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烟水-最小合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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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我超过一个甲子的人生阅历,从来没看到年龄这般小的合唱团,从来没看到这般糟糕的表演。然而所有观众都承认,这是最美好、最感人的享受。

    12月23日,后天是圣诞节,明天起幼儿园开始放假。女儿紧张起来,因为她的大女儿小C即将登台。我再自豪也不敢给才两岁九个月的小宝贝的“首演”打包票。她还裹着尿布,依然牙牙学语,加上从四个月起就负责照顾她的保姆只说中国话,当妈的也决心训练出一个双语顶呱呱的千金,很少和她说英语,进入幼儿园这个纯英语语境,难以适应。好在学唱歌比学说话容易,而且她勤于排练,睡前躺在婴儿床上,先响遏行云地高唱,每一首开头都咬字准确,唱下去便成南郭先生,咿咿呀呀地胡混,最后是哼哼,慢慢地,声音消失——入睡了。

    我开车,老妻和女儿,以及刚满两个月的小A赶往幼儿园。开设在居民区的幼儿园,只有三个供接送用的停车位,今天这个小社区因这一年一度的盛事停满了车子。冷风呼呼,黄叶铺满游戏场。推开幼儿园的大门,灯光明亮,暖洋洋的。来得太早,人不算多。小C看见我们,笑着扑过来。

    这是核桃溪镇一个中产阶级社区的私营幼儿园。内部并不奢华,但一切以幼儿为中心。大厅旁边一排低矮的小小马桶,为了方便老师监督,采用开放型,小孩子的隐私权让位给安全。饮水器、衣物柜、电冰箱,凡是要孩子自己动手的,都位置适当,不必他们踮脚。每人一个衣物柜,自带午餐放进电冰箱。午睡用的小被子也是自带的,写上名字放在固定地方。一切说明都是以图画演示。到处贴着孩子们的作品,从蜡笔画作业到当作奖品的纸星星。

    为了迎接客人,幼儿园准备了简单的食物,一盘面包,一盘冷肉,一盘马铃薯块,还有矿泉水。在家里须大人喂的孩子,在这里要自己动手。为了往面包上涂上“美内”酱和芥辣,用力挤压瓶子,小孩子不假手于人,宁肯酱汁洒在桌子上,往嘴里塞面包时涂在脸上。

    六点,人一下子挤满了大厅。厅内只有一排小凳子,其他的都要坐地上。以年龄介乎三十岁和四十岁的爸爸妈妈为主体。三两对祖父母靠墙并立,慈爱地看着孙儿女,一点也不因为太老而尴尬。

    六时半,合唱队开始召集。孩子有五十位。哥哥姐姐级即年龄在四岁以上的作为台柱,在另外一个房间进行最后的彩排。三岁多的作为主力,却满不在乎,也许都和我家小C一样,近来天天回家后直着嗓子喊,自以为成竹在胸。我们的小C进幼儿园才两个月,又属于最小的,有点怯阵,依偎在妈妈怀里,不愿出场。她妈妈连哄带夸,把她抱起来,从后排穿过满地密密麻麻的观众,小C还是扭扭捏捏。好在受过专业训练的老师既有技巧又有威严,微笑着走近,张开怀抱,小C就乖乖地被抱过去。

    幼儿园的院长致为时一分钟的欢迎辞后,表演开始。从来没看到这么散漫的合唱团,什么姿势都有,幸亏都站着,没有坐着和躺下的,让老师有了起码的面子。许许多多族裔——南美洲人,印度人、中国人、越南人,“联合国”一般的孩子们,无不欢天喜地。

    主唱的是五位五岁的男孩女孩。印度裔的瘦高个儿显然是核心人物,戴上醒目的领带,脸扬起来,得意扬扬地领唱。开始以为是清唱,细听有风琴声,老师在另一个房间伴奏——严格地说,不是从头到尾的“伴”,而是提示、引领,一似孩子们在爬上滑梯时,背后关切的目光和不让孩子察觉到的防备跌倒的手。我家小C靠老师站着。

    第一首《铃儿响叮当》,小C在家练得最勤的就是它。指挥的老师没有站在合唱队前面,而是排在队伍里头,左臂抱一个和小C一般大的男孩子。开头有点杂乱,一似游戏场的喧闹。走调的,忘词的,像我家小C一样不懂歌词而以“咿呀”充数,但第一段之后,统一起来了,蛮有气势。幼儿声和童声,如果共用“金属”的譬喻,那么,后者是铃铛,前者是细丝,更为敏锐和脆亮。

    铃声响叮当

    令人精神多欢畅

    我们今晚滑雪真快乐,把滑雪歌儿唱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今晚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

    冷风拍打玻璃窗,和落叶纷飞的萧瑟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室内的气氛。黑压压的人,舞台和观众几乎是零距离。妈妈猫着腰,替台上的儿子戴正绒帽子。她的宝贝穿着苏格兰式红裤子和长筒靴子,显然是今天一早被妈妈“武装”过才送进来的。我的女儿后悔没来得及让小C穿上刚买到的粉红绸子“演出服”。

    环顾室内,可推断,绝大多数孩子的爸爸妈妈都来了。他们可以放弃大牌歌星演出的门票,关掉正在直播足球队比赛的电视,连公司举行的带丰盛奖品的圣诞派对也可以溜号,唯独这个演出必须准时参与。如果台上的孩子看不到爸爸妈妈充满期待的眼神,听不到热烈的掌声及口哨,那是他们人生起步期的大缺憾,家长将之视为犯罪。门口也挤满了大人,都是下班后赶到的。一曲唱完,全场太吵,谁也不知道唱到哪。演员们有的在鞠躬,有的在提裤子,小不点的公主跑得太快,被长裙绊倒了。老师说“不哭”,观众齐声鼓气:好样的!

    下一个节目是小话剧,五个小孩,该有王子和公主,黑孩子披着贴上纸星星的披风,威风八面,爸爸得意地叫好。照相机和手机一齐对准他们。我无法看懂剧情,谁在乎他们演什么?欢喜就是一切。最后一个节目又是合唱,孩子们又排成松散的队列,小C进入状态,在杂沓的歌声里,只有我们一家听清她的“嚷嚷”,相视而发会心之笑。小C的爸爸因上班地太远而迟到,他站在门口最外一层,向歌星女儿鼓掌。

    我不知羞耻地哭,脸上纵横的泪一似圣诞树上的彩带。我回到我的童年,那里有没有家长的身影?回答是极少。小学六年,父母和祖父母没有来过学校。怎能怪他们?那年头,让孩子长大,不病,病能治好,挨饿却不患浮肿,1960年的困难时期没死掉,已是了不起的成就。姐姐接受聘礼那天,妈妈把六个喜饼偷偷塞进我的书包;祖母赶到我寄宿的县城中学去,给我送来一罐香港的“寿星公”炼乳和鸡蛋。和“饱肚子”有关的少年记忆,仅此两桩。

    在后代的成长过程中,“不在场”的重大缺陷,一样出现在我身上。儿女在异国长大,上公立学校,我接送过,但没有参加过他们的校内活动,极少和老师见面。幸亏他们的毕业典礼我没有缺席,若然,那就是可耻的失职了。今天和家长们坐在地上,最强烈的震撼在这里:他们完全投入,担任孩子的啦啦队。

    演出完毕,全程不过15分钟。孩子们在热烈的掌声及欢呼声里,扑向家长的怀抱。家长们亲着孩子,夸奖,祝贺,笑语满堂。我的脸开始出汗。小C离开舞台,把她的新朋友带来,一个是每天早上在幼儿园门口迎接她的雷根——金发碧眼的小姑娘,一个是替她把午饭盒放进电冰箱的黑人孩子亨利。他们的爸妈在旁边微笑。家长们早已因为孩子而成为好朋友。

    门外,夜色浓郁,所有房子都披上闪亮的灯饰,车行其间,有如流连于梦幻公园。车里,女婿和女儿唱《平安夜》。起先,依然为了演出兴奋的小C没有发声,我们以为老师没有教过。突然,她提高嗓门,插入爸爸妈妈的合唱:

    平安夜,圣善夜!

    牧羊人,在旷野,

    忽然看见了天上光华,

    听见天军唱哈利路亚,

    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

    平安夜,圣善夜!

    我一直看着车窗外,泪水又一次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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