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吾尔族司机依明江,如果会想到几小时后有个歹徒端着枪对准了他,今晚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走车的。
正因为这样,你瞧他多么自在,脚蹂油门,手把方向盘,嘴里似乎还随着发动机有节奏的轰叫哼唱着什么,象个快活仙。他终年开着汽车在天山里奔跑,对这里的河。谷、山川、丛林、农舍……都象熟悉自己的指纹一样熟悉它们。今天,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三日,他又驾驶着那辆小帆船似的骄子车,载着一车操着四乡口音的乘客,在天山的怀抱里飞跑着。“日行千里路,夜走八百程”,他的生活正是这样,食无定点,夜无定榻,天山的角角落落都是他的家。
此刻,夜色渐浓,山野苍茫。两束米黄色的车灯,划破夜幕,向今晚的投宿地和硕县射去。
忽然,扇形的车灯光环里,出现了一个影子,是人!
依明江急忙将踏着油门的脚抬了抬,车速随之减慢下来。
是搭车人。他准备刹车,搭话。
可是……不对!绝对不象搭车的!
当车头快与那人并齐时,依明江抬起的脚又重重地压在了油门上。他想冲过去!或者最好能让汽车生出翅膀飞过去就好了!
然而,已经晚了。那人举起了冲锋枪,一脸凶相地站在保险杠前。那架势大有不停车就扣动扳机的势头。
依明江向车前扫了一眼,拦车人穿的是一身武警服装。有这样的人民警察吗?他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前一阵阵发黑,旋转。不过,他很快就清醒了。他把头伸出车窗外,等着对方发话。
“我要搭车!”完全是命令的口气,一派杀气腾腾,手握着冲锋枪,右手指扣着扳机。
依明江这才发现这个武警不但帽子没戴正,衣扣也进错了门,脸上还有伤痕。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表情反倒更镇静了。一车人的生命安全是个大事,须处处小心谨慎才是。他很坦然地回答对方:
“对不起,车上已经满员了!”
“那我得上!说着他就强行开驾驶室的门,我有紧急任务,去追捕一个逃犯,懂吗?”
“既然这样,那你就坐在车厢,驾驶室已经有两个人了,你再挤上来,非让我把车开到沟里不行。”依明江死死地按着门把,好象它随时都会飞走似的。
拦车人也没有再坚持坐驾驶室,他从中间的门跳上了车。其实车厢中间有的是空座,他不坐,却挤巴巴地坐在了最后一排坐椅上。坐在这里,整个车厢包括司机,都收进了他的眼底。
依明江故意抬高嗓门喊道:“好了没有?开车啦!”
他头也没回就吃上了排档,走车了。其实,他从倒车镜上看到了:那“武警”端端地坐着,握着枪……
他思忖:武警、追逃犯、握着枪……这里面会有什么奥妙呢?
也许是天黑了,人们疲劳了。也许是汽车东摇西晃地颠簸容易使人入睡,这时车上的乘客大都睡着了,并没有注意这个刚上来的人。有的人虽然看到了,却没有细想。
有的还有个美滋滋的念头:上来个武警,夜里跑车就有胆量了。
汽车继续在天山公路上行驶起来。前面有一个路标,上面写着“傍山险道”。减速、转弯;加油、冲坡……车厢里异常寂静,睡着了的乘客随着车的颠簸,一会儿你倒在他的肩头,一会儿他又碰到了你的胸部……
依明江从凸凸的倒车镜上看到“傍山险道”力的路标甩在了车后。可是,当他将视线移到车前时,又一个“傍山险道”出现了……
他的心里很不安静。天山的夜也不平静。依明江觉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象有一股浪涛在咆哮。这浪涛注入了车厢,也注入了他的心里……
汽车驶进了一条峡谷,车内罩暗了。倒车镜上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个端枪的黑影……
车轮在飞,依明江谋算着……
在同一时间里。
依明江的汽车轮子在飞一样转动着。
和硕县公安局给各地派出所通知了这样一件事:
傍晚,某师劳改农场一个被判为无期徒刑的罪犯,在押送途中,与武警战士作垂死厮打,杀害了武警战士,并夺走枪,换上武警服装。在他准备逃跑时,被一女农工发现,歹徒开枪打死女农工,潜逃,去向不明……
逃犯叫宋庆华,二十七岁,福建人,流氓集团的头目。
眼下,罪犯携带冲锋枪,并有一定数量的子弹。他随时可能伤害群众。各地公安战士务必巧妙而全力缉拿……
这些情况,依明江当然不可能知道。
车轮在飞。他要把这个杀人犯拉到哪儿去?将有怎样的结果?
他不知道。
他又一次看了看倒车镜,那人还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在同一时间里。
公安局派出几支干警小组,撒开到公路沿线的各个汽车站……
一张大网,在天山里慢慢地收拢……
依明江的心里还象捣蒜棰一样,一上一下地跳腾着。
他反复思谋着:怎么办?怎么办?
车行半小时后,他的汽车停在了乌什塔拉镇的一家饭店门前。
按原计划,他们并不在这里吃饭。但情况的突然变化,使他不得不有新的谋算。
车上的二十八个乘客,按照各人的爱好、口味,分别进了小镇上的几家饭馆。但绝大多数乘客图个方便,就在停车处的饭馆就餐。反正只一顿饭,好歹打发饱肚子就行。那个“武警”也进去了。
依明江走进饭馆里看了看,饭菜还没好,他有意地大声通报了开车时间:
“十一点钟开车,过时不等。”
说罢他就出去了,谁都会认为他到其它几个饭馆给乘客通知开车时间去了。那个“武警”多看了他几眼,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依明江一溜小跑,直奔乌什塔拉派出所。这一带他常跑车,一村一巷、一户一人都熟悉。尽管这样,他还是摸错了门,而且几乎摔了一跤。
忙中有错。他太急了!
所长换上了一件旧衣衫十分钟后。
乌什塔拉石板街道上一阵急鼓敲。谁?脚步这么急促?
派出所所长王旭林。象所有接受了战斗任务的战士一样,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腰里的武器。那是他心爱的左轮手枪。
他向依明江指点的饭馆里走去。刚走了两步,他顿足想道:不妥。我这样去当面锣对面鼓地去打“硬仗”,歹徒手持武器,弄不好要危及饭馆里所有人员的生命。他立即返回派出所,找到副指导员马振平,商定:他只身进“虎穴”,把逃犯引出来,生擒,或者击毙。
王旭林先回到了家里。这是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尤其在这个奇寒袭来的冬夜里,它发出了诱人的气氛:饭桌上,妻子玉花给他准备的晚餐,冒着热气,喷着浓香。玉花坐在明亮的电灯下正织毛衣,那秀气的面庞在电灯的映照下更俊了。三个孩子都睡熟了,一个个脸红得象熟透的苹果。旭林卷着一身寒风走进屋里,玉花一看他那慌慌急急的样儿,就知道他今晚还得出去办事。她是乡供销社的售货员,对丈夫在外面的工作从来都是一百个支持,总是用把家务事料理得停停当当这样的实际行动来表示自己爱丈夫的心愿。尽管现在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她也没有拖住丈夫不让走的意思。旭林干的就是这种工作呀,白天与黑夜的界限本来就难以分得清楚。
“快吃饭吧!”她很麻利,放下毛衣针就拿碗筷。
“不吃啦,外面有点急事。”王旭林说。
“天塌下来也得喂饱肚子啊!”她照旧给碗里舀着饭。
“肚子饱着哩!”
王旭林说着就脱下了公安服装,换上了一身旧衣服。
又披上他十多年前在部队当兵时发的军大衣。大衣上除纽扣可以表明它来自军营外,其它方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军”味了。他还戴上了一顶皮帽,也是军品。不过,已确多年不挨头了。那没有系住的两片护耳已经支楞不起了,象两片晒蔫了的叶子。
玉花在一旁吃惊了,眼睛越瞪越大,象两个不住扩充的疑问号……
“旭林,你发疯了,这是要干什么去?”她问,带着几分不安。
“外面有点事。他们叫帮个忙,怕弄脏了衣服。”
说话间,他将左轮手枪从警服里拿出来,掖进了腰里。玉花没有看见。
旭林出去了。玉花总觉得心里有事。追出来嘱咐了一句:“天气真冷,你到街上的馆子里喝口酒,暖暖身子。”平时她不让丈夫吸烟,酒,倒允许他少喝点。他干这工作,朋友多,交往多,常常要拿酒应酬门面。
旭林答应了一声,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请原谅,玉花!他要去执行特殊任务,需要暂时对你保密!
这二三尺的距离,是一条“鸿沟”,寒风从冰冷的乌什塔拉街道刮过,留下了片片冻霜,还有冰渣。
饭馆的玻璃窗上落了一层冻成各种图案的冰花,象一道提花窗帘。王旭林将脸贴在玻璃上,向里面望着:
等着开饭的乘客三个一堆、五个一伙,有的在天南海北地神聊,有的在甩老K,还有的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那个“武警”坐在最里面的桌子前,背靠墙,脸朝门,手持冲锋枪,右手指扣着扳机。
弓在弦上、随时都可以射在他需要射的目标上。
可悲的是,乘客们没有发现这个“武警”身上的种种疑问……
王旭林一撂门帘,走进了饭馆。手里掂着一瓶刚刚买到的“劣等酒”。
“武警”神经质似的忙转过身,枪口也随之调转过来。
王旭林掂着酒瓶,在每个桌前都逗留片刻;说上几句话。就在这“跑马射箭”式的走访中,他巧妙地打量着那个“武警”——
他,右眼肿得发青,扣扳机的手也肿得象块发面饼,右额有片伤痕。还有,他只带了一个领章——他本人显然没有发现。
王旭林心里有数了。
他正要上前搭话,这时从门里进来一位维吾尔族同志,他们很熟悉,平时见了面总要打个招呼,甚至开句玩笑。这会儿他看到派出所所长穿了这身破衣烂衫在饭馆里乱串,心里好生犯疑……这边王旭林的心更是“腾腾”地剧烈跳荡,他惟恐维族同志喊他一声“所长”,这样,他这身苦心的扮装,就会完全暴露无遗,后果……
王旭林用眼睛瞪了维族同志一下。他多么希望这瞪视的目光是一把利钩,将对方刺醒过来。
维族同志抬起头,和那目光相遇了。他马上明白了,没有久留,没有言声,离开了饭馆。
王旭林走到了“武警”面前。他直接了当地说明来意:
“警察同志,你能不能帮我搭个车?”他说着将酒瓶推到了对方的面前。
“你自个搭去!”他连看都没看那酒一眼,只是往后退了退,和王旭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枪口冲着人。
“人家不让呀!要不还来找你。警察的面子大嘛!”
他冷漠地望了王旭林一眼,没说话。
王旭林思量了一下,又掏出刚买来的纸烟,递去一支:“来,点着吧!”
如果对方伸出右手去接,他就……
可是,他用左手接住了。
王旭林心里一格登:这家伙真狡猾!
他一不做二不休,继续磨蹭着:又斟了两碗酒,推给“武警”一碗。谁知,对方就是不喝,始终和王旭林保持着象等分尺规划出来的那段距离。王旭林一再纵恿,他才抿了一口。还是用左手端碗。
王旭林无从下手。
少许。“武警”才主动开了口,问:“你搭车去哪儿?”
“天下哪里没我去的地方?”王旭林大大咧咧地说。
他打量了王旭林许久,又问:“你是不是盲流?”
“你这当警察的就会扣大帽子!”王旭林故意抬高嗓门说。
“我是说你穿得这么破烂,还喝酒?”
“我这浪荡江湖,今日有洒今日醉,明日没酒喝凉水!”
王旭林说着站起来向外走了。
“武警”并没动。王旭林快出门时,他才喊道:“慢点,我有件事求你!”
王旭林立即返了回来,可是,还没等他回到原来站的地方,“武警”就往后退了几步,“等分尺”量出来的距离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缩短的。而且,枪口始终冲着王旭林。
对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来说,这二、三尺的距离,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什么事?说吧。”王旭林问。
“我出差急,走时忘了带钱,你有没有钱,咱们一起吃顿饭。”
“钱,有的是。”王旭林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两百?”
“两千!只要你把我送到目的地,我不会不酬谢你的。”
“好,那咱们吃饭吧!”
王旭林的心一收缩,想:好小子,就在这儿吃?没有那么便宜,非把你引出去不可。他说:
“你等等,我取钱去!”
王旭林走出饭馆后,“武警”才走了出来。显然他是监视王旭林。
他负伤了,地上淌了一摊血……
在这种时刻,一切工作都必须是闪电式地进行。争取时间就意味着胜利。
只一分钟,派出所的三个人就分成两路出发了。
王旭林返回到了原先的饭馆前。
“武警”站在门外等候。他大概确实饿极了,一见王旭林就问:
“钱带来了吗?”
“我只拿了一部分,吃完饭再去拿。”
他领着“武警”向他们预定的另一家饭馆走去。
那“武警”既不与王旭林平行,也不让王旭林走前或走后,而他自己只是走在王旭林左边靠后一点,构成一个对角线,枪口冲着王旭林。还是那等分的距离。
途中,“武警”忽然提出不往前走了,就在旁边的小馆子就餐。这是王旭林没有预料到的。如果他还坚持前往,必然引起对方怀疑。
怎么办?又一个难题……
王旭林看了看那个小馆,有了!
“那你去吃吧,由我付钱!”他说。
“你为什么不跟我同去?”“武警”当然生疑。
“那车我坐过,看见它就不舒服。”王旭林指着停在小馆门前的一辆警车说。
“你也坐过这车?”
这一个“也”字,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王旭林注意到了。不过,此刻他对这已没有多大兴趣了。
“有我在,怕什么!”“武警”故弄玄虚地说。
“反正我不去!”王旭林十分固执。
“那好吧,我跟你一起去吃饭!”
“这还够朋友!”
他们走着,仍然是那个对角线,那个等距离……
到了预定的饭馆门口,王旭林让逃犯先进,对方却说:“不,你引路。”
王旭林没有推辞,故意大声朝里面喊道:“师傅,有饭吗?”
“有!”马振平副指导员答了话。
好!说明一切就绪。
就在逃犯用右手掀门帘——这是他今晚以来惟一的一次使右手离开扳机的当儿,王旭林猛地扑上去,用力夺枪。
他“叭”一下,拉开枪栓,退下了膛上的子弹。早就埋伏在里面的马振平,还有干警艾历,上来抓住了逃犯。
王旭林负伤了。他在抓枪退子弹时,手被枪机咬住了。鲜血直流,淌在了地上……
他想报复,但已经精疲力竭……
当手铐紧紧地捆住双手后,“武警”才仿佛明白了过来。他狠狠地用脚向王旭林踢去……
可是,晚了,他没有这种自由了。王旭林举枪对着他。
但,他没有死心。
“你把我打死吧!”他似乎是求饶。到了这种时候,死对他是惟一的解脱。
王旭林说:“还不到时候。如果你一定要求先吃一颗弹丸,我就打你的腿。”
“不!别打那里!”他又求饶。
“打什么地方?”
“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还有,打你的脑袋!”
“打脑袋也可以。反正,你快快地结束了我这性命吧!”他已经精疲力尽,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王旭林一阵大笑。这笑声在天山回荡着,久久地不散……
此刻,是午夜一点多。
天山的夜,那么平静,象湖水一般,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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