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两岸网络原创文学大赛入围作品选中篇小说-任福妮的悠长岁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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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孩子总是她任福妮的头生子闺女,想她任福妮自小可是被爹娘娇养惯的,连脚都没舍得让她缠。女娃有什么不好,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她不管别人怎样,她给自己的闺女起了一个让做娘的疼在心坎的名字,纪有宝。

    小有宝在炕上一躺就是六个月,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玩,玩得饿了就哭,哭也没好东西吃,做饭的时候烧块地瓜喂她,没想到这有宝好厉害,10个月大就会迈步,一周岁愣是会走路,喊妈、爸。

    大妮子喊娘,说起来这闺女也苦,两岁死了娘,一直由她嬷嬷和姑姑带着,任福妮一进门,婆婆就让她喊娘,加上任福妮也是真心疼这个没娘孩子,不长时间就喊娘喊得很顺溜了。

    开始听到有人喊娘,任福妮觉得别扭,都不好意思答应。这有了有宝,不论从哪方面考虑,聪明的话应该随着喊爹娘,问题是纪有宝出生在正晌午时,按当地的风俗认为这孩子命硬且特毒,克亲人,破解的办法是让这孩子喊亲爹娘为叔、婶。任福妮不愿意,明明是自己亲生的,喊成那样感觉上倒像不是亲生的。她出了个主意,城里人不是喊爸、妈,咱也让有宝这样喊。开始时,纪根深同他娘不同意,这不是明摆着把大妮外了嘛,外人说什么的也有,这不是明显制造事端吗,还嫌家里不够乱?

    有人更是嗤之以鼻,什么鸟人,还让孩子喊爸、妈,让人笑掉大牙。

    纪根深听到别人的风言风语,有要好的伙计当面嘲笑他,行啊,老纪,做上爸爸了,不简单。

    纪根深决定不让有宝喊他爸爸。

    任福妮的主意很大,碍着别人什么事了,就这样叫,管别人嚼舌头甭活了还。

    任福妮又一次让纪根深领教了她的倔脾气,没办法,他妥协。

    任福妮从睁开眼一整个白天不停地干活,到了夜时累得不行,孩子从炕上摔在地上,摔得哇哇哭,纪根深闭着眼说快把孩子抱走,吭吭叽叽地,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任福妮抱着孩子走到院子里来回不停地哄着她。

    婆婆屋里的灯亮了,声音透过窗户传出来,你个养汉的,刚知道自个睡,不看孩子,睡煞了,挺尸呢。

    任福妮是打定主意你怎么说俺怎么听着,不吭声不回嘴。一个原因是从小她没骂过人,不会骂,也骂不出口,可以讲理,她没经历过这阵仗,等她脑子想好要反驳的理由,反驳的时机已过了,还有就是自个娘曾经说过,弄着孩子走到那也让人嫌,别人说几句就忍着,孩子大了就行了。

    七

    纪有宝两岁的时候,已满院子乱跑,任福妮怀了二胎,照常天天白天上坡干农活,晚上回家推磨,准备一家的吃食。大着肚子把碾棍放在肚子上推,好害怕把肚子里的孩子压坏了,尤其是快生的时候,孩子在肚子里乱动,没办法,她用后腰倒着推,碾棍若是能放在大腿根那儿就好,既压不着肚子,又能推碾,可惜她个子矮,够不着。一天晚上她照常自己一个人推碾,推着推着,感觉一股热流顺着腿淌下来,心怦怦地跳,很可能是破了羊水,她镇静地咬牙把地瓜干碾完,慢慢走回家,小心地做好饭,还没顾上吃一口,纪根深去叫接生婆还没回来,孩子生了,是个男孩。接生婆说这孩子受了风,任福妮的感觉像荡秋千,忽悠一下子从高空跌落下来,心脏难受的说不出口。任福妮自己也受了风,浑身起了一片一片的大红疙瘩,痒痒地拿不下手来。家里是一分钱也没有,上不起医院,纪根深出去找了个专看小孩的,也给任福妮扎了针,让她喝红糖姜水蒙上被子出汗,哪里有红糖,红糖渣也没有。她忍着痒,对纪根深说,不行先借点钱上医院给孩子看看吧,纪根深嘴一撇,你见谁家生孩子上医院的。倒是请村里专看小孩的那人来了两趟,任福妮婆婆在窗下说,这如今年轻人的事老人都不懂得了,孩子没有病,偏是大人说有病,这不是摆摆事吗?

    孩子活了五天,就死了。

    任福妮心疼地抱着他连哭都不会哭了,婆婆这样安慰她,哭两声让他爹抱出去扔了吧,这年头谁家不死一个两个的孩子。

    任福妮的泪顺着腮流到嘴里,顺着嘴角淌到下巴,凝聚成珠,一滴滴落在孩子的小小脸上,可怜的儿子,在这世上只活了短短的五天,连口奶都没吃到又回去了,想她在娘家时,就是外人都拿她家的孩子当宝,怕给惊着了怕给吓着了。儿子下回投胎托生一定托生到好人家,我不配当你的妈啊。任福妮呜呜地哭,纪根深从她怀里硬把孩子抱走,也不知被他扔在哪儿了,想想越发地伤心难过。

    纪根深说该干啥干啥,任福妮强忍着悲痛,下地干活,她知道就算饿死也没人做饭给你吃。

    只顾着死了的,差点忘了她的有宝,一没留神,有宝干什么去了。

    妈,难受。有宝拽着她的胳膊迎着小脸说。

    有宝,有宝可不能出事,任福妮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烫手,一会儿的工夫一个个小红疙瘩从皮里向外冒出,用手摸还摸不出。

    有宝,任福妮的心一下慌乱成一团,打发大妮赶紧去叫你爹回来,大妮一看有宝这样也害怕,跑着去找她爹,到了村头戏台那儿,黑压压的一片,小小身子硬是从人缝中钻进去,找到爹,说有宝病了,娘让他回去,他说,我忙着,你先回,唱完就回去。

    纪根深的心魂已完全附在戏中人物的身上,身形随着手中二胡的腔调摇动,耳中听着台上《王汉喜借年》的唱词,他是痴醉了,他就是王汉喜,王汉喜就是他。

    他这里痴情缠绵逍遥自在,家里却是急反了天。

    大妮回来说,她爹忙着,先不回来。

    任福妮知道,纪根深拉二胡又上瘾了。

    她抱起有宝跑着去找村里的大夫,大夫一看说是生疹子,给她打了一针,看孩子哭都不会哭了,摇摇头,说这孩子第二天醒过来就算有救了,第二天醒不过来就没办法了。

    任福妮简直不敢相信,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孩子,眨眼间咋就这样,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放在炕上,已是不省人事,浑身软得像糖稀一样。吃晚饭的时候,还没发现,只觉她没有精神。任福妮回到家呆呆地守着女儿,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天一放亮,任福妮催着纪根深去找村里的一个老大夫来给有宝看看,又催着大妮去纪凡夫家要了一捏茶叶,村里家里有茶的也就三两户,凡夫在外面上班当工人,属于生活好的户。

    一直等到快吃午饭了,那人还没来,任福妮知道有手艺的人就是很难用,胡乱吃了点饭,纪根深和任福妮抱着有宝去了公社医院,一个姓魏的中年大夫说,孩子的疹子出的太急焉的也很急,才出现这种情况,按正常出疹子应该好几天才行。这孩子能治,五块钱的药就能好了。纪根深回村里借,村里有钱的人家就数凡夫家,凡夫说不巧,家里没那么多钱,陪着纪根深到信用社贷了五块钱,到医院拿上药,打了针,到第三天上有宝才知道哭。

    这孩子算是捡了条小命。

    给有宝看病欠的款,任福妮只好去娘家拿的,她很要强,但凡能扛住就不向别人张口,家里实在是没有个进钱的门路,有钱的人家也不敢借,怕还不上。

    早在纪根深辞职回家,任福妮就意识到养家糊口的担子落到她到身上。准备围着家和孩子推一辈子磨。

    本来不想嫁个土里挣土里去的,有谁会想到还是没抗争过命。纪根深身体瘦弱,没有力气,别说钱了,就是工分也挣不多。

    没钱去医院给孩子看病,让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又差点失去一个女儿,她要想尽办法挣钱,定要过上好日子的念头扎在心里,在娘家能挣出吃来,在这里会挣不出吃吗?

    看到纪根深死了一个儿子,女儿又病的差点死去,人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干啥就干啥,饭后照常去拉他的二胡,回家躺在炕上就睡,这人心够硬的,免不了当着婆婆的面嘀咕几句,婆婆竟说,你懂个啥,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孩子多个少个不算咋地,不管什么时候,尤其是没得吃的时候,先保住男人要紧,孩子还可以生,养孩子也是靠男人的,咱这一大家子不也是指望着她爹吗。任福妮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说什么。从结婚来,任福妮做好饭,他娘俩像村里许多人家一样,婆婆坐在炕头上,纪根深坐在炕沿上在沙拉子(锅头与火坑之间的隔墙)上吃,任福妮同孩子们围着锅台吃,就是吃一样的饭,也各自吃,他们在高处,同家人不一样,他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天经地义。

    任福妮又有了儿子有金。

    这年发大水,坡里的庄稼秫秫豆子全都泡倒在水里,几乎颗粒无收,国家运来了救急粮,分给她家200斤粮食拿钱买的,村里有同他家人口一样多的,分400斤粮食还没有拿钱,依着她的性子,就去队里找,纪根深硬是不让,别丢人现眼,能给你粮食饿不死你就知足吧,还找这找那的,你凭什么去找?

    这年腊月任福妮婆婆去世。

    转过年,年假结束,一开学村里让纪根深到小学任代课老师,任福妮酸他,真是牛吃稻草鸡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啥活也不会干罢,还能当老师。

    八

    过了三年,任福妮又生了有银,正是农历八月挖地瓜的时候,吃了一个月的地瓜,喝了一个月的清水,这一年队里倒是分了些麦子,不多,总算是有,可就是没人去推碾碾麦子,等着她去推。见了她的人都说她怎么那么胖了,任福妮心里纳闷,吃了一个月的地瓜喝了一个月的清水怎么会胖了呢,听人家说了才知道是虚胖,用手在小腿上一按一个窝,好长时间起不来。

    还没出满月任福妮娘家捎信来说她母亲病重,不到半月就去了。任福妮托人打电报想叫二哥回来趟,可是满世界乱哄哄的,根本就找不到人,急躁加上身体虚弱,心脏跳成一个团,从此落下了心动过速的毛病。

    任福妮娘去世的时候正是满天下破四旧的时候,人死了不出殡就地埋了,任福妮娘家的一个堂哥不让任福妮哭,说你哭不要紧,你一哭就引的人来把婶子扒了光腚。

    任福妮压抑的哭泣声,叫人听了就心碎。

    这堂哥把裹腿布撕扯开做成几块白布条,让来帮忙的人偷偷扎在头上,算是有那么点家里死了人的悲伤气氛。

    福妮娘去世后,任福妮三年就没睡着安稳觉,一眯眼,就看到母亲在眼前坐着,一下惊醒,心跳快速的好像刚跑了很远的路,起来点上灯,静会儿,就好受些。2分钱一盒的火柴,一晚上让她划上半盒,心疼的不得了,可自个就是控制不了自个这个毛病,瘦得不到100斤重,担心可别得了神经病,疯了,这些孩子咋办,想着心里就害怕,一闪神,赶紧命令自己想些别的,想着很快孩子们就长大了,有出息了。

    她没疯,她小姑纪花娥疯了,医生说是抑郁症,什么抑郁症,说起来好听点,在任福妮看来,就是神经不正常,整个就是一神经病。

    纪花娥一气生了五个女儿,全是孩子她爷爷给起的名字,头一个是闺女还没觉出咋样,先开花后结果,起了个美美的名字叫果。

    第二胎没想到不是果,又是朵花,老头子开始坐不住了,起名叫盼。

    没想到第三胎还是女孩,只好咬牙忍着,叫忍。

    第四胎又是女孩,气的老头子王胖子没办法,起名换,指望着第五个中换换了吧,不会还是个闺女吧。

    第五个还真就是闺女,忒令人寒心了,起名叫寒,失望简直到了极限。

    生第六个孩子的时候他连看都不看了,到邻居家玩,非常希望这次生个带把的,又害怕像以前一样次次失望,只好来个眼不见为净。

    果跑得气喘地来告诉他说她娘添了个弟弟,他高兴地一拍大腿,我老王家总算翻了身,孩子就叫翻身得了。

    没想到生下小翻身不几天,纪花娥得了抑郁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成天疯疯癫癫的。

    她那有神经病的婆婆早已去世,疼她的亲娘也去世,再不向往日来伺候她,她男人王来顺在外地当兵,老公公照看着几个孙女。

    她本不想要这么多孩子,闺女就闺女吧,可老公公死活不同意,无论如何生个男孩,不能断了他王家香火,让人指脊梁,看,那个人是老绝户头。

    有人说,还是她自己想要,若是不想要,没人敢把她抱井里。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没有婆婆的显摆孝顺,没有孩子的显摆干净,好说不如甭摊上,摊上了两眼一样大,不能天天同老人吵嘴吧,为这事不能同他儿子离婚吧,任福妮同情纪花娥,理解她的无奈,这次弄得这样神经兮兮的,有可能是她下意识里不想生这么多孩子,妹夫王来顺在家待了十天,临回部队前,把女人和儿子送到她娘家,请她娘家人帮忙照看。

    先去大嫂家,依他的脾气,是不愿同她家打交道的,两口子一个样,小事事特多。再说大嫂也是刚生了孩子不久,是个女儿,同他的儿子差不多大。

    果不然,一等他说明来意,大嫂说你看看家里也是三四个孩子,我身子又弱得不行,哪里顾得上人。

    王来顺看到炕前站着的一溜小萝卜头,也不好意思麻烦她,又到二嫂任福妮家。任福妮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晚上,任福妮照顾着有金,照看着有宝,还搂着两个小的,这个哭那个闹的,纪根深照常睡他的觉。

    任福妮说摊上这样的男人生气也没用,不能天天喊他起来,就是起来了也没有用,他什么也不做,也不会做。

    给两个孩子洗尿布倒无所谓,最难为的是没得吃,两个孩子都没有奶吃,饿得哇哇直哭,队里是分点麦子,可没有去推碾的,大人靠吃地瓜挨着,小孩子可不行,任福妮拿着碗大的面瓢子去凡夫家借了一瓢白面,做饭的时候,用铁勺子头搅上一把面伸到锅底的火上,熬成糊糊,就像过年贴对联用的浆糊,用根筷子头沾上点抹到孩子嘴里,丁点丁点的喂,看到孩子砸吧着小嘴吃得还很香,任福妮说有宝连这样的东西也没吃上。

    任福妮与纪花娥在患难中建立起的感情,让她们成了终身的好姐妹。纪花娥在任福妮家住了五十来天,情绪基本稳定下来才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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