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不久,胡坤突然销声匿迹了。各种音乐会上听不到他的琴声,报刊上也看不到赞美他的文章。原来他的左手患了严重的职业病。许多人曾断言,他再也不能登台演奏了。
今年春天,胡坤却奇迹般地操琴重新出现在首都舞台上,而且演奏的是贝多芬创作的最出色、也是难度最大的小提琴奏鸣曲之一《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接着,上海又为他举行了演奏音乐会。看过他这两次演奏的人都说:
他的水平超过了1980年。
胡坤成了一个神奇般的人物,被大家议论着、夸耀着。人们除了想知道他这三年是怎样从疾病的痛苦折磨中过来的,还想知道他更多的事情:他的学琴经历,他的思想变化,他的精神情操,他的艺术追求……
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来到中央音乐学院管弦声乐系的琴房里,找到了胡坤。他现在是三年级学生,刚满二十一岁。
让我们沿着他在艺术道路上留下的片片脚印,去追寻想知道的这一切吧……
石堆里,有棵弱苗
胡坤的父亲、母亲都在四川音乐学院任教。他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六岁就开始学琴。可他个头小,手小,这成了他学琴的先天性障碍。小胡坤用毅力和苦练在障碍中踏出了一条坦途,获得了可喜的成绩。学琴的第二年他就参加了学校的演出。九岁那年,妈妈给他伴奏,参加了四川省儿童文艺调演,得了奖。谁不夸小胡坤是音坛上一棵很有希望的苗子?
一九七六年初,正在初中二年级上学的胡坤已经多日不练琴了。自从家里断了他的琴声,爹爹妈妈都觉得生活中象少了盐一样枯燥无味。可是,胡坤却不能用琴声去填补父母精神上的这种空虚。尽管小提琴就在家里挂着,那怕用手去摸摸,都会使他感到心惊肉颤。工宣队、还有周围一些人的眼睛象窃听器一样监视着他。那阵子,一个权威的儿子要学技术,“望子成龙”、“走白专道路”……
这要触犯“法规”呀!
只要没有绝望,强压下冒出来的必定是抗争的苗儿。
一天早饭后,胡坤的妈妈正在洗衣服,忽然从屋里传来一阵《帕格尼尼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多么熟悉的琴声啊!是胡坤!妈妈不由得停下了洗衣,倾听起来。她的心渐渐地走进了孩子给她创造的音乐世界中,听着听着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儿子那富有真情实感的演奏,使她恍恍惚惚地看到眼前出现的一片乱石堆,石丛中猛乍乍地冒出一裸嫩黄的小芽儿。
妈妈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走进屋里。胡坤继续拉着乐曲,没有看妈妈。也许他没有发现有人进来。这乐声,是发泄,也是示威。乐曲拉完了,胡坤才抬头望了妈妈一眼,还是没有吭声。
妈妈也不讲话。母子俩的眼眶湿了。胡坤的一滴眼泪掉在琴盘上……
当天夜里,两位老人为儿子的事彻夜难眠。他们决定把孩子送到北京中央乐团一位朋友那里。就这样,胡坤到了北京,借住在亲友家里,他身上带着爸爸给他买的那把琴,还有妈妈东找西借给他抄写的十几本琴谱。他可以练琴了,还能得到老师指点。很快,中央乐团的同志就知道了这个拉得一手好琴的四川小娃,下了班人们都拥来欣赏他的演奏。真不简单,柴可夫斯基、贝多芬、西贝留斯、帕格尼尼的协奏曲,都能拉得来。神童!一传十,十传百,首都的文艺团体几乎无人不知这个拉小提琴的四川小娃了。
国防科委文工团看中了,他经过考试,合格了。胡坤参了军,成为文工团年龄最小的演奏员。
文工团是新组建的,正在招兵买马,一切都在创建中。眼下最大的特点是:简陋。胡坤每天一吃罢早饭,就搬个凳子,到大操场边的树下练琴。正是炎夏,他光着膀子,穿条短裤,嫩肉肉的脊背淌着一溜一溜的热汗。还有脸上,亮晶晶的汗珠儿一颗接一颗地滚动着,掉在了弦上、弓上。悠悠琴声在天空中飞荡,象凝住了一样,久久不散。树上落了一只小鸟,许是被这悠美的琴声吸引住了吧!它偏着脑袋,不眨眼地望着树下的练琴人。又飞来一只鸟,两只,三只……它们都用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胡坤。
小提琴手给鸟儿演奏,新鲜!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琴上面落了几颗鸟屎,已经晒干了……
他笑了。那笑不是苦的。
下雨天,胡坤就在楼下的自行车棚里练琴。下部队演出在拥挤的火车上,住招待所在楼顶的平台上;节假日在宿舍的洗漱间,都能听到他那不落的琴声。
来到北京几年了,他连颐和园、香山都没好好去玩过。这棵从瘠薄的土地上冒出的小苗,正艰苦地成长着!
太阳,是他的镜子
一九七九年四月,胡坤从对越自卫反击作战前线慰问演出回来,身上还披着战地的硝烟,就气喘嘘嘘地跑到中央音乐学院,找到正在辅导他学琴的林耀基副教授,激动地告诉老师,他想参加八月份举行的第四届西贝留斯国际小提琴比赛的选拔赛。老师没吭声,只是望着胡坤。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胡坤长大了,成熟了。长大了?其实才十七岁。
“离选拔赛只有四个月了。对你来说时间不是短了,而是太短了。”林老师说的是实话。参加这样的国际选拔赛,别人在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了。
“我加倍地苦练嘛!”
“还有你这手……”胡坤的手又小又瘦,这对一个学习小提琴的人来说,是非常不利的。为此,林老师常常有点担心。
“能行的!”胡坤看着自己的手,自信地说。
“另外,你需要分析一下你的对手,他们的功底比你厚,临场经验比你丰富。”
“我会向他们学习的。”
“好啦,祝你成功!”
胡坤从林耀基家里出来,象一只快乐的小鸟,抖动着双翅,轻轻快快地飞翔着。
于是,每天下午,胡坤从北太平庄住地出发,背着琴盒,去挤公共汽车,到中央音乐学院请林老师给他上课、辅导。老师早在等他了。老师对学生的要求很严格,弓法、指法,弦上的一震一颤都不许有漏洞。他特别要求音准,必须找最准的位子,差一点也不放过。胡坤按照老师的要求,从基本姿势、空弦,音阶、练习曲;右臂运弓的直、平、稳,左手的稳、准、灵……练起。他象拆洗机器零件一样,一点一滴地慢拉慢练,怪了?胡坤怎么站在炎阳下练琴?
原来,林老师告诉他,要对着大镜子练琴,这样能照出自己的姿势、表情,就等于又请来了一个老师,随时可以纠正自己的问题。可是,他没有大镜子,团里也没有。
怎么办呢?有了!太阳就是他的镜子。胡坤多么富有,找到了这么大的镜子。他天天对着“太阳镜”练琴。
就在这时候,日本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来学校看了胡坤演奏的柴可夫斯基第三乐章。他看完后对胡坤说:“你的技术象成人,音乐却象个小孩子。”
专家出于何用心讲出此话,那就不得而知。但它引起的后果是混乱的。果然,一些多嘴的而又好事的人议论开了:
“怎么样,胡坤本来就不行吗。就凭他那只小手,哼!”“他去参加国际比赛,准砸!”……这些话,胡坤和林老师都听见了。
“日本专家只听了你一次演奏,并没有听你平时的演奏。一次没有演好,不等于全部没有演好。你不必泄气,坚持练下去。”这是林老师的话。
“他的话我也仔细想过了,有对的地方。我还是要坚持练基本功,决不动摇。”这是胡坤的声音。
他不因为大师夸他一句,就忘乎所以;也不因为大师批评他一句,就丧失了信心。他还是胡坤,他还要练琴,而且要越练越好。瞧,他仍然对着“太阳镜”练着,练着。
1980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胡坤不慌不忙地走上了第四届西贝留斯国际小提琴比赛的舞台。他显得异常的镇静。只见他习惯地抚摸了一下柔软而黑亮的头发,看了看手中的小提琴,又望了望林老师,就托起了琴……多么简单呀,他就是这么走上国际舞台的。就象平日里在操场边的大树下练琴一样。可是细心的林老师发现了,胡坤出汗了,细密的汗珠沁聚在那清秀的眉宇间和端正的鼻梁上。
还有一粒汗豆豆从鼻尖上掉下来了。
胡坤成功了,他获得这届国际小提琴比赛的第五名。
就是在这时候,胡坤忽然感到左手一阵隐隐的麻木。
噢,那只无名指象失了魂似的,不能活动了。他并没有在意——他怎么会想到以后三年的痛苦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呢?
鲜花,开在荆棘丛中
回国后,胡坤就进了中央音乐学院学习。没有多久,他的左手无名指坏了,变得硬硬的,一点也动不了啦。他的演奏效果在急骤地大幅度下降之后,索性不能演奏了……
太突然了,十七岁的胡坤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了这种打击的。他料想不到自己的手坏了,美好的愿望还能实现吗?他象坠进了一口深井,找不着落脚处!
有人告诉胡坤,学校里有好几个同学都得过这种职业病,没有一个治好的。胡坤一听愣住了,他象钉子样钉在地上,半天都没动一动。
这天傍晚,林耀基副教授和胡坤走在校院的小路上,林老师鼓励着胡坤说:
“一个人不失去最后的信心,这是取得事业成功的基石。你不要悲观,要相信会有办法治好你的病的。”
几天后,林老师带着胡坤到北郊找到了一位按摩医生。医生很乐意给胡坤作治疗。从此,胡坤每天课余时间蹬着自行车去求医。两个月过去了,没有效果。三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效果,他感到渺茫。
与此同时,热心的朋友又在北京车站附近给他找到了一个大夫;另一个朋友还在一家医院联系给他做电疗。他一天之中,奔忙在三个治疗点上。清晨起来,赶在上课前跑一个点;中午牺牲休息时间奔往另一个点;晚饭后再跑第三个点……有一家医院给胡坤做了透视照相检查,说是他的第七颈椎骨肥大,压住了神经,要作颈椎手术。这是很危险的手术。但是,只要能治好病,他忍了!
令胡坤苦恼的是,他已经有好长时间不曾摸过琴弦了。连期终考试也没有参加。生活中没有了琴声,他感到人生是那样的枯燥、寂静,每天从早到晚,他都处在一种惶惑与空虚的心理状态中。只有琴能使他的生活得到充实。能使他失调的心理得到和谐……
琴声,最纯的心音
周末,一阵悠扬的琴声从宿舍里传来。这是胡坤在播放录音磁带。同学们都出去了,他留在宿舍里,打开录音机,播放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胡坤的胳膊撑在床栏上托着下巴,入神地听着。他的身心早已进入了音乐的世界,随着乐曲的感情在起伏、伸延、跳荡……低沉中渗透着坚强的,激越中洋溢着力量。
贝多芬,这位世界上第一流的天才音乐家,本身就具有百折不挠的意志和巨大的内在力量。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胡坤在乐曲里忽然听出了贝多芬的声音……
胡坤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北京安定医院心理病室的大夫杨华渝,他们素不相识,杨大夫却伸出了热情的手,愿意给胡坤治病。初次相见,他就详细地问了胡坤的病情,从梢到根,枝枝蔓蔓地都问了一遍。胡坤犹如遇了知己,将自己的病情还有苦恼,一古脑儿抖落了出来。他预感到这一次他要从夹缝里走出来了,他的身子,他的心,他的艺术……他拿出那份已经写好的休学报告,一束火,一缕烟,霎时变得无影无踪。
心理学家的治疗是独特的。他不拿听诊器,也不开处方,只是问话、淡心。肩挨肩地问,心贴心地谈。从生活问到学习,从课堂问到八小时之外。
“你要从这种职业病的禁锢中走出来,就必须解除思想上的紧张状态,做到心理放松。”
“心理放松?”对这四个字胡坤既感到陌生,又觉得亲切。但有些茫然,不知从何做起。
“路,就在那四根银弦上,你自已去找吧!”杨大夫说。
胡坤又开始练琴了。两年多没摸琴了,一股亲切而又惆怅的情感不由地涌上心头。从哪儿练起?他拿着小提琴思忖着,探索着……
这天,从中央学院的宿舍楼里,荡出一阵琴声。不,又不象琴声。准在拉这样不堪入耳的乐曲?
洗漱间里,胡坤正在练琴。他正寻找着“心理放松”的练琴之路。这银弦上,这弯弓上,这手指上……一切都要从头练起。他坚持练着,练着。无名指动了,能抬起来了。可是,还没有等他脸上的笑容完全展开,手指又象从前一样动不得了。
泄气了吗?没有。胡坤又练了起来。
三个月的苦练后,胡坤居然就可以熟练地演奏他过去能演奏的所有乐曲了。
很快,他就出现在学院的礼堂里,演奏了。这是他手恢复正常后的第一次演奏。台下还坐着一位美国著名的小提琴大师。胡坤演奏的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这是贝多芬一生创作的顶峰。
可是,失望了。他演得不成功……
当他拿着小提琴往台下走时,只觉得那么多的目光向他射来,他的脸上火辣辣的。其实,他误会了。同学们,老师们,还有观众们,他们已经满足了。这种在许多人看来无法征服的顽症,胡坤却昂着头走过来了,能演奏了。
大家向他表示热烈地祝贺。
胡坤没有满足。他的标尺仍然定在西贝留斯国际比赛舞台上。
夏夜,长安街上吹着凉凉的夜风,北京沉睡在热乎乎的热流中,他却失眠了。“为什么在台下演奏得挺好,一上台总乱了手脚呢?”看来,自己还得要从头练起,他必须让自己从西贝留斯小提琴比赛的国际舞台上走下,重新从登上自己学院的礼堂练起。从这儿起步,一台一阶再往上攀登……
他又开始练琴了。插上门,这屋里就是舞台,下面坐着许许多多的观众,里面还有世界上著名的小提琴家……
他这么想象着,设想着,练着……一练就是两小时,一练就是半天。
他练着。这不落的琴声……
世界上最纯的声音是琴声。从这四根银弦上飞出来的是胡坤的心声。
民族文化宫礼堂的演出厅。
掌声在掀天动地响着。看来,观众今晚非得让他再演奏一次不可了。是的,人们已经三年没听他的琴声了。今晚,当他奇迹般地演奏出这高难度的乐曲时。怎能不赢得,这样的掌声。
掌声落了,演出大厅又恢复了寂静。胡坤还是习惯地摸了一下乌黑而柔软的头发,托起了小提琴。于是,银弦上飞出了《伊扎依无伴奏奏鸣曲》,雄壮、悠扬的琴声在大厅里飞荡,在每个观众的心上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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