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青。
她——葛兰。
又在播送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了。那高亢、清朗的声音,对着田野,对着车间,对着军营,对着澄净的天空,回肠荡气地纵情轮唱。预报完要目以后,该葛兰播送第一条新闻,音韵逐渐平缓下来,好象海潮落去,月白风清,沙洲人静。又过片刻,该夏青播送了,那声浪犹如数条小瀑布,奔腾跳跃……
啊——这夫妻俩的声音,天天在高山和峡谷中穿行,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回响……
虚弱绝不等于软弱,在黄蒙蒙的风沙中,她顶风前进。
北京的春天,不光有花、有柳、有流水、有笑声,还有风沙。这,没到过北京的人也许是想不到的。
又是个刮风天。午后,一个一个的大旋风,上触天,下触地,擀成团儿,拧成绳,漫天遍野地卷来。地上的碎纸木屑被旋风裹住,跟小鸟那样盘旋着,飞上天空,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黑斑点,不见了。
这时,在通往北太平庄的人行道上,有三辆自行车正顶着风沙而行。骑车人把头俯在车把上,蹬得异常吃力。远远望去,车轮象被施了魔法,动得艰难,似乎不转了,只是放射着一束束光亮。
他们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三个同志,到总政歌剧团去采访青年演员王静,要录制一个反映她为兵服务的配乐通讯。前面的那位便是播音员葛兰,从电台出发已经蹬了七八里路,她满脸淌汗,不时地直起腰来喘口气。她戴着一块花头巾,头巾下面露出淡黄色鬈发,那愉快的面孔在黄澄澄的风沙里发出光彩。她的眼光,尖利之中又透出温柔。这时她不时抬起头望着前面的路。
“怎么啦?服了吧,老任!要不要休息一下,等等你。”葛兰那柔软的手指按在被风揭起的头巾上,拧过头,向走在后面的一位中年人打招呼。
“哪里的话!七尺大汉岂能落后。”老任说着一挺身子,车轮鼓起一阵风,超过了葛兰。
这种领先往往是暂时的。少许,葛兰又蹬到前面去了。看来,男同胞真不如这位“巾帼英雄”了。
本来,他们今天是打算坐小车出门的,谁知临到动身前,小车因有急事出去了。老任向葛兰提出,改日再去。
“不!已经和人家约好的事,单方撕毁协约,这叫不讲信用。”
这话当然没有错。可是,两位编辑总觉得让一个播音“明星”骑自行车去采访,有点那个。便又提出一个条件:
“也好。你乘公共汽车,我俩蹬自行车,咱们在剧团门口会面,不见不散。”
“不必了。咱三人一路同行,谁落后了谁请客。”说话间,一辆女式轻便车已推了出来……
现在,三人骑车逆风而行,确有点竞赛的味道。说起来真有点不为“男子汉”争气,一位编辑的车子老“抛锚”掉队。葛兰呢,车好人精,居然领先的时候占多。
其实,葛兰的身体是很虚弱的。如果她猛乍乍地出现在你面前,看着这个文静而消瘦的女同志,你很难相信她就是你在电台听到的那个声音洪亮、圆润的葛兰。她的丈夫常常为她担心。可她这个人泼泼辣辣,就是有一股挺劲。看待大千世界的任何事,都不能木匠的斧子一面砍,虚弱不能与软弱划等号。葛兰征服虚弱的基本方针是:走路,锻炼。从家里到电台,她从不坐汽车,一直坚持走路上下班。夏天是这样,冬天也如此。白天迈双腿,深夜还步行。三十多年了啊!
一九五四年四月,他俩的小公民出世了。这小家伙一出世便有九斤六两。姑娘变成了妈妈,除了上班还要管孩子、做饭、洗衣,光孩子的事就够数的了:取奶、热奶、喂奶、端便盆、洗尿布、哼催眠曲……谁叫她是个女的呢?葛兰的身体一下子就累垮了,连牙齿都裂开了缝,面色腊黄腊黄的。
“你行吗?”夏青有点担心。
她淡淡地一笑,轻轻地点点头。
五十六天产假一满,葛兰就蹬着自行车上班了。那时他们住在西单,离电台比现在住的地方远多了。刚坐罢月子,浑身的骨头都是酥的,蹬起车子象走进棉花堆一样吃力。她上班后的头件事是录制少年儿童节目。北京的中学生要到青岛去过夏令营,她跟着去了。一去就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她象一个快乐的大孩子,生活在孩子们中间,忘了疲劳,忘了虚弱的身体。她的挎包里装着厚厚的一本采访笔记,还有几盘录音磁带回到了北京。那是她的声音,她的心血!当然,更重要的是一个孩子们极乐的小王国。
这天,又该葛兰上早班。电台的早班是比较辛苦的一个班,必须在凌晨四点钟赶到工作岗位,准备当日六点三十分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葛兰正在播音室录音,突然肝部隐隐作痛,喘气都有些吃力了。她坚持录完了音。当电波把她的声音又一次传播到祖国各地时,葛兰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了。她只感到这次病与往常不同。夏青扶着她到医院做了检查,结果,肝已经肿大两指。唉,讨厌的肝炎!
葛兰仍然没有把病放在心上,身子稍稍轻松了些,就又蹬着车子上班了。这个人呀……
病还是把她自行车的轮子给拖住了。葛兰不得不全体了。护国寺医院的一位老中医,给她连续开了一百副中药,让她坚持吃下去。一天一副,早晚两次,牙齿变木了,嗓子眼也变苦了。她真有点怯怕了,一闻见那股浓烈的中药味儿就返胃。夏青每次把煎好的药送到她面前,总是这样说:“喝下去吧!咬咬牙,再苦也就咽下去了。咱不怕苦,为的是今后有个好身体。你听听,外面又是你的声音,大家离不开你呀!”
葛兰仲长耳朵听了听,中央台的少儿节目开始了,那是她在青岛夏令营录制的录音。一听到这,她身上不觉来了劲,端起药碗,一揭碗底,喝它个底儿朝天!
她就这样,整整吃了一百副中药……
他们三人骑车驰过新街口,风沙已经变小了。葛兰捏了一把闸,放慢了车速,对两位编辑说:“二位考虑一下,在这个配乐通讯中,是不是把王静过去演出的节目,穿插一两个。比如,歌剧《刘胡兰》中的唱腔,或者那支《欢迎你到哨卡来》的歌曲。有说有唱,王静的性格容易出来,大家也喜欢收听。”两个编辑同声叫好。
“还有,在访问中你们二位也别干坐着,要插话、提问题,这样气氛会活泼一些,别让我唱独角戏。”
“你唱主角,我们敲敲边鼓。”老任说。
“还有,通讯的原稿中缺少了一点内容,就是对王静肖像的描写,听众和观众的最大区别是看不见。所以要把王静这个人给听众勾画出来……”
车轮缓缓地滚动着,仿佛在伴随着这位老播音员思索问题。是的,葛兰每次外出采访,当她蹬着车子赶路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问题、设想都在脑海中凝聚、散开。就在这脚蹬轮子的行进中,一个又一个的方案诞生了。当然,这是播音室外的声音,听众是永远也听不到的。
播音室门口有块小黑板,它已经挂了三十多年我国著名女作家谌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一封信,也上了这块小黑板。
这,得说说夏青。他是小黑板的“主编”。
初夏,谌容给电台写了一封信。应该说这是一封批评信,但口气充满着商量:“我家祖祖辈辈都姓谌(甚),你们在播音时却念作‘陈’,希望更正一下,不要叫我们家族在我的身上改姓。”
这封信转到了夏青手中。他是北京语言学会的常务理事,又是电台播音部字音研究组的负责人。这类文字官司,自然由他判案。
夏青拿着信找到播音员,播音员说:“没错呀!言字旁加一个甚,当然念‘陈’,字典上写得明明白白。”
夏青不好说什么,他只是打开字典看了看,不错,是念“陈”。唉,中国的汉字太复杂了,撇开偏旁、结构不说,光发音就够你研究的了。现在虽然经过了汉字改革,但仍有许多“无头案”。他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件事:
一次,电台播“医学讲座”,讲到了小儿得的一种病,叫“荨麻疹”,播音员按字典上的发音念成了“荨(欠)麻疹”。这一下惹祸了,许多医生和护士给电台写,信,质问:“我们干了多少年医务工作,只知道有‘荨(寻)麻疹’,没听说过什么‘欠’麻疹。堂堂的国家电台,念白字。笑话!”
事实证明,确实是播音员闹了笑话。记得那次夏青把这个“荨”字大楷写在小黑板上,注出了标准发音,还有“特殊”发音,提醒播音员们再别出洋相了……
看来,这回这个“谌”字又是个在字典上找不到的特殊读音的怪字。夏青开始探讨这里面的秘密了。
他在语言学会理事会上提出这个问题让大家研究,他翻阅了《辞海》、《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但是,一概没有结果,“谌”字还是没有变为“甚”。
难道让它滑过去吗?不!播音员放走了一个生词难字,就等于战士放跑了一个敌人。
深夜,星星闪闪,月儿皎皎。夏青的案头还摆放着一大摞古书,他一本接一本地翻阅着。白天有人给他提供了个线索:在古代,“谌”读作“甚”。他跟踪追击,查了起来。桌上一杯热茶,那缕缕热气慢慢地变细,变淡,没有了,他也没有顾得喝一口……
啊,发现了!他也记不得是翻到第几十本古书时看到了这个隐藏得好深的“谌”呀!是的,不错,古时候,我国某些地区把姓氏“谌”读作“甚”。约定俗成,一直到今天……
第二天,当播音员们上班后,发现小黑板上已经写上了“谌”字……
如果说标准的读音是以字典为凭,那么,夏青就是播音部的活字典了。凡是读不准的字,有争议的字,他都会设法告诉你应该读什么音,怎样读,含义是什么。当你得到满意的答案离去以后,夏青总是这样想:别的人呢?他们都会读吗?于是他立刻把你问过的字写在小黑板上,让每个播音员都引起重视。不仅是难字,就连播音中遇到的一些难题,他也要写出来,发动大家思索。
刚调到电台工作的新播音员常常问老同志:“这小黑板是从哪一年开始挂在这里的?”
“整整三叶年了!”
可不是?当年夏青挂小黑板的时候,才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小伙,如今他已成为人们公认的播音“明星”了。他的播音风格庄重、朴实,感情饱满而又严谨,加上尾音的自然颤动,听起来余味无穷,充分表现了我们汉语的语音美。国内外听众特别是地方电台的播音员,对他羡慕不已。某省一位播音员途经北京,下了火车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见夏青老师。他说:“我们转播过他多少次重要播音了。可是,久闻其音未见其人,能见他一面,我就满足了!”可是,当他来到电台的那天,夏青外出开会去了。
太遗憾了,多年的夙愿眼看要落空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了播音室门口的小黑板,上面写着好多难字,并有注音。他又惊又喜,忙问别人:
“这是夏青老师写的吧?我听别人曾给我介绍过这块小黑板,真不简单!一位播音明星,已经名声显赫,还这样练字练音,可想而知,他的成绩是怎样取得的。我今天没有见到老师,但我并不失望。向夏老师学习,就从这块小黑板开始……”
啊,小黑板,你有多大的魅力!
葛兰是名副其实的“金嗓子”,也是名副其实的好学生,那辆女式轻便自行车,停放在北京一家四合院的门前。
葛兰正在拜访著名评剧演员新凤霞,请教她那一副泉水般动听的嗓子是怎样练出来的。
接着,她又蹬车拐入另一条胡同,敲开了《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主演魏喜奎的门,“卡嚓”锁上车子,人还没进屋,声音已经撂过了墙:
“喜奎同志,我是来取经的。听说你练声音有五字还是七字经,给我好好传授传授……”
一个播音员应该有一副好嗓子。没有好嗓子,声音怎么能吸引听众呢?
为了声音,葛兰到处拜师,忙得脚不沾地。她一年四季的余暇几乎全都用来取经、学习,她要让自己的嗓子发出更悦耳的声音。
看,那不是葛兰吗?她又出现在天津大街上了——这是去年年初的事,她和电台的同志到天津录制一套节目。往返只有两天时间,干完工作已经紧紧巴巴的了,只能匀出两个小时让他们逛逛大街。可是,葛兰取消了上街的打算,却去拜见曲艺前辈“小彩舞”。当这位蜚声艺坛的七十高龄的老艺人出现在眼前时,葛兰一下愣住了,她的精神那样好,看上去顶多六十多岁。老艺人很客气地说:
“葛兰同志,我们天天都听到你的声音,你是个‘金嗓子’啊!”
“不,不,我今年五十岁了,声带已逐渐衰老。你老人家年过七旬,还声如洪钟,清亮动人,前不久你登台演出京韵大鼓《击鼓骂曹》,我听了实况转播,真是功夫深呀!请你给我谈谈,这副不老的嗓子是怎么练出来的?”
“小彩舞”很高兴地给葛兰介绍了自己练声的宝贵经验,葛兰记了密密麻麻的大半本子,带回了北京。
葛兰这位虔诚的学生,连看文艺节目的时候也不忘记学习。一次,她去首都体育馆看演出,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演员在化妆。她心里一动,想看看演员们在演出前干些什么。离开座位刚走了两步,老远就看到一位老演员正甩胳膊抡腿地练功,还不时地吊吊嗓子,做得认真,也喊得认真。这不是常香玉吗?她并不显老,唱腔还是那么圆润,功力还是那么到家。也难怪,你瞧,这不已经快开演了,她还在练,练,练……
葛兰呆立在演出场,看得入神了……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曾经与常香玉的一面之交。
那还是“文革”中的事。当时,葛兰被下放到河南某地的干校,接受再教育。一次,她利用回京探亲的机会,特地拐到郑州访问了常香玉。那是什么年月呀,一切技术学习,包括学艺、练功,都被戴上了吓人的帽子,打入十八层地狱。可是,葛兰还是去找常香玉学习。当常香玉了解到了她来访的目的时,用又吃惊又钦佩的口吻说:“已经多年了,别人都不找我谈练功的事了,还是你葛兰有胆量!”葛兰一听这话就明白常香玉还是常香玉,没有被压垮,和自己的心是相通的,就单刀直入地问:“我是来取真经的,把你练功、练声的秘诀告诉我吧!”常香玉更是利索干脆,说:“坚持,最重要的是坚持!”接着她就告诉葛兰,这些年虽然她被打倒了,靠边了,但他始终没有丢掉自己的事业。常常是这样:她被批斗回来,别的事不去想、不去干,练功、练声决不丢掉。她坚持着,一天也没有间断。葛兰听了,心儿激动得突突突几乎跳出了胸膛。
好一个常香玉呀,人们只知道她是个著名的豫剧演员,只爱看她的演出,可他们也许不知道,她的名声、她的成才,是用多少汗水换来的啊!
正是在常香玉的精神感染下,葛兰在“文革”中也一直没有中断练嗓子。当时,有一度她那“金嗓子”虽然在电台听不到了,可是,在播音室外的草坪上、树林间、小河畔,仍然回响着……
他的能源:一天十片阿斯匹林
又一个紧张、喧闹的白天过去了。
当夏青把写好生字难词的小黑板挂在播音室门口时,就浑身乏力了。头还有点晕晕乎乎的。他靠着门框休息片刻,才慢慢地走下了楼梯。
葛兰照例站在电台大门口的街心花园等他。她一看夏青那腊黄的脸,就知道他的风湿热型关节炎又犯了。
“还走路?能行吗?”葛兰问。她想今天破个例,乘车回家。看来他太累了。
夏青一笑,“没事,走慢点就是了。”
回到家,葛兰第一件事就是拉开抽屉,摸出白白的药片,让夏青吞了下去……
夏青患这病已有三十多年历史了。那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他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离开了遍地冰冻的黑龙江,来到北京新闻学校上学。他第一次进关,第一次进北京,心里好热乎,觉得这十月的北京,象黑龙江的阳春天气,便索性把棉袄撩拨掉,换了件单衣。别人提醒他穿得太单薄了,他撩起衣襟,露出一件红背心,说:“有它,没有事。”新闻学校就设在香山,中午一下课,他紧三火四地扒拉几口饭,拿上课本往山坡的林子里一躺,一边复习功课一边欣赏香山风光。那草地下湿润润的水气渗进身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舒服感……
痛快的后面往往就跟着痛苦。不久,夏青就感到浑身的关节发胀,转而变疼。糟啦,得关节炎了!
一年后,他从新闻学校毕业分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阵子播音员可金贵了,一个中央台就三个播音员,一个人就是一台戏。播音任务紧急,而且天天都是这样,哪有时间治病?拖、拖、拖……一年,十年,二十年,一直拖到现在,小病拖成了老病,已经无法根除了。这三十多年来,关节炎不时地与他作对,他的衣兜里随时都揣着阿斯匹林,手一摸就能抓到药瓶。正在班上,疼痛发作了,他拧开药瓶,吞下十片——必须是十片,才能立竿见影,才能止痛。有时半夜三更,药劲一过,他又从被窝里爬起来,摸到药瓶,又吃上十片……
夏青是带着药瓶坚持上了三十多年班,你听,那深山流泉般的声音,随着电波在太空回响,能想到他是个病人吗?
“夏青同志,现在的医疗条件又不是连你这关节炎也无法治,你怎么不去看一看?”凡是了解到他忍着疾病坚持工作的同志,几乎都要问他,口气中带着几分埋怨。
“老毛病了,就那么容易治好?实在没跑医院那个工夫呀!再说,这阿斯匹林蛮管用嘛!”他一笑了之,仿佛那关节炎不害在他身上。
说“阿斯匹林管用”显然是托词。讲没有工夫跑医院倒是真情,他确实很忙,从来都没有闲暇的时候。特别是现在,他是播音部的负责人,多少工作要干啊!他本来每年有一次休假,可一次也没休过。假期已积攒了好几个月,别人问他,存在那里能生利息吗?他光笑笑,不语……
由于长期服阿斯匹林,已经有点成瘾。他一天没吃或少吃,就浑身乏力、酸疼。只要按时服药,身上顿时就会有一种欣慰感。
“呀!夏青老师,您太辛苦了。应该争取长寿一点,象您这样的人不多呀!”和他初次结识的一位小护士这样说。
他笑了,也许为这孩子气的话发笑。他摇摇头,幽默地说:“你看,气候一变,你们总会有人感冒。我呢?从来不感冒。你看我身体好不好?”
哈!他又讲笑话。当然,服十片阿斯匹林,怎么还会感冒呢?
“夏青老师,我们医院有个专治风湿病的小组,交通也方便,不用倒车一溜就到,你去看看病好吗?”小护士回到医院又打来了电话。
一阵沉默后,夏青说:“谢谢了,我最近太忙。以后——”又“以后”,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闲下来呢?
“我吃阿斯匹林还好,以后需要看病再找你。”
听,又是阿斯匹林。奇怪吗?他的能源,竟是这白花花的药片!
小护士回到宿舍里说什么也睡不着,她想起阿斯匹林是这位名人的能源,不禁鼻头一酸……
爱情加事业,它该是什么?
又是星期日了,前三门大街这套新修的单元里,响起了各种音波组成的交响乐。
一米九二的儿子正在乒乒乓乓地做木工活,刚学着发音的孙子拽着玩具鸭子嘎嘎地叫个不停,还有客人们,里屋外屋都充塞着欢乐的喧嚷。
为了保证夏青有足够的精力看书、研究,葛兰又开始了忙碌。她先去楼下的粮店买米,接着要采购菜食,打酱油,买白糖,最后,又从床下拉出洗衣盆,泡了满满一盆衣服……这么繁重琐碎的家务压在一个瘦小的女同志身上,她抱怨吗!没有。“现在对我们来说,时间确实太少了。我看到夏青那么忙,真想替他多分担一些。可我呢?也不轻松呀!任务是很重的,为了广播事业的发展,我们应该克服困难,坚持下去!”葛兰总是那么充满信心。
这是一对多么好的夫妻啊!爱情、事业,在他俩身上,得到了和谐的统一。不!应该说他们的爱情是在事业中奠基、升华的。
那是一九五一年夏天,电台来了一个梳着两条长辫,说话很腼腆的姑娘。她的话非常少,就是见了熟人,也只是笑一笑,点点头。她的嗓子却很好,播出的声音带着动人心弦的感情。她叫王静容——就是现在的葛兰。
那时,夏青还是个单身汉,吃、住全在电台。他上早班,到了晚上事情就不多了,这就使他和上晚班的葛兰经常碰面。葛兰播音时遇到生字、难词,就向住在办公室的夏青请教。夏青对同志很热情,你问他一句,他愿答你三句,一点也不嫌麻烦。一来二去,他们就熟了。一熟,话就多了,不仅谈工作,还聊生活,说理想。
但是,真正把这两个年轻人的心连在一起的,还是事业。
葛兰当时播记录新闻。每当夜深人静,大地上一片甜蜜鼾声的时候,你拧开收音机,一个洪亮的声音象一股清泉一样缓缓的流淌着,从北京流向祖国的四面八方……
播送着一条又一条国内外大事。次日清晨,这一条清澈的溪水,就变成了高原村寨黑板报上的头条新闻,变成了边防哨所小广播站的最新消息,变成了朝鲜战场战地快报上套着红色的铅字……
这一切,对于熬了大半夜,念得口干舌燥的葛兰来说,不正是一张张奖状吗?葛兰啊,用不眠之夜的辛勤劳动,把祖国的声音传到每一个祖国儿女的心上。
还有夏青,也应该给他送奖状。那时,他也常常播送记录新闻。许多听众正是从静夜里那清晰而洪亮的声音中,最初结识了夏青、葛兰的名字。
一天,深夜一点钟,在电台的食堂里,这对年轻人又碰在了一起。
“小王,朝鲜来信了,真鼓舞人啊!”
不需要做任何注释,葛兰就明白是志愿军战士的信。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记录新闻,给远离祖国的志愿军战士带来了福音。他们告别父老兄妹,告别故乡的山水,战斗在冰天雪地的异国土地上,思国、思乡、思家之情是可想而知的。来自祖国的声音,哪怕是一句话,对他们也格外亲切。
这静夜里从北京传来的一条条新闻,象一个个火炉,温暖着志愿军战士的心房。每到播出记录新闻的时间,坑道里的收音机旁,围着多少倾耳细听的面孔。电台常常收到从朝鲜前线寄来的、带着火药硝烟味的信件,赞扬播音员……
“给我念念吧!”葛兰说。她愿和夏青一起分享这种他们用劳动换来的幸福。
一封被揉得皱皱巴巴的信,在饭桌上展开了,他们的心呀,被带到了那枪林弹雨的前线——
……我们并不相识,但是我们天天在广播里“见面”。每次听到你们送来的新闻,我们就觉得离祖国近了,离家乡的小土屋近了,也感到这坑遵宽了许多。战士们都把这称为“祖国的声音”。我们全连就一台收音机,这是我们和祖国交流感情的惟一工具。
一次,故机来轰炸,坑道被炸坏了,战士们争着用身体保护收音机。我们很想念祖国,但是有你们天天传送祖国的消息,我们都把思念之情变成了战斗的力量。
放心吧,亲人们……
两个年轻人的眼眶湿了。他们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掂出了播音工作的份量,志愿军战士对祖国的感情,拨动了夏青和葛兰的心。他俩在自豪中却有一种惭愧,工作还做得很不够,甚至有一度还不太安心播音工作……
夏青捧着志愿军的来信,激动得心有些发颤。他望着葛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第一次懂得,声音不属于他们个人所有。他们的声音,代表着祖国的声音,党和人民的声音。“也就是从那时起,在我们思想上下定了要干一辈子广播事业的决心。”是啊!就从那时起,事业成了他们爱情的主旋律。
“文革”中,夏青作为“反动权威”被打倒了。造反派把他发落到河北窦店砖瓦窑当泥瓦工。他和泥、装窑、出窑……干了一天又一天,烧了一窑又一窑。当他感到这种日子要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时,他消极怠工了,拿出那个让他写交待材料的本本,在上面画起了画儿。什么画儿?
筐,扁担,铁锹,小推车,水桶……他天天这样重复地画着,画着……
葛兰呢?她虽然没有在砖场“大显身手”,却也离开了播音室。他们警告她:要与夏青划清界限,要揭发他。
听,葛兰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他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就是没有问题!”
每次都是这么回答。多一个字也不吐,说完起身就走。
他们还是这样坚强,心儿还是贴得这样紧。爱情啊,在事业上扎了根!
在怀仁堂的主席台上,周总理这样对夏青说……
有许多珍贵的时刻,是人生中难以忘怀的。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日。怀仁堂。
年仅二十六岁的夏青,站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的主席台上,静静地等侯着。当周总理宣布“现在通过宪法草案”时,由夏青宣读了我国第一部宪法。
一万多字啊,他读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出一点差错。
周总理用满意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说:“以后还要叫你读些文件,声音可以适当小一些,参加会的有一些老先生,他们的心脏不太好。”夏青心里一热,抬头望着慈祥的总理。真细心的领导啊,什么事情都想得那么周到。以后,夏青多次参加党和国家的重要会议,宣读长篇重要讲话或文件,他都记着周总理的嘱咐,记着会场上的那些老同志的心脏……
一九六三年,在周总理的具体关怀和指导下,夏青和另外几个播音员,出色地完成了我党重要理论文章的播出任务。那真是具体指导呀,从声音、语气、语调,总理都提出了要求。他亲眼看着夏青试播,并录了音,然后请中央领导同志审定。任务完成后,周总理非常高兴,亲自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陪播音工作人员一起吃饭。他一进来就问道:
“夏青呢?来了吗?”
“在!”夏青应了一声,站起来。
“来,我们坐在一起。”总理挨着夏青坐下。
葛兰也坐在同一个桌子上,总理望了望她,仿佛发现了什么,但没有讲话。另一个同志给总理介绍说:
“总理同志,夏青和葛兰是一对,您还不知道吧?”
总理笑了,把脸转向葛兰:“哪个葛?是兰草的兰吗?”
“不,是兰花的兰。”葛兰有些紧张,竟然忘记这两个“兰”字是一回事。
“你俩相差几岁?”总理又问。
“五岁!”
“合适,合适!有几个小孩?”
“一个。”葛兰回答。
“标准,标准!”
这时,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的邓大姐也闻讯走过来了,她举着一杯酒,说:“夏青、葛兰,祝贺你们夫妻俩幸福!”
这些事,他俩永远是不会忘记的。而且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慢慢地成熟起来,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的威信增高,他们对周总理的关怀就越感到亲切和可贵。他们总是这样说:“我们在播音工作上能有一点成绩,离不开总理的关怀。没有他,现在说不定还是什么样子呢?”
这话一点不过分。“文革”中,夏青和葛兰的名字从电台消失了。人们啊,也许并不感到少了些什么。可是,周总理感觉到了。他感到心头一阵寂寞,几次询问过这两个人的下落,于什么去了?
干什么?一个当烧窑工,一个靠边了……
一九七一年,周总理对这件事催得紧了,他责问当时广播事业局的负责人:夏青怎么样?为什么还不出来工作?
于是,人们才重新听到了夏青、葛兰的声音。他们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只是苍老了,却也成熟得多了!炉火纯青啊!
听,电台的《阅读和欣赏》节目又开始了,人们听到的是夏青的声音。他正播送柳宗元的《小石潭记》: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听众的心被吸引住了。伴着那浑厚的声音,人们走进了柳宗元笔下有诗、有画的小石潭边,正俯身望去,那日光、游鱼和诸类自然景色浑为一体,令人回味无穷。
不知为什么?听着收音机里这段优美的播音,我不由得想到了为柳宗元播送佳作的夏青同志,想到了他的妻子葛兰,和他们胖乎乎的孙子,以及拥挤的新式单元,想了很多,很多,却不知如何去写他们。
唉,小石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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