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烟水-核桃溪的“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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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作为两边的边缘人,长久经受精神的拉锯,一头是现实、儿女、物质;另一头是根,带乳香的记忆,一辈子拥抱的汉字、故人、家山。

    搬进女儿一家所居住的“核桃溪”好几个月了,起初以为它虚有其名,一如岭南千年古镇佛山市,既无“佛”也缺“山”。后来才知道,这个位于旧金山海湾东部,人口六万五千的小镇,确有溪名“核桃”,因溪畔遍种核桃树之故。虽然心向往之,但因住在山麓,出门不多,一直无缘得见。

    今天也无意当“乐水”的“智者”,出门购物而已。在停车场停好车,路过一家宠物食品店,门外贴着一张醒目的告示:“领养猫咪。今天由上午十时至下午三时。”告示下方有一说明:“本店长期举办此项活动,捐出猫咪,无任欢迎,请于每周星期一、三、五送来。”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暖流,这个商店真是亲切到家了。

    走进名叫“Trader Joe's”的超市之前,门前一丈开外一个透明塑料圆筒引起我的好奇心,它里头盛着许多白色的消毒纸,下方放着垃圾桶。什么用途呢?我的疑问马上得到解答——一对夫妇从购物车放置处取出一辆,从筒下抽出一张消毒纸,仔细擦拭横杠。超市知道顾客担心被许多手握过的购物车横杠带有病毒,尤其是流感高发的季节,于是,不但顾客,即将坐进购物车里的孩子也给照顾到。在店内的货架之间转悠,又发现,这里供应免费咖啡。我一边选购蔬菜和肉类,一边喝了三杯容器特小的咖啡。走出店门时,“家”的感觉充盈心间。“核桃溪”就是在停车场旁边无意发现的。之所以肯定它即久已向往的那一道,是因为溪岸立着40英寸高的铁丝网。而铁丝网,是登载在核桃溪镇政府的官网上的。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伫立于铁丝网旁俯视,脑海里忽然冒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明明知道时地两不相宜,怪不得爱走极端的鲁迅夫子声称“不读中国书”。我无法逾越铁丝网,所以不可能“缘溪行”,更不可能“穷其林”,只好按官网的介绍,把远处层层叠叠的绿拟为核桃林。

    阔三四米的溪水,在明朗的阳光下闪烁。加州遭遇千年大旱,幸亏昨天下了几场小雨,黄昏还夹带冰雹,使它免于断流。我的惊喜莫可名状!在美国去过许多大小城市,偶尔看到河,波士顿有牛津,纽约有哈德逊,内华达有科罗拉多。但极尽婀娜之态,从城里穿过的溪,仅眼前这一道。当然,期望不宜过高,枝条纷披的柳、小篷船、披蓑衣的渔翁、叼鱼的鹭鸶、鹅卵石,乃至传出阵阵捣衣声的埠头,这些只属于古中国的溪流。

    如果溪的上游,就是抛在故土的童年。那么,水呈碧绿。岸上,丛丛蔷薇、野草和万京子。水声潺潺,来自田堰。刚才第一眼看到溪,儿时记忆蓦地醒来——捉鱼!我长在一个面积不到核桃溪十分之一的小镇,镇外是夹着溪水的田野。我和小伙伴在溪上以泥土和草坯筑坝,再以戽斗或水车淘坝内的水。水落石出,鲫鱼的鳍和虾的须露出来,草鱼和塘鲺“狼奔豕突”,我们心花怒放!当然,不是次次都有收获,如半途下大雨,洪水冲塌小坝,选错地方,季节不对,若然,归途上空荡荡的鱼篓是绝不让人揭开的。

    这儿可有鱼?哪些鱼?无从知道。大概没有哪个笨蛋,爬过铁丝网,去以“钓”试法。如果你发思古之幽情,想及老杜当年在成都浣花溪畔建草堂,“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可否问夏日在后院开烧烤派对的人家,有没有这等豪兴?答案是:不可能,即使溪畔的房子栋栋相连,贴邻也以坚固的栅栏分隔。偶尔的来往,如小孩子生日派对和复活节找彩蛋,须以书面或手机短信预约。当不速之客是不合社交规矩的。好在,树木繁茂,“穿花蛱蝶深深见”不算稀罕。水流混浊是大遗憾,从岸边众多的排水口,可以推想到,是上游的街道排出的雨水,聊胜于无。

    蓦地,溪下传来嘎嘎的叫声,是鹅。水湄三只结伙,岸上四只落单。一只发声,众鹅响应,如临大敌,但只是瞎起哄。年少气盛的一只,迈到铁丝网前吆叫。我粗略估算,全溪的鹅,至少数百只。这么说来,设置铁丝网,直接的作用乃是圈养这一备受吾国书圣王羲之喜爱的族类。水里和岸上,水草丰茂,养活这群素食主义者应没有问题。

    沿溪岸上方的平地往上游走,前路被横跨溪上的公路桥阻断。站在桥上,感到每一辆汽车经过都引起颤动。拍着清凉的水泥栏杆,俯瞰溪水,溪岸是水泥加石头砌就的斜坡,极少汽水罐、空饭盒、塑料袋、破衣服、废纸,在人口稠密之处,殊为难得。不远处一棵碎叶桉倒在水上,枝丫挂满草屑,还有一张破旧的转椅,可能来自被洪水冲垮的房子。想起镇政府官网有关“核桃溪之友”的报道,一个义工团体,多少年来,一代代地担任这道溪的保姆,铁丝网和坚固的堤岸,就是在他们的促进和参与下建成的。更频繁、更琐碎的,是日常的维护,没有疑问,一年至少有几次,这些全心建设美好家园的核桃溪居民,不论老幼,都下到溪里,捡垃圾,清理堆积物。他们没有中国古典文人临水把酒、唱酬咏叹的雅兴,但致力于把对家园的爱具体化,同时使人生以及环境都净化和诗化。

    浊水悠然梳理藻荇。我的思绪随着溪岸的藤萝摆荡。想起黄仲则的“悄立市桥人不识”,想起卞之琳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些诗句都没有触动深心的块垒。刚才所见,却促使我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关于家园和自我认同。无论是宠物食品店门前的告示、超市门前的消毒纸和里头的咖啡,还是这一道溪,都向我暗示一个问题:我的归属。

    不错,我在核桃溪只是暂住者。几个月下来,我除了在超市、餐馆消费,贡献了购物税之外,为它干的好事,无非扫街上的落叶,捡起路上的汽水瓶。那么,我已居住了三十多年的第二故乡呢?不能拿公民证和护照来证明我是旧金山人,关键是你怎样待它。

    我们一直满足于“此心安处便是家”,这个“日久他乡”演变成的新“家”,原来和乡愁,即对故土的依恋是此消彼长的,何者为熊掌何者为鱼随你界定,唯一要承认的客观事实就是:不但我们引为骄傲,而且彼岸从官方到民间,从老屋的神龛到乡亲的眼神都予以鼓励、奖励的,乃是乡愁。我们作为两边的边缘人,长久经受精神的拉锯,一头是现实、儿女、物质;另一头是根,带乳香的记忆,一辈子拥抱的汉字、故人、家山。

    这一道溪教我惊觉,“心安”仅是第一步,我们要投入,像核桃溪的居民热爱核桃溪一样,热爱我们所归化的土地,倾尽全心和全力,投入它的事务,维护环境,参加各种听证会和投票,以一天天的具体操作,向因为我们不投票不参加各种公民行动而对我们掉以轻心的政客们证明,我们是这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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