那就是他母亲的衣着比往常俏丽一点儿了,换上了浅色罩衫,甚至还看到她面颊上浅浅地擦了红。那个时期,也正开始流行妇女剪短发,原先一直留长发,雅克也爱看母亲或外婆梳理长发的过程。肩头披上一条毛巾,满嘴衔着发卡,那头长长的白发或者棕发,她们要梳理很久,然后卷起来,两鬓的长发拉得很紧,直到在颈后盘成发髻,再用发卡别住,这时嘴唇微张,从咬紧牙齿的口中一个一个取出发卡,逐个插进厚厚的大发髻中。而时兴的短发,在外婆看来,既可笑又是种罪过,但她小看了时尚的真正力量,也不管合不合乎逻辑,就断言只有“过放荡生活”的女人,才肯这样糟践自己。雅克的母亲听了也没在意,然而过了一年,差不多就是安托万经常登门的那段时间,一天傍晚,她剪了短发回家了,显得年轻而容光焕发,内心惴惴不安,却装出欢快的样子,声言想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外婆的确有惊,却无喜,她打量着女儿,仔细端详业已铸成的灾难,只是当着她儿子的面对她说,现在她这样子像个婊子,说罢转身去了厨房。卡特琳·科尔梅里收起笑容,脸上呈现出无限的凄苦和极度的沮丧。接着,她碰见儿子凝注的目光,还想勉力冲他笑一笑,可是嘴唇颤抖起来,她哭着冲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是她休息、孤独和忧伤的唯一藏身之所。雅克不知所措,凑到她近前。她的脸埋在枕头里,短短的卷发裸露出了因哭泣而抖动的脖颈和瘦瘦的后背。“妈妈,妈妈,”雅克说着,怯怯地伸手碰碰她,“你这样很漂亮。”可是她没听见,只摆了摆手让他出去。他退到门口,扶在门框上,也开始哭了,因为爱而又无能为力。

    总归一连几天,外婆都不跟她女儿说话。而在此期间,安托万上门来,则遭到了冷遇,尤其埃奈斯特,总板着那张脸。安托万虽然颇为自命不凡,能说会道,也明显感到了这种变化。出什么事儿了呢?雅克多次发现母亲那美丽的眼中有泪光。埃奈斯特往往一言不发,甚至推开他的狗布里昂。夏天一个傍晚,雅克注意到他在阳台上似乎守候着什么。“达尼埃尔要来吗?”孩子问道。不知对方嘟囔了一句什么。突然,雅克看见多日未来的安托万来了。埃奈斯特冲了出去,几秒钟之后,就从楼梯传上来沉闷的声响。雅克跑出去,看见两个男人不发一声,在黑暗中对打。埃奈斯特不顾挨的拳头,两只铁拳猛打猛捶,片刻之后,安托万就滚到楼梯脚下,他爬起来,满嘴是血,掏出手帕擦着血污,眼睛一直盯着疯子一般离去的埃奈斯特。雅克回到屋里,瞧见母亲僵坐在餐室,一动不动,表情木然。他也坐下,什么话没讲也[91]。继而,埃奈斯特回来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愤愤地瞟了他姐姐一眼。晚饭还像往常一样,只是他母亲没有吃饭。“我不饿。”她这么简单地回答执意让她吃点儿东西的母亲。晚饭一结束,她就回了房间。雅克夜里醒来,听见母亲在床上辗转未眠。从第二天起,她重又换上黑色或灰色衣裙,她穷困到极限的衣着。雅克觉得她同样漂亮,而且还要漂亮,只因从此更添一层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神态,现在永远栖止在穷困、孤独和将至的暮年中了她[92]。

    很长一段时间,雅克都怨怪他舅舅,却又弄不大清楚,究竟有什么可指责他的。不过,他同时也知道,别人不能怪他,须知贫困、残疾、全家生活的基本需求,这些如果还不足以宽恕一切的话,那么无论如何,身受其害者总该因此免遭任何责难。

    他们是在不情愿中彼此伤害,只因他们每人对另一个人来说,都是他们累死累活所过的残酷生活的需求者。不管怎么说,他不能怀疑他舅舅首先对外婆,其次对雅克的母亲及其孩子,表现出了近乎动物的眷恋。这一点,他在制桶工场出事的那天就体会到了般[93]。每逢星期四,雅克早早放学总去制桶工场。如有作业,他就迅速打发掉,随后匆匆赶往工场,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像从前跑上街头去找伙伴们。工场位于练兵场旁边,是一个大院子,堆满了碎木块、旧铁箍、煤渣和灰烬。院子一侧用砖砌起一个大棚,由间隔均匀的砌石柱支撑。有五六名工人在这大棚下干活,原则上,每人都专有一块作业场地,即靠墙安一张工作台,台前是一块空地儿,可以组装各种木桶和酒桶,而两个作业场地中间用一条长凳隔开。长凳面上预制了一条宽的长口子,桶底能嵌入,用一种类似剁肉刀颇[94]似的工具将桶底削薄,这种刀具的利刃朝向手握两边把柄的操作工。老实说,乍一看这种划分并不明显。自不待言,这是当初划定的,可是后来,长凳逐渐移动了位置,铁箍堆在各工作台之间,装铆钉的箱子也拖来拖去,因此初来者要观察许久,换言之,只有常来常往的人,才能看出每个工人操作总是在同一块场地上。雅克给舅舅送午饭,还未走到工场,就听出锤子敲打凿子的声响,那是在箍酒桶,用铁箍套住拼好板的酒桶,工人用锤子击打凿子的顶端,而下端边击打边沿着铁箍快速地运走;或者听到更响、间隔长些的敲击声,就能猜出那是在工作台虎钳上铆铁箍。他一到达工场,进入一片锤声中,便受到大家欢快招呼的接待,随后锤子重又舞起来。埃奈斯特穿一条打补丁的旧蓝布裤,脚下一双沾满锯末的帆布鞋,上身穿一件无袖灰色法兰绒罩衫,头戴一顶褪了色的伊斯兰旧圆帽,保护他的美发免遭刨花和灰尘的侵袭。舅舅吻了他,让他帮把手。雅克有时就扶住由铁砧开缝夹死而竖立的铁箍,舅舅便抡起大锤将铆钉砸扁固定,铁箍在雅克手中震得直颤,每一锤下去,都像吃进手掌肉里。还有时候,埃奈斯特骑在长凳一端,雅克则骑在另一端,紧紧抓住将二人隔开的桶底,埃奈斯特就将桶底边缘削薄。不过,他最喜爱干的活儿,还是去院子里取来桶板,由埃奈斯特用铁箍拦腰套住,将桶粗略地组装起来。然后,在两头透空的木桶里,埃奈斯特塞进刨花,雅克来点火。经过火烤,铁比木头热胀的幅度大,埃奈斯特就利用这种差异,在呛得他们流眼泪的浓烟中,用铁锤猛力击打凿子,往桶正中推进铁箍,直到嵌入槽内。于是,雅克拎两只大木桶,到院子尽头的机械水井汲满水提回来。等大家闪开,埃奈斯特猛然将凉水浇到桶上,铁箍淬火而收缩,更紧地咬住遇变软的桶板,大量的水蒸气向四面扩散水[95]。

    大家撂下手里的活儿,吃点儿东西,工人们冬天就聚在刨花碎木点起的火堆周围,夏天则躲到大棚阴凉下。有一个粗工,是阿拉伯人,名叫阿卜德尔,他穿一条阿拉伯长裤,裤脚有褶,裤腿只到小腿,上身穿一件非常破旧的针织短外衣,戴一顶阿拉伯小圆帽,他口音怪怪的,称雅克为“我的同事”,因为他给埃奈斯特打下手的时候,跟雅克干的是同样的活。老板,布鲁塞洛(原文难以确认)先生,其实也是一名老桶匠,他和助手们经营一个更大的匿名工场。这个意大利工人,总是愁眉苦脸,而且终年感冒。尤其快活的达尼埃尔,总把雅克拉到一边,逗他乐,还喜欢地爱抚他。雅克跑开,在工场游荡,他的黑罩衫满是锯末,天热时就赤脚穿着粗劣的皮条编的凉鞋,也沾满了泥土和刨花。他惬意地嗅着锯末的气味,尤其更为清新的刨花味道,再回到火堆旁边,细品那还在冒的好闻的烟味,或者拿一块木头,放在虎钳上卡紧,小心地试用削薄桶底的工具,他双手非常灵巧,赢得工人们的赞扬。

    正是在这样的一次间歇,他那双鞋湿漉漉的,却愚蠢地登上长凳。突然,脚朝前滑去,而长凳向后翻倒,他整个人重重摔到长凳上,右手被压到长凳下面。他当即感到手一阵剧痛,但是在跑过来的工人面前,他还是一翻身笑着起来。然后,不待他收住笑容,埃奈斯特已经扑向他,一把抱起来,冲出工场,奔跑得喘不上来气,还结结巴巴地叨咕:“看医生,看医生。”这时他才看见,自己的右手拇指头压坏了,肿得像块变形的脏面团,血水还在往外冒。他顿时没了勇气,晕了过去。五分钟后,他们赶到住在他们对面的阿拉伯医生诊所。“没事儿吧,大夫,没事儿吧,嗯?”埃奈斯特问道,他那张脸像床单一样苍白。“到一边等着吧,”大夫说道,“他会很勇敢的。”到今天,雅克那根草草治疗的拇指还怪怪的,就能证明那个事件。处理了伤口,包扎好了,大夫还送给他一服滋补药,奖励他勇敢。埃奈斯特还非要抱着他过马路,到了家的楼梯上,他呻吟着搂住孩子,搂得紧紧的,甚至把他弄疼了。

    “妈妈,有人敲门。”雅克说道。

    “是埃奈斯特回来了,”母亲答道,“去给他开门。现在有强盗,我总锁上门。”

    在门口一发现是雅克,埃奈斯特就惊喜地叫起来,发声类似英语的“how”,往上挺身子拥抱他。埃奈斯特尽管头发全白了,面孔却年轻得惊人,还十分端正而和谐,不过,罗圈腿弯得更厉害,背也完全驼了,现在走路挓挲着胳膊,撇着两条腿。“还好吧?”雅克问他。不好,有几个痛点,得了风湿病,实在糟糕。雅克呢?是的,一切都好,长得很健壮。她呀(用手指着卡特琳),又见到他真高兴。自外婆去世,孩子也都离开之后,姐弟二人一起生活,甚至可以说相依为命。他呢,需要有人照顾,从这一角度看,她就相当于他的妻子,做饭,给他洗熨衣服,有个病灾还得照看他。她需要的不是钱,因为有两个儿子供养,但是需要一个男人的陪伴,而多年来,他们一起生活,他以其特有的方式守护着她,不错,如同丈夫和妻子,不是肉体上的,而是血缘的关系,相互扶持,度过他们因为残疾而尤为艰难的一生,继续着时而用片言只语点明一下的无声的交流,但是比起许多正常的夫妇来,彼此更为默契也更加了解。“是啊,是啊,”埃奈斯特说道,“雅克,雅克,她总念叨。”“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雅克接口道。的确,还像从前一样,他又回到他们二人中间,不能对他们说什么,始终如一地珍爱他们,至少对他们,要竭尽一切可能去爱,因为世上那么多值得爱的人,他都错失了尽其爱意的机会。

    “达尼埃尔怎么样?”

    “他很好,像我一样老了。他兄弟皮埃尔入了狱。”

    “为什么?”

    “说是工会。我却认为,他跟阿拉伯人打得火热。”

    突然,他不安地问道:

    “你说,强盗,真是吗?”

    “不是,”雅克说道,“另一些阿拉伯人,是的;说强盗,不是。”

    “好哇。我对你母亲说过,那些老板心太狠,就是疯子。不过,说(那些阿拉伯人)是强盗,也不可能。”

    “就是这样,”雅克说道,“不过,总得为皮埃尔做点什么。”

    “好,我去跟达尼埃尔说。”

    “还有,多纳[96](煤气厂工人,业余拳击手)呢?”

    “他死了。癌症。大家都老了。”

    是啊,多纳死了。还有玛格丽特姨妈,他母亲的姐妹,也死了。当年,每星期天下午,外婆就带他去姨妈家,大家坐在幽暗的餐室里,喝着铺着漆布的饭桌上的黑咖啡,他觉得无聊透了,除非车老板米歇尔姨父在家,他也觉得这种交谈十分无聊,就带他去旁边的马厩。就在午后的太阳烧灼着外面的街道时,马厩里却半明半暗,他首先嗅到好闻的马的皮毛、麦秸和马粪味儿,听见辔头的铁链挂碰木食槽的声响,马儿那长长睫毛的眼睛便转向他们,而又高又瘦、蓄留长长两撇胡须的米歇尔姨父,浑身也一股草料味儿。他把雅克牵到一匹马背上,那马平静地抬起头,随即又埋头食槽,继续吃着燕麦,这时,姨父给孩子拿来角豆树果,他就津津有味地嚼着,吮吸着,他对这个一心扑在马身上的姨父,真是满心喜欢。复活节的星期一,全家也正是跟这位姨父一起,去西迪菲鲁克人[97]森林野炊,为此米歇尔租了一辆马拉公交车,是跑他们居住的街区和市中心的区间车,车上安装了棚栏笼和背靠背的长凳,而一匹头马是米歇尔从自己的马厩里选用的,一清早,几只大筐就装上车,筐里塞满了叫作木纳的粗面包圈,以及俗称猫耳朵的酥脆小甜点。这些食物,是所有女人在玛格丽特姨妈家忙乎两天才做得的:先要在漆布桌上倒一堆面粉,和成面团,再用擀面杖擀成桌子一般大的饼,然后用黄杨木柄的轮状刀切成小片,孩子们用餐盘装好送过去,由大人投进翻滚的大油锅里炸,最后倍加小心在大筐里码得整整齐齐。于是,从筐里散发出来的香草美味儿,伴随他们一路,一直到西迪菲鲁克,美味儿中还掺进从海边吹到海滨大道的浪花飞沫味儿,而四匹驾车的马也大口尽享这美味儿,米尔歇[98]手握催马的响鞭,不时交给身边的雅克,雅克则在一片铃铛声中,着迷地凝注在眼前摆动的四匹马的肥臀,有时还看到马尾一撅,诱人的马粪蛋儿便滚落到地上,马掌踏着石头迸出火花,而马频频仰头,马铃声响就愈加急促了。进了森林,其他人在树林之间摆好食品筐,铺上垫布,雅克就帮着米歇尔用草把给马擦身子,再把饲料袋系到马脖子上,几匹马便不停顿咀嚼,友善的大眼睛时闭时睁,一只蹄子不耐烦地驱赶着苍蝇。森林里全是游人,大家从这堆吃到那堆,在手风琴或吉他演奏的乐曲声中,都翩翩起舞,从这里跳到那里,海浪涛声近在咫尺,这个季节水还不够暖,不能下海游泳,但是水温总还是可以赤脚踏几道波浪。其他人就都睡午觉了,阳光在毫无察觉中变得柔和了,天空看上去更加辽阔,实在太辽阔了,孩子感到眼里漾出泪水,同时向美好的生活发出一声欢快而感激的呼喊。是的,玛格丽特姨妈去世了,当年她那么漂亮,总爱打扮,有人说她臭美,然而她没有错,须知后来,她患了糖尿病,坐在扶手椅上动弹不得,乱糟糟的房间没人收拾,她开始浮肿,身体肥胖得喘不上来气儿,模样丑得吓人。女儿们和当鞋匠的跛足儿子围着她,看着揪心,观察她是否就要断气[99],她注射了大量胰岛素,还继续发胖,最后果然一口气没上来便死了[100]。

    外婆的妹妹,雅娜姨婆也去世了,就是参加周日午后音乐会的那位,她是抵制了许久才去的,固守在白灰墙的小农场里,带着三个成为战争寡妇的女儿,总讲她那久已去世的丈夫[101],姨公约瑟夫,只会讲马翁话。雅克特别欣赏他那头白发,搭配一张漂亮的红脸膛,欣赏他那顶吃饭也不摘下的阔边黑毡帽,具有一种难以模仿的贵族之气,一副乡村族长的真正派头,有时他正吃着饭,便微微欠起身,放一个响屁,面对他妻子相当克制的责备,他彬彬有礼地表示歉意。外婆的邻居,马松那一家人,也都全死了。老太太先死了,随后便是大姐,高个子亚历山德拉,以及(辛辛),长着两只招风耳的弟弟,做过柔体表演的杂技演员,上午也在阿尔卡扎尔影院[102]唱歌。全死了,对,甚至包括那个小女儿玛尔特,他哥哥亨利曾向她献过殷勤,还不只献殷勤呢。

    再也没人提起他们了。无论他母亲还是他舅舅,都不再念叨去世的亲人。既不谈论他正寻觅其遗迹的父亲,也不谈论其他人。他们继续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尽管他们不差钱了,但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同时也深知生活不得不防,他们像动物一般热爱生活,可是又从经验获知,生活往往毫无征兆,定期地孕育灾难[103]。再说,他们二人现在这种状态,围坐在他身边,弯腰驼背,身子蜷作一堆,静如止水,空无记忆,仅仅忠实地记得几个朦胧的场景,他们现在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也就是说,始终生活在现实中。从他们口中,他绝不可能了解他父亲,即便如此,仅凭他们在场,他们就能重新打开来自穷苦而幸福的童年记忆的清泉,他不能确信,这些如此丰富,从内心喷涌而出的记忆,真的符合他童年的实况。反之,他对保存在脑海中的三两个特定场景,恐怕更有把握:正是这几个场景,把他同他们连接起来,把他同他们融合在一起;也正是这几个场景,消释了他多年来力求的安身立命,终于又把他打回无名而盲目的原形,而这种原形也正是在多少年间,通过他的家庭存活,造就了他的真正高贵气质。

    那些炎热的夜晚,就有这样的场景:吃过晚饭,全家人搬椅子下楼,坐到门前的人行道上,从灰尘仆仆的榕树降下夹杂尘埃的热气。街区的居民们在他们眼前来来往往。雅克的椅子稍微后仰,头靠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透过树枝凝望夏夜的星空[104]。

    再如另一个场面:那是圣诞节之夜,午夜过后,他们几个,除了埃奈斯特,从玛格丽特姨妈家回来,走到离家不远的一家饭馆门前,看见一个男人躺在地上,另一个男人围着他跳舞。那两个男人喝醉了酒,还想喝下去。老板,一个瘦弱的金发青年打发他们走,他们就用脚踢怀了孕的老板娘。老板开了枪。子弹正中那人右太阳穴。现在,他的头就枕在伤口上。另一个醉汉吓傻了,就围着他跳起舞来,饭馆趁机就关了门,众人赶在警察到来之前逃散了。在街区的这个僻静角落,他们紧紧靠在一起,两个女人搂住了两个孩子。刚下过雨,路面打滑,又照不到灯光,汽车刹车时滑出好远,而间隔隆隆驶来的灯火通明的有轨电车,满载着欢乐的乘客,他们对另一个世界的这种场景无动于衷。这在雅克惊恐万状的心上,铭刻的一幕图景,迄今比所有其他场景都存留得长久:这个街区白天,一整天都笼罩在单纯和热望的氛围中,呈现温馨祥和的景象,而白天一结束,就顿时变得神秘而令人不安,街上开始人影憧憧,更为确切地说,一个单独的无名身影,不见人只闻沉重的脚步和模糊的说话声,有时突然出现在药店圆球灯的红光中,罩上血淋淋的光环,孩子立时恐惧万分,跑向贫苦的家,回到亲人中间。

    (附)六 学校

    这个人[105]并不认识他父亲,但是常以近乎神话的形式向他提及,不管怎么说,在特定的一个时间段,他善于取代这位父亲。因此,雅克从未把他忘记,就好像由于他从未真正感到缺失一位他并不认识的父亲,他就在无意识当中,起初是孩提时期,继而整整一生,把干预他童年生活的那种既深思熟虑,又具有决定意义之举,看作是唯一父爱的举动了。因为,贝尔纳尔先生,他念高小的老师,在那段特定时间,以其全部的人格力量,责无旁贷,要改变这个孩子的命运,他也确实做到了。

    贝尔纳尔先生此刻就在雅克对面,在自家的小套房里,位于罗维戈弯道[106],几乎就在卡斯巴赫的脚下,这个街区俯临市区和大海,聚居着各个种族、不同宗教的小商贩,所有住房都散发着香料和贫穷的气味儿。他就在面前,人老了,头发更加稀薄,肌肤起了皱纹的面颊和手上出现了老人斑,动作比以前迟缓了,又能在藤椅上坐下来显然很高兴。摆在窗前的藤椅正对着商业街,窗边有只金丝雀啾啾鸣叫,上了年纪也易动感情,心内的激动会表露出来,与从前大不相同,但是身板儿还很挺直,声音响亮而坚定,一如当年站在全班学生面前那样,他说道:“两人一排。两个人!我没有讲五个人!”于是,学生不再乱挤了,大家既畏惧又敬重贝尔纳尔先生,在二楼走廊顺着教室的外墙壁排好队,直到队列整齐,孩子们都静止不动了,他这才一声令下:“现在,进去,一帮机灵鬼。”行动的信号解放了他们,动作都更加规矩了,贝尔纳尔先生一旁站定,以和蔼而严肃的表情监视着,一身衣着始终很讲究,五官端正的脸显出魄力,有点儿稀薄的头发梳得溜光。

    学校位于这个老街区相对新开发的地段,周围布满两层三层的小楼,都是1870年战争后不久建造起来的,那些货栈建造的年头更近,一座接着一座,最终将雅克家住的街区主要街道同阿尔及尔运煤码头内港连接起来。雅克到这所学校上学,每天步行往返,从四岁起,便就读于这所学校的幼儿班,不过对此已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带篷的操场尽头有一长条黑石盥洗池,有一天他头朝下栽在上面,爬起来时满脸是血,眉弓开了口子,围上来的女教师都吓坏了。而这一次,他倒是见识了创口夹子,刚刚给他取下来,又得给他安到另一道眉弓上了:接下来是他哥哥别无心裁,将一顶旧瓜皮帽扣到他头上,遮住了他的双眼,又给他穿上一件旧大衣,绊住了他的双腿,结果一跤摔下去,脑袋磕到脱落的地砖碎块上,又流了满脸血。那时,他就跟皮埃尔一道去幼儿班。皮埃尔比他大一岁左右,住在邻近一条街上,母亲也是战争寡妇,后来进邮局当了职员,还有两个舅舅跟他们住在一起,都在铁路上干活。他们两个家庭是不远不近的朋友,这些街区的人家大抵都是这种关系,也就是说,大家彼此敬重,却几乎从不往来,他们都真心诚意想要互助,但是几乎从来没有这种机会。唯独孩子成为真正的朋友,从那一天起,雅克还穿着婴儿罩衫,托付给了意识到自己穿上短裤、要尽到当哥哥的责任的皮埃尔,两个孩子便一道去幼儿班了。随后,他们就一年一年升级,一道升到高小毕业班,雅克年满九岁了。五年间,同一路线,他们每天要走四趟,一个金发,另一个棕发,一个沉稳,另一个爱闹,但终归是同出身共命运的兄弟,两个全是好学生,同时又是不知疲倦的玩伴。雅克在某些学科更加出色,可是他爱冲动,冒冒失失,又好出风头,结果干出许多蠢事,反而让考虑周到、不显山露水的皮埃尔占了先。就这样,他们在全班轮流成为第一名,但是想都不想从中取得虚荣的乐趣,同他们的家人正相反,他们自有别样的乐趣。清晨,雅克在家楼下等皮埃尔。在街道清扫工,准确点儿说,由一位阿拉伯老人赶的一匹戴头饰的马拉大车经过之前,他们就动身了。人行道还因下的夜露而潮湿,海风送来一股咸味儿。皮埃尔家住的街道通市场,路边摆一溜垃圾桶,拂晓时分,饥饿的阿拉伯人或摩尔人,时而也有个把西班牙老流浪汉,用铁钩挨个垃圾桶翻找,还真能在连节俭的穷苦人家都废弃之物中找出可食用的东西。垃圾桶通常是盖住的,翻找的衣衫褴褛的人前脚一走,街区健壮的瘦猫后脚就跟上,而两个孩子也蹑手蹑脚正好走到,猛地关上垃圾桶盖子,将猫扣在里面。这种壮举不易成功,因为,这些猫是在穷人区生长起来的,都非常警觉和机敏,是惯于保护自己的生存权的动物。不过,有时猫发现美味不肯罢口,一时又难从废弃物上剥离开,贪恋中就被逮个正着。桶盖砰的一声扣住,猫吓得嗷嗷叫,撑爪弓背一并用力,终于顶开锌制的牢笼盖,全身毛倒竖,惊恐万状,一路逃窜,就好像有一群狗在后面追赶[107]。

    老实说,这些刽子手的行为,也是自相矛盾的,因为他们恨透了那个套狗人,被本街区称作“加卢法[108]”(它在西班牙语……)的家伙。那个市政职员差不多定时来扫荡,不过,根据需要,有时下午再来一轮。那是个一身西装打扮的阿拉伯人,通常站在一辆怪异的两驾马车后面,赶车的是位阿拉伯老人。怪异的车身是一种长方形的木头,两侧排列安装了双层笼子,总共十六只笼子,每只可容一条狗,栅栏柱很牢固,狗一圈进去,就卡在栏杆和笼底之间。套狗人就站在马车后身的一个小踏板上,鼻子与笼顶正好齐平,从而可以监视他的狩猎区。马车缓慢地行驶在路面湿漉漉的街道,行人开始多起来,多为上学的孩子、身穿鲜艳大花绒布睡袍去买牛奶面包的主妇,以及重返市场的阿拉伯商贩:他们肩挎折叠小货架,另一只手拎着装货物的草编大筐。突然,套狗人叫了一声,阿拉伯老人便勒住缰绳,停下马车。套狗人瞄上了他的一个可怜猎物,一条狗,正匆忙地翻腾垃圾桶,不时向后投去惊恐的目光,或者正顺着墙根疾步小跑,具有总挨饿的狗那种惶遽的神色。于是,加卢法从车顶操起牛筋鞭子,那鞭梢系着一条铁链,而铁链头有个圆环则套在鞭杆儿上,可以滑动[109]。这个狩猎者走向猎物,脚步轻快,悄无声息,快到近前,如果看清它没有家庭豢养标志的项圈,他便以惊人之速猛然冲上去,用他那铁链皮条套索式的武器,一下子套到狗脖子上。突如其来,狗脖子被勒住,狂乱地挣扎,发出哀号声。那人迅速地将狗拖到马车一侧,打开一个笼门,将狗提起来,脖子也越勒越紧,将狗投进笼子时,也顺手将鞭杆儿从笼子柱间退出来。狗入囚笼,他再拉回铁环松套,还狗脖子以自由。至少可以说,狗若是得不到街区孩子们的保护,这样的情况就会发生了。要知道,所有孩子都联合起来,齐心对付加卢法。他们了解,被捉走的狗全送到市政待领场,保管三天,过了期如无人认领,狗就要被处死了。即使他们不了解狗被捉走后的下场,那死亡之车扫荡一圈,猎获那么多,满载各种毛色、大小不一的狗,而那些可怜的动物在笼子里惊恐万状,一路呻吟哀号不已,惨不忍睹的场面就足以引起孩子们的义愤。因此,那囚车一出现在这个街区,孩子们便相互发出警报,他们抢先行动,分头到本区各条街驱赶狗,但是为了把狗赶到城里其他地方,远离可怕的套狗索。即便采取了这样措施,套狗人还会发现流浪狗,皮埃尔和雅克就碰见过好几回,那套狗人总是用同样的手法。雅克和皮埃尔不待猎人接近猎物,就大喊大叫:“加卢法,加卢法。”声调特别尖厉,特别骇人,那条狗便一溜烟逃掉,几秒钟工夫,就逃脱抓捕的范围。这时,两个孩子就得发挥自己的飞跑才能了,因为倒霉的加卢法每捉住一条狗就拿一笔奖金,他简直气疯了,举着牛筋鞭索就追赶孩子。大人们一般都会协助他们逃跑,有的故意阻碍加卢法,有的干脆拦住他,恳求他顾惜顾惜狗。这个街区的劳动者无不喜欢打猎,平常很爱狗,对这一奇怪的职业没有半点儿好感,正如埃奈斯特舅舅所说:“他懒鬼!”赶马车的阿拉伯老人,超然于混乱的全场之上,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如果争吵时间拖长,他就不慌不忙,卷一支纸烟抽。

    孩子们无论是扣了猫还是放了狗,随后就急忙上学,冬天迎风跑得披风飘,夏天凉鞋跑得咔咔响。穿过市场时,瞥一眼水果,都是应季的时鲜,堆成山似的枇杷、橙子、橘子、杏子、桃子、橘子(原文如此)、西瓜、甜瓜,真是琳琅满目,他们只能挑最便宜的,少量买点儿尝尝鲜;经过彩釉大喷泉池时,背着书包玩两三个鞍马动作,再沿着梯也尔大街的仓库跑去,迎面扑来浓浓的橙子味道,那是从剥橙皮制作橙汁饮料的工厂飘过来的,他们又爬坡走上一条花园和别墅小街,终于到奥梅拉街,已经聚集了大群孩子,大家聊天,呼喊,玩耍,只待开校门了。

    然后,便是课堂。有了贝尔纳尔先生,这间教室上课就总是趣味盎然,原因很简单,他酷爱这一行。室外,烈日尽可以烧烤淡紫色的墙壁,就是教室里,虽有黄白宽格遮帘的阴影,热浪还是侵袭进来,瓢泼大雨也尽可以像阿尔及利亚其他地方那样,一直下不停,把街道变成昏暗积水的井,全班也几乎没人分神。只有下暴雨天的苍蝇,有时会转移孩子们的注意力。抓住苍蝇,就丢进墨水瓶里,死得很难看,淹没在紫色泥浆里:装紫墨水的锥体小瓷瓶,就嵌在书桌上的小洞里。但是,贝尔纳尔先生的教学法,就是在引导上寸步不让,反而要使他的教学既生动又有趣,甚至胜过了苍蝇。他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从他的百宝柜中取出收集的矿石、腊叶标本、蝴蝶和昆虫标本、卡片或者……当即重又唤起学生开始低落的兴趣。全校教师中,唯独他争取到了幻灯,每月放映两次幻灯片,讲解自然历史或地理。算术课上,他组织心算比赛,促使学生加速头脑的运转。他让全班学生叉起手臂,他抛出试题,有除法和乘法,时而也有较为复杂的加法题。例如:1267+691等于多少?第一个算对了的学生加一分,是月评比中有效分。此外,他应用教材也十分内行、十分精当……在宗主国,学校教材总是通用的。而这些孩子只知道西罗科风、尘土、急风暴雨、海滩沙子,以及烈日下熊熊火焰的海洋,他们认真地朗读,逗号和句号都很分明,感到那些故事很神秘,故事中的孩子都戴软帽,围着羊毛围巾,脚穿木履,冒着寒风,走在白雪覆盖的路上,拖着沉重的柴捆,终于望见家里积雪房顶,烟囱冒着炊烟,就知道炉灶上正炖着豌豆浓汤。在雅克看来,这些故事讲的就是异国风情,他幻想着那种地方,在作文中净描述他从未见过的一个世界,总是追问外婆,阿尔及尔地区二十年前那场雪,足足下了一小时的情景。这些故事构成了他学校生活富有诗意的部分,而这种诗意也汲取了尺子和文具盒的清漆味儿、他用心学习时久久咬噬背包带的甜美味道、紫墨水苦涩粗拉的气味,尤其轮到他灌墨水的时候,他接过一个深色的大瓶子,瓶塞里插着一根折弯的玻璃管,他就快意地嗅着倒出墨水的管口,这种诗意还汲取了雅克轻轻触摸某些平滑冰冷书页的感觉,以及散发的油墨和胶水气味,再就是下雨天时,汲取了从教室后面厚呢外套飘来的潮湿的羊毛味儿,就仿佛预示那个伊甸园的天地:头戴软呢帽、脚穿木履的孩子,踏着雪地跑回温暖的家。

    只有学校向雅克和皮埃尔提供了这种种快乐。他们如此深爱学校的地方,无疑是他们家中寻觅不到的东西:贫穷和无知,使得家庭生活愈加艰难,愈加苦闷,好似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贫穷是一座没有吊桥的堡垒。

    情况还不仅仅如此,因为到了暑假,雅克才感到自己是最可怜的孩子,外婆为了摆脱这个没有老实时候的顽童,就打发他去假期夏令营,同五十来个孩子一起,由几个辅导员带领,前往米利亚纳[110]的扎卡尔山区。他们住进一所寄宿学校里,吃住都不错,终日玩耍散步,由几位和蔼的女护士照看,这一切都好,可是夜晚一到,暗影飞速地爬上山坡,邻近的兵营传来军号声,这就给这个坐落在深山寂静中,距离任何真正文明之地都有百公里之遥的小镇,平添了宵禁的忧伤色调,孩子感到内心萌生一种无限的绝望,他无声地呼唤他童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家[111]。

    不,学校向他们提供的,不仅仅是逃离家庭生活的场所。至少在贝尔纳尔先生的课堂上,学校培育着他们身上孩童比成人更至关重要的渴求,即渴求发现。在其他课上,当然教会他们许多东西,不过那种灌输总有点像填鹅。做好的饭菜摆到他们面前,要求他们都囫囵吞下去。可是,在热尔曼先生[112]课上,他们第一次感觉出自身的存在,感觉出他们受到极大的尊重:老师认为他们有能力发现世界。他们的老师敬业,也不仅仅是为领取的报酬而教授他们,他直截了当接纳他们进入自己的生活,同他们一起度过自己的生活,向他们讲述他的童年,讲述他所了解的一些孩子的经历,向他们阐明他的观点,而不是强调自己的思想,例如,他跟许多同事一样,是反教权者,但是在课堂上,却未讲过一句反对宗教的话,也没有反对过任何可能是一种选择,或者一种信念的态度,反之,他更加激烈地谴责不容置辩的行为:盗窃、诬告、口是心非、卑鄙下流。

    不过,他尤其对孩子讲述还历历在目的战争,他曾打过四年仗,向他们讲述士兵们遭的罪,以及表现出来的勇敢和坚忍,停战后的欣喜。每学期末,在放假之前,如果时间安排得开的话,他总是按照自己的习惯,不时给他们读一长段多热莱斯[113]的《木十字架》。雅克认为,这种阅读又为他打开异国风情的大门,但这是一种游荡着恐惧和不幸的异国风情,除了假设的情况之外,他倒还未联想过他并不认识的父亲。他只是全心全意倾听老师全心全意诵读的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再次向他讲述大雪和那可爱的冬天,也谈到一些奇怪的人:他们穿着厚重的衣服,沾满泥浆而冻成硬邦邦的,讲一种奇特的语言,生活在地洞里,头上是炮弹、火箭和子弹纷飞的天棚。他和皮埃尔每次听完诵读,就更加急切地等待下一次。这场战争,大家还在谈论(而雅克一声不吭,却全神贯注,倾听达尼埃尔每次以他的方式讲述他打过的马恩战役,他还是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说当时,他们朱阿夫兵,奉命排成散兵线,随后进攻,攻到一个小山谷,眼前却不见一个敌人,他们往前推进,到了半山腰,他们的机枪手突然一排一排倒下,谷底一片血泊,大家都呼爹喊娘,景象可怕极了),活下来的人无法忘却的战争,其阴影仍然笼罩在世人的头顶,影响着围绕他们的一切决定,为一个迷人的故事所做的全部计划,比起课堂上换成读童话故事来,这个故事更为奇妙。如果贝尔纳尔先生居然改变了阅读计划,他们听那些童话故事会感到失望而厌倦的。好在他还读下去,有趣的场面接连不断,充满了骇人听闻的描绘,而非洲孩子们渐渐认识了属于他们这个社会的x、y、z……他们之间谈论起来,就像是老朋友似的,无不近在身边,栩栩如生,至少雅克连一闪念都没有想象过,他们既然生活在战乱中,就可能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年底那一天,书读到结尾了,贝尔纳尔先生声音更加低沉,念了D的死亡,他默默地合上书,仍在面对他的激动与回忆,然后他抬眼,扫视全班,看见坐在第一排的雅克凝视着他,已经泪流满面,还在不断地抽噎,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了。“好了,孩子,好了,孩子。”贝尔纳尔先生说道,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随后他起身,把书放回柜子里,背对着全班学生。

    惩罚

    “等一等,孩子。”贝尔纳尔先生说道。他吃力地站起身,食指的长指甲插进了金丝鸟笼里,小鸟叫得更欢了。“唔!卡西米尔,肚子饿了,跟父亲要吃的。”他移向屋子紧里头壁炉旁的一张小学生课桌,翻找一个抽屉,关上了,再拉开另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点什么来。“喏,”他说道,“是给你的。”雅克接过来一本书,是用杂货店棕色包装纸包的书皮,没有写上书名。还未翻开,雅克就知道这是《木十字架》,正是贝尔纳尔先生在课堂上诵读的那本。“不行,不行,”雅克说,“这太……”他本想说,这太美了,却一时没有想起好词儿。贝尔纳尔先生那年迈的头摇了摇。“最后那天,你哭了,还记得吧?从那天起,这本书就非你莫属了。”说着,他就转过身去,以掩饰他突然发红的眼圈。他走向课桌,然后,他背起双手,又朝雅克走回来,将一把短粗的红戒尺举到他鼻子下面,笑着对他说:“你还记得麦芽糖吧?”“噢,贝尔纳尔先生,”雅克说道,“这您还保留着!您也知道,现在禁止用了。”“呸!当时就禁用。然而,你可以作证,我就是用了!”雅克是见证。贝尔纳尔先生主张体罚。不错,平时惩罚,仅仅是罚分,到月评时从学生所得的总分中扣除,致使在班上总排名中名次下降。不过,碰到严重的情况,贝尔纳尔先生却毫无顾忌,他并不像同事们通常的做法,将违章者打发到校长那里去。他遵循不变的规矩,亲手施罚。“我可怜的罗贝尔,”他平静地说道,总保持着好心情,“还得尝尝麦芽糖棒了。”全班任何人都没有反应(除非窃笑,按照人心的常态,惩罚一些人,给另一些人的感觉类似一种享受[114])。受罚的孩子站起来,面失血色,不过,大多情况下,还能沉得住气(有的人离座时,泪水就往肚子里咽,走向黑板前面贝尔纳尔先生在旁边已经站定的讲桌)。始终按照规矩,这其中掺进点儿虐待的意味,罗贝尔或者约瑟夫要亲手从讲桌上拿来“麦芽糖”,交到祭司的手中。

    麦芽糖是一把短粗的红木尺子,沾满了墨迹,因刻痕和残损而变了形,是贝尔纳尔先生很久以前,忘记从哪个学生手中没收来的。贝尔纳尔先生接过学生交来的戒尺时,通常面带嘲弄的神色,他随即叉开双腿。学生要把脑袋伸进老师的双膝之间,老师收拢两条腿,就把脑袋紧紧夹住了。就要在这样撅起的屁股上,贝尔纳尔先生视违规的程度,施以数量不等的惩罚,戒尺均衡地打在左右屁股蛋上。学生对这种惩罚,反应各不相同。有的还未等挨板子就开始呻吟,而无所畏惧的老师只是注意到,呻吟之声未免提前了。另一些人则相当天真,用手去护住屁股,贝尔纳尔先生就若不经意,将两只小手扒拉开。还有的人,挨了几下觉得疼痛,就拼命挣扎。当然也有包括雅克在内的少数人,挨打能挺住,一声不吭,只是身子微微颤抖,回到座位则暗吞大滴的眼泪。不过,总体上来说,这种惩罚,大家都接受了,并无怨艾,首先因为,这些孩子在家里,几乎个个都挨过打,他们觉得体罚也算是一种正常的教育方式;其次因为,老师绝对公正,大家事先都清楚,哪方面违规了,招致这种惩罚的仪式,违规的标准总是那同样几条,所有行为越界的人只能得负分,心里明镜似的冒了什么风险,而惩罚自始至终,都一视同仁,也一丝不苟。雅克显然是贝尔纳尔先生非常喜爱的学生,也得跟别人一样受罚,甚至贝尔纳尔先生公开表示偏爱他的第二天,他该受罚也受了罚。那天,雅克站在黑板前,回答得很出色,贝尔纳尔先生抚摩了他的脸蛋儿,教室里有人窃语“宝贝”,贝尔纳尔先生认为是冲他来的,就十分庄严地说道:“是的,我偏爱科尔梅里,也同样偏爱你们当中所有在战争中失去父亲的孩子。我曾跟他们的父亲一起打过仗,而我还活着。我至少在这里,要尽力替代我那些死去的战友。现在,哪个想要说我有‘宝贝’。那就说吧!”这番话一出,全班一片肃静。下课出了教室,雅克就问谁叫他“宝贝”。受到这样的侮辱,如果毫无反应,确实会丢了脸面。“是我。”米诺斯应道,是个高个子金发男孩,面无血色,相当懦弱,极少出头露面,但是对雅克一直表示反感。“好哇,”雅克说道,“那你妈就是婊子[115]。”这也是一种惯常的辱骂,当即就能挑起打斗:自古以来,在地中海沿岸,这是对母亲和死去的亲人最严重的侮辱。米诺斯倒是犹豫不决。然而,传习就是传习,其他人都替他应战。“走哇,去绿场。”绿场离学校不远,是一大片空地,疤瘌头似的长着细草,堆满了旧铁箍、罐头盒和烂木桶。这就是“交手”的地方。简单说来,交手就是决斗,只是拳头取代剑,但是遵循同样的规则,起码是在思想上。决斗的目的,就是了结一场争执,只因争执的一方名誉受损,对方要么辱骂了他父母或祖先,要么藐视了他的民族或种族,或者被揭露、被指控这么干了,偷窃或者被指控偷过东西,再就是为了更加模糊的缘由,这是在孩子圈儿里每天都会发生的情况。当某个学生认为,尤其别人设身处地替他认为(他本人也明白),他受到极大冒犯,必须雪耻时,惯用语便是:“四点,绿场见。”此言一出,争吵立即平息,别人也不再议论,对手撤离,各自带着自己的一伙人。在随后的课堂上,决斗的消息,以及决斗者的姓名,就不胫而走,同学们都用眼角余光瞟着他们,而他们也因此装出男儿应有的镇定和决心。内心则是另一码事儿,最有勇气的人,听课也分神了,眼看必须面对暴力的时刻到来而惴惴不安。然而,绝不能让对方阵营的同学嘲笑,指责他这个决斗者,拿惯用语说,就是“夹起了尾巴”。

    雅克尽了男儿的本分,挑战了米诺斯,不管怎么说,也还是大大方方地夹起了尾巴,一如他每次身处要以暴制暴的境地。但是,他既然下此决心,那么在他的思想上,就不可能有一闪念退却的苗头。这是事物的规则,他也清楚,行动之前让他心里难受的这种轻微的恶心,到了战斗时刻就会消失,被他自己的暴力压下去,况且,这种反应,在策略上既扯他后腿又帮了他忙,非常值得(在手稿上句子这样中断)。

    同米诺斯决斗的那天傍晚,一切都依照规矩进行。决斗者由各自的支持者簇拥着,首先到达绿场,而支持者都成为护理人,为其提着书包了,后面跟来一帮观战看热闹的人,最后围成一个圈儿,两个对手在圈儿中心,已经脱掉风衣和外套,交到护理人手上。这次,雅克心里把握不大,凶猛帮了他大忙,他先行攻击,逼得米诺斯慌乱地后退,笨拙地抵挡着打来的勾拳,他倒歪打正着,击中雅克的脸颊。疼痛已经使他怒火中烧,喊声、笑声和观众的鼓励声,也激发他更加盲目了,他扑向米诺斯,拳头像雨点一般打过去,打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力,而一记勾拳,又恰好重重地打到倒霉蛋的右眼上,使他完全失去平衡,摔了个大腚墩儿,真是一副惨状,一只眼流泪,另一只当即肿起来。眼睛肿成黑奶酪,这一拳真出色,非常老到,让对手挂彩好几天,彰显胜者的威风,首先就引发了全场苏人[116]一般的狂呼乱叫。米诺斯没有马上爬起来,雅克的密友皮埃尔立刻权威判定雅克获胜,给他穿上外套,披上风衣,带着他离去,周围跟着一帮拥趸;而米诺斯已经站起来,还一直啼哭,穿好了衣服,身边一小伙人都垂头丧气。雅克没有期望如此全胜,又速战速决,一时昏了头,没怎么注意听周围人的祝贺,以及已经美化了的决斗过程的讲述。他本想高兴起来,而且他的虚荣心也一定程度上得到满足,可是,他走出绿场的当儿,转身望了望米诺斯,看到那张被他打得变了形的脸,一种黯然神伤猛然袭上心头。他由此认识到,打仗并不好,因为战胜一个人还是被人战胜,都同样是件苦涩的事。

    为了完善他的教育,还不失时机地让他认识到,失败紧随荣耀之后[117]。果然,第二天,他受到了同学们的欢呼,自认为必得充当好汉,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上课开始点名时,由于米诺斯未到,雅克邻座的同学就发出讥笑之声,还朝胜者挤眉弄眼,雅克也忘乎所以,回应同学,半眯起眼睛,鼓起腮帮子,做了个粗俗的鬼脸,他却没有意识到,贝尔纳尔先生正在注视他,全班突然肃静下来,他的表演也戛然而止,响起老师的声音。“我可怜的宝贝,”冷面滑稽的老师说道,“你跟别人一样,也有权尝尝麦芽糖。”这位胜家不得不站起身,去取刑具,进入贝尔纳尔先生身上清新的花露水气味范围,终于摆出受刑的屈辱姿势。

    这堂实践哲学课,还不能了结米诺斯事件。这个男孩两天未来上课,雅克隐隐感到不安,尽管表面上还若无其事,到了第三天,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来到教室,通知贝尔纳尔先生,校长叫科尔梅里同学去一趟。只有出现了严重情况,才会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小学教师挑起浓重的眉毛,仅仅说了一句:“去吧,小不点儿。但愿你没有干蠢事。”雅克两腿发软,跟着高年级同学沿长廊走去,铺了水泥的院子虽栽植了淡紫花的牡荆,淡荫还抵挡不住酷热,走到长廊尽头便是校长办公室。雅克走进去,第一眼就瞧见米诺斯,站在校长办公桌前,身边夹护着面带愠色的一位太太和一位先生。他那同学眼睛肿得完全合了缝儿,虽然面目全非,雅克看到他还活着,便松了一口气。然而,不待他品味这种轻松的感觉,校长就发问了:“是你打了你的同学吗?”矮个儿秃顶的校长面色红润,说话声音很有力道。“是我。”雅克声调平淡地回答。“我对您说过,先生,”那位太太说道,“安德烈不是流氓。”“我们打架了。”雅克说道。“我用不着了解事情的经过,”校长说道,“你清楚,我禁止一切斗殴,即使跑到校外去打架。你打伤了同学,甚至有可能伤得更重。第一次作为警告处分:一周期间,所有课间休息,罚你站墙角。如果再出这种事,那就要把你开除。对你的惩罚,我会通知你的家长。你可以回教室了。”雅克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去吧。”校长说道。“怎么着,方托马斯[118]?”贝尔纳尔先生见雅克回到教室,便问道。雅克就哭起来。“好了,你说说吧。”孩子还抽抽搭搭,首先讲了受到的惩罚,接着说是米诺斯的父母告的状,随后又透露了决斗的情景。“你们为什么打架呢?”“他叫我宝贝。”“又叫第二次?”“不,是在这儿,课堂上。”“哦,是他呀!那你就认为,我对你的保护还不够。”雅克深情地望着贝尔纳尔先生。“嗳,不是!嗳,不是!您……”他这才真正放声哭出来。“去坐下吧。”贝尔纳尔先生说道。“这不公正。”孩子抹泪说道。“不对。”语气温和地对他说(手稿上的句子如此中断)。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雅克在操场的尽头罚站,背对着院子和同学们的欢叫声。他两条腿轮换支撑[119],心里极度渴望也去又跑又跳。他不时朝身后瞥一眼,望见贝尔纳尔先生在院子一角正和同事散步,一眼也不朝他这儿望一望。可是第二天,雅克却没有瞧见老师走到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颈部:“不要这副样子,垂头丧气的。米诺斯也罚站呢。喏,我允许你望一眼。”果然,在院子的另一边,米诺斯也独自罚站,一副愁眉苦脸。“在你罚站的这一周,你的同伙都不肯和他一起玩了。”

    贝尔纳尔先生笑起来。“你瞧,你们两个全挨罚了。这就合乎规则了。”他还俯下身子,对孩子亲热地笑着说:“说说看,小不点儿,还真看不出来,你的勾拳这么厉害!”说得受罚者一股温情涌上心头。

    如今,正跟他的金丝雀说话的这个人,他已四十五岁还叫他“孩子”,雅克也始终不渝地爱他,即使远离他,天各一方的年头。后来,最终第二次世界大战,先是部分地,接着完全把雅克同他分开,没有音讯。一直到1945年,他反而像孩子一样高高兴兴,一个上了年纪的本土保卫军,身穿士兵军大衣,来敲雅克住巴黎的房门,正是贝尔纳尔先生,他再度入伍。“不是去打仗,”他说道,“而是反对希特勒,而你也是的,孩子,参加了战斗,唔,我早知道你是有种的,希望你也没有忘记你母亲,多好,你有个世上最好的妈妈。现在,再回阿尔及尔,你要来看我。”十五年来,雅克每年都去看他,每年,都像今天这样,临走在门口拥抱老人,老人也激动地拉住他的手,正是他,将雅克抛出去闯荡世界,独自承担起责任,让他背井离乡,走向更为大的发现重[120]。

    学年快结束了,贝尔纳尔先生留下雅克、皮埃尔、弗勒里,都是各种成绩同样优异的佼佼者。“他有念综合工科学校的脑袋。”老师说道。还有桑迪亚哥,一个漂亮的男孩,欠缺点儿天赋,但是学习勤奋,也获得好成绩。“是这样,”等班上其他学生都走了,贝尔纳尔先生说道,“你们是我最好的学生。我决定推荐你们去考取初中和高中的奖学金名额。你们若是考上了,就能获得奖学金,完成中学学业,直到通过高中毕业会考。小学是学校中最好的。但是,小学不能引导你们走上任何道路。中学给你们打开所有大门。我更愿意让你们这样穷苦人家的孩子走进这些大门。为此,我需要得到你们家长的同意。都回去吧。”

    他们都颇为愕然,甚至都没有商量就分手了,各自回家。雅克看到家里只有外婆一人,正在餐室桌子的漆布上挑滨豆。他犹豫一下,还是决定等母亲回来。母亲回来了,显然疲惫得很,她系上围裙,来帮外婆挑滨豆。雅克主动帮把手,大人就给他一个白色粗瓷盘,这样更容易从滨豆里挑出石子儿。雅克埋头挑豆,宣布了这一消息。“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啊?”外婆问道,“多大年龄通过中学会考?”“六年之后。”雅克回答。外婆推开盘子。“你听见啦?”她问卡特琳·科尔梅里。她没有听见。雅克缓慢地向她重讲一遍这条消息。“嗯!”她说道,“这是因为你聪明。”“聪明不聪明,来年也该让他去学徒了。你完全清楚,咱们没有钱。他每周得挣回来工资。”“这倒是。”卡特琳说道。

    户外天色渐晚,热气也开始消散。此刻,工场车间正全速运转,街区还空荡荡的,一片寂静。雅克望了望街道,他只想服从贝尔纳尔先生,除此不知道还想干什么。不过,他才九岁,不可能也不懂如何违抗外婆。显而易见,外婆倒是还在犹豫。“将来你要干什么?”“不知道。也许当小学老师,像贝尔纳尔先生那样。”“对,那要等六年!”她挑豆子的动作慢下来。“唉!”她又开了口,“还是不行,咱们太穷了。你就告诉贝尔纳尔先生,我们上不起学。”

    第二天,另外三个同学告诉雅克,他们家都同意了。“你呢?”“不知道。”他回答,心头猛然一紧,感到自己比他的几个朋友还要贫困。课后,他们四个全留下。皮埃尔、弗勒里、桑迪亚哥都给了肯定的答复。“你呢,小不点儿?”“我不知道。”贝尔纳尔先生注视他。“好了,”他对其他人说,“放学后,晚上还得跟我一起学习。这事儿我来安排。你们可以走了。”等他们出去,贝尔纳尔先生就坐到他的扶手椅上,将雅克拉到跟前。“究竟怎么回事?”“我外婆说,我们太穷,来年我得去干活。”“那你母亲呢?”“家里外婆说了算。”“知道了。”贝尔纳尔先生说道。他略微思索一下,随即将雅克揽在怀里。“听我说,应当理解你外婆。对她来说,生活很艰难。她们两个人,将你哥哥和你抚养大,把你们培养成现在这样的好孩子。到这一步,她有点怕了,这也是难免的。拿到奖学金,也还总得供给你一点儿钱,而且不管怎样,这六年间,你不能给家里挣钱。你理解她吗?”雅克没有看老师,只是用力点头。“好吧。不过,也许还可以给她解释解释。背上你的书包,我跟你一起走!”“去家里?”雅克问道。“当然了,再去见见你母亲,我会很高兴的。”

    过了半晌,面对雅克惊愕的眼神,贝尔纳尔先生敲响了他家的房门。外婆来开门,用围裙擦着双手,而围裙系得太紧,鼓出来老妇人的肚子。她见是小学教师来了,还下意识地拢了一下头发。“唔,外婆,”贝尔纳尔先生说道,“跟往常一样,还正忙着呢?哈!您可真了不起。”外婆请客人进屋,要穿过卧室才能到餐室,请老师坐到桌子旁边,取出杯子和茴香酒。“您就别忙乎了。我来就是要跟您说几句话。”他先是问了问两个孩子的情况,接着又询问她在农场时的日子、她的丈夫,他还说起自己的孩子。这时,卡特琳·科尔梅里进来,立时慌了神,称贝尔纳尔先生为“老师先生”,又赶紧回自己的房间,梳了梳头,穿上件干净的罩衫,回来坐到椅子边上,还稍微离开点儿桌子。“你呢,”贝尔纳尔先生对雅克说道,“你到街上等我下去。您明白,”他对外婆说,“我要讲他的好话,他听了会信以为真的。”雅克出了屋,飞快跑下楼梯,守在了街门口。整整待了个把小时,街道已经热闹起来,透过榕树的枝叶,天空变绿了,这时,贝尔纳尔先生下了楼梯,出现在他的背后,搓了搓他的脑袋。“好啦!”他说道,“讲妥了。你外婆是位勇敢的女人。至于你母亲……唔!永远也不要忘记她。”“先生,”外婆突然出现在走廊,她一只手撩起围裙擦眼睛,“我忘记了……您对我说,还要给雅克上辅导课。”“当然了,”贝尔纳尔先生回答,“请相信我,他可没时间玩了。”“可是,我们付不起您的费用啊。”贝尔纳尔先生凝视着她。他抓住雅克的肩膀。“您不必操心了,”他摇晃着雅克,“他已经付给我了。”话音未落,他已经走了,外婆抓住雅克的手,上楼回房间,这是她头一回握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表露出一种绝望的深情。她说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一个月期间,每天放了学,贝尔纳尔先生都留下这四个孩子,接着学习两小时,雅克晚上回家,又疲惫又兴奋,在家还得做功课。外婆看着他,脸上呈现悲伤和自豪的复杂表情。“他脑袋瓜儿好使。”埃奈斯特很有把握地说,同时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壳儿。“对,”外婆也说道,“可是,咱们怎么办呢?”一天晚上,她惊跳起来:“他还有初领圣体的事儿呢[121]?”老实说,在这个家里,根本没有宗教的位置。谁也不去做弥撒,谁也不祈求或者教授戒律,同样,谁也不提及彼界的善报和惩罚。如果有人当着外婆的面,说某某人死了,她就会应声说:“好哇,他再也放不了臭屁了。”假如死者是一个她至少觉得还有点感情的人,她就说:“可怜的人,他还年轻啊。”哪怕死者过了天年又在世上混了很长时间。她这样讲并非失去了判断力。要知道,她眼见周围的人死去的太多了。她的两个孩子、她丈夫、她的女婿,以及她那些死于战争的侄子。死亡对她来说,恰恰跟劳动或者贫穷一样,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不用去想,可以说死亡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再说了,当下生活的需求,对她而言,远比一般阿尔及利亚人强烈得多,而一般阿尔及利亚人的那种忧虑、他们的共同命运,已经剥夺了他们对葬礼的虔敬——盛开在文明顶峰的花朵。

    死亡在阿尔及利亚

    对他们一如对他们的前人,死亡是一种必须面对的考验,他们从不谈论,经受考验时则力图表现出勇气来,并将这种勇气视为人的主要美德,而在那之前,就必须竭力忘却并排除死亡。(这就是为什么,一切葬礼都有滑稽好笑的一面。莫里斯表兄?)这样普遍的心态,如果再加上各种斗争和日常操劳的艰辛,还不算具体到雅克的家庭,贫穷的巨大耗损,那么要给宗教找到位置,就变得难上加难了。拿舅舅埃奈斯特来说,他本来生活在感觉的层面,他所目睹的宗教,也就是本堂神甫和仪式。他运用自己滑稽的天赋,不失时机地模仿弥撒的场面,伴随着表示拉丁语的(拖长音调的)象声词,最后还同时扮演在钟声中低首祷告的信徒,以及利用这种姿势偷喝弥撒酒的神甫。至于卡特琳·科尔梅里,她是唯一性情温柔的人,能让人联想到信仰,然而温柔,恰恰是她的全部信仰。她看着弟弟模仿取笑,也不免笑一笑,但是不置可否,而遇见教士,她总说“神甫先生”。她从来就没讲过“上帝”。老实说,这个词,雅克整个童年就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他本人也并不在意,而生活,又神秘又五光十色,就足以占满他的身心了。

    此外,在他的家庭里,如果谈起一场世俗的葬礼,外婆或者舅舅还往往一反常态,抱怨起神父不到场。“就像死一条狗。”他们说道。这是因为对他们,跟对大多数阿尔及利亚人一样,宗教成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也仅仅存在于社会生活中。一个人是天主教徒,就如同是法国人一样,必须遵从一些礼仪。其实,这些礼仪,确切来说只有四次:洗礼,初领圣体,婚礼(如果结婚的话),以及临终圣事。这些仪式之间,势必相隔很长时间,世人就忙碌别的事儿,首先就是生存。

    雅克要去初领圣体,像亨利先前做过的那样,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给亨利留下极坏的记忆的,并不是仪式本身,而是其社会后果,主要是随后一连数日,他不得不戴着神章,去走访亲戚朋友,他们坚持要给一小笔礼金,孩子不好意思地收下,然后总让外婆收走,只留给亨利极小部分,因为初领圣体是“要花费的”。不过,这种仪式一般安排在孩子十二岁左右,学完两年教理课之后。按说,雅克初领圣体,只能等上中学二年级或三年级的时候。可是,外婆恰恰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她对上中学概念模糊,想想有点吓人,好像到了那地方,学习负担要比社区小学增加十倍,既然学完那些课程就能有更好的前程,而这在她的头脑里,物质上的任何改善,不加倍付出辛劳就不可能办到。另一方面,她又衷心期望雅克获得成功,不辜负她刚刚接受准备做出的牺牲,可是想象上教理课会剥夺做功课的时间,她就说:“不行,你不能又上中学,又上教理课。”“那好,我就不去初领圣体了。”雅克这么说,主要想逃脱走访亲友的苦差事,他也受不了接受礼金的那份屈辱。外婆定睛看着他。“为什么?事在人为。你穿好衣服。我们去见见本堂神甫。”她站起身,态度坚决地回卧室,再出来时,已经脱掉短上衣和干活的裙子,换上她唯一出门料户的(黑)长袍,纽扣一直扣到脖领,又系上一条黑丝头巾,只露出两鬓的白发,而目光明亮,双唇紧闭,完全是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态。

    圣查理教堂,一座丑陋的现代哥特式建筑,外婆坐在圣器室里,拉着站在身边的雅克的手。坐在对面的神甫,年纪约有六旬,是个肥胖的老头,圆圆的脸,面颊有点儿软塌塌的,鼻子很大,厚嘴唇泛着和善的微笑,头顶一圈儿银发,合拢的双手放在因双膝分开而绷紧的教袍上。外婆说道:“我想让孩子参加初领圣体的仪式。”“很好哇,太太,我们要把他培养成好基督徒。他几岁了?”“九岁。”“您做得对,让他提前上教理课。有三年时间,他一定能为这隆重的日子完全做好准备。”“不,”外婆生硬地说,“他必须马上做了。”“马上?要知道,初领圣体仪式,要一个月后才举行,而且,至少还得上两年教理课之后,才可以登上祭坛。”外婆解释了现在的处境。然而,不可能同时上中学又上宗教课的说法,本堂神甫绝不认同。他耐心而和蔼地讲他自身的经历,还举出一些事例……外婆站起身。“既然如此,他就不初领圣体了。走吧,雅克。”她拉着孩子朝门口走去。本堂神甫急忙追上来。“等一等,太太,等一等。”他轻轻地又把老太婆让回座位,还试图跟她讲道理。外婆则连连摇头,就像一头老母犟驴。“马上做。要不就算了。”最终,还是本堂神甫让步了。双方说定,雅克要接受速成宗教教育,一个月后参加仪式。本堂神甫摇着头,把他们送至门口,在那里抚摩了一下孩子的脸蛋儿。“好好听给你讲的课。”他说道。他瞧着孩子,脸上带着一种忧伤的神色。

    于是,雅克就两头忙活,要上热尔曼先生的辅导课,每星期四和星期六晚上还得上教理课。奖学金考试和初领圣体仪式同时临近了,每天都安排得满满的,完全挤掉了玩的时间,尤其是星期天,他一丢下作业本,外婆又让他干家务活儿,上街买东西,总说为了他的教育,全家人同意要做出牺牲了,一连几年他再也不能为家里做任何事了。“可是,”雅克说道,“我也许还考不上呢。考试很难。”他在一定程度上,有时倒希望考不上,家里总跟他说做出这么大牺牲,他觉得这分量太重了,他这小小的好胜心承担不了。外婆愣愣地注视他。她还真未想过这种可能性。随后,她耸了耸肩膀,也不考虑自相矛盾,说道:“我也劝你这么干。到时候看不把你的屁股打开花。”堂区第二神甫给上教理课,他个头儿很高,鼻子干瘦,穿着长长的黑教袍,甚至一眼望不到顶,他的脸颊凹陷,长一只鹰钩鼻子,他那严厉的态度,同老神甫的温润和善恰成反比。他的教学法就是背诵,虽然很初级,可是他的任务,就是对这些粗鲁执拗的孩子进行精神教育,这也许是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必须教会问答:“上帝怎么[122]……?”从严格意义上讲,对初学教理的这些孩子,这些词都毫无意义。不过,雅克记忆力突出,根本不懂,却背得滚瓜烂熟。别的孩子背诵时,他就胡思乱想,张着嘴发呆,或者跟同学做鬼脸。有一天,他正这样做鬼脸,被大个子神甫逮个正着。神甫以为是针对他的,就认为必须惩戒,让人尊重他所体现的神圣性,便把雅克叫到所有孩子面前,也不做什么解释,扬起他那瘦骨嶙峋的长手,抡着扇了孩子一个耳光。雅克遭此猛烈一击,险些跌倒。“现在,回到你的座位去。”神甫说道。雅克瞪眼看着神甫,没流一滴泪(他这一生,只有被仁慈和爱感动得落泪,而恶行或迫害,非但不会逼他哭泣,反而使他的心、他的意志更加坚强),他回到座位,只觉得左脸颊火辣辣的,嘴里有股血腥味儿。他用舌尖舔了舔,发现嘴里侧打破了,流了血。他将自己的血吞咽下去。

    在接下来的教理课上,他已心不在焉了,神甫跟他说话时,他的神态很平静,既无责怪也不友善,关于基督的神圣性及其牺牲的问答,他都毫无差错地背诵出来,可是心却飞走了,远在上千公里之外,想象这两场考试最终不过是一种而已。沉浸在学习中,犹如沉浸在持续的同一梦想里,在冰冷难看的教堂里繁多的早晨弥撒,他有些感动,但仅仅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第一次听到管风琴奏出的音乐,而此前听到的全是些愚昧的老曲调。于是他更厚重地、更深切地梦想,在圣职服饰和物品半明半暗中的一种梦境,处处金光闪闪,终于遇见了神秘,却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神秘,丝毫也不牵涉、也不关联教理课本命名并严格界定的神圣人物,仅仅延展了他生存的这个赤裸裸的世界,是他沐浴其中的温暖而影影绰绰的神秘;仅仅扩延了他母亲那审慎笑容或沉静的日常神秘,即到了晚上,他走进餐室时,只见母亲独自一人,没有点亮煤油灯,让夜色渐渐侵入室内,而她本人,看似一个更加黝黯、更为厚实的形体,正若有所思,望着窗外忙碌的,但是对她却是寂静的街景。而孩子这时停在门口,觉得一阵揪心,对他母亲,对母亲身上不属于,或者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和尘世生活的那种特质,满怀着一种绝望的爱。随后,便是初领圣体的仪式,给雅克留下的印象,也无非是前一天的忏悔,他承认了别人说他唯一做错的那几件事,也就是说,小小不言的事儿。“你就没有过罪恶的念头吗?”“有过,神父。”孩子随口回答,尽管他不甚了了,一种念头怎么可能就是罪恶的,直到第二天,他还惴惴不安,唯恐无意中流露出一种罪恶的念头,或者,他更为明确的是,说出一句充满他这小学生词汇的粗话,一直到举行仪式的那天早上,他好歹总算忍住了,那类粗话没有上口。他穿了一身海员服,戴上袖章,拿着一小本经书、一串小白球念珠,全套都是家境稍好一点儿的亲戚提供的(玛格丽特姨妈等),举着一支大蜡烛,排在手持大蜡烛的其他孩子队列中,走在正中的通道上。两侧椅子间的亲友都站起来,投来无限欣喜的目光。而音乐奏起,声如雷鸣,使他全身僵冷,心里充满恐惧和一种异常的激情:他这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力量,感到自己有无限的能力生活,无往而不胜。寓于他心中的这种激情,贯穿仪式的全过程,令他心不在焉,根本不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也包括领圣体的瞬间。这种状态持续到回家,和亲戚一起吃饭,应邀的亲戚们围坐的餐桌比平时(丰盛)一些,吃喝一贯节俭的客人也渐渐兴奋起来,直到兴高采烈的气氛渐渐笼罩全屋,终于破坏了雅克的激情,让他十分败兴。而这时大家正吃甜点,兴奋达到高潮,他不禁放声大哭。外婆便问他:“你怎么啦?”“我不知道,不知道。”外婆气极了,扇了他一个耳光。“挨个嘴巴子,”外婆说道,“你就会知道为什么哭了。”其实,他是明白的,隔着桌子,他望见母亲冲他忧伤地微笑,心里明白为何哭泣。

    “这事顺利通过,”贝尔纳尔先生说道,“好啦,现在,好好用功吧。”还有几天,必须刻苦学习。最后几天课,就在贝尔纳尔先生家里上了[123]。一天早晨,在雅克家附近有轨电车站上,四名学生都带着垫板、尺子和文具盒,围着热尔曼先生站了一圈,而雅克望见在自家的阳台上,他母亲和外婆俯着身子,正用力向他挥手。

    安排考场的中学[124]正好遥遥相对,位于沿海湾建造的弧形城区的另一端。从前那是个富裕而了无生气的街区,由于迁入大量西班牙移民,现在成为阿尔及尔最有人气,也最富生气的一个社区了。这所中学俯临街道,是一座方形的巨大建筑。要进学校大楼,可登两侧的台阶,以及正面宽阔壮观的台阶,两侧翼有瘦小的园子,种植了香蕉树和(空白),安装了护栏,以防学生损坏。中央台阶上面有一条走廊,连接两侧的台阶,正对着有重大活动才开启的宏伟的校门,而旁边一扇校门,小得多,平时通行,要经过看门人的小玻璃室。

    头一批到达的考生,正是聚集在这条走廊上,大部分都装出轻松的样子,掩饰内心的怯场;少数人则脸色苍白,一声不吭,暴露了心中的惶恐。在紧闭的大门前等待的考生中间,就有贝尔纳尔先生和他的学生,清晨还挺凉爽,眼前还潮湿的街道,过一会儿太阳一升起,就会覆盖一层尘土了。他们提前半个多小时到达,紧紧围着老师,默不作声;老师也想不出什么话要对他们讲,他突然离开,说马上就回来。过了片刻,他们果然望见老师回来,始终穿得那么漂亮,头戴卷檐儿帽,这天还穿上了护腿套。他每只手拿着两个螺旋形薄绵纸包,顶端打结可以拎着,等他走近了,他们看纸包透出油迹。“这是羊角面包,”贝尔纳尔先生说道,“现在吃一个,另一个留到十点钟再吃。”他们谢了老师,吃起面包,可是嘴里嚼着咽不下去。“你们不要惊慌,”小学老师重复道,“试题和作文题,先要看仔细了,多看几遍。时间够用。”对,他们是要多看几遍,听老师的话,老师无所不知,在他身边,生活就没有障碍,由他引导就行了。这时,小门旁边一阵喧哗,六十多名考生一齐拥过去。一名办事员打开校门,开始念名单。呼叫的头几名考生就有雅克的名字,他还拉着老师的手,有点儿迟疑。“去吧,我的孩子。”贝尔纳尔先生说道。雅克战战兢兢,朝校门走去,在跨进门的当儿,他又回头望望老师。老师还站在那儿,高大,结实,他平静地冲雅克微笑,点了点头[125]。

    中午时分,贝尔纳尔先生在门口等他们。他们拿草稿给他看。唯独桑迪亚哥做错了题。“你的作文非常好。”他很干脆地对雅克说。一点钟,他又陪他们来了。直到四点钟,他还等在那里,检查他们的答题。“好了,”他说道,“就得等结果了。”两天后,上午十点钟,他们还是五个人,一起来到小校门前。校门打开,办事员又念名单,这回名单短多了,是录取名单。在欢呼声中,雅克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不过,他的后颈被人愉快地拍了一下,听见贝尔纳尔先生对他说:“真棒,小不点儿,你被录取了。”只有讨人喜欢的桑迪亚哥没有考上,他们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伤心看着他。“没什么,”他说道,“没什么。”雅克有点昏头,弄不清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四个同学回到有轨电车站。“我去见见你们的家长,”贝尔纳尔先生说道,“我先去离得最近的科尔梅里家。”寒酸的餐室里,现在坐满了女人,有他外婆、为此特意请了一天假的母亲,以及邻居马松家的女人们。雅克偎在老师的身边,最后一次嗅着花露水的味道,紧贴着这个结实身体的温暖的感觉。而在女邻居面前,外婆也容光焕发。“谢谢,贝尔纳尔先生。谢谢。”她连声说道。贝尔纳尔先生爱抚着孩子的头,说道:“你再也不需要我了,你要有更有学问的老师。不过,你知道我住在哪儿,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就去找我吧。”他走了,雅克单独留在这些女人中间,他猛然冲向窗口,望见老师最后一次向他招手,从此就让他独自闯荡了。孩子考取了,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感到揪心的一阵巨大痛苦,就好像他预先知道了,这一成功刚刚把他拉出无辜而热情的穷人世界,贫困取代了家庭和友爱的世界,从此这个世界闭合了,在社会中宛若一座岛屿,自己被抛进一个陌生的世界,不再是他那个世界了。他不可能相信比起这个心灵无所不知的老师来,那些老师会更有学问,从此,他必须在无助中去学习,去理解。总之,没有了唯一给过他帮助之人的助力,他照样要成为一个男儿,总之要独自成长壮大,付出极大的代价。

    七 蒙多维:殖民化与父亲

    现在[126],他长大了……从波尼前往蒙多维的路上,雅克·科尔梅里乘坐的车,迎面遇见一辆辆缓慢行驶的吉普车,车上长枪林立。

    “韦亚尔先生吗?”

    “是啊。”

    那男人站在小农舍的门框里,注视着雅克·科尔梅里,他矮个儿头,长得很敦实,一副滚圆的肩膀。他左手拉着打开的房门,右手紧紧抓住门框,虽然敞开了进屋的通道,他却挡在路上。他的头发稀疏花白,倒像个罗马人,看样子有四十来岁。他肌肤晒得黝黑,但是五官端正,眼睛明亮,身上虽稍显僵硬,可浑身既不见赘肉,扎着土黄色长裤的肚子也没有发福,而且脚穿皮编凉鞋,上衣只穿着带口袋的蓝衬衣,就更显得年轻了。他岿然不动,听着雅克的解释,随后一声“请进”,便闪开了路。雅克举步走进刷白墙的小走廊,只见仅仅摆放一口棕色的箱子,以及一支弯顶头的木头伞架。忽听农场主在他身后笑道:“总之,一次朝圣!好哇,坦率地说,正当其时。”“为什么?”雅克问道。“请进餐室吧。”农场主回答,“这是最清凉的房间了。”餐室半边是阳台,所有草编软帘子,除了一片外全放下了,里面摆放一张桌子、一个现代风格的浅色木餐具柜,此外还有藤椅、折叠式帆布躺椅。雅克回过身,发现他独自一人。他走向阳台,透过帘子之间留下的间隔,望见院子里栽种了淡紫花牡荆,枝叶间停着两辆鲜红色的拖拉机,闪闪发亮。再往远看,便开始一排排葡萄架,在十一点钟尚可忍受的阳光下。片刻之后,农场主进来了,用托盘端上来一瓶茴香酒、杯子和一瓶冰镇清水。

    农场主举起斟满乳白色液体的杯子。“您若是再迟些来,到这儿很可能就什么也找不见了。不管怎么说,再也没有一个法国人能向您提供什么情况了。”“是那位老医生告诉我,我就出生在您这座农场里。”“不错,这座农场属于圣·阿波特尔垦区,不过,我父母是在战后买下的。”雅克环视周围。“您肯定不是出生在这里。这里,我父母全部重建了。”“他们战前认识我父亲吗?”“我想不可能。原先,他们住在突尼斯边境附近。后来,他们想要接近文明的地方。当时在他们眼里,索尔弗里诺就是文明之地了。”“他们没有听说过原来经营的人吗?”“没有。既然您是当地人,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里,什么都不保留,全部推倒重建。大家都考虑未来,其余的全忘掉了。”“好嘛,”雅克说道,“我白白打扰了您。”“哪里,”主人说道,“来客人总是高兴的事儿。”他冲雅克微笑。雅克干掉杯中酒。“您的父母留在边境那边啦?”“没有,那一带是禁区,附近就是封锁线[127]。可见您不了解我父亲。”他也一口喝下杯中酒,就好像一提起这话茬儿又来了兴致,他放声大笑,“他可是个老移殖民。老派儿的。您知道,是巴黎人辱骂的一类。也确实,他一直那么严厉。六十岁的人了,细高个儿,干瘦干瘦的,像一个勤劳刻苦的清教徒。您明白,族长类型。他雇用的阿拉伯工人,都得给他卖苦力,不过,说句公道话,他的儿孙们也得出大力。因此,去年,必须撤离时,局面真是失控了,这个地区难以安生了,一定得枕着枪睡觉。拉斯齐尔农场遭到攻击的时候,您还记得吧?”“不记得了。”雅克回答。“忘不了,父亲和两个儿子被人抹了脖子,母亲和女儿长时间遭强奸,然后被打死了……总之……事情坏就坏在省长对聚集的农民说,必须重新考虑(殖民地)的问题、对待阿拉伯人的方式,这一页现在已经翻过去了。可是,我们家的老头子却扬言,谁也休想在他家里发号施令。可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开口了。夜间,他有时就爬起来出去。我母亲透过百叶窗观察,望见他在自己的田地走来走去。等撤离的命令一下达,他什么话也不讲。葡萄已经收完了,酒也装桶酿造了。他把酒桶打开放掉,然后又去盐水泉,当初他亲手改的水道,现在又改回来,让盐水径直流入他的田里。他还给拖拉机安上深耕犁铧,自己光着脑袋,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整整干了三天,整个农场的葡萄连根翻出来。想想看,一个干瘦的老人,在拖拉机上颠簸,当犁铧被特别粗的葡萄藤挂住时,他就猛推加速杆,该吃饭了甚至都不停下来。我母亲就给他送去面包、奶酪和辣味香肠,他大嚼大咽,像他做任何事情那样,扔掉最后的硬面包头,又抓紧干起来。这一切,从一出太阳就开始,一眼也不望望天边的高山,也不看闻讯起来的阿拉伯人。那些阿拉伯人站在远处,望着他毁掉葡萄园,都同样默默无语。一名年轻的上尉,不知接到谁的通知,赶来要求他做出解释,他就对上尉说:‘年轻人,我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既然是种罪过,那就必须清除掉。’等这一切全干完了,他就回到农舍,穿过院子时,满地都是从桶里放出的葡萄酒,他开始收拾行李。阿拉伯工人都在院子里等着他。(也有一支巡逻队,是上尉派来的,不大清楚为什么,带队的是一名和气的中尉,等待着命令。)‘老板,接下来怎么办呢?’‘我若是您的话,’老人说道,‘我就进丛林打游击去。他们要取胜了。法兰西没有男子汉了。’”

    农场主笑起来:“嗯,说话直筒筒的!”

    “他们跟您在一起的吗?”

    “不。他再也不愿意听人提起阿尔及利亚了。他在马赛,住进一套现代的公寓房里。妈妈写信告诉我,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兜圈子。”

    “那您呢?”

    “唔,我嘛,我留下来,坚持到底。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也要留在这儿。家里人我都打发到阿尔及尔了,要死我也死在这儿。巴黎那里的人不理解这一点。您知道除了我们,唯一能理解这一点的是什么人吗?”

    “阿拉伯人。”

    “完全正确。人生来就能相互理解。我们再怎么愚蠢,再怎么粗野,但是同样流着男子汉的血。还会相互残杀一阵,还会相互阉割,相互稍微折磨折磨。然后。人与人之间,重又开始共处了。这地方就是要这样。再来点儿茴香酒?”

    “少来一点儿。”雅克说道。

    片刻之后,他们走出农舍。雅克问这地方还有谁可能认识他父母。可是,韦亚尔却认为,除了曾给他接生,如今就地在索尔弗里诺退休的老医生之外,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圣·阿波特尔垦区两次易手,在垦区干过活儿的阿拉伯工人,许多死于两次大战中,也出生了许多人。“这里全变了,”韦亚尔重复道,“变得很快,非常快,随即就被人忘却了。”然后,很可能老塔姆扎尔……圣·阿波特尔的一座农场看管人,1913年,他二十来岁。不管怎么说,雅克总可以看看他出生的地方。

    这个地区除了北面,远处三面群山环绕,正午暑热熏蒸,山峦轮廓模糊,宛如巨大的岩石,而山峦的豁口弥漫着明亮的雾气。从前的沼泽地,如今的塞布兹平原,在热得泛白的天空下,向北一直延展到海边的葡萄园,那一排排齐整的葡萄,因用硫酸铜杀菌而叶子发蓝,葡萄珠串也已经变黑,葡萄园之间时而有一排柏树或桉树灌木林相隔,树荫遮蔽着一些房舍。二人沿着农场一条小路走去,每踏一步,都会溅起红色的尘土。他们面前一直到山峦,这空间在不断抖动,太阳也嗡嗡作响。他们走到一簇梧桐树丛后面的小房屋,已是满身大汗了。一只看不见的狗,狂吠着迎接他们。

    小房屋相当破旧,桑木房门紧紧关闭。韦亚尔上前敲门。汪汪的狗吠声倍加凶猛,好似来自房屋后面封闭的小院。可是,房里没有人的动静。“这就是所谓的信任,”农场主说道,“他们在家。但是他们还在等待。”

    “塔姆扎尔,”他嚷道,“是韦亚尔。”

    “半年前,有人来找他那女婿,是要了解他女婿是否向游击队基地提供物资。后来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一个月前,有人告诉塔姆扎尔,大概他想要潜逃,结果被打死了。”

    “哦,”雅克问道,“他向游击队基地提供物资?”

    “也许有其事,也许莫须有。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战争。不过,这也就好解释了,在好客的地方,为什么迟迟敲不开门。”

    正说着,房门打开了。塔姆扎尔,小个子,满头(白)发,戴一顶宽檐儿草帽,穿一身打了补丁的蓝色工装裤,他冲韦亚尔微笑,看了看雅克。“是朋友。他在此地出生。”“请进,”塔姆扎尔说道,“进去喝茶。”

    塔姆扎尔什么也不记得了。对,有可能,他听一位叔父说起过,有个经营者待了几个月,那是战后的事儿了。“是战前。”雅克说道。或许是战前,有可能,他那时很年轻。他那位父亲,后来怎么样啦?在战争中被打死了。“这就是命啊,”塔姆扎尔说道,“不过,战争就是不好。”“可是,战争连年不断。然而,人又很快习惯了和平,于是就认为,和平是正常的。不然,战争才是正常的[128]。”“在战争中,人都发了疯。”塔姆扎尔说着,走过去从一个女人手上接过茶盘:那女人站在另一间屋里,头扭过去了。他们喝了滚热的茶,道了谢。重又踏上晒得更热的小路,穿过葡萄园。“我要坐我那辆出租车回索尔弗里诺,”雅克说道,“医生邀请我吃午饭。”“我也去凑热闹。等一等,我去拿些吃的来。”

    晚些时候,在返回阿尔及尔的飞机上,雅克试图理一理他收集到的情况。老实说,情况就那么一点点,而且没有一条直接关系到他父亲。说来也怪,夜色,似乎从大地冉冉升起,其速度几乎是可以测量的,最终吞噬了飞机,而飞机径直飞行,非常平稳,犹如一颗螺丝钉,一直钻进浓厚的夜色中。黑暗又增添了一层不适,雅克感到自身受飞机和黑暗双重禁锢了,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又看到了户籍簿和两个证人的名字,是地道的法国人姓名,如巴黎路牌上能见到的那样。老医生向他讲述了他父亲到达当地,以及他出生的情景,然后又告诉他,那是两个商人,是第一批到索尔弗里诺的定居者,他们同意给他父亲帮忙,为他的出生作证,他们的姓名具有巴黎郊区人的特点,不错,是有点儿怪,因为索尔弗里诺是1848年革命党人[129]兴建起来的。“是啊,”韦亚尔也说,“我的曾祖父母就是革命党人。正因为如此,我们家的老爷子也是一颗革命种子。”他还具体说明,最早到达的祖先当中,他的曾祖父是巴黎圣德尼区的木匠,曾祖母是洗衣女工。当年,巴黎居民大量失业,社会动荡,制宪会议就投票通过决议,拨款五千万法郎,派出一大批移殖民,许诺向每人提供一处住房、二至十公顷土地。“您想想看,当时有多少应征者,超过上千人。所有人都梦想乐土,尤其是男人。女人嘛,总是害怕陌生的事物。男人则不然。他们闹了一场革命,总不能一无所获。这好有一比,就如同相信圣诞老人。在他们看来,圣诞老人披一件阿拉伯呢斗篷。果然!他们得到了他们的圣诞礼物。1848年,他们出发了;1854年第一栋房屋建起来。而在那期间……”

    雅克呼吸现在顺畅些了。起初弥漫的黑暗沉淀下来,如同大潮退去,留下了一片星云,现在是繁星满天了。唯独下面的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还搅得他头晕。他试着回想那个卖角豆树果和草料的老商人,老人认识他父亲,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反反复复讲:“不爱说话,他不爱说话。”可是,噪声吵得他头昏脑涨,使他陷入麻木不仁的状态,怎么也无法回想,也无法想象他父亲,如何消失在这片辽阔而敌对的国度,如何融入这座村庄和这片平原匿名的历史中。在老医生家里谈话的一些细节,以医生所讲驳船运送巴黎移殖民到索尔弗里诺的同样速度,又一齐缓缓进入他的脑海。同样速度,当时没有火车,不对,不对,有火车,只通到里昂。于是,六只驳船由马匹拉纤,在《马赛曲》和《出征之歌》,当然由市府管乐队演奏的乐声中,还接受了神甫在塞纳河岸上的祈祷祝福,而河岸飘扬着的旗帜上,还绣着尚不存在的村庄的名字,只待船上的乘客满心欢喜地去创建。驳船已经漂流,巴黎向后滑去,变得模糊,即将消失了,让上帝保佑你们的事业吧,即使革命中巷战的那些坚定者,那些硬汉,此刻都沉默了,心情沉重了,他们心惊胆战的妻子还完全依赖他们的力量,在底舱不得不躺在窸窣作响的草垫上,看着和自己脑袋齐平的脏水流。首先,女人还有脱衣服的问题,她们联手拉着床单遮起来。在整个过程中,他父亲在哪儿呢?哪儿都没有。然而,一百年前,那些拉纤的驳船,行驶在秋末的运河上,又沿着落满枯叶的江河漂流一个月,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两岸所见只有光秃秃的榛树和柳树。每到一座城市,都受到官方铜管乐队的热烈欢迎,再新上来一批人,向一个陌生的地方迁徙。这一切比起他去寻觅那些老人杂乱无章的记忆来,让他了解圣-布里厄那个年轻逝者的情况要多得多。发动机现在变速了。下面那些黑黝黝的形体,那些支离破碎而锋利的夜的块状,便是卡比利亚[130],这个国度最野蛮、最血腥的部分,长久野蛮和血腥,而一百年前,1848年的那些工人们,就拥挤在一艘军舰上,正是向这个地区进发。“是猎犬号,”老医生说道,“这就是军舰的名号,您想象一下,猎犬,扑向蚊虫和太阳。”不管怎样,猎犬号螺旋桨所有叶片飞旋,击打着冰冷的海水,迎着密史脱拉风掀起的惊涛骇浪,而甲板被北极风扫荡了五天五夜,远征者们都躲进底舱。船晕得要死,止不住呕吐,也顾不得吐到谁身上,真是生不如死。直到驶抵波尼港,全体居民都来到码头,在音乐声中欢迎这些脸色发绿的冒险者,不远万里,从欧洲的首都出发,携着妻子儿女,带着家具来到这里,漂泊了五个星期,脚步踉踉跄跄,踏上这片远处发蓝的大地,惴惴不安地嗅到怪异的气味,混杂着粪肥、香料和(一个无法辨认的词)的气味。

    雅克在座椅上转了个身,他处于半睡眠状态。他看到了从未见过,甚至不知其身高的父亲,看见他在波尼码头众多的移民中间,这时,复滑车正从船上卸下航行中幸存的简陋家具,又爆发起争吵声,抱怨遗失了家具。他站在那里,神态坚决,脸色凝重,紧紧咬着牙关,归根结底,他还不是走的同一条路吗,四十年前,在同样秋季的天空下,乘坐马车,从波尼赶往索尔弗里诺吗?然而,当初移民到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路,妇女和孩子们都胡乱挤在军队的辎重车上,男人步行,大约摸抄着近道,穿越大片沼泽地和荆棘灌木丛。不时有聚集的阿拉伯人投来敌视的目光,他们远远望着,身边总带一群卡比尔[131]狗。一直到傍晚,他们才抵达他父亲四十年前所到的地方,一马平川,山峦远远环绕,没有一户人家,也没有一块耕地,只有为数不多的土黄色军帐篷,四周光秃秃的,无非一片荒漠,真是天荒地险。在他们看来,到了世界的尽头。黑夜里,女人都痛哭流涕,因为劳累,因为恐惧,也因为失望。

    同样是夜晚,来到敌对的穷乡僻壤,同样是男子汉,接下来,接下来……噢!雅克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如何,但是其他人,恐怕是同样境遇。在嘿嘿笑的士兵面前,还得打起精神,住进帐篷里。房屋嘛,以后会有的,大家动手建起来,然后就分土地,劳作,神圣的劳动能拯救一切。“还不能说干就干……”韦亚尔说道。下雨了,阿尔及利亚下起雨来,又大又猛,下起来没完,一连下了八天。塞布兹河水漫溢了,帐篷周围成了沼泽地,大家都出不去了,兄弟对头全都拥挤杂居在肮脏的大帐篷里,而篷布噼啪作响,无休无止受到暴雨的击打。他们还为了排除臊臭味,就割来空心芦苇,从帐篷里撒尿能流到外面。等雨一停,果然动手干起来,在木匠的指挥下,开始搭建简易棚屋。

    “啊!那些人真有勇气,”韦亚尔笑道,“春天,他们就建起了一间间小棚屋,接着,他们当然也躲避不了霍乱,听我家老爷子说,我那位木匠曾祖父,就丧失了女儿和妻子,当初计议这次远行,她们犹豫是有道理的。”“就是嘛,”老医生说道,他坐不住,总是走来走去,裹着绑腿,腰板始终那么挺直而得意扬扬,“每天都得死掉十来个人。天气热得早。棚屋跟蒸笼似的。而且谈不上卫生,对不对呀?总之,每天总得死十来个人。”他那些同行军医,应付不了局面了。好奇怪的同行,所有的药都用光了。于是,他们想出了个主意,要用跳舞的方式活血。就这样,那些移殖民,每天干完活儿之后,夜晚在埋葬死人的间歇,就伴着小提琴的乐曲跳舞。还别说,这主意不赖。那些勇敢的人跳得身子发热,能排泄的都随着汗排出来了,传染病也就止步了。“这主意,不挖空心思还真难想出来。”对,是个好主意。夜晚潮湿闷热,生涩的小提琴手,就坐在患者睡觉的棚屋之间的木箱上,身边挂着一盏灯笼,引来嗡嗡鸣叫的蚊虫;而身穿长袍布衣的征服者们就手舞足蹈,围着熊熊燃烧的荆棘大篝火,一个猛劲儿地出汗。同时在营地四周布置了岗哨,保卫被围困在这里的人,防备黑鬃毛狮子、牧畜的盗贼、阿拉伯匪帮,有时还得防备法国其他垦区的人为寻开心或者掠夺物品。后来,终于分配了土地,非常零散,又远离棚屋村。再后来,村庄建成了,还垒起土围墙。然而,垦殖者死去了三分之二,这与整个阿尔及利亚的情况相同,连镐和犁都没来得及碰一碰。余下的人在田地里,仍不失巴黎人的范儿,头戴高筒大礼帽,肩背长枪,嘴上叼着烟斗。当地只允许抽带盖的烟斗,绝不准抽卷烟,是防火灾。兜里总揣着奎宁片,奎宁是当作日常消费品在波尼各家咖啡馆、在蒙多维的食堂都有售,为了您的健康,身边还有他们穿绸裙的妻子陪伴。但是总背着枪,周围还有士兵守卫,即使到塞布兹河洗衣服,也得有士兵护卫,而从前她们在巴黎档案馆街洗衣处时,边干活还能和和气气地交际。就是村庄本身,夜间也常遭袭击。例如1851年,在一场暴动中,有数百名身披阿拉伯呢斗篷的骑手,绕着村子的围墙兜圈子,最后发现被围者对着他们支起炉筒佯装的大炮时,才总算纷纷逃离。在敌对的国度建设与劳动,而敌方拒绝占领,有机可乘就要报复。在飞机起飞而现在又要降落的时候,为什么雅克想到他母亲呢?脑海里又浮现那辆陷在波尼路上泥坑的马车,移殖民留下一名孕妇去寻求帮助,回来时却看到女人肚子被剖开,乳房被割掉。“这就是战争。”韦亚尔说道。“平心而论,”老医生则补充道,“也曾经把他们一家老小封死在洞穴里[132],当然,当然,他们也曾经阉割了第一批来的柏柏尔人,而那些柏柏尔人也……这样,就追溯到第一个犯罪的人,您知道,他就叫该隐[133],从那以后,便有了战争,人实在残忍,尤其在烈日下。”

    吃过午饭,他们穿过村子。这座村庄类似于全地区数百个村庄,由数百幢小房舍组成,都是十九世纪末的小市民居建筑风格,分布在几条街面上,每条街道都同一栋大楼,如合作社、农业信用社或节庆大厅形成直角,而所有街道又都趋向同一点:一个用金属框架建造的音乐亭,好似旋转木马游乐场,或者一个地铁大站的入口。多年来,乡政乐队或军乐队,庆祝节日都在这里举办音乐会。身穿节日盛装的夫妇,在暑热和飞扬的尘土中,边剥着吃花生,边绕着圈儿散步。今天正是星期天,不过,军队心理研究部门在音乐亭上安装了扩音器,现在聚集的大部分是阿拉伯人了。但是,他们并不绕着广场转悠,而是站在原地不动,倾听着插入讲话的阿拉伯音乐。人群中的法国人彼此相像:神色沉郁,思虑未来,一如当初乘坐猎犬号来到这里的人,也像踏上别处土地的那些人,都处于同样境况,遭遇同样的痛苦,要逃避穷困或迫害,又遇上痛苦和岩石。从马翁来的那些西班牙人就是如此,雅克的母亲就是他们的后裔。那些阿尔萨斯人也同样,1871年,他们拒绝德国人的统治,选择回到法国。当局就把1871年被杀被关押的暴乱分子的土地分配给他们,拒绝外国统治的人,接受了造反者留下的烫人的位子,既是受害者又是迫害者,雅克的父亲就是他们的后代。四十年后,他父亲来到这地方,神情同样沉郁,同样倔强,完全转向未来,如同不喜欢或者否认过去的那类人。他同样是一个移民,如同所有在这里生活和曾经生活过的人,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唯有殖民者小小墓地上那些破损发绿的石碑,正如韦亚尔告辞之后,雅克和老医生去参观的那块墓地。一方面是最时髦的殡葬,新型而丑陋的构造,同时大大增添了跳蚤市场和珍珠市场的小玩意儿,当代人虔敬丧失殆尽。另一方面,在古老的柏树下面,在落满松针柏果的小径之间,或者靠近潮湿的墙壁,而墙根长出开小黄花的浆草,那些旧墓石板几乎与土混同,已经辨认不清了。

    一个多世纪以来,成批成批的人来到这里,开垦,耕耘。有些地方越犁越深,另一些地方却越折腾越浅,最后地面只剩下一层薄土,结果整个地区又荒草丛生了,而他们生儿育女,随后也消逝了。他们的子孙也无非如此。那些人的子子孙孙,也同他本人一样,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没有过去,没有伦理,也没有教导,没有宗教,但是乐得如此生存,乐得生活在阳光之中,面对黑夜和死亡而惶惶不安。所有这几代人,所有这些来自多少不同国家的人,在这已经预示暮色的灿烂天空下,没有留下痕迹就消失了,自生自灭。他们已经完全湮没无闻了。实际上,这正是这片土地的功能,这是随着夜幕从天而降的。而这三个人又走上村子的道路,看到夜色逼近而心情紧张,充满了惶恐。当暮色飞速地降临海面,降临起伏的高山和高原,这种极度的惶恐,就会占据非洲所有男人的心;也正是同样的极度惶恐,夜晚在德尔斐城[134]腰制造了同样效果,建造起了神庙和祭坛。然而,在非洲的大地上,神庙已然拆毁了,仅仅剩下这份难以承受的温馨重重压在心头。是的,如同他们逝去!如同他们还要逝去!悄然离开,抛却世间万物,如同他父亲,死于一场不可思议的悲剧中,远离他出生的故乡,过了完全不能自主的一生,从孤儿院开始,中间经过不可避免的婚姻,直到受伤死在医院,围绕着他,由不得他构建的一生,直到战争夺走他的命,埋葬了他,从此永远成为他家人和儿子的陌路人,他也皈依了无边的遗忘。遗忘便是他这类男人的最终家园,是始于无根的一种生命的归宿。在那个时期的图书馆,有多少回忆录就是记述这个国家殖民地上找到的孩子,是啊,这里全都是找到而又失去的孩子,他们建起了短命的城池,然后死去,他们自身和在别人心中永远死去了。就好像人类的历史,这部不停地行进在其最古老的土地上留下极少印迹的历史,在不落的太阳的烧灼下,连同真正创造它的人们的记忆一起蒸发了,仅仅浓缩为暴力和杀戮的肆虐,仇恨的熊熊烈焰,急速涨满又急速干涸的鲜血湍流,犹如这个地方的季节河。现在,夜色从地面冉冉升起,开始淹没一切,逝去者和活着的人,在亘古永在的奇妙天空下。不,恐怕他永远也难了解他父亲,父亲继续长眠在那里,面容永远消失在灰烬中。这个人身上有其神秘性,这种神秘他很想洞悉。可是到末了,也只有这层穷困的秘密。是穷困造就了无名无姓也没有身世的人,又把他们打回默默无闻的芸芸死者,他们创建了世界,自身却分解,永世消失了。要知道,这正是他父亲与猎犬号上那些人的共同之处。谢赫勒的马翁人、高原上的阿尔萨斯人,连同现在重又被无边沉寂笼罩的这座沙与海之间的巨大岛屿,这一切,也就是说,在血统层面上、勇气层面上、劳动层面上,在既残忍又令人同情的本能层面上,统统湮没无闻了。而他,想要摆脱这无名的国度,摆脱无名的人群和一个无名的家庭,但是他身上还有一个人,固执地不断求索,渴望弄清这种默默无闻与无名无姓。他也属于这个部落,此刻正盲目地行走在夜色中,身右侧并行着气喘吁吁的老医生,倾听着广场上传来的一阵阵音乐,眼前又浮现音乐亭周围阿拉伯人深不可测的冷峻面容、韦亚尔那张倔强的脸和笑声,也怀着令他揪心的一种柔情和忧伤,重又看见那次爆炸时,母亲那张绝望无助的脸庞。在岁月之夜中行走在遗忘的土地上,这里每个都是第一人,而他本身,没有父亲,不得不独自成长,从未经历过父亲呼唤儿子,等他长到懂事的年龄好对他讲述家庭秘密的时刻,或者讲述往昔的艰辛、他本人的生活经验。而这样的时刻,即使可笑而讨厌的波罗尼乌斯,在对拉厄耳忒斯[135]讲起时,也一下子变得高大了。可是他,长到十六岁,继而长到二十岁,却没有任何人给他讲解,他必须独自学习,独自成长,增长力量,增强能力,独自找到他的道德和他的真谛,最终诞生为一个男子汉,为以后更为艰难的诞生,即开始关心其他男人,关心女人,就像所有在这地方出生的男人一样,有一个算一个,都试图学会没有根基、没有信仰地生活。而如今他们全算上,无不有可能最终成为无名者,丧失其经过这片土地的唯一神圣的印迹。墓地上夜色现在重又笼罩那些无法辨认的墓盖石板,应该教会他们关心别人,关心现在被排除掉的那些征服者群体,那些先行的前辈,现在他们应该承认,与那些征服者同一种族,同一命运。

    飞机现在向阿尔及尔降落。雅克想到圣-布里厄的那座小墓园,士兵们的坟墓比蒙多维的坟墓维护要好些。在我[136]心中,地中海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在有限的地域,前尘往事和姓名都保存下来;而另一个世界,风沙在广袤的大地抹掉了人的踪迹。他曾力图逃脱湮没的命运,逃脱那种无知顽固的贫困生活,他不能生活在这种盲目忍耐的水平,不能这样直截了当,只顾眼前而毫无计划地生活。他跑遍了世界,曾感化、塑造、激发过人,他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然而,他现在从内心深处知道了,圣-布里厄及其象征,对他从来就不是毫无意义的,他想到他不久前离开的破旧、长了绿苔的坟墓,怀着一种奇特的喜悦,接受了这样的意念,死亡将他带回到他真正的祖国,并以其无限的遗忘,也覆盖了这个异乎寻常而又平凡的人的记忆。他孤立无援,在穷困中自强不息,成长创业,登上幸福之岸,以便随后在初晨的阳光下,没有记忆也没有信仰,独自进入那些人的世界,进入他的时代,以及他那可怕而又激情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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