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路怎么走?千人会有千条路。
那么,白洪龙的路呢?
他是属于山的,是高黎贡山的儿子。所以,他的路在山上。瞧,这些山路,被阴森森的树木遮蔽得不见天日,有时悬在崖头;有时吊在陡坡;有时山泉在路上流淌;有时野鹿在路上漫步;有时云雾遮住路;有时暴雨断了路……
正是这些对那些去冒险的人都有着许多危险的山路,对白洪龙却发生了那么大的引诱力,他每年都有近一半的时间,步行着去探寻这些容易使人迷途的曲曲折折的路。
这条路他走了十五年,细心的人作过计算,大约有一万出头的里程了。累吗?苦吗?那不用说了!付出的汗水换来的是累累金果,他的收获是令人注目的——
高黎贡山的药源分布,草药的生长情况、数量品种,都装在了他的脑子里。要找什么药,他可径直前往,就象药剂师从药架上取药一样娴熟。他采了十二种名贵药材,在我国至今见到的药书上未曾记载。他还把采药的成果写成书,出版了一本二十万字的《类同中草药互代手册》,另一本六十七万字的《常见病证中西医诊治概要》,刚刚从印刷厂出来,带着浓烈的油墨味,已经向全国发行。
哦,明白了!他是个采药人。确切地说,他从一个主任军医早已经就提升为医院的副院长了。副院长,又有一个做军医的妻子,还有一对可爱的儿女,这些为什么都留不住他,他却硬要恋着山上那些野草呢?为什么要从坦坦的柏油路上走出来,却要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去耗费汗水呢?
他是属于山的,高黎贡山是一座宝山,蕴藏着多少灵丹妙药!不把这些宝贝寻找回来,这位五十多岁的副院长是无论如何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
医院座落在高黎贡山下。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从山中树海里飘来的松涛声,不时地在医院的上空掠过,更增添了夜的幽静。月儿象一幅恬美的图画,给这个墨色的夜晚,镶嵌着一颗宁静的珍珠。白洪龙没有睡,他的行李已经打点好了,四方四正地捆绑着,象战士出发行军时的背包一样。背包上插着一双胶鞋。
他轻轻地带上了门,轻手轻脚地走了。怕惊醒妻子的梦,还有儿子、女儿的酣睡。
他找“金刚一枝蒿”去了。
“一支蒿”不是神话传说中的美丽的少女,而是僳僳族群众最喜爱的一种中药,古今中外的医书上没有记载,远近闻名的医生把它还当成个谜。高黎贡山上是它生长的地方,但是它太神奇了,每年只在夏至前后露面,生长期短极了,在人们还没有看清它的面容时,它就象怕羞的少女一样,悄悄地消失了!走得干干净净,连片叶子都不留下。怎么去找它?
白洪龙每年都上山去寻找它,但是,就象月亮躲着太阳一样,那“一支蒿”就是不着面。没关系,只要你还长在高黎贡山上,就不愁逮不住你!
他翻越了一座山。那象飘悠在云彩中的山路,被他甩在了身后;面前又横着一条河,也许是在这深山幽谷间的缘故吧,河水的咆哮声格外洪亮。那蹦跳的浪花张牙舞爪的,象要抓人似的。白洪龙,还有两名年轻的军医,踩着临时搭在河面上的“桥”——几根树杆,小心翼翼地过了河,衣服已经被河水浸溅得湿淋淋的了。他们互相抓着衣角拧了拧水,又朝山中走去了。
出发后的第三天。
白洪龙已经精疲力尽,脚上的鞋开始露趾尖了,他从背包上取下了那双备用鞋,在山中赶路。他们三人饿了,吃野果、野菜。渴了,喝泉水、溪流。夜间,岩洞、草棚就是他们的宿营地。行走途中,粗糙的木棍就是小憩的床。
这些天,留给白洪龙印象最深的是树、树,望不断的树海。高黎贡山是树的祖籍,原始森林成片成片的,别说点着数去数它,就是骑着骏马跑三天,也不一定跑出它的怀抱。一棵又一棵粗壮的古树,耸入云端。树间,纵横交织着刺藤、蔓草。密密麻麻的蝎子草,刺在人身上真象蝎子螫一样又疼又烧;象枯树一样颜色的腹蛇,有的旋绕在树上,有的盘卧在草丛,很难发现。一旦踩上去,蛇便会狠狠地咬你一口;那些贪婪成性的蚂蝗,更是可怕,它从你敞开的衣领里往脖子里面钻,等你发觉、感到凉嗖嗖的发痒时,脖子上已经被吸得鲜血淋淋!
白洪龙有山里人的本领,也有山里人的勇敢,这些他全不怕。你只瞧瞧他那身打扮就够有气派了!打着绑腿,拿着景颇族砍刀,衣袖高卷,草帽挂在身后……真要感谢这把砍刀了,它多次给白洪龙解围,刀刃上那斑斑血迹,记载着他和莽蛇的较量;刀背上的片片豁坎,诉说着他与猛兽搏斗的故事!
真没想到,更严峻的路程还在后边。
出发后的第四天,日头偏西,他们三人气喘嘘嘘地来到丛林深处,一条奔腾怒吼的深涧挡住了去路。没有桥,当然更谈不上有船了。白洪龙抓住岸边的藤条下河探水,水刺骨寒冷,象刀刃削肉似的痛。他对两个战友招招手:
“来,过河吧!慢点走就是了。”于是三人手拉手地在激流中涉进,一步,两步……步步都很艰难。突然,一个急浪飞卷而来,白洪龙踉跄两步。接着,又是一个漩窝,他被打倒在了水里,真冷啊,他从心里往外哆嗦。两位同志将他扶起,他感到腿已经变得麻木了!
他扶着战友的肩膀喘了几口气,又在水里行进了。
过了河,他想休息一下,攒把劲,再去攀那座高山。
据说那儿生长着“一支蒿”。可是,谁会想到,这时一块乌云遮住了太阳,霎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三个行路人被劈头盖脑的雨点砸得迈不开脚,睁不开眼,不得不停在一棵大树下。
“不行,小心被雷击!快离开树下。”白洪龙的脑子稍清醒以后,马上想到了这个常识性问题,立即和战友一起走出树荫下。
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只好站在露天下,任雨浇,任风吹。白洪龙眼瞅着几棵合抱粗的古树,在“咔嚓”声中被雷劈成两半。他们的衣服被雨水紧紧地贴在身上,三个人成了三个秃秃的树桩桩。
浙渐地,天空裂开了一道白亮白亮的裂缝,雨变小了,周围的山峰、沟壑也清晰地显现在天幕上,风雨停了。
原来是一场过路雨。
雨后的高黎贡山,处处呈现着碧绿清翠,万物生机。
阳光又将那柔和的万缕金线投撒下来。白洪龙只觉心旷神怡,脚下生风,继续赶路。
忽然,他看到前面是一片黑沃沃的泥沼地,平坦,无遮挡,豁亮极了!几天来,一直在悬崖峭壁间奔波,只能望到一线天,现在猛乍乍地看到这块平坝,大开眼界。只是那泥沼地黑得太刺眼了,遍野是枯枝败叶沤成的腐殖质。人站在上面,忽闪忽闪的,好象在浪尖颠簸的小船上。他们三人互相搀扶着,挪步走着,稍不留神,都有被这万丈泥潭吞没的危险。
“看,花!”
刚过了泥沼地,一个军医就惊喜地叫了一声。
白洪龙抬头望去,四朵米黄色的小花,象四盏小灯笼一样,跳入他的视野。花儿是开在一根拇指粗的、竿头杆似的茎上,竟然没有一片叶子。
啊!金刚一支蒿!
白洪龙终于找到了你!
他穿过一条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的路,刚要伸手去摸这宝贝花,突然,一阵“嚓啦、嚓啦”的声响由远而近地传来。白洪龙抬头一看,天啦!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只见一大一小两只狗熊象把门的将军一样,站在树下的路中阀,贪婪地望着他们三个军人……
他们前无援兵,后无来者,怎么办?
两只狗熊往前挪动了几步,“迎接”他们……
白洪龙不能再犹豫了。他和两个战友拿起砍刀、木棍,先向那只老熊开火。也许,它没有想到,竟然有不怕它狗熊的人,便招架不住了,转身就跑。老的一蹈,小的也就不攻自破,跟着蹈之大吉!
原来,狗熊也是吓人的纸老虎。
白洪龙和战友们朗声大笑,笑声在高黎贡山上空震荡!
“金刚一支蒿”,无价的宝花!据有关单位鉴定,它不仅能退烧、止血、降低血压,还对癌细胞有较高的抑抗力!
宝贝花!是白洪龙第一次将它载入药书。
二
采药的季节又到了。白洪龙的心又上了高黎贡山,那里的一草一木象他的孩子一样,时时牵着他的心!
可是,他的老毛病发作了——肝区阵阵作痛。顾不得了,采药要紧!
他不能走呀,爱人沈忆萍正在庄院,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再加上败血症。医生已经报了病危。
白洪龙还是上山走了。他这个人呀,心真狠!
不,白洪龙爱妻子,这是全医院的人都看得着的。然而,这一次,只有请妻子谅解了。山上那些花花草草娇气得很,过了这个很短的季节,它们就闭花羞月——飞了!
老白的心能不着急吗?
他不能走!院里派人把他追回来。他没有辙了,只好在妻子身边留了下来。也怪,他一回来,忆萍的病情马上就见轻了。老白又上山走了。这回是大摇大摆上山的,再不怕人追他了。
他那双腿迈得生快,当天就攀上了山顶。
他先要找一个采药的向导。他在山上转来转去,迷路了。越转越迷……
“叭!叭!”
传来一阵枪声,很远,又好象很远。
“猎人!”白洪龙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深山老林里,常常翻几座山也找不到一个人,蹚几条河也看不到一个村。他不顾一切地朝枪响的地方跑去。
跑过了一座山,又一条沟,还是没有人影啊!他不知咋办,朝对面的林子里走去……
他又迷路了!
太阳快落山了,夕阳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白洪龙颓丧地坐在路边,又饿又累,再加上刚才跑的出了一身大汗,此刻脊背凉嗖嗖的象包了一层铁皮。他闭上眼睛,这算是一种最好的休息了。
突然,一阵狗吠把他惊醒。紧接着四条凶神般的猎狗已经扑到了他面前。随之走来一个目光炯炯的老猎人,象座石雕似的站在白洪龙对面,不换眼地盯着……仿佛从他身上发现了天大的疑团。
“怪?我怎么了,惹得老猎人带着四个‘兵’包围了我?”白洪龙觉得莫名其妙。
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时,明白了。汗渍斑斑的军衣,被撕挂得破破烂烂的裤脚,还有象草一样长的胡子和歪歪斜斜的红五星。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条通往边境的旧栈道……
老猎人晃晃手中的猎枪,严厉地盘问起了白洪龙。
“你从哪里来?”
“驻军野战医院。”
“到哪里去?”
“高黎贡山。”
“上山干什么?”
“采药。”
“采药?为什么就你一个人?”
白洪龙开始吱唔了,说一行三人吧,可那两个人呢?
说自己迷了路吧,人家会相信吗?
老猎人指指那条旧栈道,告诉白洪龙:“这里经常有坏人出入,你的身分还没有弄清楚,只有委屈一下了。”
白洪龙被带到老猎人的窝棚里关了“禁闭”。等老人吃过野餐,要亲自“送”他下山,交给有关单位审讯。
白洪龙作难了,有嘴难辩,有理说不清……
就在这时候,同上山的两个医生来找“白队长”,他们不仅有整齐的军装,还有证件。
“误会!天大的误会!”老人咧开蓬满胡须的嘴爽朗地笑了。
他从窝棚里请出了白洪龙,“我姓谢,谢老倌。委屈你了!”
“不!大爹,你是好样的。”
当然,不打不成交。谢大爹取出一壶烈酒,又架火烤山驴肉。酒足饭饱,谢大爹给白洪龙介绍了十多种猎人常用的跌打、刀口药。并当下约好,第二天就带着老白在山里寻方采药。
天刚放亮,谢大爹就带领白洪龙上了山。他指指划划地说,前面有座两百米高的大悬岩,这岩上珍草宝药应有尽有。什么接骨舒筋的“岩笋”,止血愈创的“百步还阳”,治跌打劳伤的“岩陀”,还有滋补强壮的“岩参”,等等,多极了。
可是,要攀上这悬岩巨石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它高不可攀,无路,陡得象柄尖刀。
谢大爹只是指了指路,就走了。他还要去打猎。只把一座高而陡的悬岩巨石留给了白洪龙。
老白向山上走去。
樵夫对他说:“莫上啰!除了岩羊和山鹰,没有人上去过。”
白洪龙不信,他笑着回答:“难不住岩羊和山鹰,也难不住我们人民解放军。”
话一说完,他便领着两个年轻人攀登而上。那架势,即使草药长在天畔上,他们也要采下来。
他来到巨岩前,打量、思索了片刻,准备从岩腰上横插过去。
“队长,你身体不好,先别上,让我们领头吧!”
“这说的是哪里话?当队长的有打退堂鼓的吗?”
他上去了,象只灵活的壁虎,趴在绝壁上。遇上一个枝叉,他先用手揪一揪,稳妥了,才把身子挂上去;碰到松动的风化石,他先捅下岩去,再把脚放好;出现泥巴,他先打掉,手扒牢靠了再挪脚……他想,再难、再险,还能有当年红军过铁索桥艰难吗?
脚,一步一步地蹭着,手指,一寸一寸地抠着。山区喜怒无常的天气,说风就是雨。刚才还是艳阳当空,此刻,一场大雨就把白洪龙他们浇了个透湿。他们赶紧往上攀了一个小坎台,站住,准备等雨过后再来。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腿膝盖以下雨丝哗哗,裤腿被浇得湿淋淋,淌着水溜子。可膝盖以上呢,滴水不见……他们直发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傻乎乎地站着,任凭风雨吹打着腿和脚……
噢,原来他们是站在了落雨云的上面。落下的雨被风卷上来,湿了裤腿。当地人把这称为“下倒雨”。
“倒雨”瞬间即过,太阳好红!
一棵从石缝中伸出的小松树,殷勤地横在老白脚下,他搭上脚,试了试,还行!于是,他赶快拖过了另一只脚。这松树承不了过多的力,顿时,枝桠一斜,“轰隆”一声,连人带树,还有松动的风化石,一起卷下山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了。
这是哪里呀?白洪龙凝望着满天一颗又一颗亮晶晶的星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他觉得一阵刺疼,背、胳膊、腿,还有脚……总之,身上没有一块不疼的。他用手摸了摸肚皮,粘糊糊的,一看,是血,黑浆似的血……他想翻个身,却没有一点力气了!
“老白,白——队——长——”焦急的呼唤,在他耳边回响。顿时,他感到那么亲切,天上那一颗颗闪亮的星星,象同志们一双双关注的眼睛。
“白——队——长——”呼唤声又远去了。
白洪龙想起身,却无论如何鼓不起力气。
他想,我不能倒下去。多采些药,就能为病人多解除一些困难。他似乎看见,那么多渴望的眼睛在等着自己。
作为一个医生,怎能使大家失望呢?
他用尽浑身力气,硬撑着爬起来,用手抠住了一块石头的棱角,沿着一条石缝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如果是白天,他也许看见了自己倒下去的那块地方,有一摊血……
同志们跟着他,向悬岩巨石上移动,移动……一步,一步,又一步,崖畔上吊着一行脚印。
一分,一秒……每一分、每一秒都使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漫长了。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攀了上去。
应该承认,他们是第一个征服高黎贡山上这座巨石崖的勇士。是他们第一次把脚印印在了这里。白洪龙和战友们采了满满一挎包草药,每一种都是药书上找不到的宝贝啊!
三
这人,真怪!还不到采药的季节,怎么就上山了?
还记得那个“百步还阳”吗?上次,白洪龙上了悬岩巨石,别的药都采到了,就这“百步还阳”没露面,还没采着。别怪谢大爹,他也没上过那悬岩,上面有啥药、没啥药,还不是听人说?
“百步还阳”是治疗骨折的灵丹妙药。有了这种药,战争爆发起来,治疗骨折可就方便多了!
没有得到“百步还阳”,白洪龙的心总觉得被什么牵着,隐隐地作疼。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他的心还在高黎贡山上!
不行,得把这宝贝疙瘩弄到手。于是,白洪龙打起了“外围战”,在山下逢人就打听,什么地方生长“百步还阳”。草药没有打听到,却知道了一个人。他叫马自光,是当地的民间草医,他家祖辈几代都是接骨名医,不但附近山里的群众找他治病,就连城里治不好的骨折病人,也抬来找他。马自光就是用“百步还阳”治病的。
急性子的老白,等不得草药生长季节来到,就先一步上了山。
这是个傈僳族寨子。他一打问,无人不知马自光,并给他指了马家的门。
白洪龙走上前去,敲门。
没有动静。门板死死的,象被胶粘住了,连个缝儿也没有。
他又将嘴贴近门板,大声地喊。
还是没有动静。
是家里没人吗?不象。刚才喊门的时候,老白分明听见屋里有响动,好象是勺子碰在锅沿上。
他又去拍门,手都拍麻木了,疼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大妈探出头来。“干吗个事?”
“我想请教马师傅采药的事。”
马自光出来了,——他是不让外人进家的。老白提了,一大堆问题,他一字不吐。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谈治病的事。没辙,白洪龙下山了。
第二年,白洪龙再次来到僳僳寨,拜访马自光。那位老妈妈似乎学聪明了,把白洪龙挡在门外,不许老伴出门坎,也不让老白迈进门坎,有事就这么“远距离对话”,真绝!老白热乎乎的心儿变得凉凉的,又两手攥空拳地下了山。
其实,他一点不责怪老草医。过去,草医吃不开,被人歧视。再没有一点拿手绝招,怎么混饭吃?可现在呢,祖国的医学事业受重视了,老马师傅,你应该看得远点,多为祖国做点贡献。难道一身本领,还有这“百步还阳”,都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成?
第三年,当白洪龙一进寨子,马自光不请自出,老远就出来把老白迎进了家。
“白队长,什么都别说了,我这就带你去找‘两头蛇’。”
“‘两头蛇’?”白洪龙迟疑了,这名字好唬人!
“嗅,瞧我糊涂了,没给你说清楚。两头蛇,就是‘百步还阳’,我就用它接骨。”
在一个山洼里的阳坡地上,马自光刨出几棵比白薯稍大一点的东西,说:“就是它!”
白洪龙带着“两头蛇”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医院,治疗了几个骨折病人,灵极了。只是药太少,难以解决大问题。
第四年,白洪龙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山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东西没有得到,心急;东西拿到了手,心更急。
唉!什么时候他才能学会四平八稳走路、慢腔慢调说话呢?都五十一岁的人了,也该学稳当点了。
象上次一样,马自光在寨子口迎接了他。
“白队长,我看出来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马师傅,你算说对了,我向你求援来了。那‘两头蛇’太少,我们部队打仗需要这种药,请你帮忙。”
“没说的!你们要多少尽管说,这高黎贡山就是个大药库,哪里出‘两头蛇’,我都清楚!”
白洪龙一把抱住了老人!这老人就是一座挖不尽的药库啊!
四
白洪龙拖着一身疲劳回到了家。累极了。
他感到身上的劲一点也没有了。他真有点怀疑自己,这之前怎么有那样大的劲头去攀登高黎贡山?
想归想,到时候,当他要上山的时候,这位五十多的老头儿,又会变成一只猛虎!
因为他每次都是这么想的。想后照旧又是要上山的。
改不了啦!今辈子就这个样儿了。要让他白洪龙不上高黎贡山,不行!
但是,这一回他毕竟是累得够呛了。他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便拿起厚厚的一叠文稿。那是他正在撰写中的一部中草药的书。
沈忆萍终于说话了,声音里多少带点强制:“看你都瘦成啥样了,还不去检查检查。今天啥也别干,上医院!”
他没有争辩一句,放下了文稿,找医生去了。
其实,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了,检查不检查不都是那么回事?三张病情报告单上写着完全一样的诊断:“早期肝硬化。”能错吗?广州、昆明、北京的三个部队大医院呀!只是他把这事看得淡然,检验单一直夹在书里,谁也没告诉。连忆萍也蒙在闷鼓里。
他白洪龙是想通了,从当兵穿上军装那天起,他就作好了准备:生命随时献给祖国。只是现在,自己还没有做出多少贡献,病魔就来攻他了。对他来说,别的不想了,想也白搭,只想在也许还不长的时间里,加倍地工作,这样也就延长了自己的生命。
他就是这么想的。这就是他心底的“亮点”——那天军区小报的记者这么说。
白洪龙检查完毕了,哪还会有什么好兆头?医生在前三个医院的诊断上打了个“√”。老白决定“滥用”一次副院长的职权,对医生说:
“我这病,就这个样了。你知道、我清楚就行了,要保密。”
“不行!你得住院治病。”
“嗨,看把你大惊小怪的!死不了!我还要上山采药哩!”
这人!他心里就记着山。好象这高黎贡山是他睡觉的床一样。真逗!
当然,医生不会照白洪龙的叮咛去“保密”了。他转身就把这事通报给了院里的其他领导。当下,就决定了一道禁令:“白洪龙必须在家休息。”时间多长,没说。反正养好病为前提。
他不能动了,自然也就上不了山啦!别的都好说,就是不能上山这一条,太限制人了!太使他不自在了!
他夜夜都梦见高黎贡山。梦中的山哪,不知怎的,更亲切,更有诱惑力!那铺着残枝败叶的小路,那渗着泉水的湿漉漉的崖壁,还有那山驴、狗熊、腹蛇、麂子……当然,更能迷住他心的还是那些躲来藏去叫人好难找的草药。你藏吧,躲吧,我白洪龙就喜欢跟你们藏猫猫玩。看你能飞了不成!只要你不离开高黎贡山,我是非抓到你不他梦里游着高黎贡山,幸福极了!
可是,第二天一睡醒,就有点失意了。他还躺在床上,四面是象鸟笼一样的墙壁……
索性,把采来的药进行加工、实验。这样也许会弥补心中的空虚。
当时,医院里正在研究解决战伤抢救问题,白洪龙成了一名“编外研究人员”,他很快就制成了止血散。
药是有了,行不行呢?
他开始试验了。
先是动物试验。猪的动脉被砍断了,羊的动脉也被砍断了。老白的心真狠!瞧,那血柱喷涌,红鲜鲜的血溅了他一脸,一身。哪里顾得了这些?他忙把自己试制的止血散压了上去。
嗬,灵极了!没有两分钟,血止住了。那猪那羊也不乱叫了。
再来一次,效果同样。
试验成功了!
白洪龙的任务完成了吗?远远没有。这毕竟是动物试验呀。人呢?
他瞅了瞅,妻子不在,同志们也不在,便悄悄地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自己从窗户跳了进去……
他拿出一片利刀,在自己的左腿上划了两下,血,喷射出来了。他这个心哪,这么狠!他忙把药按上去,血止住了。
一次成功会不会带有偶然性?
他又在手背上划了两刀。血,喷出来了……
疼吗?谁不是血肉之躯?但是,试验成功的喜悦、欢乐,使世间的一切忧怨、苦恼都让位了。
他用纱布裹好伤,又悄悄地从窗口跳出去。还好,谁也没有发现。他手里还攥着几包止血散。那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啊!
这一夜,老白睡得好香。什么样的安眠药也是达不到这样神奇的效果!
可是,沈忆萍总感到不对劲,老白怎么老在翻身,还在轻轻呻吟?
深夜,她打开了丈夫腿上、手上紧贴的纱布,啊……
那刀口还在滴着血!
忆萍的眼里涌出了泪花。她发现,两颗晶莹的泪滴,也含在丈夫的眼里。他这个人是不轻易掉泪的啊!
她又轻轻地给丈夫把伤口包扎好。
她想好了,明天,不,就在今晚,和他商定好:如果他再不听劝告,还这么任性,就把他送进医院,让医生护士们看守着。
不过,她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医生护士就能看住他?
他这个人呀,心里除了有个高黎贡山,别的都是放不进去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