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与酸奶-玉树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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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越野车行进在勒巴沟里,走在去往文成公主庙的路上。随着越野车一路的颠簸,童玲的惊叫声不断响起,不是因为路有不平坐不稳当,而是公路两侧不断映入眼帘的风景让她喜不自禁——刚刚看到一尊彩色的石像在山崖上拈花微笑,扑面而来的又是几块嶙峋的巨石上精美的六字真言;公路左侧一泓宁静的湖泊倒映着同样宁静的蓝天白云,宛若裸睡的少女披着轻柔的薄纱,一转弯又看到一座古旧的佛塔就像盘腿端坐着的哲人高高耸起在一大片金露梅丛中,金黄色的小花众星捧月般簇拥在它的周身。

    看着这样的景致,童玲便一次又一次地高声大叫:“哇,太美了!”

    坐在童玲一侧的格桑,看到童玲高兴,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她们原本是网友,今天是她们第一次“见光”,但并没有“见光死”,一见面,反而有着一种故交一样的默契,彼此甚至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格桑看着此刻的童玲,不由哼唱起了一支藏歌。

    “哇,这歌也太美了,你唱的这是什么歌啊?”童玲眼观八方、目不暇接地欣赏着窗外的风景,耳朵却也没有闲着。

    “这是一首情歌。”格桑说。

    “情歌啊,难怪这么美呢。什么意思啊?”

    “我翻译给你听啊!”

    “好!”童玲从窗外收回目光,抓住了格桑的手。

    格桑想了想,把歌词翻译成汉语,轻轻地念了出来:

    看得见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看不见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童玲听了歌词,不由睁大了眼睛:“真是美极了。你要教我唱啊!”

    “没问题,我现在就教你!”

    “好,你教一句,我唱一句。你稍微慢点!”

    “好,没问题!”

    格桑开始教童玲唱这首歌。童玲学得很认真,不大一会儿,就能够跟着格桑唱下来了。开车的师傅扬起手,举起了大拇指。

    童玲和格桑都会意地笑了。

    “等我回去了,唱给我老公听。”童玲说。

    “哦,好啊!”

    提起老公,童玲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一下涌到了心头。

    其实,这种感觉是从昨天就开始了的,即便是沉静在一路绮丽的风景之中,这不安的感觉还是会不时涌来。昨天,童玲和她认识不久的玉树网友格桑在网上聊天,之前,格桑给童玲发手机短信,说有重要的事情要给她说,约她在网上说话。童玲知道,这个重要事情,一定和昂达有关,于是急忙打开电脑,进入了聊天室。这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心牵着昂达的病情。

    昂达是生活在玉树草原上的一个孤儿,住在舅舅家里,日子过得很艰辛,更不幸的是,他得了严重的眼角膜肿瘤。为了治好昂达的病,童玲和格桑都给予了无私的帮助,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最近昂达的病情有点恶化,他很想见你……”

    “嗯,我也很想见他。我和老公说好了,在赛马会期间去玉树,到时候就去看昂达,把他接到西安治疗。”

    格桑半天没有反应,童玲就在对话框里打了一个问号。

    “是这样,昂达最近的情况十分不好,我怕万一……”

    童玲看着对话框里忽然跳出的这样一行字,心里就着急了,马上敲了一行字:“我现在就去!”

    童玲当时是在西安自己的家里和格桑在网上聊天的,从西安到玉树,相隔将近两千公里的路程,哪里是说去就去了的,当时,格桑根本没当回事儿。

    格桑:“呵呵,看你这个急性子,你和老公再商量,能早点来就早点来,看你们的情况。”

    格桑等着童玲的回应,却半天没有动静。再一看,才发现童玲早已经下线了。

    童玲不打招呼就下线,格桑觉得奇怪,但她还是没有意识到童玲那句“我现在就去”并不是玩笑话。童玲急急地关了电脑,真的奔着火车站去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的样子,格桑接到童玲的电话。

    “大美女,我已经坐上了西安开往西宁的火车,明天清晨就到西宁了。”

    格桑很惊讶:“真的啊,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啊!这边很冷的,你穿厚衣服了没有?

    童玲笑着:“哪还顾得上穿厚衣服啊,你给我准备好,我穿你的!”

    “是你和老公一起来吗?”

    “啊呀,我一个人来,我还没给他说呢?”

    “这怎么能行啊,如果是这样你就不要来了。”

    “啊呀,没关系的,我已经在车上了,一会儿给他打电话!”

    “这样行吗?”

    “不行怎么办?我已经在车上了,难道你让我跳车啊!”

    “啊呀,你这人,简直,简直是疯了!”

    “那就疯一回吧!”童玲说这话时,感觉自己真的狠下心来了。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格桑对童玲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妥,但还是替昂达表达了由衷的谢意,童玲也惊奇于自己今天的举动。挂断格桑的电话,童玲即刻想给老公梁晨打个电话,这才意识到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解释清楚自己的行为。

    正在忐忑着,犹豫着,格桑却打来了电话:“大美女,我的一个朋友刚好在西宁,明天就要返回玉树,我已经打电话说好了,明天就坐他的车。你记一下他的电话号码。”

    童玲记完电话号码,挂了电话。刚才格桑在电话里叮嘱她一定要给老公说一声,她答应着,让格桑放心,可是,再次要拨老公的电话,童玲还是有些犹豫,有些忐忑。没想到,手机忽然吱吱叫了两声,提示没电了,马上要自动关机,童玲才想起来手机充电器也忘拿了,索性想:管他三七二十一,等到了玉树再说。

    话是这么说,坐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心里越发地惴惴不安起来。但童玲自己也意识到,这种惴惴不安里,除了对老公梁晨的歉意,还包含着些许的兴奋、惊异和自得:原来我还是这样一个人!我还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童玲的嘴角荡起一丝淡淡的怪笑,这时候,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便自动关机了。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童玲到达了西宁。下了火车,在离火车站很近的汽车站很容易就找到了格桑的朋友,又马不停蹄,乘坐着汽车,一路向西,直奔玉树。

    当车过当年文成公主曾经走过的日月山时,已经是次日清晨。天色大亮,一派新的天地便在童玲眼前徐徐打开。看着路旁不断出现的彩色经幡和高高堆起的嘛呢石,还有山腰处和溪水旁时隐时现的村寨和寺庙,童玲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种新奇感遮住了心头不断涌来的惴惴不安,童玲似乎忘记了一切,她打开车窗,贪婪地看着一路的美景,不断地赞叹着:“哇,太美了,真是太美了!难怪人家说玉树是离唐朝最近的地方呢!”但她也心存遗憾:如果和梁晨一起来,那该多好啊!

    2

    玉树,离唐朝最近的地方,这句话,是童玲从一本杂志上看到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童玲去了老公梁晨的公司。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这个高层的写字楼里,笼罩在童玲的身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勾勒出了她的轮廓,垂在双肩上的长发被阳光打亮了,闪烁着金属的光芒。她的手上,是一本花花绿绿的旅游杂志,阳光从书页上反弹到了她的脸上,随着她一页页地翻动书页,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地跳动着。

    “她叫李雪雁呢,多好听的名字啊!”童玲忽然高声说道。

    丈夫梁晨背对着她,蹲坐在地上,正在认真专注地调和着油漆颜色。听到童玲的说话声,他不由回过头来,看着童玲,有些意外地问道:“谁叫李雪雁?你以前的同事吗?”

    童玲从手里的杂志上抬起眼来,掩饰不住地笑了。

    “要不就是和你一起做义工的?”梁晨看到童玲笑,也笑一笑,又问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童玲忍住了笑,说,“她还有一个名字呢,这个名字你一定知道的!”说着,放下手上的书,走过来也蹲坐在丈夫的身边,拉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她——叫——文——成——公——主!”

    “谁?文成公主?”梁晨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童玲。

    “过分!你不会连文成公主都不知道吧?”童玲做出一副惊诧的表情,睁大眼睛看着梁晨。

    “噢,文成公主啊!”梁晨恍然大悟,继而用陕西话说,“当然知道,远嫁吐蕃的那个大唐公主呗,她可是我们老乡哩!”

    梁晨是一家装饰公司的经理,童玲曾在一家旅行社做导游,现在也把工作辞了,与丈夫一起开起了夫妻店。童玲加入了青年志愿者组织,是个义工,经常义务做一些帮助别人的事,梁晨对她也很支持,并且觉得这样的善良女人更值得爱。这几天,他们刚刚接了一个客户的活,这个客户要求把他的房子“装饰出草原的味道”——要有自然清新的草地,要有广阔辽远的蓝天。他还带来了一本旅游杂志,指着上面的一幅图片,说“就要这样的感觉”。梁晨接过画册。那是一张草原的图片:一片绿色在延伸,点缀着繁乱的野花,远处有牧人的黑色帐篷,帐篷周围是星星点点的羊群。杂志上的图片并没有引起梁晨多大的兴趣,但客人的要求却让他感到新奇。当他得知客户在青海的玉树草原生活了三十多年,现在虽然在城里买了房子,但魂牵梦绕的依然是草原的时候,梁晨觉得应该帮这个客户实现他的夙愿。于是他去看了客户的新居,提出了一个装饰方案:在新居客厅的正面墙上绘制一幅装饰画,用几近写实的手法去表现草原,以大片的绿色和蓝色去表现草原的阔大和蓝天的辽远。用藏式建筑装饰图案装饰窗台、门弦和墙裙等,把佛塔、经幡等草原人文景观和酥油桶、嘛呢轮等帐篷里的日常用品适当地布置在新居,营造出一种纯朴的草原游牧人家的风格。没用几天,梁晨就拿出了装饰效果图,于是他们就达成了协议。

    这会儿,梁晨的面前放了几罐油漆,罐子都是打开着的,红黄蓝白黑,各种不同的颜色亮丽地漂浮在罐口上,像一只只睁大了的眼睛,沉静、安稳中透出一种活跃和不安分来,闪烁着一种神秘的光波。梁晨首先想到的是调和出一种草绿色来,那是草原的底色。在深浅不同的层次变化中,草原的辽阔就是被这无边的绿色张扬出来的。这将是那幅装饰画上用得最多的颜色,所以他要先做一个调色试验。他想,等试验成功了,先在自己公司的办公室的墙上试着画一幅,再去完成客户房屋的装饰——毕竟这是第一次做这么大的一幅油漆画,毁了公司办公室的一面墙没事儿,但不能毁了客户家里的一面墙。他在一只容器里倒入一些黄色的油漆,又依次把少许的白色、红色、黑色和蓝色一点一点地加进去,一边加一边轻轻地搅动着,那种属于草原的绿,慢慢地呈现在容器里,似乎就要流溢开来。

    “你是个魔术师!”一直蹲坐在身边的童玲,看着丈夫手中不断变化中的颜色,由衷地赞美着。

    梁晨轻轻吻着童玲的额头,两个人依偎着坐在一起。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每次朋友们聚会或者有饭局,他们总是出双入对地携手一起来参加。朋友们便问他们:“你们就没个烦的时候吗?”他们对视着,也为他们自己这样黏糊感到不好意思。但下次有了活动,他们还是要这样一起出现。

    依在梁晨的身上,童玲就想起了朋友们对他们的看法,便站起身来说:“不打扰了,你忙你的吧。”说完,看看丈夫手边容器里的颜色,又说,“看着这绿绿的颜色,我都想去草原了。”

    “好啊,等我这阵子忙完了,我们就去草原看看。”

    “真的吗?”童玲兴奋地抓住梁晨的胳膊,说,“那我们就去玉树草原,你知道吗,那里有个文成公主庙,听说那里的雕塑还遗留着唐朝的神韵呢!”童玲一边说,一边过去把那本客户留下来的杂志拿过来,“这里面说,玉树是离唐朝最近的地方,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就是在那里度过蜜月的呢。”

    “是吗?那也应该是离西安最近的地方了!”

    童玲愣怔着,忽然恍然大悟,赞叹地大声说:“那我们就去离我们最近的草原!”

    “是啊,去瞅我们老乡,去度蜜月!”梁晨顺着这个话题,继续用陕西话说着。

    “就是嘛!”童玲被梁晨逗乐了,快乐地笑着,又说,“那就赶在赛马会的时候去,那儿的赛马会可热闹了!”

    “好,就这么说好了!”

    3

    童玲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提前去了玉树,而且给老公连招呼也没打!

    “我怎么会这么大胆呢?”童玲扪心自问,心里除了对老公歉疚,也升腾着一份对他的思念。

    其实,童玲心里也清楚,这次的玉树之行,完全与自己的眼睛有关。童玲患有严重的眼疾——双眼深度近视,左眼黄斑变性,视物变形并且有叠影。她深知眼疾的痛苦,所以,自从成为一名义工以后,她就一直关注着和自己一样患有眼疾的儿童。她和格桑在网上认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眼疾,童玲经常在网上查找有关治疗眼疾的信息,她甚至养成了一种习惯,喜欢把自己关心的事情或话题与眼疾联系起来。那几天里,她一直在网上查寻一些有关玉树的信息,习惯地,她把玉树、眼疾这两个词写入了搜索引擎,搜索的结果中,她看到了这样一条信息:藏族孤儿身患严重的眼角膜肿瘤,无力治疗,请求好心人给予资助!这条信息里还留下了格桑的QQ号码。这则信息一下牵住了童玲的心,她即刻开始和格桑联系。

    她们很快取得了联系。当童玲看到格桑从网上发给他的患病儿童的照片时,她震惊了:一个硕大的肿瘤从昂达的左眼一侧伸出来,使他的脸完全变形了,不仅如此,肿瘤的挤压把昂达的左眼眼球挤出了眼眶,看上去可怕极了。看着照片,童玲马上告诉格桑,她一定去看看昂达,帮助他进行治疗。

    从此,童玲和格桑开始了网上交往,而她们的交往又是时时系在那个可怜的男孩身上。这期间,童玲跑了很多医疗机构,向很多的专家请教和咨询治疗方法,她甚至还制定了治疗方案,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把昂达接到西安进行治疗。她的老公梁晨也非常支持她,这让她对老公心存感激。

    残阳斜照,勒巴沟沐浴在一片温暖柔和的阳光下。方才还是一片嫩绿的青草此刻却有了几分金红色,逆光看去,每一片草叶都通透闪亮,有着翠玉一样温润的光泽。河水在草地上蜿蜒流淌,宽处,波光粼粼,窄处,浪花翻卷,但水流却并不湍急,不紧不慢,像极了一位孤独而又忧郁的少年。童玲在格桑的陪伴下,走在文成公主庙周边的山野里,一千多年前,也曾在这里漫步的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不时浮现在她的眼前。

    “他们一定是浪漫的一对。”童玲突然说。

    “你说谁们啊?”

    “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啊。”

    “哦,你的想象力真丰富!”

    “他们在这里度过了蜜月。”

    “嗯,想起来就让人觉得羡慕。”

    方才在文成公主庙里,童玲怀着一份虔诚,给庙里的塑像献上了哈达。看着那些身着唐装,却在这离唐装很远的另外一番天地里耸立千年的塑像,怀想着公主在这里修造这些塑像时的思乡之情,她能够感觉到公主心里那份不能够释怀的隐隐伤痛。说这里离唐朝很近,其实只是思乡心切的公主硬是把自己心中的故乡雕凿在了这远离故乡的一隅,以至使这种特殊的纪念方式留存到了今天。那样的一个公主,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多愁善感、不苟言笑?可是那个时候的她,只有十六岁啊!童玲在内心里是不接受这样一个公主的形象的,所以,此刻浮现在她眼前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的文成公主。这个公主活泼、开朗,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调皮,与其叫她公主,不如叫她李雪雁更合适。童玲甚至在心里想,也许,当年的她也和自己一样,怀揣着一份善良,一个美好的愿望,一时心血来潮,便不管不顾,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这漫漫长路……一丝笑意在童玲的嘴角荡漾开来。在这河畔,在这不时有一棵云杉或者柏树鹤立鸡群般竖起着的河畔,这位活泼的少女,与俊朗的松赞干布牵手走过,相依相偎,那是多么浪漫的情景啊!一对历史巨人,尽情享受着庸常人们的天伦之乐、儿女私情,心里的那份自由和欢畅,在当他们回到拉萨的时候,一定会是常常忆起的美好情景。

    童玲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便又想起了远在西安的老公,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蓦然又袭上心头——这会儿他一定快要急疯了吧。

    “这么美的地方,如果老公在,那该有多好啊!”她对格桑说。

    “是啊,是你自己非要一个人来!”格桑说着,忽然问道,“对了,你给你老公说了没?”

    “……说了。”童玲没敢给格桑说实情,搪塞着说,“下次一定和他一起来。”

    格桑看着童玲,笑着说:“到时候你们也在这里度蜜月,好好地浪漫一下!”说着便又唱起了那首玉树情歌:

    看得见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看不见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童玲听着歌,一副陶醉的样子。“这首歌我一定唱给老公听!”她对格桑说。

    “那我要好好教你,要不你老公听了,还说我没教好呢!”格桑继续开着玩笑,童玲便在格桑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两个人于是打闹了起来,她们的笑声在山野间回荡。

    从文成公主庙返回结古镇的路上,童玲的心情很急切,不断地催着司机快走。本来,童玲一到玉树,就要求格桑把她带到昂达家去的,但格桑坚持从文成公主庙回来再去昂达家。格桑没有给童玲说明这样安排的原因,只是说,到了玉树,她是地主,一切听她安排就行了。童玲也就没有多问,顺从了格桑的意思。其实,格桑心里清楚,要是让童玲先去看了昂达,昂达现在的惨状一定会让童玲伤心,童玲也就可能不会有心思去参观旅游了,即便去了,心情也一定会很沉重。

    一抹红霞绚烂在西天,大地被包容在一种醉人的暖色之中,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当汽车驶入结古镇的时候,一轮硕大的夕阳行将没入西山,矗立在东山顶上的结古寺被涂抹上了一层浓重的暗红色,错落有致的寺庙建筑群好像是一团潜然燃烧着的火。

    “太美了!”童玲说,“你们每天都生活在美景之中。”

    “那是因为你心里有爱,所以你就能看到这里的美。”

    就要进入结古镇时,格桑对童玲说:“昂达的情况不太好。”

    “这个我想到了,所以我一定要来看看他。”

    “不过他一定会很高心你来看望他。他舅舅说你是女菩萨呢!”

    “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知道一个人的眼睛坏了会有多么痛苦。”

    到了昂达家里,童玲的表现让格桑感到意外又欣慰。显然,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主人是做了特意的准备的。她吃着主人献上的奶茶和油饼,显得热情又大方。面对昂达,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就像见到了一个熟悉正常的孩子一样,把他轻轻拥抱了一下,便和他聊了起来。

    “昂达,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童玲阿姨。”昂达说,“昨天格桑阿姨说你要来看我,把我高兴坏了!”

    “是吗?以后可不许叫我阿姨啊,叫我姐姐,我还没老呢!”

    昂达听了,侧脸看看格桑,说:“是格桑阿姨让我叫你阿姨的。”

    “格桑也不是阿姨,是格桑姐姐!”童玲说,“从今天起就这么叫!”

    坐在一侧的格桑说着说:“我哪有那么年轻啊!”

    “你是说我老了吗?我们不是同龄人吗?”童玲故意地噘着嘴,侧眼瞪着格桑,对格桑说。

    “好吧,好吧,姐姐就姐姐,咱们就再年轻一回。”格桑说着,很惬意地笑了。

    昂达的舅舅看着她们,不断地笑着。这位憨厚的主人,自从童玲她们进门,就一直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不断地说着“图吉切”。童玲却告诉他,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这根本不算什么。

    “昂达,叫我姐姐!”童玲抓着昂达的手,有些任性地说。

    “童玲姐姐!”

    “不要带名字,直接叫姐姐!”童玲说。

    “姐姐!”

    “哎——”童玲答应着,把昂达轻轻拥抱在怀里,指着格桑说,“叫她姐姐!”

    昂达看看格桑,有些犹豫。

    “叫啊!”

    “姐姐!”昂达对着格桑叫了一声,声音有些怯怯的。

    格桑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场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当童玲再次把一批药品——这是童玲急匆匆上路的时候,唯一没有忘记带上的东西和一些钱留下来时,昂达的舅舅哭了,泪水不断涌出眼眶,布满了他皱纹纵横的脸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从昂达家出来,去往宾馆的路上,童玲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些琐碎的东西,并特意买了一个手机充电器。她想好了,今晚无论如何也要给丈夫梁晨打电话,虽然她到现在也没有想好如何给丈夫解释清楚自己的行为。

    格桑陪着童玲到了宾馆,紧挨着童玲坐在床上,紧紧抓着童玲的手,说:“大美女,我真佩服你!”

    “怎么了啊?”

    “今天我一直担心你看到昂达的时候会很伤心。”

    “……”童玲沉吟片刻,说,“其实我真的很伤心,他的情况比照片上的还要坏很多。”

    “是的,我怕对你打击太大,一直没敢说。”

    “我懂得你的心意,我也懂得,孩子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像对待正常孩子那样对待他。”

    格桑点着头,说:“今天我受益匪浅。”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她们心里都想着昂达的病情。

    “对了,我们唱唱那首歌吧,我把歌词用汉字标出来你给我教那首歌吧!”童玲忽然说着,从包里拿出了纸笔。

    “好啊!”格桑开玩笑说,“是不是想老公了?”

    “是啊,难道不能想吗?”

    “当然要想啊!”

    一阵笑声之后,这首委婉的情歌便在这间宾馆房间里一遍遍地响了起来:

    看得见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看不见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童玲唱着这首歌,心里充满了爱的柔情。

    ……

    格桑走后,童玲急忙给手机充电,她把手机插在充电器上,打开手机,把这首情歌编成一条短信,发给了老公梁晨。

    几乎是短信刚刚发出去,童玲的电话就响了。

    “你在哪里?”梁晨的声音很生硬,童玲还是第一次听到梁晨的声音是这样的。

    “对不起,老公,你先答应我你不生气我就告诉你!”童玲在电话里发嗲撒娇,希望能缓和一下老公的心情。

    “你在哪里?”话筒里却传出更为生硬的一句。

    “对不起,老公,你别生气嘛。”

    “我怎么不生气,我连寻人启事都发出去了,什么活儿都没干!”梁晨的声音很大。

    “我就在离西安最近的草原上。”

    “什么?”梁晨一时愣怔着,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你在玉树?”

    “老公真聪明。”

    “别开玩笑了,你到底在哪里?”

    “我真的就在玉树,昂达不行了,希望能见到我,我一着急,就来了。”

    “天哪,你怎么一个人跑那儿去了?”或许是有了妻子的下落,梁晨的声音慢慢有些缓和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还关了手机?”

    “要给你打电话的,可是手机没电了,我也没带充电器。”

    “你不能用当地的座机打电话吗?你不知道我会很着急吗?”

    “我知道你会很着急,来了就很忙,今天才见到昂达。”

    “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就回西宁,后天就可以见到你了。”童玲说,“其实我更想你!”

    “快点回来吧,你不该一个人这样出去。”

    “嗯,看到我给你发的短信了吗,那是一首玉树情歌的歌词,也是我对你的心声!”

    “别装嗲了!”

    “我没装嗲,格桑已经教我学会这首歌了,回去就给你唱。”

    “昂达的病情怎么样?”

    “很不好,我们就多多地给他爱吧。”

    挂了电话,童玲的心一下释然了,她不由哼唱起了刚刚学会的情歌:

    看得见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看不见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唱着歌,又给梁晨发短信:“老公,这首歌真的就是我的心声。”

    梁晨回短信:“回来唱给我听。”

    那天晚上童玲睡得很好。

    4

    那天晚上,梁晨也睡得很踏实。这是自从童玲突然出走后,他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

    清晨,梁晨在不断传入屋内的市声中醒来,他伸伸懒腰,起床走到窗前,把窗帘一把拉开。太阳已经高悬在城市上空,普照着这座古老的城市,城市的楼群互相交错着,好像是要有意遮住阳光一样,层层叠叠、挤挤挨挨地林立着。阳光并没有把楼群的这种企图放在眼里,它也像个顽皮又认真的孩子,见缝插针地穿透了楼群间哪怕是最小的缝隙,纵横交错地把一些不规则的亮光涂抹在了城市的角角落落。

    梁晨走进浴室,洗漱了一番,把好几天没有刮的胡子仔细刮了一遍,换了一套干净的内衣内裤,穿上工作服,准备出门。走到了门口,又返身回来,走进书房,从书柜里取出了一张镶边的照片。照片上,比童玲年轻一些的童玲正冲着他温柔地笑着。梁晨看着照片,也冲着照片温柔地笑笑,往照片上亲了一口,又把照片小心地放入了书柜,这才走出了书房。走出书房时,还朝着书柜挥了挥手。

    梁晨大步流星地走在马路上。

    他刚刚吃了一碗羊肉泡馍,这也是他这几天里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从饭馆里出来,他便朝着正在装修的那位客户的新居走去。新居已经开始装修了,童玲忽然失踪,梁晨无心工作,装修的活儿便停了两天,客户也非常理解。

    在饭馆吃饭时,梁晨往自己的公司里打了电话,让几个工人去新居等他,并把那各色的油漆带上来。等梁晨赶到新居时,工人们已经开始干活了。

    “梁总,家里的事情办妥了吗?”

    梁晨刚刚走进新居,有个工人就问他。梁晨一时愣怔,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两天前他忽然停工,工人们都觉得纳闷儿,他就给他们解释说,家里忽然有事儿需要解决。

    “办妥了!”梁晨回答着,急忙投入了工作。

    油漆调色的事依然由他自己去做。

    在梁晨的脑海里,一些色彩斑斓的颜色在跳动,这些颜色是与草原上同样色彩斑斓的花朵有关的:深紫的鸢尾、浅紫的薰衣草、金黄色的铁线莲、品红色的高原杜鹃、淡粉色的水晶晶……他想在那幅装饰画上依次画上那些绚丽的野花,让草原夏日的清新和蓬勃驻留在这城市的楼房里。这些花儿亮丽的色彩,他都在公司办公室的墙上试过了的,他有信心把它们画好。

    梁晨开始调配颜色。他在心里想,这会儿的童玲,就在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原上,而他却在用心勾勒着一片草原。

    “她看到的那片草原,我也能够用心感知到吧!”梁晨心里忽然这样想,“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不论我们分别或者聚首,我们都是在一起的。”想到这里,他不由拿出手机,又看了看童玲发给他的短信,轻轻地把短信念了出来:

    看得见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看不见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一切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着。

    临近中午,梁晨已在墙壁上勾勒出了一幅简略的草原图画:远山飘逸,把蓝天和草原灵动地分割开来,蓝天上白云朵朵,草原上野花烂漫。几个工人走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啧啧称赞着。梁晨也沉浸在这样的一种创作氛围里,他觉得这是远在玉树草原的童玲和他有了一种心灵的默契,把她此时此刻看到的草原美景通过这种心灵感应传递给了他,使他很快获得了创作灵感。他站起身来,后退几步,欣赏着就将完成的这幅油漆画,忽然感到他是那样地思念着童玲。

    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手机屏幕上闪动着“贝贝”两个字,这是童玲的电话。梁晨急忙接了电话。

    “贝贝,是你吗?”贝贝是他对童玲的昵称。

    “喂,你是童玲的爱人吗?我是玛多县交警大队……”话筒那边传来的却不是童玲的声音。

    “什么,你是哪里?”

    “我是青海省玛多县交警大队,在我县境内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位女性死亡,她的随身物品中有她的身份证,她叫童玲……”

    “你说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世界忽然从梁晨的眼前消失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电话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渺茫。梁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断电话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疑惑和焦灼的心痛折磨着他。工人们意外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梁总,你怎么了?”

    梁晨听到有人问他,恍惚地抬起头来,巨大的悲伤一下向他扑来,他失声痛哭起来。工人们都向他围拢过来,他向工人们摆摆手说:“我有急事,我要走了!”说着站起来,径直往门外走去。

    向晚时分,他向朋友借了一辆吉普车,星夜赶往青海,赶往玛多。他知道,玛多是去往玉树途经的一个县。一路上,他在心里默默地诵念着,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汽车在公路上疾驰,一路向西,出西安,过兰州……

    此时,梁晨驾着吉普车一路向西奔赴。自从接到那个不幸的电话到现在,梁晨水米未进,一个问题一直盘旋在他心里:这不是真的。他猜测童玲遇上了小偷,她的身份证和手机都被盗了,所以这是一个欺诈电话,或者是一个恶作剧的玩笑。他希望他的猜测是真的。

    经过了一夜长途奔波的梁晨终于到达了黄河源头第一县玛多。在玛多县交警大队,负责处理车祸现场的交警向他叙述了发生车祸的经过和处理过程,但梁晨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只是想尽快地见到童玲。在交警的带领下,他们去了玛多县医院,在医院的殡仪馆里,见到了童玲。当地的藏族僧人已经按照藏族的习惯,细致入微地为遗体整容。几十条哈达缠裹在遗体上,看上去是那样的圣洁、安详。梁晨一路上的侥幸心理此刻被打击得粉碎,止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向遗体扑了过去。

    “童——玲——,贝——贝——,你怎么了啊?”

    远在玉树的格桑也得到了童玲不幸遇难的消息,在梁晨到来之前,已经赶到了玛多,她见到梁晨,便走过去抓住了梁晨的手,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是我不好!”

    梁晨和格桑未曾见过面,但他马上知道这是童玲的挚友格桑。看着这位美丽的藏族女孩,梁晨泪如泉涌。从西安赶往玛多的两千多公里路上,他一直没有哭,他一直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只是一场误会。可是……

    “童玲她怎么了啊?”梁晨大声地哭叫着,把格桑一把揽入怀中。

    “都怪我不好,我错了,我错了!”格桑一边哭着,一边不断地数落着自己,“要是我不说昂达的事,她就不会来,她不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格桑痛哭不止,悲切的哭声让梁晨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止住了哭声。

    “这不怪你,快别这么说!”梁晨拿出纸巾,放在格桑的手上。

    “怎么不是我,发生事情的怎么不是我!”格桑擦着眼泪,依然痛哭不止。

    梁晨看着格桑,不知道怎样劝慰她,忽然想起了童玲提到的那首玉树情歌。

    “你给童玲教了一首情歌。”

    “……可是我再也听不到她唱了。”格桑说着,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你唱唱吧。”梁晨对格桑说。

    格桑强忍着哭泣,哽咽着唱了起来:“看得见你的地方……”只唱了一句,却再也唱不下去了,压抑不住的哭声再一次响起。梁晨也止不住哭出了声……

    梁晨回到西安,几天里滴水未进,他坐在公司办公室里那幅画着草原的油漆画前一动不动,眼睛定定地看着油漆画,似乎要从那里寻找出走失了的童玲。就在童玲出殡的头天晚上,他在那幅画上画了一个飞天形象:在蓝天与绿草之间,身着薄纱的飞天翩然飞舞,飞天的眼睛大而有神,充满了留恋,充满了企盼。

    第二天,童玲的追悼会在西安举办,据说那一天,这座古城的玉兰花几乎在同一时节竞相绽放。追悼会没有用哀乐,而是用了那首凄婉的玉树情歌。当音乐响起的时候,童玲的丈夫梁晨哭泣着跟唱,远从玉树赶来参加追悼会的格桑也跟唱起来,他们的歌声里充满了怀念,那是对爱的怀念……

    看得见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看不见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根据“西安最美女孩”熊宁事迹创作,入选《小说月报》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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