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开在山那边-战火中的彩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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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子,她天天夜里都做梦。长长的梦,从天黑入睡到清晨睡醒,心儿尽在她刚刚告别了的火线上流连。收不住的心呀,它比身体走得更远!更远!

    做梦疲劳吗?错了!梦中她兴奋,梦后仍然兴奋。她整天整夜都处在兴奋的制高点。

    都梦些什么?

    发烫的泥土,烧焦的树丛;弹迹的青光,呼啸的炮口;挂着绑腿的铁丝网,弥漫着烈烟的堑壕——旁边野草正在燃烧,火中有一朵小花,和一只沾满战尘的、扑楞着的白鸽;还有,我们的战士,几十天都不脱的鞋袜,已粘住脚板。汗水浸透的衬衣,已经发酸……

    她的梦离不开火药、硝烟,她多么留恋那片印着她足迹的燃烧着的土地!

    生是庄严的,死是痛苦的。战士把一切都交给了祖国,他们才生活得那么坦然,自豪!他们有的倒下去了,却变成了一座山岗!

    她为战士祝愿。同时,自己的灵魂在祝愿中也变得纯净、珍贵。她在梦中大声喊着:“同志们,让我留下吧,就在这前沿阵地上,我为你们开个小饭店。渴了,给你们供开水。饿了,为你们做菜饭……”

    画眉鸟在屋顶唱起了歌,窗户纸亮了,她醒了。

    她还躺在北京饭店后面的这间窄窄的、矮矮的小房里——加乐餐厅。

    她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堆积在屋里的一切什物都好象在沉睡,并未醒来。刚粉刷的墙壁白亮白亮,象鲜奶一样清净。她的目光钉在了挂在墙上的工作服上,那是她在北京穿上到老山前线,又从老山穿上回到北京的工作服啊!

    她起床了,拉开窗帘。好象用手撩起天幕,和太阳握手。

    她,北京“佳乐”个体餐厅的经理陈银凤。听说女经理要来前线慰问,某师的政委脑子里就翻腾开了,给她准备个拐杖吧,前线上的路没有好走的,除了流弹,还有伪装的坑坑洼洼,老太太带着它,稳当些。可是,那天当他在前线上看到女经理时,吃惊了,这个费了一番力气、用枪弹壳焊接成的手杖,却无论如何拿不出手了。笑话!哪里是老太太?八十年代的小青年啊!鲜红的羽绒衫,高跟鞋,烫发,耳环,就连十个手指甲也染得红红的。简直是“阵地之花”!可是,政委还是把拐杖送给了她:

    “来不及送别的什么了。还是把既定的礼物送给你吧!”

    她接过了拐杖。真沉!奶奶的手杖,爷爷的手杖,她在后方见到的任何一个手杖,都没有这么沉。十多节枪弹壳做成的手杖呀!

    她穿上了白大褂,罩住了惹眼的衣衫。换上了普普通通的白色坡跟鞋。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餐厅经理。

    她开始在阵地上慰问了。当然,她离不了本行,给战土们炒菜、做饭。但是,此次来老山,她的主要任务是给所接触的每一个战士拍一张照片。为此,她特地拿出五千元买了一架一次成相的相机和底片。快极了。“咔嚓”一声,照片就成了,还是彩色的呢……

    十天来,她拍了多少相片,记不得了!她不觉得手疼,而且越按越有劲。陪同她的同志说,小陈的手按出感情了,拍的照片越来越精美。大家有个粗略的统计:本约有一千三百多名指战员在她的照相机前显了影。

    战士们说:“这些年来,前线上不知来了多少慰问团,你与他们都不一样,因为你是自费来的。你是‘万元户’,但是你没有忘记‘大兵’。”

    这些在一些人眼里“粗里巴叽”的大兵们,开始吟诗作文了,就为咱们的女经理到前沿。纸呢?别说稿纸,连信纸也没有呀!留念册呢?更不用说了……

    “就在我的工作服上写吧!”她看出了战士们的为难,腰一猫,将身体支楞在大家面前。

    就这样,她的工作服成了留念册。多奇特的纪念册呀!没有纸张,只是一块白白的布。也没有题名,只是写着“佳乐餐厅,1号”,她是经理,也是一号服务员。战士们留言真会找地方。有的写在前襟、后背,有的写在左臂、右膀,有的写在袖口、领边……后来,他们多了个心眼,写在这些显眼的地方容易蹭掉,还是避背一点好。于是,在后襟里面,在腋下的角落,在领口之内,还有的索性,就写在衣兜里面。兜兜里也装上了留言,多有意思!

    数百名指战员,用各种笔,各种色彩,把女经理的工作服绣成了“彩裙”。那些字迹真是五花八门,钢笔写的撇撇如刀,毛笔写的粗壮厚实,铅笔写的清淡秀气,元子笔写的色泽鲜亮……

    本来洁净的工作服,爬满了曲里拐弯的字块块。啊,这凝满战斗语言和战争烟尘的工作服,仿佛象一个随时准备作长篇发言的勇士。此刻,当它挂在佳乐餐厅的时候,它似乎仍然不休止地向人们讲着故事……

    她差点象搂着弟弟一样,把这个战士抱了起来!

    咔嚓,咔嚓,咔嚓……

    一双白色的坡跟鞋,颠着,歪着,一会儿踩在平地,一会儿踏进洼处;一会儿攀上小坎;一会儿又吊在坡畔……忙坏了陈银凤。她从不同角度,拍下苍山,拍下蓝天,拍下钢枪铁人。一张又一张笑盈盈的照片,从相机前吐出。

    咦?这是谁,为什么愁眉不展?

    童培友。

    这个腼腆得象姑娘一样的战士,自看到陈银凤以后,还没有说一句话呢!也不象有些战士那样激动得直流泪。

    但是,细心的陈银风还是看出来了,他是有话要说的。

    只是,为什么不开口,陈银凤就不得而知了。沉默的人,往往是最有感情的人。

    怪人,童培友!

    他拿着一次成相的照片,反复瞧着,看样子他是满意的。脸上有笑容。不过,有人听见他说了一句;“也许这是我的遗像。”

    他想了想。于是有一个想法成熟了。他拿起笔,挤进人群里。许多战友正给陈银凤的工作服上留言。他把早想好的话很流畅地写了下来:

    谁没有苦闷呢?但那是战斗前的沉思。谁又没有彷徨呢?可那是前进中的顿足。强者之功,就在于奋斗中锻炼硬骨。

    让我们在各自的天地为祖国做出更大贡献。

    祖国万岁!人民万岁!

    童培友。

    陈银风当时没有看到这个留言。因为写在自个身上的字,她是看不清的。

    后来,她脱下工作服,特地把小童的留言看了一遍。

    她的心被粘住了。后面的话,一般。前面一段,有嚼头。

    象橄榄,把香甜寓于苦涩之中……

    她想更多地了解小童。可是指导员告诉她:童培友执行任务已经走了!

    她朝远处望了望,那里是雾漾漾的山影。还能听到隐隐的枪声。也许那枪就是他放的呢!

    指导员也很忙,他只简要地给陈银凤介绍了一下童培友的情况。

    他是今年才入伍的新兵。刚穿上军装时,有人问他:

    “小童,为什么当兵?”“我看不惯地方有些干部的作风。”问的人被噎住了。这与当兵有什么关系?他沉思片刻,又说:“他们拿着人民给的权力谋私利,我看不起这些人。我参军上前线,立了功,回到地方如果能当个领导,就给人民把事情办好。做个样儿给大家看看。”

    小野心家!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取笑他。大家都很严肃,向他投去的是钦佩的目光。

    童培友在讲那些话时,态度也很庄重。他这个人平时寡言少语,也没笑容。可是,一张嘴,准是重型炮弹。

    “那么,后来呢?小童在战场上表现怎样。”陈银凤问。

    “没说的!”指导员说得很自豪。

    那次,在收复被越军占领的某高地中,童培友是主攻排的十八勇士之一。他的出征战斗誓言是那样的响亮:

    “为祖国而战,万死不辞,我将含笑迎之。”在攻击被敌侵占的一个核心阵地时,受到犬牙交错的敌火力网的阻击,儿名干部战士先后牺牲。童培友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他让身边的一位战友掩护,一个箭步直扑敌阵地,大家看到他的眼睛都气红了。敌人的机枪对着他扫射,子弹雨点般地从头顶、身边掠过。他用平日练就的“单兵一条龙”的神功,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匍匐向前,仅用了八分钟,就冲上了高地顶端,敌人被吓坏了,象丢了魂似的缩进了洞穴。我们很快把胜利的旗帜插上了高地。

    这就是童培友,一个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而勇敢地用钢枪发言的战士!陈银凤的心里在翻腾着,她又听到了远处那隐隐的枪声。也许是小童放的枪吧!他已经立功了,可是,什么时候能当领导?他不知道!他曾经看到的那块疽痈还在折磨着他的感情,他的身体。大概他还没有放弃自己的“野心”,才勇敢地冲上了高地。

    陈银凤一点也不责怪这个战士,他太可爱了!如果他在眼前,她会紧紧地搂抱着他,象抱着自己的弟弟一样。

    远处的枪声越来越激烈。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但愿他长久地活着。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死的。他的愿望还没实现……

    这次老山之行,为小童拍照,虽然只一面之交,连句话也没说。但陈银凤满足了。细心人,几乎可以随时采撷。她,找到了亮点!从这亮点中,她看到了燃起的和烧掉的……

    战争使女人走开了;老山前线需要母爱……

    野战医院病房里。

    虽然也是在前线上,但火的旋涡已经留在了身后。枪声、炮声被这宁静的病房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战士瞿风华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眼。他的下肢负了重伤,不能动弹。

    陈银凤拿出了照相机。“来,小瞿,给你拍张照片。”

    “不,不!我不用拍了。瞧我,躺在这儿……”小瞿慌了,忙摆手。

    “战士负了伤也不倒下。”她说,“来,我扶你坐起来,威威风风地照一张。”

    她将照相机挂在胸前,和同志们轻轻地扶起小瞿。

    “坐端,坐正,朝我手上看。好!”

    “咔嚓”一声,得!

    几乎是跟着咔嚓声,小瞿就拿上了照片。陈银凤和战友们都凑过去看照片,大家发现,小瞿的嘴角多了深沉的微笑,眼睛里多了希望的光辉。

    一张照片,缩短了女经理和战士的距离。

    陈银风问:“你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饭去。”

    他,什么都想吃,什么都不想吃。一个伤员的心情往往就是这样。

    旁边有人插了一句:“西红柿鸡蛋汤!”

    陈银凤心弦一紧:又是西红柿鸡蛋汤!

    那是听到的一件往事:

    ……手榴弹蘸着血浆,他负重伤了,仍然挣扎着向前爬去,不后退半步。他是喝黄河水长大的,谁也无法使他倒下。然而,毕竟伤情太重,他昏了过去。他再活下去已经没有希望了,全身的血几乎流光。在他告别这个他深深爱恋着的土地前,奇迹般地睁开眼睛,说:“鸡蛋汤!”

    战友们立即明白了,他在阵地上坚守了几天几夜,都是用嘴唇抿着喝水。到最后水完了,索性干渴着喉咙抗击敌人。现在,任务完成了,下阵地了,他提出了这个“奢侈”的要求:鸡蛋汤……

    在场的人,谁都觉得应该满足他的这个最后的、实在不算过高的要求。然而,谁也无法满足他。这是战场上啊!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将自己的一切、以至生命随时奉献给战争,生不留名,死不占地。

    他没有得到一碗鸡蛋汤,就远去了。战友们看到,他的脸上带着微笑……

    这个故事把陈银风的心灼得火燎一样发疼。作为一个厨师,她觉得对不起战士……

    陈银凤到伙房去做西红柿鸡蛋汤。她轻轻地磕破蛋壳,流出了晶亮的蛋黄;又轻轻地剥下西红柿皮,切成小月牙。香气、甜气、翠气随之溢满了这阵地上的医院。她感到不是为小瞿一人做汤,而是所有的战士都围坐着她,等候赴宴。这些满身战尘的老山战士,是最有资格品尝佳乐餐厅女经理亲手做的甘甜和清芳。他们在火线上时,连身上的血都几乎被硝烟烤干了。她要把西红柿鸡蛋汤亲自喂进这些钢铁战士的嘴里……

    陈银风一勺一勺地给小瞿喂着热汤。小小勺里盛着波涛,撞击着小瞿生命河道里的浪花。热泪、热汤,还有热血,搅混在了一起。他尝不出是什么味儿。他有朴素而纯真的爱。思念长上了玫瑰色翅膀,把他载回到故乡……

    “以前我在家时,我妈疼我,我姐疼我,现在我负伤了,她们谁也不能把鸡蛋汤送到我身边……”

    他还有话,但说不下去了。

    陈银凤望着他那焦干的嘴唇、湿润的眼睛,禁不住滚下泪滴。她说:“现在,祖国疼你,同志们疼你,我也疼你……”

    “好大姐,你就别往下说了!”

    他不说,也不让陈银凤说。小伙子在这遥远的地方,看到了母亲闪亮的眼睛,听到了母亲讲话的声音。他太激动了,抽泣着,咽不下一口饭菜。陈银凤捏着小勺的手也在颤抖着……

    小瞿摇摇头,不吃,不喝了。尽管这是他在火线上朝思暮想的一碗西红柿鸡蛋汤,也尽管他仍然饥肠辘辘……

    陈银凤劝他:“小瞿,妈妈、姐姐都不在你身边,我是代表她们来给你喂饭的。可是,我也不能天天来喂你,大老远来一次不容易,你怎么能不吃呢?来,一定要吃完,吃饱。”

    他大口地喝着、吃着……母亲的形象仍在他眼前浮动,母亲,我是属于你的一个小生命。你用甘露洗涤过我,用乳浆哺育过我,用思想冶炼过我……在儿女的眼里,母亲的形象是最美的。小瞿过去这样认为,今天更是这样看的。

    陈银凤用勺继续喂着小瞿。

    战争让女人走开了。这老山上几乎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可是,这里需要母亲,需要母爱。母亲的伟大,不仅仅在于凝结了孩子的血肉,更在于塑造了孩子的灵魂;母亲的慈爱,使孩子变得勇敢。孩子的笑容,使母亲变得年轻……

    真没想到,陈银凤的一碗鸡蛋汤,会使战士想了这么多,这么多!

    小瞿吃得又多又香。不夸张地说,这是上老山来吃得最舒心的一餐饭。他忽然看见了陈银凤那件写满留言的工作服。那些名字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但是,那些话却是如此亲切,分明都是他要说的呀:

    “首都青年和前线战士心相连!”

    “人民在战士心中,战士在人民心中!”

    “佳乐经理前线慰问,老山壮士所向无敌!”

    小瞿看得心热了,他说:“来,我也留一句!”

    有人递给他一支笔。

    他思考着,写什么好呢!平时,小伙子也是一个不算迟钝的精鬼,往往出口就是一句妙语警句。可是,今天他犯难了,这工作服上应写什么呢?

    罢!索性……他提笔留下了三个字:“瞿风华”。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战士,老山上的一棵小草。值不得留什么豪言壮语,让祖国亲人们记着他的名字就满足了!

    这棵草,深深地扎根岩石,顽强地筑起钢铁长城,坚守着足下的每寸土地。

    陈银凤把小草带回了北京,带到了佳乐餐厅。小草就长在她身上,栽在她心窝!

    她又采撷到了亮点!

    她才三十出头。

    她想着当一名江玉平式的女兵

    他们长眠在麻粟坡了!

    当他们无法用手排开魔爪时,竟用身躯碾碎了挡道的死神。扑在身上的那团黄金般的火焰还在燃烧,那封没有写完的情书还在手里攥着。胸膛上流血的伤口象一枚功勋奖章……

    他们走了,匆匆忙忙地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语言。今天,女经理上山来看望战士们,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女经理的工作服上却有他们的签字留言。那是指导员代替签的。看:

    在‘5·31’战斗中牺牲的烈士:全生甫、丁言龙。

    在‘9·23’战斗中牺牲的烈士:唐家成。

    指导员邢国忠代签

    1985.10.31

    陈银凤默诵着这些名字,把工作服翻来覆去地看着。

    她已经学会战士的性格了,不痛苦,也不怨恨,只是感到有些寂寞。她的身上,还有她的心里,都是沉沉的,象压了那么多石头。

    忽然,她觉得自己这次来老山,就是为了看望这些看不着的人。怎么办呢?难道就带着工作服上这些寂寞的名字回北京?

    不,不!我要把他们的故事带回去,让后方的人们都知道,这些躺在麻栗坡的战士,象天上的星星一样令人怀念。天上能没有星星吗?假如夜空里见不着那些水晶石一样的星花,人们将会感到生活淡得让人乏味。满天的星星,都是战士的眼睛!

    她象一个饿极的汉子,张开贪婪的胃囊,指着那些烈士的名字,让战友们给她讲故事。特别是那些使她激动不已的故事。

    她碰见了营教导员钱忠兴。人都说钱忠兴是个故事篓子,谁讲的战斗故事也没有他多。其实,他也是个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军人,只是他平时总是泡在战士们中间,谁有心里话都愿意向他倾吐。这样,他讲战士的事,还能干巴吗?他见了陈银凤头一句话就是:“小陈同志,全营恐怕就剩下我没有给你题词留念了。来,大老粗也凑两句。”

    他,提笔洒墨,成行而就:

    男儿立志守边疆,人民嘱托记心上,满怀心中情与爱,生死考验无阻挡。

    嗬,蛮有韵!教导员是个快板诗人,还大老粗呢!他满足了陈银凤的要求,讲了烈士江玉平的故事。

    ……在向221高地冲锋的路上,突然一颗炮弹在江玉平身边爆炸,右腿负了重伤。排长赶来给他包扎伤口,他推开战友,说:“不用管我,你赶快带同志们冲上去!”

    他自己拖着一条断腿,又向二二一高地爬去。艰难极了,每向前爬一米,他都觉得仿佛在十万大山的重压下挣扎着。当他爬了七八米时,又一发炮弹击中了他的腹部,他昏过去了……

    陈银凤的心已经被牵得紧紧的了。她恨自己不是个女兵,要不,她会替江玉平完成这次战斗任务的。钱忠兴留意到了,女经理的手紧紧地攥着工作服的下襟,那是写着一串烈士名字的地方……

    枪声把江玉平惊醒了。他咬紧牙关,忍着巨痛又向前爬去。爬两下,伤痛得昏了过去,惊醒,再爬;又爬两下,再次昏过去……通往高地的道路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经过八个小时的顽强拼搏,他终于爬上了高地。这时,他已经浑身血肉模糊、生命垂危。同志们都止不住地流下了热泪,江玉平却安慰大家:“不要哭,好男儿流血不流泪。”说毕,他就昏迷了过去……

    陈银凤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笔和纸,但是一字未写,纸上落满了泪迹。泪迹变多,变大……这是一种特殊的文字,江玉平的形象在泪迹中显现……

    钱忠兴说:“在江玉平昏迷之际,同志们给他喂水果罐头汁,他说:‘洞里可吃的东西不多了,留给战斗的同志们吧!’他紧闭牙关,硬是不吃一口。大家用勺子往他嘴里灌,他还是不张嘴。一小时后,江玉平已经明显的不行了,他把排长叫到身边,说:‘我熟悉这里的地形,请把我抬到洞口担任警戒……’他昏了过去。以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讲的人、听的人,谁也不说话。

    陈银凤的心里,从来没有什么事象今天这样留下深深的痕迹。是想赞颂的歌?还是想诅咒的恨?或是想奉献的爱?她一概说不清……

    她不由得想起了一位诗人的涛句;“那些留在心灵上的弹坑,那些留在精神上的废墟,那些留给少女的轧过浅草坦克履带的烙印,那些留给儿童的遮蔽天空的轰炸机群的影集,而一切真正认识它的人,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怪?为什么此时想起了这些诗句?平时,这些诗被遗忘在脑子角落里,拾不起来啊!对啦,江玉平是认识“它”的人,所以他再也不回来了。那么她陈银凤呢,认识了吗?没有认识。也可以说认识了。她才三十出头,机会有的是,如果需要,也当一名江玉平式的女兵!

    是的。战争是容易被人遗忘的。谁喜欢带血的回忆?

    不,陈银凤是忘不掉江玉平的。她就是站在鲜花丛中,也忘不了那道血染的印迹……

    枪声,炮声召唤着她。她来到最前沿,去摸摸那些绷带上渗着血迹的负伤的战士……

    点点象豆、撇撇如刀的线条,蘸着日光月辉,写下了关于情与爱的另一种注释——

    “感谢北京老乡的关怀。”

    它写在工作服的后背上,许是为了更显眼一些吧!

    写它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参谋,叫宫雁军,北京人,女经理的老乡。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可是,她没有流泪;他也没有流泪。当然,也都没有笑。他见到她后,第一句话是:

    “陈大姐,这一刻我和你在一起说话,下一刻说不定我就远走了,再也看不到你了。”

    听来有点悲伤,细想却充满壮志。战场上,死神时时缠着你,不想到死的人,是不会上这儿来的。

    “这里的人们想的、做的,与后方有多大的差别呀!而那些生活在和平、安静环境里的人,又有几个能想到前线上这些大兵们的生活,以及他们在这种环境里所表现的情操?”陈银风说。

    “你不是想到了吗?而且还来到老山看望战士。理解战士的人才真正值得大家尊敬。”宫雁军对这位女经理十分钦佩。

    “说来惭愧,从北京动身前我还有许多幼稚的幻想,满脑子的浪漫色彩。来到老山,住了这几天,我才知道了什么叫战争,什么叫战士。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允许的话,我要留在这里。当然,这会给你们添一些麻烦,但不要忘了我是厨师,会做饭。我打心里感到,如能给江玉平、瞿风华那样的战友做饭,那怕是做一碗汤,我这一生也算没有白活。”

    枪声,炮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那是召唤,那是呼吁。女经理要求到最前沿的哨所去。去迎接那弹片尖利的呼啸,去看看那被战争烧成褐色的阵地。去摸摸那绷带上渗着血迹的负伤的战士。

    没有被批准。那个地方太危险,平均每小时都有好几发炮弹落下来。你是女经理,又是“个体”女经理,不能去——在这里,“个体”仿佛比“集体”还要价值连城。

    “反正我要去,死了不要你们赔命!”

    “那也不行。我们总是要对你负责的!”

    “不去前沿哨所,我这趟老山算白来了!”

    任何严肃的章法、规定,都经不住一番软磨硬缠。尤其是一个女人的软磨硬缠。批准了!陈银风可以到前沿哨所去慰问战士。由宫雁军带路。

    路,直陡陡的,好象一架竖起的云梯。峭壁上,垂着荒草与艰辛,还有片片脚印。她拄着那根炮弹壳做的拐杖——这时她才明白了,那是政委送给她的两个字:攀登。

    这样的路,战士们每天来来回回,总要走几次。而且还背着枪支弹药,以及送往哨所的粮食、蔬菜,还有水。

    陈银凤走得真吃力,汗水、喘息和急骤的心律。她觉得这正是一个攀登者最大的骄傲。她毕竟是个女经理,所以少不了富雁军的保驾。遇到特陡的路,他牵着大姐的手;遇到埋身的荆丛、乱草,他在前面探路;遇到容易暴露目标的地方,他又护着大姐。

    登上了第一座山,他们回首一望,刚才走过的那条路,曲曲折折,银带一般,挂在山中。这儿是一块平地,陈银凤喘了口气,抹抹额头的汗珠。富雁军问:“陈大姐,你讲话满口上海音,是什么时候到北京落户”陈银凤笑了:“你看出来了?咱们不是真正的老乡吧!”

    “不,你现在在北京工作,就是我的老乡。我是说,你的气质不象北京姑娘,也不象上海小姐,倒有几分兵味。”

    “兵味,不敢当。我是种田的兵,抡了九年镢头。”

    宫雁军吃惊地望着女经理。又仿佛这是意料之中的事1970年初春,大地似乎还没有从冬眠中苏醒过来,春天那哗啦哗啦的第一声流水,仍然不知藏在哪块冰层下。一个十七岁的文弱的上海姑娘,深情地望了黄浦江最后一眼,缓缓地走了。还能不能再回来?她不敢肯定,但她是做了在天涯海角长期落户的思想准备。老师和工宣队就是这样讲的:在西双版纳扎根吧!结婚,养娃娃,以至当婆婆……

    西双版纳在哪里?她不知道。同伴们告诉她,在山那边的那边。闷罐车、蔽篷卡车、瘦长的林中路……她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军垦战士。

    一把铁镐,永远也抡不完的铁镐。她刨呀,刨呀……那些又黑又湿的泥土,紧紧地抱着盘根错节的树根,费好大劲也刨不开。没有什么欢乐刨到怀中,她只觉得自己在刨一个很大很大的坟墓,要埋葬谁?她不知道,文弱的姑娘变得更文弱,笑也没有,话也不说。孤独,寂寞,天天伴着她。

    她不松劲,也不失望。坚持刨着。仿佛预感到,明天正奏着欢乐的锁呐声,朝她走来。枯黄的梦,终于翠绿。

    她与另一军垦战士沈乃华相爱、结婚。一九七九年,她随丈夫回京。但是,她的户口不能进京,算不得北京人。

    她失业了。不得不给人家当保姆,洗衣服,取奶……在干这些活儿时,她手里还牵着自己的孩子,刚刚会走路的儿子。

    除了丈夫和儿子爱她外,家里其他成员都讨厌她。

    这头上那被打了一道血洞、缝了几针的伤疤,可以作证。

    她觉得无路可走了,前面是一片荒漠。还会有翠绿的梦吗?

    在这条无路可走的小路尽头,她被逼上了另一条路:

    她在胡同口开了个熟食铺,买些酱油、烧鸡、泡菜、黄鱼之类。不为别的,只是挣得几个钱,为了糊口。

    春风送她迈上了阳关遭。一九八四年一月,在北京还是冰封雪冻的季节,一块鲜艳的招牌“佳乐餐厅”,在北京饭店的后面挂出,看来设计者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彩色的字体,一盘一盘的鸡,鸭、鱼,仿佛昼夜都在喷散着香气。餐厅里面设有“军人专座”。每天,都可以在这里看到一片片军绿。一到节假日,简直成了小军营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佳乐餐厅”照例是人流如潮。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看来平平常常、其实非同一般的人物进了餐厅。他没有吃饭,只是询问,问主人,也问顾客。后来,当他在留言簿上写下了“以最佳的服务赢得顾客的赞赏”时,女经理才知道他是北京市市长陈希同。幸亏当时在“军人专座”就餐的解放军画报社的一位记者,拍下了这张珍贵的照片。可是,女经理一直没有把照片拿出来,她害怕有人把它捅在报面上。她不愿意这样宣传自己……

    宫雁军带着女经理继续攀登在去哨所的路上。

    她又想起了他的那句“下一刻说不定我远走了”的话,觉得作为老乡,似乎还得更多地了解一下他的情况,便问:

    “小宫,你家住在北京哪条街上?”

    “珠市口一带。”

    “一带?能不能说得具体点?”

    “就在珠市口附近吧!”

    陈银凤看出来了,他不愿说出来。

    “不给家里带什么东西,或捎什么话吗?”

    “我在前方打仗,家里老少都知道。我给家里写了信,他们都放心哩!”

    这样的谈话,几乎都进行不下去了。陈银凤理解一个把生命交给战争的人的这种心理。不过,她不罢休,又问:

    “我回到北京后,要不要到你家里去看一趟?”

    “不用了,你的事情很多。再说,去了反而让家里人挂念。必要时我再给家写封信,啥事都解决了。”

    天空飞过一只小鸟,它象衔着一首小诗,是从家乡飞来?还是飞到家乡去?女经理感到自己失去了平衡。他们在前线上都是轻装上阵呀!撕断一切思念,才能无牵挂地冲杀。就此为止吧,无论如何不能再谈下去了。

    他们默默地走着。隔了一会儿,宫雁军说:

    “打完这一仗,如果我能凯旋回京,一定去看你。如果我牺牲了,你就记着在老山上长眠着一个北京人……”

    她怕他再说下去,赶紧转了话题:

    “小宫,哨所还有多远?”

    “快了,那不是——”

    她仰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山顶上,有一棵大树,树上站着一个持枪的战士。那大树好象长在天畔,战士好象站在云上。

    好陡的山路哟!

    宫雁军跨先一步走在了前面,又伸出手,拉起了她她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上!”

    从老山回来以后,她惊喜地发现:心头的诗芽在萌发。

    可她不会写诗,从来没有写过一行诗。连诗句后面的标点也弄不懂——为什么有的诗写了好几页纸,没有一个标点。

    哦,她终于明白,她从老山前线带回了战士的诗——工作服上有数百名战士的诗作啊!他们在她心中印上一片绿色的土地,在她眼前树起一面鲜艳的红旗。她爱那片军绿——人生的希望在那里崛起。她爱那面红旗——不沉的太阳在那里照耀。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棵小草,不会长成参天的大树。同志哟,请不要用湿浸浸的手帕擦拭她淌汗的额头,一棵小草也可以为明媚的春天添一分新绿!

    种子埋入泥土,那是它再生的道路。她要使从老山带回来的种子,在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发芽。她愿做一架播种机。

    身上的战尘还没有来得及掸掉,回到“佳乐餐厅”的当天夜里,她就给全体职工讲了老山前线的见闻。那是多么严肃的课题,自始至终她没有露出笑容。她手里抖着那件字迹累累的“彩裙”,面前放着三本从阵地带回的影集。向来不善讲话的她,突然变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她说:“我是山里的一条小河,没有浪花,没有涟漪。但是,我将用海给你以回答。”她也会写诗了。她一口气讲了近两个小时。端碟端碗、忙了一天的职工们,包括那儿个爱打盹的“瞌睡虫”,这夜也变得那么精神。听,女经理还在作诗:

    “我们是个体户,可我们与老山前线的战士是同龄人。我们和他们的身后都站着祖国。他们扑倒在南疆的山脊上,用鲜血镂刻下胜利的豪气,我们应该象他们一样,把我们的心压进枪管,等着祖国发出冲击的口令。把‘为人民服务’写在餐厅的招牌上,让顾客们时时监督。”

    紧跟着,人们就发现餐厅发生了一个不算小的变化:

    “军人专座”原来只是一张桌。现在,女经理索性把那间雅座全部变成了“军人专座”。

    难道,她没想到,这样会使她的营业收入减少?她想到了,可她还是笑盈盈地这样做了。看来,她轻松极了,没有任何负担。

    今天,是她回京后的第二十天了,她还没有在餐厅上班。这么大个餐厅,没有了经理,当然是缺了主心骨。这个账她会算。然而,还有另一本账装在她心里。今天一大早,她就外出了,这是她做的第四场报告,为首都人民介绍老山前线见闻。

    女经理,此刻面前放着两副挑担——

    餐厅,等着她管理,赚钱;首都的人们,等着她送去精神食粮。

    她毅然地挑起了第二副担子。因为她是播种机。她从老山带回来的种子,要播入更多人心中的泥土。

    她走了,轻快的脚步使得王府井大街的水泥路都在发出脆脆的响声。

    前面,朦朦天幕上,几点光亮闪闪烁烁,亮极了,美极了。啊,晨星!象一汪汪清潭,在女经理年轻的心里投射下纯真的光环。

    她多么想撕下一块云锦,跑往天际,去拥抱那些星星!

    不!她忽然想起,比那云锦更灿烂的是她那件“彩裙”。那上面不但有星星,还有月亮,还有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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