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来北京,是为了看望多年不见的黄梅。遇见陆锋的那天,是我即将返程的时候。这一天是周五,黄梅因为要赶去寄宿制学校接她的儿子,就在我下榻的酒店和我告了别。我把黄梅送到酒店的旋转门外,回来时迎面正遇上陆锋。
陆锋说,没说的,晚上我请你吃饭。
我和陆锋的名字经常一块儿出现在乡亲们茶余饭后的闲谈里。在刚刚获得温饱的村人眼里,我和陆锋一个既有名又有钱,一个有很多钱。但我心里非常明白,就目前的生存状态而言,我和陆锋的实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陆锋给村里捐了五十万元修学校时,我正为了买一辆十几万元的车子四处托人打折。至于名气,不过是出了几本书,获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奖,不能太当回事。
六个小菜全是素菜。酒是国窖1573。陆锋一一介绍了他带来的三位男女。长发披肩的清丽女孩儿,是这个酒店的餐饮部丁经理;另一男一女穿着相同的职业装,女士是陆锋公司的公关部经理,姓陈,那位男士是陆锋公司的总经理,姓战,一个很怪的姓氏。三人自然说些久闻大名之类的恭维话儿。我也客气了几句,感觉挺没意思的。我很希望陆锋能和我单独坐下来,喝着小酒随便说说话。但我知道陆锋即使和我单独在一起也不会叙旧的,那里面多半有阴影覆盖着陆锋的心。早就听人说,村里的人只要在北京找到陆锋,陆锋便会极尽奢侈,让那些从没见过世面的村人不断地瞠目结舌。陆锋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让村人感受到和他的巨大差异,让村人们为他们曾经的有眼无珠而悔恨不已。他的那些创伤是很琐碎的,很微小的,在一些人看来简直微不足道,但因为时间的漫长积累而演变为一个沉重的整体。陆锋的地位越是显赫,他在农村的那些经历对他的折磨就越深,那些经历已经成为他记忆里的一根硬刺,既拔不出来,又消化不了。他不明白,有些东西是找不回来的,有些东西更是不需要找回的。
陆锋端起酒杯说,今天,能在这里请到已经成为作家的老同学、老乡吃饭,非常荣幸,就按我们老家的规矩,先通干六杯吧。
除了先上的那六个小菜,其它菜只在桌上放一放,便拿到一边的服务柜上,由服务员用“公勺”分到小碟子里,再一一端上来。菜上得很快,撤得也快,有些菜刚尝了一口,便被服务员连碟一起撤了下去,并麻利地换上新菜。我渐渐地有些不安起来。虽然我经常出入星级酒店,但今天这一顿饭,却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为奢侈的一顿。湘、川、鲁、粤、淮扬、杭邦等各菜系的拿手绝活全一道道地上来了,鲍翅燕参一样不少,而且全是极品,这一顿饭下来,按北京目前的公务员平均工资来算,也够两个人挣一年的。
六杯酒全下去了。
我问,最近见没见瞎四和建军他们?
陆锋喝了一口茶,杯子端得猛了点儿,茶水溢出来,把前胸洒湿了一片。小姐过来给他擦,他摆了摆手,问我,这次来北京办了什么事儿?
我迟疑了一下。陆锋随即就笑了:不方便说就算了。
我说,来看看黄梅。
陆锋愣了一下:黄梅?她来北京了?
快十年了,你不知道?我很感意外了,我一直以为黄梅离婚后来北京,是奔着陆锋来的,为此,心里多少有些别扭。我在黄梅面前绝口不提陆锋,以免引得两人都不自在。而黄梅也从没给我提过陆锋,我以为她也是有意回避。现在我才明白,黄梅来北京十年了,竟然没有和陆锋联系。
陆锋也若有所思,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举起酒杯说,来!按我们老家的规矩,我先敬你六杯!
六小杯酒陆续折到大杯里。陆锋先端起来,一仰脖倒入了口中。
我也一口喝干。陆锋说,对了,你把黄梅的电话号码给我。
二
陆锋是我们村里惟一一个陆姓人。他的父亲是北京的下乡知青,在我们村的知青点上待了几年,一不小心就把陆锋的母亲——当时还是未出阁的闺女——肚子搞大了。出了这种事儿,在当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他们草草地结婚后不久,陆锋还未出满月时,陆锋的父亲便返城了,自此杳无音信。陆锋的母亲是个非常痴情的女人,她拒绝了所有劝她改嫁的人,包括她的父母。她搬出了父母的家,住在了生产队里一间废弃的放畜草的旧房子里,一个人艰辛却又坚强地拉扯着陆锋过日子。
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农村人,大都有多个兄弟姐妹,少的三、四个,多的竟有七、八个。在那些贫穷的岁月里,农村的孩子经常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打架。陆锋因为势单力薄,自然就成了一个受气包。但他脾气非常倔犟,打得过打不过都要打。被别的孩子打了,他从不回家去告诉母亲。有时脸上被打出了伤,母亲问他,他也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
我们村每逢有出嫁的姑娘“回门”,必给全村的小孩子发糖果。那时的农村孩子一年也吃不到几次糖果,口袋里装上两块糖果,能美好几天,一直放到快融化了才舍得吃。我读一年级的那年春天,我邻居六婶的闺女“回门”,小孩们得了信儿,一窝蜂般涌向那个马上要给他们幸福的地方时,还不谙世事的陆锋也随着人流来到了六婶家里。六婶开始喜笑颜开地发糖果,每人两块,孩子们都把小手举得高高的,拼命往前挤。六婶刚刚把两块糖果放到一只小手里,但当她看清小手后面的那张瘦瘦的小脸时,当即把糖果夺了回来,放到别的小孩手里。糖果发完了,每个小孩都欢笑着、跳跃着跑出了院子。惟有陆锋,那个对糖果得而复失的孩子,还抱着一丝丝的希望孤独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等待着。直到门“砰”地一声关死,他才吓着了般哆嗦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
农村的冬天是漫长而无聊的,忙碌了一年的农人们都在这个季节里休养生息。而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孩子,经常聚在一起玩一种叫作“尜尜”(读“gā gā”)的东西。把一截直径约三公分的木棍两头削尖,“尜尜”就制成了。把它放在地上,拿一根木棒敲击他的尖头,使它跳起来,然后迅速地挥棒抽它,把它打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这时,往往有很多大人围观。当一个孩子把“尜尜”打得很远时,人们都齐声喝彩,使打“尜尜”的孩子激动得小脸通红。但如果是陆锋,无论他打得多么精彩,也无人喝彩。我始终无法理解,人们为什么对于一个不幸的孩子如此地歧视和漠视,在物质上极端贫穷的父老乡亲,为什么对掌声和赞扬也这么吝啬。打“尜尜”如此,玩其它游戏也是如此,陆锋本来是很优秀的,但他始终得不到赞扬和掌声。
岁月就如我们村前的河水,缓慢却不停息地流动着。陆锋慢慢地有些不合群了。随着年龄的递增,他的孤僻性格也逐步形成且愈来愈明显了。他开始有意回避人多热闹的地方,常常一个人躲在一边默默地玩,看见有别的小孩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就躲得远远的。因为他的形单影只,很多小孩都捉弄过他。
我们刚读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早晨,陆锋正走在上学的路上,忽然见我们村的几个同学都从学校的方向迎面走来。他赶紧躲在了路边,低着头,不去看他们。
为首的瞎四说,陆锋,别去了,学校今天放假了,到后天才去哩。
瞎四两只眼睛倒是好好的,只是从小爱编瞎话,又在哥们当中排行老四,就成了瞎四。
陆锋见他们都背着书包,就转身回去了。
这几个家伙见陆锋走得没影后,就一齐疯笑着转身向学校跑去。
结果,陆锋因为旷课两天,被罚站一天不算,学习委员这个职务也被撸了。一般小孩出了这事儿,多半会施以报复,但陆锋没有。那时我就觉得陆锋身上有一种和常人不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我一个十三岁的农村少年有限的经历和知识无法准确表达的。
我们的村子南边,有一条河,叫徒骇河,是“大禹治水”时,导河入海而开掘的九条大河之一。河面很宽,水非常清澈,河床坡度平缓,河滩上长满了齐腰深的水草,经常有水鸟鸣叫着从草丛中飞起来,在空中划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一头扎入水中。夏天,几乎每个午饭后,我们都结伴去河里游泳、打水仗、捉迷藏,一直玩到下午的上学时间。如果是星期天,我们就玩到日头西斜,天气凉爽些了,才背着筐头子去挖猪草、拔野菜。
陆锋从不和我们一起玩水。平日里,他总比我们早去,匆匆洗完后,就穿上衣服走人。也难怪,他只要和我们一起玩,总是被欺负被耍弄的对象,有时还是我们练拳的活靶子。小学毕业那年的初夏,他一个人在徒骇河里游泳,被早有预谋的瞎四、建军几个人围在了水里,先是一齐用“水枪”往他身上射击,后来见不过瘾,大虾般又细又高的建军一把将他按到水里,他拼命挣扎,但刚露头便被几只手一起按下,反反复复地喝了很多水。等几个人玩够了,他爬上河滩,剧烈地呕吐了很久,把早晨吃的玉米粥和萝卜咸菜都吐了出来。在瞎四他们欺凌陆锋的时候,我始终是旁观者或不知情者,我置身事外,并不是我比他们有更多的仁慈或同情心,是因为我不屑欺负一个人人都可以欺负的角色。我天生就比同龄的孩子拳头硬,闲得无聊时,我就会找茬儿把瞎四、建军他们其中的一个修理一顿。有一次,瞎四家的羊吃了我家“自留地”里的麦苗,而这家伙居然站在地边坏笑着撒尿,一点儿也不管他的羊。我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拉开了弹弓,一颗石子呼啸而出,瞎四的门牙当场“牺牲”了一个。此后,瞎四的那颗门牙再也没有长出来,没有门牙的那张豁嘴成了瞎四的一个标志。瞎四是我们村的孩子领袖,他的爹又是我们镇的武装部长,一般是没人敢惹他的。我惹了他,就在周围的几个村子里坏名远扬了。我们村和其他村的小孩打架、开坷垃仗,只要我和弹弓在场,他们都会望风而逃。后来我写了几篇叫作小说的东西,被人称为作家了,村人们奇怪的不得了,他们一致认为像我这种人早晚得作下事儿进局子,被枪毙的可能性都有。这样一个本该挨枪子的家伙居然成了道貌岸然的作家,使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非常地不理解。
瞎四摸清了陆锋洗澡的规律,就把洗澡的时间也提前了。往往是陆锋还没洗好,瞎四就带着几个人来了。陆锋就赶紧上岸穿衣服。瞎四不声不响地捞起一块河泥,准确地投到陆锋的身上。陆锋只得下河再洗。瞎四也不再干涉他,让他自由地洗。但他洗干净后刚刚上岸,瞎四又甩了他一块河泥……如此反反复复,直到陆锋失去了耐性,带着身上的河泥离去。瞎四咧着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嘴在水里“哈哈”大笑。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后,陆锋就再也不来洗澡了。瞎四对我说,现在陆锋像个娘们一样,在家里的大盆里洗澡了。我没搭腔,其实我已经知道,陆锋已经改为晚饭后来洗澡了。
黄梅是我们村里一致公认最漂亮的姑娘。1986年,我和陆锋都考上了镇上的高中,但没分在一个班。瞎四什么都没考上,在家干了两年农活后,参军去了葫芦岛。黄梅最为幸运,考上了师范学校,也就是小中专,成为了全村第一个“考出去”(指农转非)的学生。那时候,农村的高中生考大学希望非常渺茫,一个镇中学往往一年也考不出去一个。所以,初中毕业的时候,家长们最希望孩子能考上中专,因为考上中专,吃“公家饭”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刘梅上了中专后,我们开始了通信。信的内容起初多是学习和学校生活方面的事情,后来从“很想你”之类的词写起,就越写越大胆了。刘梅读师范后的第一个暑假,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就在她家房后的草垛里,我第一次亲了她,并把手试探性地伸到她的衣服里,摸了摸她光滑的小腹,她没有反抗,使我最终握住了一个少女最为坚挺的时光。
黄梅毕业后分配到镇中学时,我考取了本市师范专科学校的中文系,现在这个学校已经改称学院了。陆锋落榜了,他去了镇上的建筑公司,做小工去了。
考上大学后,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师,他不但是教授,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他发现我文章写得不错后,就鼓励我写小说。我捣鼓出了几篇东西,拿给他看,他看了就很激动,用手拍着我的手背说,孩子,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呀!然后就积极地写信给我推荐,不久,我的小说登上了省里一流的文学月刊,而且是连续两篇。一个有可能挨枪子儿的家伙就这么迈上了当作家的路子。
三
陆锋将黄梅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然后极仔细地按键往里输入汉字。
战总举着一只大杯站起来,轻轻拿起我的酒杯,用他的杯上沿儿在我的杯底座上清脆地碰了一下说,老师,今天我说什么也得称呼您老师,因为我特别爱好文学,也写过好多散文诗歌什么的,只是水平有限,有时间要好好向您讨教。
我看了看杯内透明的液体,心说这一杯下去,可就是二两啊。我说,战总,您太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我先干为敬。不等我说完,战总已经一仰脖儿,将一大杯酒倒了进去。
我苦笑了一声,也只得硬着头皮将一大杯酒喝了,顿时,胃里着了火般热浪翻滚。我赶紧喝下一大口水,用力咽了下去。
陈经理、丁经理陆续向我展开了攻势,当然,理由是五花八门的,也是令人无法拒绝的。我想,这么喝下去,我非出洋相不可。正想给陆锋商量一下结束饭局,陆锋端起杯来,庄重地说,我无论如何得再敬你一杯。
我诧异地问,为什么?
陆锋说,我小时候最怕一个人,你猜猜看,猜中了,我自己把两杯酒全干了。
我想也没想地说,是瞎四,他老欺负你!
陆锋立即予以否认,不对,我不怕瞎四,我最怕的人是你!
迎着我疑惑的目光,陆锋说,那些欺负我的人,我只觉得他们坏,但我并不怕他们,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他们充其量也就是打我、用水淹我……无过如此。而你就不同了,你从来不打我,不骂我,我不知道,如果我惹着了你或者说你想对付我,会用什么可怕的办法,我想不出来,所以就越想越害怕……我们老家有句话,叫作“不叫的狗才是最咬人的”。
我要敬我最害怕的人一杯!
咕咚一声!
这一杯下去,我的胃强烈排斥起来,把酒直接顶了出来,怎么压也压不住了。我顾不得体面,一手捂着嘴,快步走向洗手间,打开门,还没迈进去,胃里的东西已经不可抑制地喷涌而出!这一吐,就吐得昏天黑地,胃里的酒和食物像起义的士兵,一次次向我的喉咙发起冲锋!刺鼻的腥臭味溢满了房间。我弓着腰,两只手摁着坐便器的沿子,一气又一气地吐着,两只眼睛也泪如雨下,眼前一片模糊……
我重新落座时,已是晚上十点。陆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今天就到这里了,晚上的活动及住宿都替你安排好了,我就不陪你了。
我说,我头痛得厉害,还是早早地睡觉吧。
陆锋说,正因为你头痛得厉害,才不要睡觉,蒸一蒸洗一洗,酒就全没了。
漂亮的丁经理站起来说,老师,您请跟我来。
陆锋又拍了拍我的后背说,去吧,跟丁经理走吧。
我总觉得丁经理的笑和陆锋的拍打有些暧昧,里面好像有什么诡秘。但这诡秘却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跟丁经理上了八楼,刚出电梯口,一个领班模样的大男孩子已经微笑着等在那里。丁经理说,这是陆总的一个重要客人,你一定安排好。
大男孩子连连点头,没问题,我一定让先生满意。
丁经理握住我的手,摇了摇说,老师,我只能送您到这儿了,下面的事情就由刘经理安排了。
显然刘经理就是那个大男孩了。他带我在迷宫般的走廊里转了几个弯,然后打开一扇装修极为豪华的木门,对我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先生,您请进屋稍候。
四
我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来临了。
刚回到村,就看见一个穿军装的家伙很牛逼地冲我笑,呲出的门牙有一颗是镶金的。
我问,怎么镶牙了?
瞎四一本正经地说,刚提了干,没有门牙怎么行?
我怔了一下,仔细一想也就通了,瞎四其实并不笨,就是没心思学习。再说,他的老爹是镇武装部长。
瞎四说,晚上喝点吧,权当给你接风。
我回到家,骑上自行车往镇中学赶去。那时农村的学校从来不放暑假,而是把暑假分成了麦假和秋假,目的是让学生回家帮家长收庄稼。学校大变了样儿,一座四层高的大楼主体已经立了起来,下半边外墙的空心砖还裸露着。一群民工坐在墙根下,都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咸菜吃饭。
黄梅正和一个人对坐在桌前吃饭。黄梅脸对着门,看到我,就诧异地站了起来,匆匆咽下嘴里的东西问,你怎么来了?
背对着我的那个人转过了头,竟然是陆锋。黄梅拉把椅子过来说,陆锋他们在学校盖教学楼呢,他们吃饭就在外面,条件太苦了。
我一下明白过来,陆锋一直在镇建筑公司做小工,看来这座教学楼是他们公司承建的。陆锋从最初的懵懂中清醒过来,慌乱地拿起桌上的一个馒头说,我还是出去吃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怎么我来了你就走?是不是心里有鬼呀?
黄梅拽了我一把说,你说什么呢。陆锋他们在外面连个热水都喝不上……
我把陆锋按坐到椅子上说,给你开个玩笑,我们都是老同学。转身对黄梅说,有没有我的饭?没有我去街上买点儿。
黄梅说,还是我去吧,你俩也老长时间没见面了,先说会子话。
我和陆锋不咸不淡地互相问了问情况。陆锋已经是工长了,也学会了看图纸,领二十多个人。我们村有很多人干这一行,从小工做到大工,一般都需要三年以上,当工长,更是极少数人的事。陆锋在建筑公司才干了一年,就干上了工长,这是极为罕见的。建筑行业里的高中毕业生太少了,高中毕业生一般不屑于干这种粗活儿了,而陆锋正是在这么个夹缝里找到了空间。
黄梅回来的时候,买了点儿猪头肉和花生米,还有一瓶“德州大曲”。
酒倒满了两茶碗。陆锋端起一碗说,我敬你一杯就走,我已经到了上工的时间了。
陆锋走后,我盯着黄梅的眼睛说,这楼已经盖了几个月了吧。
黄梅说,两个多月了。
我说,那,这两个月你和陆锋就天天在一起吃饭?
黄梅板起脸来说,我是前几天才发现他在这儿的,请了他好几次,他才来,再说了,就是天天在一起吃饭怎么了!
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说,我只是随便问问。说着话,我就把她放倒在了小床上,然后毛手毛脚地脱她的上衣。她一把推开我说,不行!这大白天的,来了人怎么办!我说我都熬了一个月了……
傍晚的时候,天气非常闷热。我走在村街上,刚刚换上的汗衫又贴在了身上。黄梅穿了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也是刚刚在家里换上的。瞎四的家在村子的最南边。整个村子的南边,被一条小河环绕着。小河上只有一座小桥,南北跨向,桥南的东西两边,沿着河岸全是村造纸厂的水泥围墙,仅小桥的正南方有一条窄窄的胡同,是出入本村的必经之路。出了这条胡同再往南二百米,就是徒骇河大堤,翻过大堤,就是我们经常游泳、嬉戏的河床了。
瞎四的家就在桥北头上,大门口有一笺路灯,像是在给全村人看大门儿。我们就在路灯旁边支好了桌子,摆上了酒菜。除了我和黄梅、瞎四,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村支书。酒是瞎四从城里买回来的青岛啤酒。菜有四个:黄瓜拌猪头肉、水煮花生米、小葱拌豆腐皮、青椒炒鸡蛋。瞎四说,还有一只老母鸡,正炖着呢。
黄梅倒上酒,支书先端起来说,我敬你们仨吧,村里这么多年轻人,就你们仨出息了,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村里的老少爷们!
我和瞎四一饮而尽,黄梅喝了半杯。支书瞪了她一眼,你这孩子,当了老师就拿你大爷不当一壶醋了?
黄梅抿嘴笑了笑,重新端起来一口干了。
支书这年才四十整岁。他比我们大一辈,说起话来就有倚老卖老的意思。
连干了三杯后,黄梅的脸就红了,在灯下越发地妩媚。
天已经黑透了,没有一丝儿风,空气依然闷热无比。明亮的路灯吸引了众多的昆虫围着电灯泡子飞来飞去。不小心靠近了电灯泡子,瞬间便化作一缕青烟,电灯下的地面上很快就躺了许多昆虫的焦尸。
瞎四的母亲把炖好的一盆鸡肉端来时,街上已经三三两两地走动着饭后乘凉的人。在炎热的夏季,屋子里热得如同蒸笼,村人们往往都在晚饭后上街,围在一起扯闲篇儿。一直扯到深夜,天气稍稍凉快点儿时,才回屋睡觉。要是有人在街上待客吃饭,村人们都自觉地离那儿远远的。今天有支书在,就更加不会有人打搅了。
一个人低着头,从我们身边匆匆走了过去。
瞎四喊,陆锋,过来喝一杯吧。
陆锋好像没听见一样,一直过了桥,走进了村南那条窄窄的胡同。瞎四把最后一瓶啤酒倒完后,问,再喝白的还是啤的?
支书说,来点儿白的吧,肚子快撑炸了。
瞎四说,我去小卖部里拿瓶好的。
支书狐疑地问,你家里会没有好酒?
瞎四摇了摇头说,我家里的好酒全让我爹送了礼。
小卖部在胡同的南头上。瞎四去了好大一会儿才回来,手里拎着一瓶衡水老白干。
支书骂道,娘的,你去北京了?这么长工夫?
瞎四笑道,内急,找地方大便了一下。说完,冲我诡秘地笑了一下。
黄梅喝茶,三个男人都倒上了白酒。
我和瞎四有意放慢了喝酒的节奏,轮流给支书喝。支书看出我们灌他,但并不说破,只管喝。我们支书就是这样,酒量大,胆子更大。
一瓶酒喝到一半时,支书忽然问,他奶奶的,该到了关路灯的时候了,怎么路灯还亮着呢?
我们村街上的路灯是晚上十点关闭,现在,除了我们面前还亮着,其它地方早就是漆黑一片了。乘凉的人们都在离这笺路灯几十米的地方或坐或站着,既借着这灯的光亮,又不十分靠近,只看到一张张模糊的脸,和忽高忽低的说笑声。
瞎四说,大爷您在这里喝酒,谁敢关路灯?那不是找骂吗?
支书要的就是这句话,瞎四一说他就很受用。
我和瞎四的目光开始往小桥南的巷子里观望。
瞎四明显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自言自语地道,恁晚了,怎么还不来呢?
黄梅问,谁还来?
瞎四不自然地笑了,我是说我爹,在镇上陪领导吃饭呢,怎么还不回来?
支书冲他后脑勺拍了一掌说,放屁,你爹晚上在镇上喝酒,啥时候回家睡过觉?
这时,我依稀看到桥南的小巷里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就隐到墙角里了。我拿眼看瞎四,显然,瞎四也看到了,冲我挤了挤眼。
支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不早了,散了吧。
瞎四赶紧站起来,把他按坐在马扎上说,您再坐会儿,咱喝完这一瓶再散。您老要是心疼这电费,那也好说。他走到电线杆下,拉灭了灯,最初的黑暗过去后,我们才发现今晚的月光很好,我都看得清黄梅细细的眉毛和支书耳朵后的白发。
月光下,一个人影从小巷子里慢慢地走了出来,那人走走停停,疑疑惑惑的样子,到了桥头上,稍稍停了一下,然后大踏步地走了过来,越走越快,像小跑一样。待走近了,我发现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服,身体的轮廓十分清晰。黄梅说,咦,这是谁?穿着一身这么紧的黑衣服。
瞎四“忽”地站起来说,把灯打开不就看清楚了吗?
一瞬间,灯光大亮,赤身裸体的陆锋暴露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之下。
乘凉的人们愣了片刻后,忽然爆发出一片哄笑声……
陆锋的全身都抹上了黑泥,猛一看还真的像穿了一身黑衣服,但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裸体还是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尤其是男人的那物件,垂头丧气地耷拉着。
支书一脚踹了他个趔趄,骂道,娘的,恁大的人了,就不害臊?
支书这一脚踹醒了陆锋,他撒腿就往村里的黑暗中跑去!
人们又是一片哄笑,连村里的狗都惊动了,狗叫声此起彼伏,刹时连成了一片。
送黄梅回家的路上,黄梅一直没说话。我也没吭声。快到她家门口时,她忽然停下来,面对着我问,今儿这事儿?是不是你和瞎四算计好了的?
我说,我不知道。
黄梅说,是不是你还因为今儿中午的事情生气,故意报复人家?
我冷笑了一声说,人家?人家是谁?你怎么这么关心人家?
黄梅说,你别这么酸溜溜的好不好?你们干嘛老欺负陆锋!
我提高了嗓门说,我欺负过他吗?你现在就去问问,我他妈的什么时候欺负过他……再说了,就是我欺负他怎么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心疼他?喜欢他!你要是喜欢他就去找他呀!我可以退出来!我可以把你毫无条件地让给他!倒贴点儿什么都可以?我一直可怜他你知道吗?我他妈的连未婚妻都可以让给他!
黄梅狠狠地扇了我一记耳光,尖声叫道,你低俗、你下流、你阴险……
我没有想到,我和黄梅三年多的恋情就这么轻易地结束了。美好的东西总是脆弱的,爱情也不例外。
事后的第二天,陆锋就失踪了。后来,我们慢慢了解到,他去了北京,在一个建筑工地当技术工,后来因为懂得建筑图纸,被老板安排当了工长。再后来,他慢慢联络了一批陆续过去的老乡,自己拉起了一支队伍,先从郊区修建民房做起,逐步扩大队伍,注册了公司,公司资质也逐渐提高,慢慢发展成了一个大的建筑公司。后来,他又涉足房地产,在国家严密控制土地资源之前,他建起了一座可以入住万人的“魅丽庄园”,当土地价格几乎在一夜之间飙升后,他的“魅丽庄园”的房价也扶摇直上,翻了数翻,一个拥资数亿元的大款就这么形成了。当然,这都是我们从媒体和其它正面渠道听来的消息。还有一种在我们村十分流行的版本:陆锋去北京后不久,就找到了他的生身父亲,他的父亲已经是国家一个部委的重要人物了……从此,在他父亲的关照下,他才会一路顺风地暴富起来……
几年后,瞎四转业到了我们镇政府,当了人武部副部长,并出人意料地和黄梅结了婚。他们的孩子上小学时,瞎四又升任了镇党委副书记,主管工业。管了几年工业的瞎四,瞅准了一个搞工艺地毯的项目,悄悄办了一个小厂。起初,他挣了一笔,风光了两年。因搞女人被黄梅捉奸在床,他在最风光的时候顺利地和黄梅离了婚。但不久,因市场相对饱和,他小厂的产品花样又过于单调,厂子就黄了,大量的产品积压和过度挥霍使他债台高筑。黄梅离婚后就带孩子去北京谋职,投奔了一个已在北京扎根的女同学,和瞎四断绝了一切来往。
我毕业后,在恩师的斡旋下,先分到市报社,后来又调到了省电视台文艺部,工作和文学创作方面都有了很大的进展。
五
我刚走进光线昏暗的房间,身后的门就关上了。
屋子里的光线是粉红色的,充溢着浪漫和色情的暧昧气息。四壁及屋顶装修得金碧辉煌,但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双人席梦思床,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仿古木框的古代春宫图;一个小型的冲浪浴池,里面正浪花飞溅;两只沙发,一个茶几;一个博古架,上面放着各种酒及饮料。
门轻轻响了两声,然后无声地开了。一个穿三点式的女孩子推着一辆送餐的小车进了门,然后随手将门关上,上了保险。
我轻轻摆了摆手说,小姐,我不需要。
女孩子大约不到二十岁,一米七多的个头儿,胸部及臀部鼓得恰到好处,小蛮腰儿随着步子一扭扭的,扭出无尽的韵致。女孩说,大哥,男人哪有不需要女人的?
我说,我心理有障碍,想到你们这些小姐都是很多人用过的,就挺不起来。
小姐莞尔一笑,大哥去的地方可能不是这种档次吧,什么样的男人到了这里也能变得威风凛凛。
我无言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女孩子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我看着她挺拔的身姿和饱满的胴体,在内心的最深处叹了一声:年轻真好!
女孩子婷婷袅袅地走过来,干脆利落地把我的包装也全部拆除了。然后,她轻柔地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向浴池。我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顺从地跟她下了水。女孩子拿了一块新的毛巾,站在我的身边,开始轻轻地揉搓我的身体,从脖子搓起,前胸、后背,不露过一寸皮肤,尤其是私处,她反复搓洗了好长时间,直到我那因饮酒过度已经毫无知觉的下体有了反应,她的手和毛巾才游移到我的腿上。她的两只乳房非常小巧,像未发起的馒头,却非常洁白,有着细瓷一样的光泽,不断有小小的水珠在上面滚动,又像清晨沾满露水的白果。粉红色的乳头,像我们老家过年的蒸馍上镶嵌的醉枣。她很投入地为我劳作着,就像农民种植庄稼一样一丝不苟。如果我们忽视了她裸露的娇体,把她胸部以上录制下来,让我们来欣赏她工作时执著的表情,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是一个非常敬业的好女孩。我忽然有一种很混蛋的想法,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这样的女孩,就应该在她光彩照人的时候从事这个职业,被很多人欣赏和享用。否则,她嫁给某一个人,被那个人欣赏过、品尝过,审美疲劳日益厌倦后冷落在某座房子里,慢慢地老去,那才是最大的资源浪费……
现在,我被她安置在了床上,身下是一条一次性的床单。女孩打开了两盒牛奶,将我的全身细细地涂抹了一遍。从镜子里,我看到自己成了一个全身雪白的怪物,尤其是惨白的脸,很像马戏团里的小丑。女孩扶我躺好,然后,她趴在我的脚侧,柔软的舌头吻上我的足心,我顿时有了一种酥酥的、痒痒的感觉,但却是可以承受的那种痒。她那柔软的舌头没有在足底停留,而是沿着脚面游走了上来,像一条温暖的小蛇,蜿蜓着,起伏着,向我的大腿爬了上来……我全身的神经都活跃了起来,全身的细胞都按捺不住地颤抖起来,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呻吟声……女孩吻到我的前胸时,一边吻一边用她娇小的乳房在我的下体轻柔地抚摸……片刻之后,我不可遏止地爆发了!
女孩问,大哥,舒服吗?
我说,一般。
女孩说,好玩的在后头呢。
我问,还有什么好玩的?
女孩说,还有“冰火两重天”,很刺激的,一会儿你会更棒。
女孩刚说完这句话,我们突然陷入到了黑暗中。
女孩在黑暗中幽幽地说,又跳闸了,这个酒店是旧楼改造的,线路一直不行。
我松了一口气说,那正好,我得空儿歇一歇。
女孩摸黑为我点了一支烟,放在我的口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女孩说,大哥,您先歇会儿,我出去看一看。她摸索着穿上衣服,然后我听到门很响地开了,又关了。
女孩出去后,我忽然对她有了一点儿的留恋,忻盼她早点儿回来。她说的“冰火两重天”,我只听说过,但从未享受过。享受过的人告诉我,那是天堂。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走到了床前。女孩说,大哥,对不起了,这个楼层今晚是修不上了,主线全烧坏了,你跟我到楼上吧。说着,伸过来一只手,摸到了我的小腹上,我全身像被电了一下般一抖。
我说,我得穿上衣服。
女孩说,你身上这么多牛奶,会弄脏你的衣服,我给你拿着吧。
我说,这个样子,遇上人怎么办?
女孩说,不会的,整个楼层的人都遣散了,我们走楼梯,那里也没有电,有人也不会看到你的。
我被女孩子的小手牵着,在心里憧憬着天堂,跟女孩子出了门。门外依然是一片漆黑,女孩熟门熟路,牵着我七绕八绕,一会儿我就丧失了方向。我问,还没到楼梯吗?女孩子没有吭声,她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忽然一滑,就沉入到无边的黑暗中,我下意识地向前抓了几下,只抓到几把暗冷的空气。
我轻声地叫道,小姐,小姐。
没有回声。
我又喊,小姐、小姐……
我的声音在无边的黑暗中有了诡异。
我有些慌了,放大了声音喊,小姐、小姐小姐小姐……
灯光大亮的刹那间,我被强烈的灯光冲击得闭上了眼睛。等我慢慢再睁开眼睛,周围依然那么安静。只是,在我的面前,站了好多好多的人,认识的、陌生的,除了今天晚上陪我就餐的陆锋、战总、陈经理、丁经理,还有一个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人——黄梅。
我在瞬间就清醒了过来,环顾左右,终于发现身后有很多花篮,就随手抓起两个,挡在了身前。花篮很高,它甚至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仰脸往上望去,明晃晃的天花板清晰地倒映着我的影子,我的身前身后全是五彩缤纷的花,它们环绕着我这样一个惨白色的肉体,犹如一道鲜花饰边的大菜。
我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说,你是今天晚上最丰盛的一道大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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