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开在山那边-昆仑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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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他,我忽然想起了——

    句诗:美之外的美……

    这就算踏进了昆仑山的门坎?会是这个样吗?我仰头四顾,茫然……

    大漠。无边无际。

    天空灰灰,田野漾漾,丘陵看不大清,象雾中卧着一队骆驼。漫卷的漠风是大漠粗重的呼吸。风搅着雪,很大,也猛。风向不定,四面八方都刮着,天地仿佛也在旋转。风稍一变小,我就看到了那些洁白、闪亮的雪花,它们落到地上久久不化,仍然保持着从云端带来的花纹图案。

    路边道班房顶的烟囱,冒着清冷的、细细的烟,很象是严文井童话中的一幅插图,好极了!

    大漠是一首苍茫的抒情诗。

    忽然,我想:这雪花,是冬与春之间的一块桥板。真的。它落到身上暖融融的。大片大片的雪花粘在我的脸上、手上,立即化成水,但依旧顽强地保留着它的花纹图形。

    真美气!我只遗憾自己为什么不是常年生活在这雪国里。

    看到雪花,我不由得想起了他。

    雪是冷冰的,寂寞的。可是,你瞧冰雪的顶峰,在高空正和火热的蓝天嬉戏。明天,雪化了,人们会看到溪的欢笑!

    为了采访他,我专程从北京赶到昆仑山。一周来,风路、雪道。攀山、过河……我日夜兼程。现在,走进了昆仑山下的雪库里,马上就要见到他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我将手按在胸口,仍无济于事。

    雪花,风搅动着的雪花,就在这风雪旋涡里,站起了一个人。是他……

    他是个英雄。与我们父辈中的那些英雄不同,与老山、法卡山的英雄也不一样。他是在没有炮声、不闻硝烟的和平环境里出现的英雄。昆仑山的风雪也有激流,有旋涡,有艰辛,有心中的郁愤。

    不久前,中央军委总部授予他“有理想爱高原的优秀战士”的称号。这,和一级战斗英雄相比,是低还是高?

    恐怕再精巧的计算器也是难以算得出来的。他和他的战友,还有我们,都明白这个称号的分量。和平时期,全军将士中,有几个人能得到军委总部给予的这个荣誉!

    他太平凡了,十三年的军旅生涯中,当过文书、修理工、饲养员,眼下是汽车团营房保管员。他有一句话,象泥土一样朴实,几乎成了名言。“假如我牺牲的话,在我倒下的地方,能萌发一朵小花,我就满足了!”这话写在情书上。后来,八成是他看到这大漠里哪会有花?就又说:

    “我是一片雪花!”明白了,那是一片会唱歌的雪花,会流到大海里的雪花,会长出蓬蓬草的雪花!

    山野之花,山野的儿女!

    我在招待所一住下,就去找他。边走边用腮帮暖着衣袖上的雪。不想去掸它,掸碎了,还能叫花吗?

    高高低低的小路上,车轮辗过的辙印里,车前草,姿意生长。我踏在上面,软软的,地毯一般。

    “那不是他吗?”刚进汽车团大门,同行的向导就惊喜地冲我嚷嚷。这么巧。

    风小了,雪花仍在飘落着,满眼是快乐的小蝴蝶。前面有两人背我而行,一高一低,差前错后,高者胖,矮者瘦。他们一步一弯腰,拣着什么东西。

    “猜猜,哪个是他?”向导考我。

    “那位大个头吧!”我很自信。风雪中滚出来的人,还能不象座铁塔?

    错了。向导告诉我,那个瘦里巴叽的人是他。我诧异!与那高胖人比,他确实太瘦小了,犹如骆驼伴了一只山羊。

    高个儿走了,只剩了他。我大步赶近了他,看清了,他在收拣着失落的破营具:凳子腿,床架板,碎灯头……他左手拽一个小滑轮车,拣的东西就堆在那上面。军营有多大,我不知道。他要拣到何时,我也不清楚。人生的旅途中,有许多光明又神圣的角落。却也不乏许多地方,丛生着杂草,散布着荒凉。他是个清道夫。那些大大咧咧的人顺手丢下这多“破烂”离了他,谁替他们来擦屁股!

    出发前,我看到一篇报道中是这样写他的:“他象昆仑山一样站在高原上!”

    我在这句话旁画了一棵大树,昆仑树吧!还画了一匹马,草原骏马吧!我要骑上骏马,哪怕追到天边,也要追上大树。

    我们的“新闻发布官”,何时才能绝了那些可怕的大话!他象昆仑山么?瘦老头还差不多!

    我打量着他——

    不太宽阔的肩膀,上面落着一层薄雪。冻结了吧,看起来硬硬的,怪扎眼。哦,是衣缝的线头开了,露出的棉絮。这肩头,连着他坚硬的、不屈的脊梁。

    我看见,正是从这瘦小的肩头,艰难地捧出一片新绿……

    三吨半哟,他挑起来了!

    天上飘过奇异的云,象烘干的麻花,瘪瘪的,没有一点水分。

    太阳象砌在蓝天上的一座火炉,喷射着最大限度的热量。沙土被烤得“滋滋”发响,仿佛随时都会蹦跶起来。一辆满载着水泥的汽车,停在了院里。

    部队正在午休,军营里静悄悄的。只有那些烦人的蝉联合在一起,轰天鸣尖叫着,好象谁在钢板上用钝刀磨擦发出的声音,极为刺耳。

    汽车不得久停,还有新的任务。水泥必须立即卸下。

    可是,人呢?从机关到连队,都是一片鼾声。干重体力劳动的人们啊,一个午觉顶半宿梦呢!

    车笛声声催人急。军营里时间的分列式是以阅兵的步伐正步走,不许有丝毫的紊乱。他站出来了,摆脸、甩手,向右看齐,庄严地领取自己的那一声车笛。

    他想没想到,车上载运着三吨半的东西?想没想到自己身单力薄?想到了,全想到了!只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是一座沉默的小山。沉默往往蕴含着强烈的暴发力!

    他瘦小的身体轻巧得象壁虎,手扒大厢,一个鹞子翻身,就站在了车上,他挽袖,捋胳膊——那黄茸茸的汗毛被捋得紧紧地粘在皮肤上,组成各式图样。之后,他给手心吐了口唾沫,右手提起一袋水泥,一抡,摔上肩。左手又抓一袋,再抡,掂在了右肩,两只手里还各掂着一袋……

    真贪婪!给他昆仑山,他也能扛着跑步!

    难怪大家称他是“超载负重”的小牦牛。小牦牛,西藏高啄上的小汽车,懂吗?

    他一个人在卸水泥。

    一趟,两趟,三趟……

    脸上的汗水淌成小溪。

    十趟,二十趟,三十趟……

    被热汗浸透的背心,在背上印出了片片花纹,象一幅幅剪纸。

    五十趟……

    汗珠叭嗒叭嗒落在车厢、地上,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汗湿的印迹,好象浇了春雨的小路。

    他的肩头在移动,是无数个点。每个点是不足惹眼,但是组合起来,便是一条力的传送带。这条传送带把车上的水泥袋转运到地上,码成垛,正正方方。阅兵的阵容!

    嘀嘀嗒嗒的起床号在军营里飘荡。这时,一车水泥卸了个精光。他呢!成了水人,浑身汗湿;也成了泥人,水泥粉粘得满身都是。他抹着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泥,找到司机,说:

    “请开车吧!”

    司机先惊后笑,狠狠地击了一下他的肩膀:“行!你顶一个班的兵力。”

    他摇摇头。他就是他,一个班十多个人,他能顶那么多数吗?

    他不愿把自己这个“点”夸张。却也不小看自己。他知道,点与点融汇、结合,可以产生力,可以变成桥。他乐于做这样一个“点”,即使埋进深土层,也要冒出来,发芽!

    汽车已经开出好远了,司机还把头伸出驾驶室门后望着。他觉得自己把什么东西丢在了营院……

    我真没有想到,这个带有传奇性的人物,今天当他站在我面前时,竟是这样的平凡。就连那副驮过三吨半水泥的肩膀也清瘦得出乎意料。可是,这确确实实是他,是获得了抵得上一枚“一级战斗勋章的他!”

    忽然,我想起了一句诗:美以外的美……

    他这个人大概就具有这种美吧!

    夜幕徐徐降临,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他还在雪地里拣着破烂。我按奈不住急于见到他的心情,紧追几步,大喊一声:

    “孔志毅!”

    他回过了头。

    我看见了他的脸。他的表情却没有任何表情。线条、梭角分明的脸,象一尊雕刻作品。也许天黑,我看到的是折射的假象。

    天幕上渗出了点点星儿。我想到星群里去找他。最大的星星不是他,最小的星星也不是他。最亮的星星才是他。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夜空里飞舞。雪映下,星星更亮了。

    他烤化了一缸雪水,竟长出了一棵血红血红的小草……

    孔志毅就坐在我对面。

    我感到那些星星也一起随我们进了屋,围着他,也围着我。

    也许因为刚才那个背影对我的印象太不佳了,现在我象描花似的打量着他的面部。

    惊异使我不得不先在这里写出我的结论:

    我再次失望了!他的正面比他的背影还要不惹人上眼。完全可以这样说:看他的背影比正面看他更有气度些。

    如果我是一个摄影师,在我要按下快门之前,手会发颤的。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

    清瘦,窄小。满脸挂着冷寞、疲劳,仿佛刚刚睡醒。

    鼻翼左侧有个伤疤,鼻梁也缺了一小块,凹陷着。还有,嘴角粘着一块大米粒,那是刚才吃晚饭时留下的。可是为什么粘得这么牢呢?衣着就更普遍了,一件工作服松松快快地套在身上。如果合身的话,会使他增加几分精悍,问题是太大了,越发使他显得矮小了……

    就象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绝对的好一样,孔志毅的面部毕竟有动人之处。那就是他的眉毛。我发现那是一双不凡的眉毛,高高地挑着,象栽在昆仑山上的两棵垂柳,冲天而去。大概他的神气全聚集在这眉毛上了,别处才显得平平。

    小孔对我微笑着,却不说话。我看出来了,他怯场哩!我是狼吗!能吃了他?真是!

    他的手老是动来动去,好象放在哪儿也是多余的。这引起了我对他手的注意。我发现了,他的手背上有块伤疤,中指短了一截,断面上结着黑糊糊的硬痂。他准是不好意思把这双伤痕累累的手露在人前。不是嘛,年轻人谁能不图个体面!

    我纳闷:孔志毅的脸上、手上,怎么都有伤!建国以来有过三次战争,可他呢,抗美援朝时他还没出生,中印边界自卫作战他才上小学,反击越南侵略者又没有轮着他,在哪儿负的伤?

    “小孔,你的手,还有脸……”我提个话头,想启发他说下去。

    可他好一会儿也不言声,直到我感到淡而无味了,他才挽起裤腿,脱了鞋,拽掉袜子,让我看:

    “瞧,这儿。”

    他的脚心里也有一块伤疤,凹陷的地方皱皱巴巴的象核桃壳。

    沉默。屋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的心在发颤,也有点乱了。这个瘦小的矮人,似乎因为这些伤疤,他的形象在我眼里忽然变得高大了。

    他说:“你采访我,当然会对这些伤疤有兴趣的。可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你会失望的。”

    这个,我相信。和他接触这一会儿,我已经看出来了。憨厚往往和不善言谈连在一起。

    他又说:“昆仑山这地方,你是知道的,一片荒凉,我常想,我在这里迈出的每一步,都要播下美好的种子,开出美好的鲜花。而鲜花呢,总得用血汗去浇灌。只要想着这一点,你就会把一切献给你所热爱的事业。”

    不善于讲话的人,往往讲出了最美好的话语。

    孔志毅塞给我一本日记,他说,负伤的事全在上面写着,你不要见笑,也别张扬,因为写得不好。我说,放心吧,我是学习学习,不会拿去登报的。

    写作的人是最不讲信用的。这不,我现在把人家的日记抄录在这里,提供给那么多人去看。有什么办法呢!我受感动了,也想去感动感动别人。他的日记写得真棒……

    ×月×日 久雪初晴

    我从小就喜欢雪。可是,武汉那个地方难得见到雪,有时好不容易下雪了,乐得我在雪地上打滚儿。现在,来到雪的故乡当兵,这里六月天也飞雪,尽管这样,我还是看不够,爱不够。一次,我的鲜血染红了白雪,我没有悲伤,对雪的好感却更深了一层。雪是洁净的象征,染上血的雪,更是纯净。

    那天,昆仑山吼了一场大雪,地上铺了厚实实的一层白毯。一吃过早饭,我就来到修理场,躺在地上修车。

    这活真累。传动轴上的万象节象两只钢爪紧紧地勾在一起,我得把它拆开。我爬来滚去地松着螺丝,地上的雪被压平了一大片。工作服上粘满了雪迹、泥土。一圈螺丝卸掉了大半,剩下的几颗却怎么也拧不下了。大概锈死了吧!我换了个姿势,仰躺着去拧……

    就在这时,那松了大半螺丝的传动轴转了个过,将我的手绞进了万象节中间……我觉得象飞来一把刀削去了我的一只胳膊,立即晕了过去,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

    鲜血染污了白雪土地。我的一只中指掉了,只连着一层皮。

    我被送进医院。医生说,骨头断了,要做手术。我想,没有手,或者是一只残废的手,怎么干工作?我希望手术成功。谁料,最后中指还是失去了。出院后,有人劝我换个轻省点的工作干。我没有领这份情,还当我的修理工。不就是少半拉指头吗?我还有九个指头是好的。

    又下了一场大雪。我在我失去手指的地方判了一茶缸雪,烤化,清清的半缸雪水!我照了照我的脸,没有愁容,我还是我。

    ×月×日 大雪纷纷

    电锯房失火了,噼噼叭叭的火爆声将我吵醒。我感到浑身,以及满屋都热乎乎的,仿佛马上就要燃爆了!

    糟!电锯房里有一台发动机,发动机上有一条油管,直接通向外面的大油桶。军人服务社、干部宿舍与它为邻……

    我从玻璃窗上看到,外面正下着雪。这雪如果能把大火浇灭就好了!

    我连衣服都没顾得穿好,就扑进了电锯房。浓烟、烈火……我不能睁眼,也不敢张嘴,憋着气,找着油管总开关。等我找到后,那塑料柄手已被烧得稀软,我的一双手立即被牢牢地吸住。关死了,我也成了火人,头发烧着了,眉毛烧光了,鞋、衣服全燃烧着……

    我马上想到了雪,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在雪地上打着滚儿,滚灭了浑身的火。

    后来,别人告诉我,在我打过滚的地方,白雪都烧得焦黑,焦黑……

    其实,雪是永远不会改变它洁净的质地。你看,它还是那么纯白,根本烧不焦!

    ×月×日 半阴半晴

    真厉害!一根二寸多长的铁钉子,扎过解放鞋,穿透我的脚心……血,无止竞地流着,喷流。

    我正在抬圆木,疼得我不得不扔下活儿,我坐下来,拔掉了铁钉,哟!真象抽去肠肚一样的疼。总算拔掉了。血眼,小拇指粗的血眼,血喷得高高的。我忙拿起鞋,用鞋底按住了血……

    血浸染了一大片泥土,先是殷红,很快就变得黑污、黑污……象一片墨汁凝固了一般。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血原来是黑的。

    我第三次负伤,又住进了医院。

    不知为什么,我躺在病房里,想起了白雪。我记得清楚,上次我的血浸透到雪里,那雪始终是红的,鲜红鲜红!

    看完日记,我的心平静不下来。没有想到,不吭不哈的孔志毅写出了这等好的日记。他爱白雪,才不忍心看着鲜血变成了黑块。

    冷冰的雪有火热的心肠,血染了雪,又使它有了鲜亮的色彩。

    这夜,我做了个梦。在孔志毅烤化的那半缸雪水里,长出了一棵莲蓬勃勃的小草。只是那草儿的叶子是鲜红鲜红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草!小孔告诉我,这叫雪里草,是雪的化身。

    我想了很久,很久,爱上了这雪里草!

    画了句号的爱情。故事还要编下去。

    爱情,孔志毅觉得这是两个自己玩不转的字眼。

    我下了决心,正是从这个窗口去窥视他的心灵。因为有人告诉我,他先后相识了三个姑娘,都因为他是“昆仑山里的大兵”而告吹。她们的口径统一极了,几乎都是逼着孔志毅表这样的态:你离开高原,回武汉工作。否则,就“拜拜”!

    这些姑娘们是冲着小孔的老子来的:他是电力厅的领导,只要他发话,儿子还不能在武汉找个好工作?

    错了!老子倒是发话了,可是儿子呢?根在昆仑山里扎得太深,不愿出山。于是,三个姑娘相继道声“拜拜!”远走了。

    伤人的心呀!姑娘们。孔志毅的心里留下了失恋的痛苦。当然,还有痛苦后的猛醒……

    我的采访进入了更深层次。

    我说:“小孔,听说你的婚姻问题,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圆满的结局。”我怕伤他的心,忙来了点轻松的:“其实,你也不必灰心,世界之大,不愁找不到知音。”

    他只是淡淡地笑着。他从来都是这么笑的,他并不讲话,只是翻弄着我刚还给他的日记本,不看内容,只是象银行的营业员在数票子似的翻弄着。

    也许我不该提这事,婚姻问题上的波折,给他心里造成的创伤,一定会比留在他身上的伤疤还灼人。屋里出现了沉默。

    “后来,我认识了第四个姑娘,我们相亲相爱,前不久我俩已经结婚。”小孔把日记本锁进了抽屉,往我跟前坐了坐。

    我看出来了,他要掐头去尾,扔掉苦瓜,赏给我甜果了!

    他和我长谈。

    那年,他回武汉探亲。经别人介绍,与徐岚见面了。

    徐岚是公共汽车司机,还是他们这个行业的先进人物呢!

    不简单的,在人稠车密的武汉三镇跑车,没有两把刷子,是难以获得这个荣誉的。可是,徐岚姑娘大概也有点象孔志毅一样古板,今天来相女婿,仍然象平时出车一样,只穿了件工作服,身上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儿。鞋倒是挺新的,白底、黑帮子、圆口,带着带儿,八成是自己做的。

    这和眼下那些高跟、坡跟相比,显然是寒酸多了。她出门前肯定连镜子也没照,要不额前那缕乱乱的散发都没拢进去。

    小孔呢?此时的穿戴当然比在昆仑山时讲究多了,从头到脚一身新。如果要挑剔的话,只是那件两个兜的战士服有点煞风景。不少从情场上走过来的战士都有经验,和姑娘初次见面,万万不可穿两个兜的军装。这样,你在姑娘眼里的身份一下子就降了格,“穷当兵的”,准砸锅。

    所以,那些深得其中三味的老战士,在会女朋友前,对军衣要进行一番改装:两个兜变四个兜。粗心的孔志毅没有时间、也无兴趣去琢磨这些问题。他和前面三个姑娘告吹,保不准与这两个兜有关。他不吸取教训,今天依旧这身打扮。

    两个人就这样会面了。

    “你好,徐岚!”他好久都不敢抬头。怕羞。

    徐岚远远地站着,细声地说:“叫我小青吧!”

    孔志毅愣住了。她改名了?

    “外面的人叫我徐岚,回到家都喊我小青。”

    孔志毅那颗在昆仑风雪里浸泡了十三年的心,一下子就发烫了。姑娘不把他当外人看,初次见面,就送来一个“小青”。多金贵!

    细心的徐岚姑娘,眼一扫就看到了孔志毅脸上、手上的伤疤。不过,聪明的姑娘没提脸上的伤,却想起了手:

    “是碰的?还是压的?”

    “汽车兵,碰碰、压压的事都有。不过,我并不觉得疼。”

    “你毕竟是少了半截手指的人,今后干起活儿来,还得量力而行。”

    “这,我知道。不过,我不打算少干工作。能驾辕我就不拉梢。”

    小青直点头。

    她今日来之前,已经从多方面了解了这个高原战士的情况,包括他在爱情上的波折,都被姑娘搜索到了。“不但用眼睛,也要用耳朵去选择爱人”,这是名言,小青确信。没见他前,用耳朵去选。见了他,仍然要用耳朵去选。

    “你最爱什么?”

    这当然是姑娘出的一道考题了。且看小孔作何回答。

    “昆仑白雪!”

    他太实了。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兜里装着豆子,倒出来的决不会是珠子。

    换个姑娘,一听这答案,也许鼻子都气歪了。“爱你的白雪去吧!”

    徐岚却笑了。笑,是最富有感情的语言。所以,她不需要说什么了。

    他开始打主动仗了,说:“小青,你知道我是个志愿兵吗?”

    新鲜名词。徐岚只晓得现在实行的是义务兵役制,没听说过什么志愿兵。

    小孔开始当讲解员了:“我服役期满后,主动申请留队,又超期服役了三年。我觉得自己年轻轻的,满身劲,不在这艰苦的地方干多冤!所以,在第二个三年期满后,我就申请改成志愿兵,准备长期留在高原工作。”

    “你放心干吧!如果你觉得合适,我愿意做一个志愿兵的妻子。”

    话出口,她的脸就刷一下羞红了。真大胆,姑娘家怎么会这么说话!

    别责怪她!被人理解后的心,总会滋生着挚爱和欢乐。从来不曾给别人许过愿的她,今天十分慷慨地把一颗心坦露给“大兵”了。

    他,那遥远的记忆里,有一片绿茵茵的树荫。他只在梦里,在那树荫里徘徊。从黄昏到黎明……梦醒,两眶泪水伴着他……

    今天,那树荫属于他了。他也属于那树荫……

    他的话多了。能不说吗?那才是傻瓜蛋呢!

    “小青,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她还没有忘记耳朵的作用,“听”着。

    “前些日子,我看到了一篇报道,说的是甘南山区目前生产还很落后,人民的生活水平还不高。我心里揣上了这件事,好几夜都没睡好。我想,等以后复员了,就到那里去落户。”

    “我跟着你一起去!”

    “真的?”

    她没回话,只是伸手拍了他一把。不偏不倚,正好拍在他手心……

    他们就这样相爱了,结婚了。

    这是一个画了句号的爱情故事。不,不!故事还要编下去。昆仑山的白雪会融化的,山坡的小草会枯萎的,河里的歌喉会封住的……

    自从世界上又多了这对情人——漂亮的武汉姑娘爱上了“昆仑大兵”以后,多少只眼睛注视着他们啊!

    我的采访完了。节外生枝。我对孔志毅提出了个要求:送我个东西留念吧!

    他问:“什么?”

    “昆仑山。”

    我知道这是个无法满足的要求。但它表达了我的心愿,我象徐岚一样爱上了昆仑山。

    小孔沉思片刻,说:“我另外送你一件东西。”

    我问:“什么?”

    “月亮。”

    我掉进了五里雾中。月亮?

    他说:“前不久,过中秋节,徐岚给我寄来了一盒月饼。她说,中秋夜,天上有圆月,你身边又有这么多小月亮,你就不感到寂寞了。那个千家万户团圆的明月夜,正是这些小月亮闹得我彻夜没合眼。我倒是不寂寞了,但是兴奋中的思念,比那寂寞更能折磨人的心……”

    我把小月亮带回了北京。它象一个小圆镜,映着昆仑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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