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开在山那边-通往军营的小路上,有个不穿军装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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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用鲜花、美酒祝贺的日子里,他又一次冷落了妻子。

    他,还象昨天一样:穿着一件既当工作服又当制式服装的军衣;戴的那副眼镜是他自己动手装的镜片,拧的卡码螺丝。每天上班时,他从拥挤的研究生宿舍走出。下班了,他又离开那散发着硫酸味的实验室……在这所知名的军医大学校园里,就象人们一下子辨不出其他普通学员一样,他路长林走在众多的学员中,也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普通人物。

    可是,只有一夜工夫,他的身价突然变得金贵了,成为我军自己培养的第一个医学博士。有人马上为他作诗了:“你那飞身向前的影子是一面旗,你那印着汗渍的军衣也是一面旗!”还有的人说得就更玄乎了:“博士走进了军营,这页薪的军史是你揭开的!”

    对于这些,他都不屑一顾地报之一笑,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他路长林是从乡下泥土窝里滚出来的娃儿,过去连小卧车都很少见过,就是现在骑上自行车还歪歪扭扭地把不稳,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神了?

    不过,有一点他是当仁不让的。他要纠正一些人的偏见,他们把军营这块绿地描绘得太神秘,也太单调了——住在这里的“居民”们,粗胳膊壮腿,甩大力,喊加油,没说的。知识嘛?缺些。文明嘛?也少点。

    是这样吗?

    今天,他这个博士要顶天立地地站在人们面前,让那些投射到军营里的世俗的目光,从浅显的见识里拔出来!

    也许,他太自信、太傲气了!

    带着乡间泥土的苗儿,就是这脾气!

    此时,他的面前摆着博士学位证书。这份紫红色的、印着国徽的证书上写着:

    路长林系河北省广宗县人,1943年11月26日生。已经通过博士学位的课程考试和论文答辩,成绩合格。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的规定,授于医学博士学位。

    今天下午,当国务院授权的全军学位领导办公室的负责同志,握着他的手,把博士学位证书授给他时,那么多錪钨灯一齐对准了他,摄影记者们摄下了这个珍贵的镜头。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他是陌生的。当然,更是富有诱惑力的!

    次日,新华社向全国发了消息,郑重宣布我军自己培养的第一个医学博士授予学位称号的大会在上海举行。

    《解放军报》还加了短评。

    这时侯,路长林最迫切地感觉是需要休息。这个在科学小路上连续长途行军的战士,劳累至极。他脸色苍白,长喘不息,眼里布满了红丝,象一堆即将燃尽的篝火,已经看不见噼噼啪啪的火花撞击。他最大的奢望是:美美地睡一觉。

    六年了,他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一夜。但是那时他不觉得累,总是那么风风火火地颠着,白天接着黑夜,夜晚连着白天。哪儿是终点?他不去想。

    他拿着学位证书回到临时栖身的研究生宿舍,与从大连来探亲的妻子没说上几句话,倒头就打起了呼噜。好响的鼾声哟!真甜!

    他确实欠了数不清的瞌睡账,六年的账,要在这一夜间全部勾销。他想。

    他睡着了,睡得烂熟,烂熟!躺在身边的妻子受冷落了。她想说什么,可是丈夫的呼噜声使她又心痛又气恼。

    唉,这块石头!

    如果在过去,她会一次又一次地谅解他这“石头人”。可是现在呢,她确实生气了!

    路长林并没有觉察到妻子的心事。他正在做梦,那是个苦涩的梦,令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一条小路,依山盘绕的小路。他在小路上走着。忽然,路在这里踌躇了一下,拐了个弯,消失了。眼前一道望不见底的深渊……

    路长林醒了!他抹去了额上的汗珠。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梦?怪!

    凶?还是吉?他不知道。也许这梦在提醒他:“取得博士不是尽头,前面还有更艰难的路程。还要跋涉,边走边把生活开拓。”

    他笑了。这么说这梦是在“打预防针”哩!

    他没有睡意了。才睡了两个小时。唉!这天生的贱骨头!

    无意间,他扭过头,看见妻子那张朦胧带泪的脸。原来她也没有入睡,眼眶里汪满泪水……

    冷落了她!他心里有点不安。已经冷落了她六年。难道在这本来应该用鲜花、美酒来祝贺的喜庆日子里,继续使她受寂寞吗!

    半夜三更的,谁还在放录音机:

    “……你在家乡耕耘着农田,我在边疆站岗值班。丰收果里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有意思!好象故意是唱给路长林听的。噢,哪里会是放录音,是他前几天看电视时留在脑海里的一首歌。不知何故在这静静的夜里,竟再现在耳畔……

    一个无形的声音,沿着《十五的月亮》那韵律在继续唱着:

    “博士学位证书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他想:六年间,我在感情上是欠了她的一笔债的!

    他往妻子身边靠了靠。妻子也顺从地往他跟前挪了挪。

    她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了,聚在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倾倒出来……

    六年来,她第一次在丈夫面前哭。大滴大滴的泪珠,掉在路长林的胸膛。那泪滴是烫的。

    他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难道她会飞吗?

    回忆,是又一种重逢。他想起了往事……

    沙漠里的路,小河沟里的路,泛浆地上的路……

    只要留着战士脚印的地方,就有妻子的跋涉。在通往军营的小路上,走着不穿军装的战士……

    她既然选择了做军人的妻子,就不能不付出比一般人更多的操劳……

    一九七八年夏天的那个下午,对高桂枝来说,永远都不会忘记。她跟着丈夫打了八年“游击”,从这天以后,又开始进行一场六年的“持久战”。军人的妻子哟,一天都不能断了硝烟战火味!

    那天下午,路长林象只快乐的小鹿一样跑回家,对她说:

    “桂枝,好消息!”

    桂枝一听,马上本能地就想到了房子。她盼房已经盼得脖根发酸了。从一九七一年结婚后,她和路长林一直就没有一间固定的房子。结婚仪式是在团卫生队“借光”的一间集体宿舍举行的。蜜月一度完,桂枝就返回沈阳铁路医院上班,路长林仍然在团卫生队当医生。每年一个月的探亲假,不用说都是在集体宿舍栖身。七三年路长林调到大连某军医学校当教员,四年后高桂枝随军到了大连一家医院当护士。没有办法,他们仍然暂居在一间单身汉宿舍里。

    六年了,整整六年了,这对年轻的夫妻没有一个晚上是在房权属于自己的屋里过夜的,“旅馆”式的生活都使他们有些烦躁了。眼下,军医学校的团职干部楼刚盖好,论资格也好,讲贡献也罢,路长林都能得到一套三居室的宿舍。

    “是房子的事有指望了吗?”高桂枝问。

    她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就行。面积小一点也无妨,夜里睡在自己房里心里踏实。要不心里总感到乱慌慌的,好象有人在敲门。

    谁料,路长林摇了摇头:“不!这事比房子还重要。”

    桂枝猜不着了。

    “第二军医大学朱鹤年教授招收硕士研究生,我已经报名了。”

    “啊……”

    桂枝先是吃惊,后是沉默,脸上灰灰的,没有一点喜气了。她绝不是那种拖丈夫后腿的女人。但眼下赖她支撑的这个家确实有困难啊:两个孩子,老大刚四岁,老二才三岁。还有她的母亲已确诊为癌症,卧床八年了。夫妻刚刚团聚,“窝”还没有暖热,他又要走了……“我已经跟着你打了八年‘游击’了!”许久,她才进出这一句话,声音不高,但揪人心。

    “桂枝,本来事先我应该和你商量一下再报名,可是你知道我得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多高兴,又多着急!”

    “先斩后奏,你心里还会有老婆孩子吗?”

    “不!不!”他有点结巴了,“桂枝,你总不会忘记咱们刚结婚时,我谈的那个心愿吧!”

    她不吭声了,转过身来,只见丈夫用泪眼望着自己。

    那是盼望与恳求交织在一起的目光啊!

    那年,他们正在度蜜月,路长林带着几分羞涩的口气说:“桂枝,咱,咱们商量件事。”

    桂枝白了他一眼。娶了媳妇的人了,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真是!

    “咱们五年之内不要小孩!”他话一出口,脸就羞红了,头也勾得低低的。

    桂枝没说话。过门才几天,回答这类问题她还没有多大的勇气。

    路长林又解释了几句:“我们都很年轻,我想多学点东西,有机会再进修一下。如果早早地拉扯上孩子,婆娘娃娃的……”

    桂枝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那时,他们才二十来岁,血气方刚,感情正烈。可是,为了事业,他们要多添点知识,不得不以理智战胜着泛滥的感情,推迟了“小公民”出生的时间……

    这一夜,高桂枝没有回答丈夫的问题,只是紧紧地偎依在他那温暖而博大的怀里,牢牢地抓着他,仿佛她一松开,丈夫就会飞走似的。

    次日,随着黎明的晨曦射进窗棂,高桂枝给丈夫讲了自昨晚来就思考的一句话:“长林,你去考研究生吧!家里的事由我撑着,再苦的果子我也咽了!”

    一夜间,她觉得自己成熟了,对丈夫的理解也深了。

    她既然选择了做军人的妻子,就不能不要求自己具备士兵的气质,就不能不比一般人的妻子付出更多的操劳、心血,甚至担惊受怕。

    军人的妻子哟,是不穿军装的战士!

    离考试只有三十五天了,路长林要准备好五门功课。

    突击,只能靠突击。学习室就是他们的“临时居室”。妻子想得多周到啊!给丈夫在这拥挤而喧闹的世界里,创造了一个“安静的绿洲”——每晚下班一回来,她就拽上两个孩子到外边去散步。她给他们讲大象背小牛的故事,讲小猪和山羊做朋友的故事,还讲长颈鹿领着小马过河的故事……天上的星星都睏得直眨小眼儿,孩子们也不住地打盹儿,她才领着他们进屋,轻手轻脚地进屋,生怕弄出一丝声响来。

    长林在做他的功课,竟然没有发觉妻子进来。夜里十二点了,他才有暇站起来,伸伸懒腰。哦,桂枝还没睡,坐在床沿上,悄不声地等着他。洗脸水、洗脚水,都给他打好了。连牙膏也挤在了牙刷上……

    啊!妻子的心啊!什么时候都是默默地给丈夫送去温暖!

    路长林多望了妻子一眼。他今晚似乎才发现,她长得那么美丽……

    圆圆的邮戳呀,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凝聚着妻子的情爱。

    先给读者提供一个数字:路长林在进行医学研究实验中,需要用三百多只猫做实验。

    他的博士论文题目叫《猫“怒叫中枢”的结构和功能》。离开猫,他就没辙了!

    三百只猫,乖乖!真够他玩的了!

    他要买猫、养猫、杀猫。最后还要制成切片,标本……

    他的心里完全被猫占领了,给桂枝还能留多少空地?

    知夫莫妻。桂枝最理解长林。就在这紧张得几乎没有插针之缝的地方,她替他找到了一道缝隙,让他忙里偷闲,想想家……

    别提这位妻子有多精细了。她掐着指头计算,轮船走几天,汽车走多长,不前不后,准准的在周末,让长林收到她的一封信。六年中,可以说象墙上的挂钟一样准,路长林每个周末都能收到信。

    奇怪!路长林拿到信,却不去拆开,总是望着那圆圆的邮戳出神。这邮戳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更凝聚着桂枝的情爱!

    她想:平日里,长林总是那么忙,为了他的猫,为了他的实验!她在去学校探亲时,亲眼看到他走路都是小跑,且半握着拳!真有意思,我们这位研究生是跑出来的。时间对他来说,真是太宝贵了!桂枝心疼他了,为什么自己不在他身边呢?要不她会帮他调剂调剂生活的。生活中,除了拼命,还有花,还有月下小径,还有悠悠情歌,长林怎么就不懂得这个?桂枝想到了信。给他一封信,让信代表妻子的心,伴着他度过一个欢乐的周末吧!忙了七天,在这个周末,总该松一松弦,仰躺在床上,拿着远方的来信,想想妻子,想想孩子,想想家……

    为了写好这“每周一信”,桂枝真是下了工夫的!

    她给自己规定了“三不写”:家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不告诉他;自己心里的牢骚不流露给他;孩子们的淘气事不给他讲。典型的“报喜不报忧”!何必呢?他离自己成千上百里,将家中这些疙疙瘩瘩的事情捅给他,他能给你分忧,给你解愁?相反,还会增加他的烦恼,影响他做猫的实验。他身边那么多的猫,一旦他的心绪乱了,那些猫们不成了一窝蜂了?

    妻子总是替丈夫着想的,生活中再涩的苦果,她都会悄悄地吞咽下去。替丈夫咽下去……

    一次,她提笔写这“每周一信”时,为难了。那笔尖说什么也划拉不出宇来,最后竞象千钧重棒似的,一点也挪不动了……

    是啊,怎么能写下去呢?母亲去世了!她老人家在临走前还念叨着长林。她一直把女婿当儿子看待。女婿呢,也待她象亲娘一样孝敬。现在,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怎能不见他一面呢?可是,狠心的女儿没有满足母亲的这一对人世间的最后要求。不能告诉长林啊!他在攻读研究生呢!

    “每周一信”她就是没有给丈夫讲这件事。她只写着:女儿在期中考试中得了双百,老师在给家长的通知书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表扬”。她还告诉丈夫:儿子在幼儿园里很乖,他已经会写“爸爸、妈妈”了,这是他最初学会的四个字……

    还写了些什么,桂枝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她是含着眼泪给丈夫报喜的。

    写完信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她还是在那个时辰、在那个地方,将信投进了那个信筒……

    谁知,这个挨刀子的男人,心里只有他的猫,把妻子的一片情爱撂在了脑后。就是在应该收到这封信的那个周末,他拿到桂枝的信后,连拆也没有拆,往兜里一塞,就到实验室去了。很快他就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心里只剩下那些猫们了……

    在大连,桂枝还呆呆地望着屋顶,想象着丈夫拆信,看信的动作、神情……

    家乡的月亮在妻子的心里,军营的月亮在丈夫的手上这要命的雨!泼了一夜,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清早一起来,桂枝把头伸出窗外看去,房檐水吊着线线,地上流淌着一条条小溪。

    她照例要送两个孩子去上学、上幼儿园。要到母亲住的地方去孝敬。

    雨,下得更大了。她象一只载重的船,在风雨的海洋上行驶。她怀里抱着小的,背上背着大的,右手擎着伞——船的小帆。伞太小了,盖住她,露出了孩子。盖住孩子,又露出了她……索性,把小伞下的“晴朗天地”让给孩子,自己任雨去浇吧!

    每个早晨对她来说都是忙碌的。她只能抹两把脸,饭都顾不上吃,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丈量完以下的路线:

    学校→幼儿园→母亲住处→医院。

    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的双脚踏在通往军营的小路上,迈的是战士的步伐,挺的是战上的胸膛。

    人们的眼睛是架摄相机,拍下了她这些镜头。于是,称颂、钦佩、惋惜、讥笑……各种各样的目光都一齐投向她。说什么话的都有:

    “这女人的丈夫呢?天天都是她一人接送孩子。唉!一个女同志,真难啊!”

    “真可惜,年轻轻的,把青春时光都用在了跑路、管孩子上。听说就因为这,她本来要上夜大的事也吹灯了!”

    “据说她的丈夫在攻读博士,她倒真正为丈夫做到了献身。”

    她装做没听见,大步地走过去,激溅起一片水花!

    “军人的妻子”——把这几个拆开,哪一个也值不了多少。

    但是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每一个都能蹦出响铮铮的声音!

    孩子们听见了,说:“妈妈,他们在冲着你说话呢!”

    她说:“他们在夸奖爸爸呢,说他将来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博士。”

    孩子们相信了,向那些发议论的叔叔、阿姨们摇着小手,喊着再见。

    桂枝心里一阵阵酸楚,悄悄地将眼泪咽到了肚里。

    白天在班上,她可以把一切烦恼置之脑后。夜里,回到寂寞的小屋里时,那些大大小小的揪心事,都不约而同地涌进屋来,搅得她心烦意乱。尤其是今夜,明亮的月光撒满大地,连屋里的墙上、地上也浮动着缕缕银光。桌子上放着她两天来为孩子们买的月饼、苹果、红枣、核桃……

    十五的月亮呀,照在家乡照在军营……

    她招呼两个孩子吃团圆饭。可是孩子“罢吃”了,问她:

    “什么叫团圆饭呢?爸爸不在也能叫团圆吗?”

    怎么回答呢?小小的娃儿就学会刺痛妈妈的心了,不会是故意的吧!

    静静的月光照着小圆桌上的中秋月饼……

    “咱们吃吧!”她再次催着孩子们。

    还是无人动手。

    稍停片刻,那小家伙竞火上泼油了:“爸爸不吃月饼,咱们谁也不吃!”

    看来事态有“恶化”的可能,桂枝忙做安定“民心”的工作:“别!别这样!爸爸功课太忙,他不能回家过中秋节。我看这样吧!老大,你给爸爸写封信,问候问候爸爸,就等于爸爸和我们一起过了节。”

    “不等于!”老二争着说,嘴巴好硬。

    还是老大懂事,她说:“好啦,我来写信。”

    桂枝找来了信纸,笔。屋子用一时又变得静悄悄的。

    只见女儿在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

    咦?那是写信吗?分明是作画!

    笔尖在白宣纸上移动……慢慢地,轮廓出来了,是一个圆圆的月饼。只是这月饼画得有点象月亮,走样了!

    屋里升起一轮新月,它以惆怅的目光,抚慰着桂枝的惆怅。

    她偷偷地摸着眼泪,顺手拿起一块月饼塞进嘴里。孩子们要是看见了,她会说:我没有哭,是在吃月饼。

    当夜,她把那颗“月饼”寄给了长林。有思念,有嘱托,是颗温暖的月亮!

    军人的妻子,唱支歌吧!唱那支犹如潮水的《十五的月亮》。人们听到歌声会夸奖你:桂枝呀!你是个坚强的女性。

    今晚,有两个月亮,一个在家乡,另一个在军营。家乡的月亮在妻子的心里,军营的月亮在丈夫的手上……

    窗台上有一盆苦艾。她常说,再大的困难也是个能嚼出甜味的苦果。

    窗台上,开放着一盆苦艾。她不娇气,也不丑陋,喷散着淡淡的苦味。随风吹来,那苦味儿加浓了几分!

    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又开始了。路长林放暑假回到了大连。

    他一见到妻子,就愣然了:她鼻青面肿,牙也少了几颗!

    她“负伤”了!一个刚刚涉足社会的女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伺候着一位多病的老人,还有繁重的本职工作。

    她天天都在“火线”上奔腾啊!

    路长林咬了咬嘴唇,把要问的话和眼泪一同咽进了肚里。桂枝呢,没事一般,给丈夫打水,做饭,询问着旅途上的苦乐。全然是一副“轻伤不下火线”的气派。

    夜里,孩子们入睡了,路长林才对妻子说:“桂枝,你已经苦了三年了。可是为了我的一张文凭,你还得再熬三年!你吞咽的苦果,我一笔一笔都记着。”

    “那你就开一张欠账单,到时候一笔一笔再还我吧!”桂枝笑着说。她想换换气氛,让丈夫把话题岔开。

    谁料,长林不仅不收住话头,还进一步问起了她的伤情:“你也太任性了,难道什么事都兴瞒着我吗?这脸上的伤到底是咋回事?”

    “嗨!走路没小心摔了一跤呗。你如果晚回来两天就看不到一丝一点的伤痕了!”她还是那么不屑一顾。

    别听她说得这么轻松。其实,是那么回事吗?那天,她为了及时赶去开会,脚下匆忙了点,踩在了楼梯口一摊病人的呕吐物上,当下就从二楼摔到了一楼,脸、鼻肿了,四颗牙齿也磕坏了。好强的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到牙科加固了一下牙,就上班了。这件事她照例又没给路长林透露。她已经习惯了,什么样的委屈、艰难情愿一个人来承担。何必再让他分心呢?一个人能担走的担子,干吗非叫两个人抬着走呢?这样,他还能有多少心思去读书?

    这些年她有个体会:再大的困难也是一个能嚼出甜味的苦果。任何一个有出息的人都是从困难中磨练出来的。不是有人说过“大地下埋藏着珍珠,劳动中蕴育着幸福”吗?

    我会用自己的双手得到双份幸福的。即使得一份,我也会分给长林一半,自己留一半。她就是这么想着,在最艰苦的日子里都没动摇这个信念。

    路长林在善良多情的妻子面前无言答对了。她的胸膛是地下的海,承受着爱和恨,承受着悲和喜;她的肩膀上是高耸的山,负载着甜和苦,负载着乐与忧。路长林只能这样坦率地说:

    “我这次回家度假,也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安静的日子,还要折腾你一番的。你瞧!”

    他说着将两摞书稿抖露在桂枝面前。一摞是铅印稿,英文版。一摞是手写的,写了改,改了写,显得很凌乱。

    桂枝知道,还是那本《临床神经内分泌学》,他头年暑假翻译了一半,剩下这一半,要在这个暑假里全部翻译完。

    有什么办法呢?他平时功课太紧,实在无暇它顾,只有在这本应休息的日子里加码了。

    桂枝接过书稿,分门别类地替他摊放在桌子上。之后,深情地望着他,好象在问:“现在就开始工作吗?”……

    桂枝俏悄地走了,手里牵着两个孩子。

    她到海边散步去了,给孩子创造一个欢乐的世界。她要给他们讲故事,那些讲不完的故事会把她的心也带进孩提时代,她还要带着他们做游戏,那些做不完的游戏会给她多少愉快的回忆。

    她的身后,是那间他们夫妻俩相挤了多少年的小屋。

    此刻,却格外的幽静。灯光也分外明亮,丈夫正在灯下翻译那本书。他会不会想到,为了这个“安静的绿洲”,妻子和孩子们正在没有灯光的月下漫步……

    这个暑假,桂枝天天夜里将这样度过。好在已经习惯了,她并不感到有什么不舒服。

    她在海边走着。大海那淡蓝色的水面,在月光下越发地显得美丽、辽阔!海边停着一排排船。今夜停泊,明晨又要出航,从此岸驶向更远的彼岸……

    她没有别的想法,只有一个愿望:把母亲养育我的那一点儿爱,悄悄地,还给生活……

    深夜。她回到宿舍。路长林还在灯下工作。她没打扰他。这时,窗台上的那盆苦艾,仿佛喷散着比白天更加呛人的苦味。

    当初,她怎么养了这么一盆小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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