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北野武《阿基里斯与龟》

    通常情况下，当我们提到某部影片是艺术片的时候，就会想到一个词——闷。艺术片之所以会成为艺术，就在于它改变了观众对事物的常态思考习惯，把事物更深刻更凶恶更无奈的一面展现在我们面前，这样以来它就多了几分异质性而少了故事性。屏幕上凝滞不动的画面，少得可怜的台词，大量缓慢推移的长镜头，富有奇特而震撼力的配音，都会引导我们感叹一声：艺术片看不懂呀。但这并不代表艺术家在故弄玄虚，要责怪就责怪观众的影视素质太低。在这样一个物质丰富和文化繁荣的时代，如果一个人还继续沉沦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充满噱头的造型中，我们的精神世界无疑会更加空虚。

    这就是我对艺术片的维护和辩护，是我对艺术导演的崇敬。在为我们制造了无数惊奇和震撼的导演群中，北野武是我很欣赏的一位。他在国际上获得了崇高的荣誉，不是由于他笑起来脸上僵硬的肌肉，而是由于他在自己的影片中表现了僵硬的世界中人们心中的无限激情。《阿基里斯与龟》称得上是代表了他的全部特点的影片，沉默寡言的主人公，富有奇特想象力的镜头造型，感人至深的爱情传奇，都鲜明的贴上了北野武的标签。

    这是一个艺术家导演拍摄的一部关于一个艺术家成长和衰老的故事。从小爱绘画的男孩真知寿用了毕生的心血作画，经历了无数的痛苦和冷眼，最后赢得的只不过是夕阳下与爱妻携手而去的背影。尽管如此，这个故事仍然充满了一种执拗式的感动，尤其在我这样的文艺青年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我不得不在观看的过程中一遍遍为影片鼓掌和敬礼。

    《阿基里斯与龟》是一部富有欺骗性的影片，我是这样发牢骚的，因为他让我对自己的眼光产生了怀疑。当我看到影片前端漂亮可爱的真知寿在遭遇家庭突然变故、父母双亡的沉重打击后，寄居他人篱下仍刻苦作画的情节，我心想现在千万不要为他哭泣，到了影片最后他肯定会获得成功的，会戴着美丽的花环去享受巨大的荣耀。当我看到他画的只有一条腿的大公鸡时，我丝毫不怀疑他是一个具有天赋艺术才华的少年。但当两个小时之后电影的帷幕落下时，我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我高估了真知寿的能力和时代赋予他的幸运，同时我也低估了北野武电影的个性。

    真知寿并没有获得成功，直到走火入魔企图自杀时，他的画作仍然一幅都没有卖出去。这个貌似天才的少年其实一直都活在自设的虚幻的艺术世界里，他用了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最后却都被画商认为是庸俗的概念性模仿。对一个男人来说，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事业和爱情。在事业上，真知寿是一个失败者，他用了毕生的心血企图成为一名享誉世界的画家，最后却被逼在一间木屋中焚火自杀，被救之后全身缠满纱布，只露出一只眼睛窥视着这冷漠又可爱的世界。但是在爱情上，他无疑又享受着常人难以轻易俘获的温暖。真知寿拥有一个能支持他一辈子的漂亮妻子，她用她的满腔的崇拜之心来帮助真知寿作画，忍受他各种诡异变态的行为艺术，并最终搀扶他走向一个正常人的世界。

    艺术和爱情是永远不可分离的。在我看来，一个艺术家最大的成功不是得过多少奖项，挣过多少钱，而是有一个崇拜他的女人用一辈子的痴心支持他走自己的道路。

    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自己的梦想，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有的人还在坚持向目标前进，有的人只是在空闲的时候回忆一下，叹一口气，有的人干脆鄙视起自己当初幼稚的想法，拍拍鼓起的肚腩，继续喝酒。我想起自己上小学时在语文课上学了一篇关于李时珍的课文，心中也萌发起做一个药师的梦想。于是我专门买了一个笔记本，并自己动手用废木板订了一个小木箱，一有时间便跑到山上，把各种花花草草采集回来，分门别类进行整理，做成标本，并在本子上记下各种植物的特点，还用自己稚拙的笔触画出它们的图像。我不知道自己这个行为坚持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个周，也许只有一天。现在回忆起来，我并不为儿时的行为害羞，只是多了些许的沧桑感。如今我肯定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成熟了多少，反而觉得生活充满了浓郁的单调。

    很多人小时候都喜欢画画，包括我，真知寿只是其中的一个。他的父亲是一个大老板，也是一个支持过贫困艺术家的画商。如果任其自生自灭的话，真知寿的梦想也许支持不了多久，但不幸的是，一个画家朋友的鼓励让他相信自己是有才华的，从此他便沉醉在天才的世界里，久久没有醒转。这个成名的画家朋友走进真知寿的房间，看见他画的画，颇为感动，并用富含欣赏的眼光给了他紧紧的拥抱。真知寿仿佛看到了天使在向他招手，画家朋友临走时还把自己头上的贝雷帽送给了真知寿。

    在影片中，那顶红褐色的贝雷帽具有很重要的象征色彩。戴上这顶帽子，便意味他从此要承担起天才少年的担子，他做的任何出格的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因为他是不同于常人的天才。此后的时光，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他一直戴着贝雷帽作画，贝雷帽的存在就是他坚持梦想的标志。直到最后他的头上缠满一层层白色的纱布，像一具木乃伊一样歪坐在街头，那顶贝雷帽也不知消失在哪里。

    我在贾樟柯的《贾想》一书中看到一句话：放弃理想比坚持理想更难。这句话用在真知寿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也许小的时候他确实有一些绘画的天赋，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才华并没有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盛开，一簇簇的压弯枝头。他执著的行走在自己梦想的道路上，以至于接近畸形的疯狂。到了最后，他的最大的挑战已经不是继续坚持下去，而是怎样放弃。他用自己一生的心血，苦难与苍老，书写了坚持艺术梦想的传奇，但这并不是他要突破的人生极限，只有洒脱的将承载了几十年的胆子放下来，才是他人生价值的最高体现。

    在这个过程中，真知寿的妻子成为他人生历程转折的关键人物。在他年轻的时候，妻子的支持与关怀化解了他生活中的困难，在他实现梦想的道路上，妻子用日本女人典型的温顺接受丈夫各种变态的作画方式，直到她看到真知寿利用死去的女儿的尸体作画时，她才愤然离去。孤独的真知寿在孤独无助的情况下，想要自焚，并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坚持握着画笔作画，想要把自己死亡的时刻描画出来。被妻子抛弃的真知寿也抛弃了自己的生命，但命运却不会让他就这样轻易死去。

    出院后的真知寿裹着厚厚的纱布蹒跚的行走在大街上，但是他的艺术行为并没有在生与死的考验中破灭。他竟然把一截烧断了的可乐瓶子摆在商铺上高价出售，被一对情侣咒骂为疯子。正在这时候，妻子的出现像一缕曙光把纠缠了真知寿心中一生的阴影照亮了，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在这条路上是走不远的。他站了起来，和妻子偎依着向远处的海边走去，向一个全新的生活走去。他随手将那半截可乐瓶子扔掉，瓶子在地上滚了几下便静止了。

    真知寿终于走出了那片阴霾的太空，他的一生恐怕只能用“噩梦”两个字来形容，少时家庭的变故，父母双亡，寄居叔叔家里尝尽人世辛酸，画商残忍的批评和打击……在如此惨烈的境遇下，他小心的呵护着心中那片静寂富饶的土地，顽强的耕作。虽然他没有收获到自己想要的果实，但他的经历也可以用“传奇”来概括了。所以，我们可以说，真知寿做了一场“传奇的噩梦”。

    除了故事情节的奇异震撼外，这部影片最大的特点就是艺术家那无穷的富有想象力的作画方式。将油漆背在背上，骑着自行车撞墙，任由油漆在画布上喷洒出属于它们的图像；在车祸的现场，真知寿最先想到的不是救人，而是把压在车底的人的状态描绘出来；让妻子的脚涂上墨汁，然后踩在非洲轮廓的图像上，表达殖民者侵略的概念；把自己浸在水中，想要在极度压迫和窒息的境界里作画，但差点被闷死；面对女儿的尸体，他没有悲痛的心情，反而用女儿嘴唇上的口红涂染画布……这是一个癫狂了的画家的癫狂的作画方式，这样的方式也只能是北野武这样的导演想得出来。

    而在影片中大量的充满后现代意识的画作都是出自导演自身之手，让我们不得不佩服他卓越的艺术才华，尽管他没有在静止的绘画事业上取得多大成就，但他用运动的影像方式同样表达出了自己对艺术和人生的看法。他还亲自出演了真知寿中老年时的样子，标志性的僵硬的脸部笑容让人忍不住窃笑。真知寿从小时候漂亮可爱的男孩到步履蹒跚的老人，他越长越丑，越长越呆，也许象征着少年时的聪明才智并不代表长大后的辉煌。

    命运赐予我们很多的东西，同时也剥夺掉我们很多东西。它给予我们的也许是我们并不想要的，它掠走的也许是我们最珍惜的。但我们没有资格也不应该诅咒命运，因为是它创造了我们多彩的人生，使我们能够对人生进行思考。当我们坚持理想的时候，我们需要想一想真知寿，当我们放弃的时候，我们也要想一想真知寿。

    2009年8月9日 星期日 于平凉8674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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