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两岸网络原创文学大赛入围作品选中篇小说-任福妮的悠长岁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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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福妮看不惯土里来土里去的,一年到头挣不出几个钱,现在介绍的那人纪根深怎么说也是个教员,起码有工资,虽说身架子单细,怕是干不了重活,又想教书也挣出饭来吃了,身架子好坏无所谓,至于当后娘,也无可奈何,任福妮娘理由很简单,当年任福妮的亲大姨嫁过去也是给人当后娘的,你看那闺女对你姨好的,自个亲生的闺女又怎样?妮儿啊,你也甭嫌了,那人为人很不好的话,头前也不会有个婆娘了。再说嫁在自己村里,离娘近,也好有个照应。

    听母亲说的也有理,多年后满脸皱纹,齿摇发白的任福妮对孩子们直白坦言地说,在当时,她嫁给他们的父亲纪根深,就是图他一个月挣那几块钱,结果是她任福妮一辈子没花到他纪根深一分钱。

    五

    阳春四月,任福妮嫁进了纪家门。

    任福妮娘给做了一床被子褥子,纪家一分钱的东西也没给她,没有新衣服,没有鼓乐,连个喜字没贴,连串鞭炮没放,糖都没买块,何况请客吃饭了,由纪根深的妹妹纪花娥陪着去他的单位登的记结的婚,任福妮就这样把自己嫁了。

    回来的时候,任福妮带着婆婆和一个7岁的女儿。

    一脚迈过门槛,屋里黑洞洞的,外面灿烂的阳光晃得她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屋里只有一个风箱,婆婆坐在贴北墙的炕上,说还有一个炒菜的小铁锅,埋在猪圈里,别看这耳朵锅子,还是大炼钢铁的那回儿她偷偷埋起来的,叫任福妮去挖出来做饭用。

    这是个什么屋啊,几乎全是用土坯盖起的,屋里烟熏火燎,看不出墙的颜色,晚上睡觉,黑暗中听着屋墙皮土一阵阵“哗沙沙”簌簌地往下落,担心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倒塌了,尤其是刮风下雨的时候,任福妮夜里总是睡不踏实,从那就决心积攒钱盖口新屋。

    任福妮非常感激二哥,多亏二哥给寄了八十块钱,置办了些家里用的东西,起码有口锅吧,做饭吃,有碗盛饭吧,有筷子用,不能伸出五指耙从锅里直接抓着吃吧?

    除了日常过日子必须用的外,任福妮还买了锨、锄之类干农活用的家把什。

    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没得吃。

    在娘家的时候,不管怎样总是能吃上饭,饭糙饭好都能凑合着吃饱,现在可好,人们饿的眼到绿了,见什么吃什么,把头年冬天烂在地里的地瓜重又挖出来,洗洗晒晒能吃的就吃了,只要毒不死人。

    最好吃的榆树连花带叶加皮弄来吃,后来连枝杆也折了碾碾吃,扒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血真是“吃它不吐骨头”。野菜已挖不到,槐叶槐花吃没了,难以下咽的苦涩梧桐树叶也拿来吃,人们一门心思到处找吃的。家里的两个大小人默不吭声,实在饿得受不了才对任福妮说饿。任福妮不忍心,决定回娘家看看也许能弄些吃得来。

    心里也明白就一个老娘又有什么可吃的。

    不长的路她走走停停用了比平时三倍的时间才走到家,她也是饿得眼冒金星,浑身无力。

    她的小脚娘又搬回了她们的老院子,住在西屋里,任福妮高兴,这下老人总算有个藏头的地了。

    任福妮看见院子的樱桃树,本应该长满叶的,现在也是光秃秃的,这是被饿急了眼的人撸光叶子填进肚子啦。

    任福妮娘拿出一块地瓜切成薄薄的片,放了一碗水,煮熟了,让任福妮吃。任福妮很纳闷,青黄不接的年景那儿来得这么好的地瓜,才知道老支书去年秋后偷偷埋了些地瓜萝卜救了全村人的命。你那个叔啊,成了属铁公鸡的,要想从他那多弄点吃的,门也没有。平时村里老人孩子少分点吃,青壮年多分点吃,女人抗饿也少吃点,埋地瓜萝卜的那块地日夜有民兵看着,谁要打歪主意,打死活该,就是打不死他,全村人也不饶他。这是谁都不能说,怕被外人知道引来麻烦,可不是闹着玩的,村里人心还齐,外人还没有知道的,我说妮儿啊,你可不能向外说啊。任福妮娘一下说这么多话,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任福妮急道,为啥没人给我家?

    福妮娘说,你男人纪根深是吃公家饭的。

    一句话任福妮明白了,村里人拿他们家当外人了,纪根深吃公家粮,他家不能再占村里的口粮。是啊,不能向外说,饿急了眼的人已顾不得羞耻,活命要紧,若是知道有这么多吃的,不疯抢了才怪,豁上丢了性命也吃顿饱饭。

    任福妮娘把从肚子里一点点拧出来的几块地瓜干让任福妮带回家应应急,还有她平常到地里撸了些毛莠子种,晒干了,一把把收起来,足足有大半面袋子也让任福妮带着。她说这毛莠子种是特意为任福妮准备的,这种子能放住,时间长了也不坏。她说她上坡干不了活,不能天天坐吃等死,趁着还能动,就去地里找些能吃的东西掺在粮食里吃,我一个老婆子吃不了多少,就送给左邻右舍的,或打发个要饭的。妮儿啊,有吃的东西全家人都匀着吃点,抗过这一春天去全家人就能活命,要是有个偷吃的,家里肯定会有人饿死,我也不是经过一个两个的饥荒年了,这是经验。

    娘,我知道,记住了,你也多注意点别累着了。

    望着捣着小脚不停忙碌的瘦小的老人,任福妮红了眼圈,几乎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张口会哭出声。

    老支书听说任福妮回娘家来了,他用胳膊夹着半袋子东西偷偷送过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些老地瓜蔓,这年头,到处都这样,没办法。任福妮千恩万谢,这半袋子地瓜蔓能救好几条人命,甚至换个漂亮媳妇都没问题,她任福妮无德无能还不是沾了慈心父亲的光。王胖子尴尬地说,你也知道来顺当兵在外,家里三四个孩子吵着吃,来顺他娘神经不太正常,唉,难啊。不要埋怨叔,叔也是没办法。

    任福妮已能平心静气地说话,不怨,谁都不怨,还得感谢叔。

    福妮,你这么说不是扇你叔的耳光吗?

    一家人吃了任福妮从娘家背回来的毛莠子种和地瓜蔓好歹没有饿死。

    好不容易挨到了过麦,一人分了10斤小麦。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又见到粮食粒子了,他们梨花村没有饿死人。

    六

    结婚不到两年,纪根深不声不响辞了公职回了家。

    任福妮看他在家待了好几天,问还不去上班?他这才说,不去了。

    任福妮惊异地,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他妈的不干老师了,不吃公家饭了,纪根深说。

    任福妮一听差点没气的背过去气去,这么大的事,事先你怎么不来家商量商量?

    你懂个屁,和谁商量?和你商量?纪根深眼里的藐视任福妮看得清清楚楚,他转身到母亲屋里了。

    任福妮傻了,呆了,老天爷,她这是什么命,本来以为嫁个挣工资的能养家,没想到还没花过他一分钱,他竟然说不干就不干了,就像变戏法一样。

    事到如今,闹也没用,任福妮明白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不是?

    纪根深简直不会干活,不会干农活的纪根深没人要。

    纪根深确实不会干活,也干不了活,队长看着他也头痛,推土运肥挖地割庄稼,他弯弯着胳膊弯弯着腿,加上又瘦,什么活也干不动。纪根深对队长说,村里人都知道,因为家里穷,我从小跟着亲戚去了东北,为了有口饭吃,在东北日子也不是混的,白天晚上敲着锣看庄稼,吓唬糟蹋庄稼的动物,胆战心惊地怕遇上掰棒子的黑瞎子,加上水土不服,那地方,十二三岁就长大骨节病,没办法,胳膊、腿都伸不直,你看看。

    纪根生怕队长不相信,把胳膊伸的差点碰到他的鼻子。

    队长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说老实话,你为什么好好的学不教咋就跑回来了,是不是漏网的右派分子?队长怀疑的语气,惊出了纪根深一身的冷汗,说若是右派的话,人家肯定不让回来的,你说是吧。再说咱这老实人,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头,敢去招惹什么,还不是因为家里确实困难,我家的实际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

    队长想了想说,那就照顾你去看地瓜炕吧。纪根深就去看地瓜炕,地瓜炕是用来生地瓜秧的地方。

    任福妮怀孕了,三天没吃口东西,家里除了地瓜干窝窝头就是糠和野菜,实在咽不下去。每次推碾,婆婆总是撵着大妮,去和你娘推碾起,什么推碾,七八岁的丫头能推什么碾,让孩子看她的门是真,怕她偷吃了粮食。

    任福妮忍着,不计较这些。

    怀孕的关系让她觉得好委屈,好想娘,她决定回娘家趟。

    纪根深拦住她,不让她走,说她得推完碾办下一家人的饭食才能走。

    任福妮连生气的劲都没有了,你一个大男人为啥不会去推碾?他竟然说,你缺心眼啊,你见谁家男人推过碾,不让人笑话煞?不推,你们就囫囵煮着吃。结婚以来第一次任福妮没听他的。

    任福妮挺着肚子觉得没脸走大街,就绕到村后走小路回娘家,路的一旁全是一人多高的秫秫棵,风一吹,哗哗响,就像有许多怪兽在里面钻过来钻过去,她会停下来,把手放在胸口等着,等着风吹过去,继续往前走,有时因害喜吐倒在地上,难受的眼泪鼻涕直流,身上冒冷汗,歇好一大会儿,再爬起来走,风吹动她补丁连补丁的衣服,快到家门口了,拉起褂子角,吐上点唾沫,湿润了湿润,用来擦了擦眼睛,用两根手指捏着鼻子“哼”“哼”擤了擤鼻涕,抬脚抹在鞋底下,拢了拢头发,看起来比较精神些,不想让母亲看到后挂心。

    这次在家住了两天,狠狠喝了几大碗葱花面汤,可解解馋。

    生孩子的时候,疼了两天一夜,孩子生下来,一听是个女的,纪根深连看都没看,又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

    任福妮只会委委屈屈地说,种上豆子会长出谷子吗?

    她生了孩子的第三天,纪根深的妹妹纪花娥也生了个闺女,任福妮婆婆说,你妹妹找了个朝巴婆婆,不会伺候月子,俺不放心,得去看看。捎信的一走,她收拾收拾,挎上包袱走闺女去了。

    说起纪花娥的朝巴婆婆,四庄八村的都知道,她婆婆是让纪花娥吓的。有一年村里过年唱大戏,纪根深在台上拉二胡,纪花娥在演吕剧《小姑贤》里的厉害婆婆,在台上她化了妆,搽着胭脂抹着粉,两腮涂得如猴子腚,一张鲜红大口不停地动作,穿一身花花绿绿,手中一把大蒲扇,耳朵挂两只红辣椒,脑后一尖尖发纂,走路一摇三摆,活脱脱一刁婆子,在台上她唱道:

    清晨起来你挑上八担水,

    吃了饭扛着大镢下南洼,

    到坡里给我刨地瓜,

    刨地瓜捎带着拔豆楂

    拔豆楂光要黄豆楂

    黑豆楂子不要它

    你要拔上一根黑豆楂,

    回家来不是抽筋把皮剥。

    唱得是字字清晰,演得是要怎么像有怎么像,她婆婆正坐在台下看,一看儿媳竟是这么厉害的主,当时就吓得晕糊了,后来就神经兮兮的,说话颠三倒四的不正常,朝了,变傻了。

    任福妮说给自己听,我倒找了个不朝的婆婆,月子不用伺候,孩子尿布自己洗,还得做着一家人的饭。纪根深天天上坡,回家来你得把饭做的种种的,他是洗手就吃。想让他做饭给你吃,门也没有。任福妮自是生气,犹如含着冰吐不出水来。这气一不顺不要紧,一丁点奶水也没有,饿的孩子哇哇哭。

    娘家来送中米,拿来了四十个鸡蛋,那是娘舍不得吃,一个个攒下十几个,二嫂去集街上买了些。婆婆回来拿了些去,给自个闺女吃。人家的闺女命不值钱,自个的闺女娇贵,谁不知道鸡蛋比金豆子还珍贵,有钱也买不到。婆婆要拿也拦不住,也不好撕破脸拦,只好自己少吃点。

    月子里头五天任福妮多少下点面条吃,那也是娘家送来的,一端起碗,大妮子就在旁边说饿,眼巴巴盯着你,得,给她挑上点。谁不饿,刚生下的孩子没奶吃,没办法,硬饿着,生下来还胖点,越来越瘦,只好喂点白开水,饿得整天小脑袋耷拉着,偶尔呜咽两声,声音低的连小猫叫都不如,没人理会她,稍大点就熬黑黑的地瓜干面糊糊喂她,算她命大,硬是活下来了。

    生了孩子第二天任福妮就下地做饭,第三天就出去干活,正是出地瓜晒地瓜干的时候,生怕地瓜干被雨淋了,长青斑苦得没法吃。她知道女人月子里见不得风,就包好头,穿上厚衣服,把裤脚和袖口用草绳捆绑起来,顶着毛毛细雨去地里拾地瓜干。她不知月子里种下病会有多厉害,做姑娘时,常听大娘婶子们说起过这疼那疼的,都是月子里不注意落下的病根,她们只说疼,不好受,外人看不出也体会不到,总认为疼也能忍着,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命,甚至有人觉得她们是无病呻吟,没事生事。再说女人做月子不敢见风,不能干活,不能沾凉水,又有几个女人有这样的好福气?任福妮深深体会到那种无奈,不能眼看着地瓜干淋了雨烂了。其实那雨下得不大,淋淋的只是湿了地皮,刮着小北风,要不是路边的枯草微微晃动,都查觉不到有风。

    回家的时候,她的衣服还没湿透,当时没什么感觉,很快,全身的关节,包括脸上的骨节、牙根都开始疼,渐渐地,手疼得拿不了东西,脚脖子疼得不会走路,牙开始摇动,找了当村的一个土大夫看,给了些他自己做的中药丸子让她吃着,又给了个偏方,就是摊了煎饼,把鏊子掀了,把灰打扫了,就着那块热地铺上麻叶,坐在上面,围上被子出汗。

    找了个下雨天不用下地干活,早上去摊煎饼,几家合伙摊到晌午歪,凑合着吃了张煎饼,任福妮就按老大夫说的办法坐在那儿出汗。第一次出汗没有数,出的很透,不敢出去,怕出去受了风更遭罪,天黑了身上的汗还没干爽也得赶回家。一进门,端着的煎饼还没放下,婆婆在屋里炕上盘着腿开了腔,一天死到哪去了,这么黑了,还不做饭,真是的,孩子都饿煞了。

    纪根深家是重男轻女出了名的,一口一个赔钱货、丫头片子,孩子出了满月了,连个名字也没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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