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开在山那边-“徐曼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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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找‘徐曼小姐’”

    东京街头。车流,人流……

    他,衣着讲究,风度翩翩,掂着一个在港台一带很时兴的手提兜,边走边张望。

    大概,他已经颠了不少地方,步子越来越慢,脸上也有几分倦意。他站住,将右手的东西转到左手,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望着西下的太阳……中国驻日本大使馆在哪儿呢?这么难找……

    他继续寻觅,张望……

    找到了!中国大使馆的同志接待了他。

    “请给我办回祖国大陆的手续。”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你从哪儿来?”使馆的人员打量着他那印着汗道道的脸盘。

    “台湾。”

    “到祖国大陆去找谁?那里有亲戚吗?”

    “没有。”

    “那么,一定有朋友了?”

    “对。”

    “你们见过面吗?”

    “没有!”

    使馆的人员停住话,再次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来人。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徐曼小姐!”

    “噢!又是找徐曼的!”

    使馆人员长叹一声,笑了。那笑是舒心的,且带几分骄傲。看来,他们经常为“徐曼小姐”接待这样的不速之客。

    从台北闹市到乡村小巷,从海边渔村到阿里山的茅屋,人们几乎都知道有个“徐曼小姐”,熟悉她的声音。

    “徐曼小姐”何许人也?为什么对台湾同胞有这样大的吸引力?

    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台湾播音员。前不久,在全国新闻工作者表彰大会上被评为一级优秀新闻工作者的徐乃文,便是她的本名。

    那不是,她来了!绿荫掩映的人行道上,飘逸着她轻盈的身段,脚步儿急急地迈着。她中等身材,圆脸,大眼。那紫色绣花的上衣,穿在身上最合适不过了,深蓝色的百褶裙,更使她显得落落大方。

    此刻,正是夏日的正午,她下班后走在回家的路上。

    几个熟人追上来,与她齐肩而行。在和人说话时,她总是要露出一丝甜美的微笑。

    和“徐曼小姐”有过交往的人,哪怕只有一次,对她印象最深的还是她脸上露出的那两个酒窝。那对深深的酒窝里,好象储存着千百年来中国妇女那种温顺娴雅。然而,仿佛又不止这些,还储存着不满足这种传统美德的、新的女性那种勇于独思考的风采。

    据熟悉“徐曼小姐”的人说,她年轻时,那对酒窝更动人。当然,现在她也不老,人到中年,刚刚过了四十三岁的生日。

    “罗曼蒂克”的“曼”

    这是个平平常常的夜晚。薄薄的夜幕象轻纱一样笼罩着台湾海峡。岸影显露着隐隐约约的轮廓。一轮明月徐徐升起,半挂在夜空,远看好象刚从海里捞上来,随时又会掉进海里似的。

    喧嚷了一天的大海,显得异常的清冷、恬静。

    当!当!当……

    一九八一年元旦的钟声响了。在弥漫着一层蒙蒙水雾的海峡里震响着,仿佛凝聚了一般,久久不散。它来自祖国大陆的渔村,还是宝岛的小镇?

    也许,是两岸同时敲响的吧!

    钟声刚落,好象从天外飞来似的,突然一个甜美、柔和的声音,在台湾岛上千家万户的收音机里响着:

    “亲爱的同胞,新年好!从今天开始,我给诸位主持《空中之友》节目。我姓徐,名曼。徐是双人徐;曼,是罗曼蒂克的‘曼’。从我的名字,同胞们可以看出,我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我喜欢到处有自己的朋友……我将向诸位奉献上我真诚而热烈的友谊,奉献上我这颗真挚的朋友之心。我愿通过空中的电波,为海峡对岸的同胞服务。我是诸位的朋友,请接受我的友谊;为您服务,我将不辞劳苦……”

    溶溶的月色浮动着“徐曼小姐”的轻柔而亲切的声音,在这八十年代的第二个早春的第一天凌晨,敲醒了沉睡的宝岛。难道仅仅是“徐曼小姐”的声音到了宝岛上吗?不!同胞们分明看见了她那和蔼的笑容,听见了她那轻盈的脚步。她来了,跨海过洋地来到了同胞们中间,跟大家握手,问好,谈心。

    “我是诸位的朋友,请接受我的友谊;为您服务,我将不辞劳苦……”

    “徐曼小姐”的声音,继续在海浪上空响着……

    这声音,使大山显得肃穆,使深谷更加宁静,使树林悄然无声。它随着大陆上袅袅升起的第一缕炊烟,在那晨雾氤氲的海面,在那空荡寂静的旷野,在那入梦酣睡的城镇……回荡着,久久不散。

    它是一股溪水吗?是的。清清的溪水,暖暖的溪水,流进渴盼甘露的心田!

    “徐曼小姐”就这样走近了宝岛同胞的身边……

    台湾小妹与北京姑娘

    夕阳比朝霞还美。道路、树林、山峦,还有人们的脸,都被罩上了一层透亮透亮的枯红色。护城河悄悄地流淌着,满河涌流着彩色的浪。

    广播大楼高高的顶端,闪着耀眼的霞彩。晚霞中,白底黑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广播电影电视部”的牌子,显得更气派!下班的人流,从牌徽下源源涌出。

    除了早晨,每天就数这个时候北京的街道最拥挤、最喧闹了。

    “徐曼小姐”是最后一个走出大门的。她推着女式轻便自行车,慢慢地走着,一直过了立交桥,才松开闸把,登车赶路了。

    其实,速度并没有加快。这段往日只需走六七分钟的路程,今天为什么显得很漫长!她蹬着车子,吃力地蹬着。车轮缓缓转动,一圈,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仿佛有诉不尽的心事!

    前三门大街上高耸的楼房向她招手,每天她进出数次的那扇门似乎都等急了!

    缓缓的车轮依旧在柏油马路上转着,转着……

    今天,徐曼收到了一封信。如果这是一封平平常常的来信,她就不会这么不安宁了。自从《空中之友》节目同台湾同胞见面后,几乎每天都有一封封寄自宝岛的信,漂洋过海,绕道美国、日本、新加坡或香港,飞往北京,落到她的手中。她每信必读,而且总是把目光连同心儿一起沉到字里行间去读。今日这封信为什么如此牵动徐曼的心?那是台湾的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的来信啊!台湾小姑娘的话语,还有她的形象(她明明从一行行字中看到姑娘忧郁的脸),象电影里的“定格”一样,留在了徐曼的眼前……

    此刻,寝室里静极了。隔壁,多病的老母亲许是睡着了,几个孩子在灯下做着作业。爱人呢,准是又在没完没了地整理他的工程技术资料。

    徐曼半躺在靠椅上,换了个方向,手托腮帮,继续想着心事。

    猛地,那位台湾小姑娘进了屋。听,她叫了声“徐曼小姐”,就叙说起来了:

    “……我和我的同学,面临着升学的压力。可悲的是,有的同学怕升不了学而轻生。我很苦闷,为了应付考试,每天读书到夜里三点钟。许多同学眼睛近视了,还在苦用功。我们毕业班只有几个人不是近视眼。我们这样拼命学,也很难保证就能考上大学。在台湾上大学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徐曼小姐,我希望您给我介绍一下大陆的升学制度。我们的教官告诉我们,在大陆不管是什么考试,只要你在考卷上写上‘毛泽东万岁’,批卷老师就一定给你满分。这是真的吗?我等着您的回音,每天都在收音机旁等着……”

    声音飞走了,人不见了。她没留姓,也没留名。屋里只剩下徐曼一个人。

    徐曼抬头寻觅着……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手中的信上,那信皮的背面写着七个字:“非本人请勿拆阅”。

    “信任!”徐曼轻轻地嚼着这两个字。台湾同胞对自己如此信任的一颗心,是任何金钱也换不来的啊!

    一家人都已入睡。满屋是诱人的、香甜的鼾声。

    徐曼说什么也不能使自己的思绪从台湾少女的信里拔出来。她在思考:如何为这位小听众解除烦恼和苦闷?

    这个夜晚,这个静静的夜晚,徐曼失眠了……

    今晚,台湾的夜也会这么恬静吗?小同学,如果此刻你已经入睡,请醒一醒,“徐曼小姐”有话对你说。

    可是,她刚提起笔,还没有落下,就感到笔尖如此沉重。为什么只写了“小妹妹”三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她看到了那双红肿红肿的近视眼,那是一双渴盼的眼睛啊!它需要安慰,需要温暖!

    四月下旬的一天。河边的柳絮儿在和风里轻拂,平静的河面上颤着细细的波纹。这是个叫人欢乐的日子,徐曼高兴得巴不得跟着那些呢喃的燕子一起欢唱。她给台湾小妹读回信了——当然是通过她主持的《空中之友》。隔海相望,远吗?不,她分明觉得自己就坐在小妹的对面,连对方那亲切的鼻息都可以听到。她推心置腹地谈着,全是些心里话啊!

    “亲爱的台湾同胞,您好。我是徐曼,感谢您收听我主持的节目。现在,我不知听众朋友当中,有没有那位给我来信的台湾女学生?我想了一下,好象在给我来信的台湾听众朋友中,最年轻的就是这位女学生了。她年龄虽然不大,却很有见识。我呢,确实很喜欢结识这样的朋友。现在,请允许我首先表示一个小小的心愿——如果这位女学生正在听广播而且同意的话,请你听我说:我愿和你交个朋友,我把你看成自己的小妹妹;你呢,就称我为徐姐,好吗?今天,我非常高兴为你这位小妹妹主持这次节目,希望能得到你的喜欢……”这时,徐曼嘴角荡起一缕笑意。这笑流进了那对酒窝。

    “徐曼小姐”往话筒前靠了靠,继续谈心,她的声音越过了台湾海峡,小妹妹,你该听到了吧?

    她给小妹回忆了自己在上中学时那种无忧无虑的、令人神往的愉快时光。那时,她尤其喜欢唱一支歌。徐曼说着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在话筒前给小妹哼唱起了这支歌儿: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当年,她和同学们在北海一边划船一边唱,水面绽开了多少幸福的旋涡,胸腔里蹦跳着多少欢乐的音符,台湾小妹,你一定从“徐曼小姐”那轻快的语调里,感受到了那颗快活的心了吧!

    她在给小妹介绍大陆的升学考试时,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大陆的同学在高考前也是非常用功的。当年我进广播学院时,也蛮紧张了一阵子呢!可是,大陆的同学们并不认为考不上大学就没有出息。上大学当然非常好。考不上呢,就考技术学校或者做工,同样很愉快。因为大陆上并没有职业的歧视,人们都不认为哪种职业高人一等,哪种职业低人一等。

    最后,徐曼说:“不知我介绍的是不是符合小妹的心意?我祝亲爱的小妹健康成长,早日成长为祖国有用的人。至于小妹在来信中谈到的对国事、人生等其它问题的一些看法,我也是清楚的,我十分钦佩小妹能有这样锐利的目光。说起来,许多问题的解决需要一个过程。小妹。你人小力单,要多加保重,性急是不行的。苹果熟了,自然要从树上掉下来。用一句成语,叫‘水到渠成’。小妹,你说呢?”

    说完了。徐曼仍然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话筒。是等待台湾小妹的回话吗?

    这一天,从早到晚,“徐曼小姐”的心一直沉浸在甜蜜蜜的糖水里。给小妹回答了问题,她感到轻松、幸福!

    当晚,她回到家中,还没进屋,就亲热地喊了一声“妈妈!”老母亲多皱的脸上挂着舒心的笑容。她知道,女儿今晚一定会多吃一碗饭的!

    接着,台湾小妹就给徐曼写了第二封信。她果真改了对徐曼的称呼,亲切地叫她为“徐曼大姐姐”。

    好妹妹,她真的每天都守候在收音机旁,听徐曼的广播呢!

    这件事还在继续发展着。

    听,又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徐曼小姐”难以按捺一颗几乎蹦出胸膛的心,用那柔和而急切的声音报告着、呼唤着:

    “今天,我给台湾听众朋友,也是给我的那位台湾小妹,介绍一位新的朋友,她叫李海澜……”

    原来,前些日子,家住北京的李海澜姑娘,特意给徐曼打电话说,她听了《空中之友》节目后,想给那位台湾小妹写封信,因无法投递,请徐曼给予播出。

    此刻,“徐曼小姐”坐在话筒前,读着李海澜的信。

    可以听得出,她的心情和海澜姑娘一样的亢奋:

    “……台湾小妹,我听了你写给徐曼的信,十分感动,以至泪下。我从学校毕业后,已经卧病两年了,多病使我变得多感,常为些无所谓的小事哭起来。但是,听到你的信落泪,却是因为体味到你热爱祖国、探求真理的纯真的心,美好的感情使我感动。”

    “记得在我们毕业的联欢会上,教我们地理的主任老师,高兴地对大家宣布:分别三十年的弟弟从台湾写信给他了,还寄来了照片。老师说,骨肉分离,悬念至今,老母常常为弟弟叹息啜泣,临终也未见一面。老师讲这话时,眼圈都红了。是呀,他已经六十岁了,又有高血压,后事难料,不知今生是否还有团圆之日……现在三年已经过去了,台湾依旧分离,两岸诸多同胞骨肉仍不得团圆。这确实是令人伤怀的事!”

    “小妹,我不晓得你的姓名,不知你家在何处,但我反复听着你的信,我想象着,你一定是个心地善良、感情淳朴、在外刻苦用功、在家听话的好小妹。我真想见到你,可是我们虽然仅有一峡之隔,却因人为的原因不能相见。海峡两岸众多的同胞骨肉盼祖国统一,亲人团聚。我也盼望有缘见一见你这位小妹。也许等到那一天时,我们都老大不小或成老太太了,可是我不会忘记你这位有爱国热情、有报国志向的小妹妹。希望你也能记住我,我叫李海澜,一九八三年时二十一岁,家住北京市西城区复兴门外,汽车局宿舍九栋十七号……”

    夜,静静的夜里。台湾小妹和北京姑娘正在用心对话。轻微的海风为她俩传递着信息。

    不!岂止她俩!还有更多的纯洁而热切的心,在“徐曼小姐”这充满感情的播音中萌动、发热、苏醒!

    播音结束了,徐曼才发现稿纸上落下了滴滴泪迹。

    唉!这不听使唤的眼泪呀,尽管她一再控制着自己感情的闸门,但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读台湾小妹的信,读北京姑娘的信,徐曼不知已经流了多少泪水了!

    一滴热泪,一片赤心!

    徐曼又一次感到了播音室是一个宽广的天地。同时感到了作为一个播音员,肩上压着山一样重的责任!

    “徐曼小姐”继续给两位少女传递音信,搭着彩桥。

    彩桥!那是用心搭的,用感情铺的,用手臂连的!

    自行车,载着徐曼的心穿过立交桥。她总是那么匆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迈进了广播电影电视部的大门。

    “徐曼,电话。”刚进办公室,就有人喊道。

    她抓起听筒,传来的是李海澜那急促的声音:“徐曼姐姐,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

    她故意没说下文,让徐曼急上一阵子。

    “什么事呀,让你这样兴奋?听,这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你的声音了!”

    “有人来信了!你猜猜是谁?”

    徐曼立即本能地想到了:“是台湾小妹的信吧?”

    “完全正确!”海澜又在大着嗓门叫着,“她还寄来了她的两张照片,两张很漂亮的贺年片。我都要高兴死了!”

    徐曼举起话筒看了看,似乎李海澜会从那里面捧着小妹的照片走出来。

    “海澜,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打电话?声音真清楚!”

    “就在我们楼上的公用电话旁。我马上把信给你送来。”

    “不,我自己去取。”

    “徐曼大姐,还是我送去吧!”

    “这样好不好,你现在就从家里往外走,我这就下楼去接。”

    徐曼撂下电话,一溜小跑,直奔大门外。

    她和李海澜相会了。她先看照片后看信。最后又拿起照片,反复地端详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天真而又聪明的台湾小妹啊!那眉毛,那眼神,那微微翘起的小嘴……明明要给姐姐们讲述一个美丽动听的故事!

    是兴奋?还是跑了一段路?海澜的心还在“咚咚”地跳荡着。她按着胸膛,说:

    “徐曼大姐,小妹在信上说,这两张照片是她小时候照的。她不能寄现在的照片,怕人家认出来,那就是麻烦事了。小妹说,她要我看看照片,她这个小妹妹象不象我这个大姐姐。我妈妈看了照片,说:‘长得真象海澜呢!海澜小时候就是这么个模样!’妈妈说着说着,眼眶里就涌出了汨花!”海澜说到这儿,望着徐曼,问:“大姐,你看看,我俩长得象吗?”

    “象!象极了!真的,你俩那一对小翘嘴巴,活脱脱的是一对亲姐妹!”

    徐曼抬起头,望了望广播大楼那高耸的塔端,心儿又飞到了海峡彼岸……

    这件事要写成故事……

    前面,是一段小峡谷,火车钻了进去。

    一条长龙从地面上消失了。很快,峡谷就被甩在了后面,列车又出现在望不到边的平川上。

    徐曼紧靠车窗坐着,她透过路旁树枝的缝隙,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很远处逶迤起伏的丘陵。一团团飘动的白云,正徜徉在有的象驼峰、有的如龟壳的丘陵之间。如画的田野,孕育着多少诗!

    徐曼将目光从车窗外收了回来,对身边的袁文芳大姐说:“快到郑州了吧!”

    袁大姐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这个徐曼也太急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她这才坐了一半,就坐不住了!

    徐曼继续望着远处,遐想着……

    “初春,北京街头依然蒙着寒意,中州大地也没有完全从冬眠中醒过来。百花盛开的季节还躲得不见踪影。但是,我们拜见台湾归来的同胞的心花已经开放了……”

    是作诗吗?不。这是徐曼为她将要录制的访问温耀坤先生的专题节目,配的第一段解说词。

    温耀坤?

    就是她此次去郑州看望的那位从台湾归来的听众朋友。

    对台湾播音部的老编辑袁大姐,你可以作证;徐曼和温先生本来在五个月前就该见面了……

    一九八二年底,温耀坤回到了祖国大陆。

    留恋吗?当然有。他在台湾岛上生活了三十多年,对那里的土地,那里的山水,那里的人民,都有一种深切依恋之情。然而,更让他留恋和向往的是祖国大陆。大陆上有他的家,他的亲人。可是,亲人们是否健在,都干些什么工作?他却一概不知……他只知道那里有个“徐曼小姐”。

    从台湾启程回大陆之前,温先生寄往大陆的惟一的一封信,是写给徐曼的。信上写道:

    “徐曼小姐,我很快就要回来了。您的广播我每天必听,我很喜欢您的声音,它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能回到祖国大陆,可以说是‘它’引回来的。可是,至今我也没有见过您,我从您的声音里猜想着您的模样,您的表情,您的一切……”

    徐曼把信看了一遍,放在了抽屉里。不妥,还是装在手提兜里为好。回到家里,她又拿出信看了一遍。她有一种感觉,盼望早日见到亲人的那种感情。可是,温先生长的是什么样,胖子还是瘦子,甚至是老头还是小伙?她都一概不知啊!

    温先生取道新加坡回国。在那里,他又给徐曼写了封信。大概他太激动了,落在纸上的字迹都有点颤抖了。他告诉“徐曼小姐”:

    “还有几天,我就要回到大陆了,空中的朋友马上就要在大陆上见面了,这几天我的心每时每刻都在兴奋中跳动。我想您是会理解我这心情的。在这里,我有一事拜托于您,也只有拜托您了。希望您在我回来之前,把我祖籍家庭的情况打听清楚。我离家三十余载,不知现在家中诸位亲人,谁还活着,谁已下世……”

    接信后,徐曼忙起来了。其实,在这之前,她和同志们已经为了解温先生的家况及安置他的归宿,做了不少工作了。

    温耀坤到了广州,迎面吹来的是一股清新的风。他要在这里小憩几天。

    “温先生,离家数十年了,要不要给家里挂个电话,先通通话?”广州“对台办”的同志关切地问。

    “不急。请您给北京挂个长途,我要找徐曼讲话。”

    “对台办”的同志望着温先生,似乎有点不大理解。

    温先生说:“我是听了徐曼摇送的‘九条’(即叶剑英委员长向新华社记者发表谈话,进一步阐明关于台湾与祖国实现和平统一的九条方针政策)回来的,我要当面感谢她。”

    电话通了,徐曼不在。

    温先生到了北京。他给徐曼拨电话,真不凑巧。徐曼又外出了。温先生让接电话同志转告徐曼:他在华桥大厦鹄候回音。

    次日,徐曼和爱人李守忠一起去看望温耀坤。她带了两件意味深长的礼物:一本北京风光的挂历,第一页是天安门城楼,背衬日出。这对一个海外游子是具有特别吸引力的;几盒精制的卷烟。

    生活中往往有许多不顺心的事,偏偏发生在人们兴致勃勃的时候。徐曼和爱人扑了个空,温先生外出参加一个活动去了。

    你来他去两头不着面,在北京他们便错过了相逢的机会。温先生离开首都回郑州时,心情是不愉快的。列车驶出北京城好远了,他也没有喊出“再见”两字。跟谁再见?“徐曼小姐”是个啥模样,他至今还只能凭想象去描绘。

    此行,“徐曼小姐”和袁大姐是专程来郑州拜望温先生的。

    她们在某宾馆和温耀坤见面了。

    “你好!温先生。我们是几经周折才见面啊!”

    “不用通名报姓,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您是‘徐曼小姐’。不错。咱们是未见面的老朋友了!”

    笑声。温先生在笑,徐曼在笑,袁大姐也在笑。

    “徐曼小姐,台湾同胞都很熟悉您的声音。您的语调一点也不生硬,很适合那边听众的习惯。哎,徐小姐,您好象去过台湾?”

    “没有。我生在黑龙江,是在北京长大的。”

    “噢,看不出。我们在台湾都悄悄地议论:‘徐曼小姐准是我们的老乡呢!’”

    笑声,把屋子里的气氛烘染得异常热烈。

    窗外,树木吐着叶芽。几只鸟儿正朝着屋里鸣啼。一股扑鼻的清香飘进了屋里。

    温先生忽然拿出一件东西,双手捧着送到了徐曼和袁文芳面前。

    徐曼接过来一看,是一本手抄的“九条”。它,一字不差,字迹工整,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错。

    瞬间,屋子里变得静静的。只有阳光从窗里射进来,象一道明亮的小溪。

    徐曼看着“九条”,仿佛看到了一个在长夜里向往光明的、不屈的形象。他,缩在也许是一间低狭的茅屋里,也许是一顶潮湿的工棚下,对着收音机,一字字听,一字字写。今夜抄一条,明晨写一段……那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不感到寂寞。因为“徐曼小姐”的声音,填补了他生活中的空虚……

    阳光照着温先生的面孔,他留着短短的小分头,眉心上聚着川字结。此刻,因为兴奋,那川字向外扩张着,显得有些变形了。他对徐曼说:

    “‘九条’的每个字都说到了我的心里,尤其是第七条,我头一次听了,心就动了。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我们听到的宣传都是说大陆上如何黑暗,共产党如何凶残。九条给我们透进了一线光亮。一片叶子,当它落到江心的旋涡里时,它感到孤独、可怕。这时,来了一只船,它被打捞到了船上,就再也不觉得恍惚、无主了。这就是我听到‘九条’前后的心情。”

    徐曼又一次看了看“手抄本”,发现温先生在第七条上用笔重重地打了个“V”。这一条的内容是:“台湾各族人民、各界人士,愿回祖国大陆定居者,保证妥善安排,不受歧视,来去自由。”

    徐曼的思想在飞跃。此刻使她更感到一个播音员肩上责任的重大和光荣。“今后,我在播音时,应该播得慢些,再慢些。让更多的听众朋友听得、记得清楚些!”她在心里给自己嘱咐着。

    “徐曼小姐,今天能见到您,我万分高兴。我想了想,可以用‘根在大陆,物归原主’这八个字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温先生说。

    “徐曼小姐”无声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稍许,温先生笑眯眯地解释说:“俗话说叶落归根,我远离故土,在孤岛漂流三十余载。如今我反复考虑,做了抉择:回祖国大陆定居,才是我惟一的归宿。这便是前四个字的意思;那‘物归原主’呢?”温先生望了望徐曼手中的“九条”,说:“这‘九条’是徐小姐您送给我的,它指引我完成了任务,现在该物归原主了!哈哈……”

    当“徐曼小姐”拿着手抄的“九条”,走出宾馆,忽然觉得,回到北京应该写篇文章,题目就叫《温先生的礼物》,交给报纸发表,让更多的人从这件礼物上得到启迪。

    不!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北京才写呢?现在就动手。

    笔、纸、桌子、阳光有的是。难道还能比温先生当初收抄“九条”时困难吗?

    这颗心,比生儿育女的“妙方”金贵得多还有什么顾虑吗?再没有了。遇到这样一个知心朋友,人世间的一切寂寞都能变成欢愉,个人的所有隐私都没有必要瞒着她。

    B君对“徐曼小姐”就是这样一个印象。

    谈话已经有大半天了,满面春风的B君仿佛才开了个头。这时,他用那双明亮的目光扫了徐曼一眼,带几分羞怯地说:

    “徐曼小姐,咱们是朋友,无话不谈。我有件私事想请您帮着拿个主意,给我参谋参谋。”还没有说完,他的脸颊就飞上了一片红云,口齿也有点结巴了。

    徐曼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其实,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她故意开了句玩笑:

    “私事总是带有一定的秘密,您不公开,我这个高参可就难当了!”

    “是我个人的婚姻问题,我不会对您保密的。”B君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我从台湾回故居已经半年了,不少亲朋好友都劝我成家立业,让晚年在祖国大陆的怀抱里,在亲爱的人的身边幸幸福福地度过。这话当然有理,可我一直犹豫不定,不知该选什么样的人作伴侣。”

    “先生讲得对,您只身孤独的生活是该结束了。您这个家里,没有妻子的安慰,没有孩子的笑声,是很难抚平您心灵上的创伤,也很难填补您心中的空虚。先生,下决心吧,找个称心如意的伴侣,您会更幸福的!”

    B君笑了,眼里流着亮晶晶的泪花!

    他拿出一张照片,对徐曼说:“几位热心搭桥的朋友,给我介绍了这位女友。徐小姐,您说呢?”说着他就把女方的姓名、年龄、职业、爱好……对徐曼一吐而尽。

    朋友之间的客套话是多余的,任阿一点转弯抹角都会给这纯洁的字眼蒙上阴影。徐曼说:“恕我直言,从您的年龄、工作情况来看,和这位女友结合是比较合适的。不过,了解要经过一定的时间,感情需在交往中建立。我劝你们双方都不要轻易给对方许愿。不要一见钟情就山盟海誓。爱情象一棵大树,它的根扎得越深,从大地层吸收的乳浆就越多。”

    B君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说:“徐曼小姐,您还记得去年您播过一篇关于生儿育女的学问的稿件吗?”

    “记得呀!那是台湾一位女听众给我来信提出的问题。她说,她一连生了两个女孩,现在她很想再要一个男孩,问我有什么办法。”

    B君听到这里,“噗哧”一声笑了:“徐小姐,您真是个好人,大家有了什么问题都向您要答案。这不,生男孩的事也要您想办法了!”

    “只要我可以办到的事,跑腿、动嘴我不吝啬。”徐曼说,“我不能使这位台湾姐妹感到失望,她那焦急、渴盼的眼神里饱含着对祖国大陆人民的信赖和期望。她盼着生个男孩,我们就应成人之美,为她服务。我和《空中之友》的负责人于礼厚到处奔忙、查找,终于在《百科全书》的‘家庭顾问’卷里,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还清楚地记着,那天晚上您的声音是多么高兴呀,您说——”B君真是好记性,他几乎一字不漏地重述了徐曼当时的播音:

    “台湾同胞,您好!我是徐曼。我不知道那位来信的女同胞此时是不是在听我的播音,现在我开始回答她的问题。您不是问有什么办法可以生个男孩吗?我在下面介绍的这种办法虽然不够确切,但您可以参考,不妨试一试……”

    徐曼打断了B君的“播音”,说:“先生,真有您的!学得蛮象啊!”

    B君说:“徐曼小姐,咱们言归正传。我今天之所以重新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当时你介绍的怎样才能生儿子的办法,我在收音机前只记了一半,后面谈到母亲需要吃些什么食品时,我没有记下来。现在想请您给我补补课。”

    B君说着,便拿出了一张纸——那纸有些发黄,角角儿也发毛,卷了起来。徐曼接过一看,果然“食谱”一栏空着。

    “先生,你正在谈恋爱,就想抱儿子!徐曼开了句玩笑。”

    “这就叫盼儿心切嘛!哈哈……”

    徐曼止住笑,正儿八经地对B君说:

    “那篇小品播出的时间已经好长了,详细内客我记不大清了。这样吧,等我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给您把材料寄来。”

    “要得,要得!”

    他们分手几个月后,B君就结婚了。结婚前,徐曼收到了用大红纸写的报喜信。她和袁大姐跑到国华商场,买了一个带“囍”字的紫红色的双人床罩。当她怀里抱着这个“囍”字时,心里美滋滋地象熨斗熨过了一样。她巴不得立即把它送到B君手里去。可是,她为难了!送去吧,太远。邮寄吧,太慢。最后,她想了个又快又保险的绝招,让火车上的列车长把床罩带上,亲手交给了B君。

    一年后,B君老来得子。徐曼手拿着一张照片,反复端详着——

    B君和他的爱人,满面春风地抱着儿子,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眺望着远方。那胖儿子看来一点也不老实,仿佛挣脱着要从父母怀里出来,跑向那远处的小河边去玩水……

    当然,这个胖儿子的临盆,是否就应验了“徐曼小姐”那个生儿育女的“妙方”?笔者没有这样去推断,徐曼也没有这样说。想来,读者也不会这样生拉硬拽地去联想。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徐曼小姐”的一颗心,对同胞的忠诚,对祖国的深情,确比那“妙方”金贵得多!

    猜一猜,谁来吃晚餐这天,可把这个江南人家忙坏了!一家老少都动员起来,太阳还卧在山那边没有起床哩,他们就各就各位地忙碌开了。

    A先生穿戴一新,最后一次又照了照镜子,就到车站去接客人了。他的弟弟向单位请了假,清晨五时就上农贸市场采购食品去了。铺着一层夜露的乡镇小径,留下了今晨的第一行湿漉漉的脚印。他的妹妹有一手超人的烹调技术,但她是“骄傲的公主”,不轻易露这一手。今日,她破例地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八十岁的老母亲满面喜色,稳坐高堂,一会儿比比划划,一会儿说说叨叨,她是今天这场家宴的总参谋……

    今晚,他们要盛情招待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贵客。

    是谁呢?让这家人如此操持,如此排场……

    北京城。炎夏,无风。

    放眼望去,路旁、树下、院中、车上……到处是摇动的扇子。那些圆的、方的、菱形的、梯形的、五颜六色的凉扇,把个京城装点得异常别致、风雅。乍一看,活活的一个彩扇的世界!

    “徐曼小姐”也带着一把精巧的、圆圆的折扇,坐上了南下的列车。与她同行的,照例又是袁文芳大姐。

    年初,A先生历尽艰难,从海峡对岸回到了故居。他的老母亲可乐坏了,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那落掉了牙的嘴成天张着,仿佛要对着天地唱上一支歌儿。她逢人就说:

    “如今我八十岁了,少有的高龄呀!为什么没咽气呢?就是盼儿嘛!他一日不回来,我就一日吃饭不香,睡觉不稳。”

    人就是这么怪,白天黑夜地盼着儿子回来,这会儿,当儿子站在了面前,她在一阵狂热的兴奋之后,冷静下来了,却不相信儿子会真的回来?

    老人抹去了泪水,打量着A先生。不象,绝对不象!

    儿子离家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呀,现在看到的怎么是个老头儿呢?

    “妈,我是您的儿子!是‘九条’把我从台湾引回来的,是徐曼小姐叫我回来的!”A先生含泪给母亲解释着。

    “徐曼小姐!徐曼小姐……”老人反复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她是外国人吧?中国人不兴叫小姐呀!”

    于是A先生给老母亲讲起了“徐曼小姐”。讲她那甜美的声音,讲她给听众办事时的认真负责精神,讲她在台湾同胞心目中的威望……

    其实,A先生本人也没有见过“徐曼小姐”,他完全靠徐曼留在自己耳畔的声音,用丰富的想象力去描绘她的形象。

    “我要见徐曼小姐!”老母亲说。

    “妈,她住在北京,离咱们这小城镇儿千里路啊!她每天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A先生向母亲解释。

    “不!我一定要见见这位小姐,不见她,我就不相信你真的会是我儿子。”老人们的固执有时达到了可笑的程度。你看,见不到“徐曼小姐”,她竟然怀疑A先生是自己的儿子了!

    无奈,A先生给“徐曼小姐”发去了一封信,邀请她来家做客。说实在的,他没有抱多大希望……

    这不,“徐曼小姐”进了A先生的家门,还是那绣花的上衣,还是那百褶裙。后面紧跟着的是袁大姐。

    不轻易下床的老母亲,今日下来了。她双手攥着徐曼的手,热泪长流,声音颤巍巍地说:

    “你真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人又聪明。我儿子回来这些天,我能吃饭了,走路不打颤了,话也多了。别人都说我成了两个人。开始我总觉得象在做梦,难道真的是儿子回来了吗?就在今天见到你之前,我仍觉得自己是在梦里。现在,你来了,我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老人把徐曼的手越攥越紧,徐曼都有些疼了,她也没有放松的意思。

    “大娘,儿子回来了,您的晚年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人喜增寿嘛!您今年八十岁,活到百年没一点问题!”

    吃饭了。多么丰盛的晚餐!圆桌上摆的十几道菜,全是当地风味。A先生的妹妹首先站起来发话:

    “徐曼小姐,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代表全家凑合了几个菜,欢迎您光临寒舍。尤其是我老母亲,她多少年来也没有象今天这样高兴。来,为北京来的客人,干杯!”她举起了酒杯。

    徐曼说:“小妹烹调手艺精巧,这是全家公认的。谢谢您一片盛情!我呢,既是客人,也是主人。真正的客人是A先生。为了他胜利回来圜家团圆,为了老母长寿不老,干杯!”

    碰杯声,好清脆!

    在这种场合里,心情最难以平静的,当然还是A先生了。他说:

    “徐曼小姐,在台湾,我每次坐在收音机前听《空中之友》的播音时,都有这样一个心愿:有朝一日见到您,一定要给您讲上三天三夜的知心话。今天,您就坐在了我面前,坐在了我老母亲的身边。我思来想去,这三天三夜的知心话咋个对您讲?别说三天三夜,就是三个月也讲不完啊!干脆,知心话留下以后慢慢说,我今天给您、也是给我的全家人讲两个笑话。”

    笑话?

    一桌的人,包括老母亲,都把目光射向A先生。

    徐曼说:“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里都充满欢乐。A先生讲的笑话,一定会给我们增添新的色彩!”

    “在台湾,我听到当局总是宣传大陆上吃不饱穿不暖。他们说这边不少人连裤子都穿不上。我相信了。在回来前,我下决心要带些布,好给亲朋好友做点遮羞的衣服。”

    “带了吗?”徐曼问。

    “可不,我掂了一大卷白细布回到了家乡。本来,我从台湾回来时就提心吊胆,怕被当局发现。现在还扛着一卷布,左包右包的,就更显眼了。累得我呼哧带喘不消说,还得时刻提防点,怕被人家盘问出来!”

    A先生说着,便拿出了那卷布,让徐曼看。徐曼用手摸摸,粗里巴几的。她心想:台湾同胞多么需要了解大陆的真实情况啊!

    “回来不久,正赶上我外甥结婚,他做了十几床里外三新的被子,褥子,家里发愁没有地方存放。我愣住了。再说,这些日子,我亲眼看见我们这个小城镇上,人们穿得花花绿绿,尤其是年轻人打扮得很时髦。咳!我上当受骗了!这匹布……干脆,原封不动地放下作为永久的留念吧!”

    A先生说完,开怀大笑。那笑是解脱了重负之后的笑,开心的笑!

    “目的达到了,大家都笑了。那么,第二个笑话呢?”徐曼催促道。

    “我在台湾时,听说大陆上的人喝大锅清水汤,人人都面黄肌瘦。我便起了善心:回来时多带了些钱,准备为骨瘦如柴的亲人们买些营养品,滋补滋补。”

    A先生好象在沉思。他顿住话,望着墙上一个地方,将目光久久地固定住……

    “结果,我又盘算错了!回到家里那天,全家十几口人吃团圆饭时,我偷偷把全家人打量了一番,从老母亲到小外孙,我都看了一遍。我笑了,同时心里也酸了。面黄肌瘦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A先生语塞了,不再往下说了。

    徐曼想:也难怪!在台湾,他尽管吃得不赖,穿着也讲究。可是,精神苦闷啊!他心事重重,又得不到亲人的安慰。欢乐与他是绝缘的!

    此刻,全桌人的情绪都有些沉闷,别说笑了,连说话的声音也暂停了。只听见筷子在缓慢地扒饭、夹菜……

    A先生绝对没有预料到,他的笑话会给人们带来不快。

    徐曼已经想另外一个问题了:下次在《空中之友》节目里,我要给台湾同胞们讲讲A先生的这个笑话。题目不妨就叫:一个不能使人发笑的笑话。

    她,就这脾性!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她的《空中之友》。

    “‘徐曼小姐’是我,又不是我”

    太阳还没出山。一道道红霞闪现天幕,海面也镀上了斑斓的色彩。两三行大雁卷着阵阵秋风,向海峡上空飞去。台湾岛又一个白天开始了。照例,“徐曼小姐”的声音揭开了这个早晨的序幕。

    如果有那么一个凌晨,岛内的人们听不到“徐曼小姐”的声音,他们会站在海岸望着大陆,把脖子望酸的!

    岛上的人不能没有徐曼的声音!

    不知是哪位听众说了一句不大确切的、但足以表达他们心情的话:如果对台广播事业要设立“诺贝尔奖金”的话,应该首先授给“徐曼小姐”。

    “徐曼小姐”确是一个有功绩的、惹人注目的人物。

    前些年,她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前不久,人们又在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的金榜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掌声,鲜花,荣誉,簇拥着她!

    那么,她怎么想呢?她说:

    “‘徐曼小姐’是我,又不是我。是我嘛,因为节日的主持人是生活中的徐乃文。不是我嘛,因为‘徐曼小姐’已经成了一个集体的代名词。”

    如何理解这段话呢?徐曼没有往下说。她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夏天,一位从台湾归来的听众朋友,在广播电影电视部的传达室给台播部打电话,要见“徐曼小姐”。徐曼下楼来迎接。那人不讲话,只是将徐曼从上看到下,又从下望到上。然后,才慢声细语地说:

    “徐曼……”他始终未把“小姐”二字吐出来。为什么?也许在他的想象中“徐曼小姐”不应该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而应该是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穿着洋气的姑娘……不管他怎么想吧,反正生活永远保留着他用各种想象对“徐曼小姐”进行描绘的权利。

    那么徐曼呢?当然,她更有权利去认识和理解“徐曼小姐”这个形象的含义。

    “徐曼小姐不是我”,便是她的独到见解。

    《空中之友》节目除了徐曼外,还有六位同事。他们这七位搭档,关系融洽,配合默契,是个团结友爱的集体。他们确实共同塑造着对台广播《空中之友》的形象——“徐曼小姐”。

    一九八二年二月,“徐曼小姐”收到了一封托她寻找亲人的台湾来信。写信人有二十三个亲人住在大陆,自他到台湾后,杳无音讯。他在信上一个一个地列出了亲人们的姓名,并尽可能地详细提供了他们的地址。这是《空中之友》节目开办以来,接到的第一封寻人信件,徐曼本应外出寻查。可是,因为当时工作很忙,不能抽身,便由编辑于礼厚和宋朝玉披挂出征了。眼看春节就要到了,他俩下了决心,寻找不到同胞的亲人,不回京过春节。那二十三个人都住在中原大地的山沟里,交通不便,他们翻山越岭,走村串乡,最后终于查清,使这些人与台湾的亲人建立了通信联系。

    这个周末的夜晚,又一个记者撞进了前三门大街这栋楼房里,采访徐曼。徐曼还是那些话:“我所做的事情,在整个广播节目当中是最后一道工序,也是出头露面的工作。照我看,最艰苦、最细致的工作,是由那些在幕后的、不留名的编辑在承担。体现在‘徐曼小姐’身上的东西,花费了他们的多少心血,绞尽了他们的多少脑汁啊!如果你要写什么稿件,千万别忘了写上这一笔:在‘徐曼小姐’背后的,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制作群,他们都在热情而周到地为岛上同胞服务!”

    今夜,群星象雨洗后的果子缀满了恢宏的天幕。看,有一颗星。圆周象嵌上了一圈霜花,周身放射着清光,带着活泼可爱的神情,从漆黑的天上望着大地。它望见了什么?

    徐曼从电台的大门走出来了,她的脚步轻盈,身段象一棵小白杨树一样,在朦朦夜色里轻摇。下午,她收到一封听众来信,要求把《谁不说俺家乡好》这首歌,多播几遍。她刚才和几位同志才转录下了这首歌。不就完成了这么一点小事吗?她怎么觉得身上轻松了好多,好多!

    徐曼,此刻正是踩着《谁不说俺家乡好》的节奏,向家里走去。

    前三门大街的楼群里,有个窗户的灯光最明、最亮。

    爱人还没睡,正等着她呢!

    徐曼加快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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