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用人们的欢乐将我心中的忧伤换掉,也不愿让我那发自肺腑怆然而下的泪水变成欢笑。我希望我的生活永远是泪与笑:泪会净化我的心灵,让我明白人生的隐密和它的堂奥;笑使我接近了人类同胞……”
纪伯伦,谢谢您!您给了我洞察她心灵的窗口。
我一边抄着您的诗句,一边想着她——郭兰英。我从她的眼里看到的正是这种泪、这种笑。
她告别舞台了。
人们不会忘记一九八三年的那次演出。那是她艺术生涯中的最后一次演出。她太激动了吧!巴不得将自己五十多年来唱过的歌儿,在这不足两个小时里全部都唱上一遍。掌声,送走了一曲,又迎来了一曲。一支歌,又一支歌……沉浸在艺术享受中的观众,是不会体谅歌手的。两个小时的晚会,延长了三分之一还多的时间。
她站在大幕前哭了。
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呢?
掌声、掌声……潮水般地向她涌来。
她站在大幕前又笑了。
啊!这含笑的泪,这带泪的笑!
她记忆的“库房”里,保留着一页发黄的日历。这是一粒歌的种子……
风,如果我是风多好呀!我会把落在这页日历上的陈年老土,全拂掉——她常常这样想。
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已经把它浸泡得变色、发黄。
但是,蕴含在它纹络间的色彩,在岁月的消失中却越发的夺目了。
她正在演出,观众只有一个战士。
在这个福建前线的小岛上,连水鸟都不愿落脚的咸水岛上,年年月月只有一个战士守卫着它。战士每天早早地醒来,与太阳站成最佳角度,眺望着祖国的方向。他盼着亲人上岛来!当然,他不会想到,他会盼来郭兰英。
郭兰英来这个小岛之前,有人劝她:就一个人,不必去了,她还是坚持上岛了,并找了几个伙伴。她对伙伴说:“要使出劲来唱!我们是代表祖国来慰问演出的。他是代表岛上的全体驻军观看我们的节目。”说罢,她笑了。
“祖国,驻军”,挺唬人的。其实,两方相加,才四个人。
郭兰英看了战士住的地方:一间孤零零的小屋。屋顶,爬满青藤。屋内,一张床铺,军被叠得四棱四角,大衣放得平整井然。墙上,挂着水壶、挎包、背包带。屋外房檐下,一个火炉,战士就是用这炉子,把从大陆运来的大米熬成稀饭,把自己种的青菜炒得味美可口,用下雨天接的雨水烧沸解渴……当这个守岛战士穿着新鞋新袜、衣帽整齐地坐在台下时,鄣兰英,我们的歌唱家,真想把积蓄在心中的爱都变成歌,献给小小的海岛!
她唱《歌唱祖国》,歌声里,“一条大河”流到了小岛上,滔滔大浪荡漾在战士心中。
她唱《人说山西好地方》,歌声里,战士的眼前呈现出了故乡的小溪、庄稼、窑洞,还有妈妈的期冀……
怪了!郭兰英同志,你怎么知道听歌的战士是山西人?
这是昨天的一页日历。
当年那一声声牵动战士心弦的歌,早在远远的小岛、更远的海面上消逝了。但是,不管昨天离今天怎么水远山遥,站在北京望小岛,也许那小岛比星星还要明亮。她只要想起这一页日历,心就找到了归宿,找到了一个人民歌手在生活中的位置。
郭兰英,是从开满野花的山乡走来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只要有盐,有粗茶淡饭,她就能生存;郭兰英,是从弥漫着炮火的战场上走来的歌手,只要有润嗓子的山泉,有用手掌扣击的小鼓,她就能唱歌。
战士的大卡车把她拉到了连队。她的歌源在高山上的清泉里……
也许因为他普通得再不能普通了,此刻,当他站在郭兰英的门口时,犹豫起来了:“我,能进她的家吗?”
他是个汽车兵,叫杨全书,实实在在地太朴实了,一身工作服看来有多日未下水了,上面的油污、泥浆点子,结成了硬痂。郭兰英到他们连唱过几次歌,一来二去,便认识了。今日出车,他特地拐到郭兰英住的地方,就为的给郭兰英捎一句话。前几天,他听说郭兰英病了,这两天心里一直不踏实。如不来看看,他今天这车说不准会开到沟里去呢……
最后,他还是鼓足勇气敲开了门。郭兰英笑嘻嘻地站在面前,竟然还记着他的名字:
“杨全书同志,你好,快进屋!”
小杨不拐一点弯,直通通地说:
“郭老师,你身体不舒服,需要上医院的时候,给我挂个电话,我给连长请个假,一定用车把你送去。”说着他指指窗外,那里停放着他擦拭得晶明瓦亮的汽车。
郭兰英笑了!“我的身体已经好了。以后如果再去医院,少不了麻烦你。”
“好说,好说!咱这四个轮子随时给你准备着。”憨厚的小杨还是那样一本正经。
郭兰英给小杨泡了一杯浓浓的茶,清香扑了出来,满屋都是。
小杨日临走前,又给郭兰英提了个要求:“郭老师,全连同志都盼着再听你唱歌呢!你去吧,从连长到每个战士,都欢迎你哩!咱们连,拉胡琴的小乐队来给你伴奏。”
真正美丽的人是不多施脂粉的。战士的朴实也是一种美。郭兰英喜欢上这个战士了,她说:“我一定去的。你们就是什么乐器也没有,我也要去唱歌。小杨,你回去告诉大家,我的歌就是为战士们唱的。那儿有那么多的战士,我为什么要把歌儿放在心里不唱呢?”
几天后,郭兰英果然搭小杨的大卡车到了连队。
连里响起了地动山摇般的掌声,指战员们热烈地欢迎这位歌手。连队的小乐队给她伴奏,她激动地说:
“我也是从军营里走出来的一个老兵。不过,我那时候穿的军装没有你们现在穿的漂亮,是一件又肥又长的、搭到膝盖上的‘小袍’。我一天到晚地跟着部队跑,唱歌儿。今天,我看到同志们,觉得又回到了当年的生活中,真是格外亲啊!”
说着,她就唱了起来。唱的是《看见你们格外亲》一个又一个意境深邃的镜头,随着歌声在战士眼前展开:行军路、山村、小河、土炕、毛驴、秧歌队、小米饭这些镜头重重迭迭,闪闪烁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既遥远又亲近。
郭兰英的歌源在高山上的清泉里,越流歌越长。接下去,她又唱了《拿起三八枪》、《锈金匾》、《南泥湾》、《北风吹》……
歌声停了。但歌手的脚印还在军营里延伸、延伸。
郭兰英坐在班里的床头,和战士们拉家常。
有个战士的裤腿破了个小洞,毛毛茬茬的,好象刚从荆丛中爬出来。她问:“怎么不补一补?来,我教你做针线。”那个战士不好意思地笑笑,走了。他在宿舍的一角悄悄地拿起了针和线。
有个战士的衬衣脏了,一股汗味扑鼻而来。她问:
“挺好的小伙子,为什么不打扮得漂漂亮亮、千干净净?是有点懒吧!”那个战士的脸红了,他真佩服她: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老毛病。
又一个战士来到了郭兰英跟前,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灯笼。
“多大年龄了?”郭兰英问。显然她对这个玩灯的战士感兴趣了。
“郭老师,我要调到云南前线去执勤,很快就要出发了。”战士停了停,又说“临走前我买了这个灯笼,准备正月十五闹灯会时,照一照自己,好平平安安地离开。奶奶和妈妈都是对我这么说的。”
郭兰英没有笑,涌上心头的那种滋味是很难用“酸”或者“甜”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的。他,顶多有二十岁吧!
是在奶奶和妈妈的怀抱里长大的。明天,也许今夜,他就要到那炮火连天的地方去打仗。当然,那个地方是好多青年人向往的,同时也是一些人惧怕的。郭兰英理解这个战士,也理解战士的奶奶和妈妈。她说:
“孩子,你一定能够平平安安的,不仅今年平平安安,明年也是平平安安的。所有的在前方的战士都会平平安安的。就是你们不在人间了,也是为了祖国的亲人们平平安安啊……”
她没有说下去。眼眶里有颗泪珠在滚动……
她拒绝了五百元的巨额邀请,却收下了一包花生菜。
哦,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了。
郭兰英站在窗口前,望着对面的山峰。山峰沉浸在蒙蒙雨雾里。在那最高处的山口,有一座小亭子,那是一个哨所。雨帘把她的视线隔断了。
一阵疾风卷着雨点,扑进窗,打在郭兰英身上……
满山遍野是风声、雨声;群山在摇撼,深沟在咆哮,她感到自己住的这间座落在半山腰的房子,仿佛变成了浪尖上的一只小船,不住地颠簸着……山顶的哨所和通往哨所的羊肠小路,已经被暴雨吞没了!
“战士呢?这么大的风雨会给他带来什么不便吗?”
她想。这是连长、指导员操心的事,她想到了。
郭兰英撑开一把雨伞,又拽了件雨衣,扑进了风雨世界。她在想:也许战士上山时走得匆忙,没有带雨具。也许,他一个人在山上有些孤独、害怕——这是妈妈该操心的事,她想到了。
她上山了。毕竟是五十五岁的人了。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裹风缠雨地在山中行走,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她没有想到退下来。因为那个战士每天都是沿着这条路到山顶去站岗的。
她站在了战士面前,两腿泥,满脸水,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却没有拿出雨衣,因为战士披着雨衣,威风凛凛地站在风雨之中。她也没有问战士一个人在山上怕不怕,因为战士那威严的刺刀是一道越不过的铜墙铁壁。
战士有点手足无措了。怎么会有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同志突然站在哨位上?
“你是谁?”他警惕地问。
“我叫郭兰英,就住在山下。”她说,“孩子,这么大的雨,我来看看你。”
战士看了看她手中的雨衣,全明白了。一下子,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许多。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打量着对方。没错,是郭兰英,他见过她的剧照。
“郭阿姨!”
他才十八岁。他觉得只有这么称呼不顾风吹雨打上山来看望自己的歌手,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孩子,我只是来看看你。等你下了岗,一定去找我。”
说罢,她留下了自己的房间号。他是会去找她的。因为她那里有许多歌,和比歌更金贵的心。
战士也留下了自己的姓名。他叫高文华,山西高平县人。巧极了,一对老乡。
郭兰英拿着雨衣下山了。走的还是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
不久,高文华要出去进行野营。临走的前一天,他来到郭兰英住的地方。郭兰英好象早知道他要来似的,站在门口迎候。
本来,小高来是想听听郭兰英谈话,让她谈谈唱歌,谈谈他想知道的许多许多事。可是,事情完全颠倒过来了。
郭兰英非得让小高“主讲”不可,她说:“你就讲你们哨所的事儿,讲你自己,讲你的战友,也讲你们亲人的来信,讲你们风雨之夜的艰难跋涉……我多么喜欢听你们谈这些啊!一个歌唱家,离开了人民,不了解群众生活的苦乐,她还能唱出人民的心声吗?”
小高讲了。而且滔滔不绝,讲了一个上午。连他做梦想妈妈的事都抖露出来了。这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有什么办法呢?面前坐着这样一个热情、诚恳的阿姨,你还有什么理由把话藏在心里?
告别郭兰英,要走了,高文华拿出一盒水果糖,还有一包来自家乡的花生菜,说:
“郭阿姨,这几块糖还有这点花生菜,你会收下的。因为你不会嫌它少。”
郭兰英的眼眶湿了,她双手接过了这沉甸甸的心意。
就在不久前,有人张口就掏五百元,请郭兰英去唱歌。她断然拒绝了:
“难道我的身价只值五百元吗?可是,今天她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这个战士的一盒糖、一包花生菜。”
她爱思索。她要让自己的路伸进歌里去……
人们怀念郭兰英。
听听这些恳求中带着怨尤的声音吧:
“春节的联欢晚会开始后,我们一家人眼巴巴地盯着每一个节目。可是,我们失望了,没有看到你。”
“平时的电视荧屏上,也看不到你。记不得是什么月份了,你突然出现在电视上了。可是,你为什么只唱了一支歌呢?而且,我们从你的表情上看出,你有什么心事……”
这些声音,是呼唤,也是呐喊。
郭兰英静静地坐在家里沉思。有许多问题需要认真思索后,才能明白。
刚好,这时她收到了一封信,注意力被转移了。信封上的地址是陌生的,她撕开看起来……
这样的信,她经常收到。她是每信必读的,不管读多少遍,她的心都会被牵动的,就象被针尖刺着了似的,疼许久,许久。今天的这封信上写着:
“……我是个农民,可能你不记得我了。可我记着你。你唱的《我的祖国》,至今还在我耳边清晰地响着……我记得很真切,那是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你站在志愿军战士中间,深情地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歌声。我们志愿军战士是踏着你的歌声冲锋的。后来,在一次战斗中,我负了伤,失去了双腿。但我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因为我的耳边响着你的歌声。鼓舞士气的歌声。
“过去,农民穷得连糊口的粮食都解决不了,其它的事就顾不得去想了。现在农民生活好了。当我喜气洋洋地抱回录音机后,想听的第一支歌儿就是你唱的《我的祖国》。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失望了,到处都买不到录有你歌曲的磁带。在我碰壁碰得头青面肿以后,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你。我相信,你还记着我。也相信,你会满足一个老兵的要求。”
她忘了。确实把他忘了!象这位残疾军人这样的观众,对郭兰英来说,是太多、太多了!
不算幼年学艺卖唱的那段血泪经历,就从十六岁踏进部队的大门算起,她已经唱了四十年歌儿了。有多少人听过她的歌,这实在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计算的数字。但是,只要有观众记着郭兰英,向她提出唱歌的要求,她都不会使他们失望。人民是歌手的上帝,忘了他们,你的存在还有多少价值?
郭兰英为这位残废军人的愿望而奔忙了!
偌大个北京城,能买不到一盒郭兰英的磁带?
她,一趟又一趟地跑上街,却一趟又一趟地跑空。兴致越跑越淡,腿越跑越沉。在北京居住了几十年,她好象现在才体会到,通往北京各大街小巷的路是如此的漫长!
达不到目的的路,永远是令人生畏的。
有人告诉她,西单一家商店有她的磁带。她饭都没顾上吃,就跑到了西单。
郭兰英象一个饿极的长途跋涉者,不眨眼地注视着那一排放着磁带的橱窗。她多么希望从那些众多的、眼花缭乱的彩盒世界中,看到自己的名字!然而,没有!连一个“郭”字都没有。
怪?不是说有吗?
她继续搜寻着。有了:《白毛女》!
《白毛女》又怎么啦?与你郭兰英有什么相干?你瞧,那磁带封面上的彩照是跳芭蕾舞的演员,你郭兰英穿过这样的“红舞鞋”吗?笑话!
不,不!郭兰英虽然不会跳芭蕾舞,可是她唱过《白毛女》啊!“白毛女”这三个字与郭兰英的命运是相通的。说不定……
她有一种预感:这盒磁带里面可能装着自己的声音。
“同志,看看那盒《白毛女》磁带。”她说。
“没有了!”售货员爱理不理地说,还狠狠地扫了郭兰英一眼。
“那不是明明写着《白毛女》吗?”她又大声地问。
“你知道是谁唱的吗?郭兰英,过时了!”售货员的声音更大。她显然想盖过郭兰英的追问。
郭兰英的心里象被小虫虫咬了一下。为什么郭兰英的歌儿就过时了?为什么录着她歌曲的磁带要用跳芭蕾舞的演员彩照作封面?为什么在磁盒上不写她的名字?
人民在强烈地怀念一个歌手。而有的人却在践踏人民的这种美好愿望和宝贵感情!
郭兰英激动了。但她尽量地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平静地说:“同志,我买十盒《白毛女》!”
“不卖!”
“为什么?”
“脱销了!就剩这一盒样品了。”
“过时了的东西为什么会脱销?”
售货员仿佛发现了这位顾客有些不大寻常。是呀,她怎么有点象,象……
郭兰英的气还在胸口堵着,便逼问:“同志,请你回答:过时了的东西为什么还脱销?”
对方好象逮住了什么理,说:“你问我,我问哪个?请你问唱片社去吧!”
当天。安静的深夜。窗前月色探进屋来,她在清唱《我的祖国》,对着录音机清唱……
次日,她按照信上的地址,把录好的磁带寄给了那位残废军人。
她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略数:近两三年来,共寄出了这样的录音磁带有一百多盘。绝大多数是寄给她从没有见过面的观众。
她的激情沉醉在她的歌里。她的路在她的歌里延伸……
她说,受点委屈,哈哈一笑,照样快乐地干活……
倔强的个性中,带着一种纯真的美。
真是怪事。周围那么多的同志,他不去找其中的任何一个,偏偏养了一只鸽子,常常跟鸽子“谈心”。
小王啊,你到底为什么一下子变得郁郁寡欢?
郭兰英开始注意小王的言行了。
小王是个战士,在招待所里当服务员。郭兰英来的那天,他偏着脑袋把她望了半天。他知道她的名字,但没见过面,好象在说:原来郭兰英也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同志!
怪了,他今早怎么没有来送水?
郭兰英推开窗子:小王在院里的银杏树下,正自言自语地和鸽子讲话,那么动心动情的,仿佛向它诉说着什么心事。
她鼻子有点酸,不忍心看下去了。但是,也不忍心关上窗子。
小王进来给郭兰英送水。他不走了,坐在板凳上,却不说话。
“小王,喜欢不喜欢唱歌?”
他苦笑了一下。郭兰英明白了:他喜欢唱歌,但又不会唱——她遇到了好多战士,都是这样。唉!这些可爱的兵!
“我教你唱!”
小王没说话,却拿出了一盒录音磁带。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电影《上甘岭》里听过您的歌声。前些日子,报上公布了部队要精简一百万。我大概是其中的一员吧!我想带着您的歌声回乡。也算做个留念吧。”
小王的眼眶里汪着泪水,随时都会流出来。郭兰英想:他和我的孩子年龄差不多一般大。他必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不能丢下他不管。该说的狠狠地说,该爱的热心地爱。他是个孩子啊!她接过了磁带,说:
“孩子,我一定为你唱几支美好的歌,祝愿你前途似锦。”
小王点了点头,走了。他的脚步是轻轻的,但可以看得出,他的心事很沉,很沉……
夜里,她本来想给小王清唱几支歌,谁知,打开录音机,她却不知道应该唱什么歌!
无意中,她发现小王送来的磁带B面上录着歌。听听吧,看小伙子喜爱什么样的歌。
声音出来了。这不是小王自己在唱吗?
郭兰英笑了。真没想到,这小鬼还是个歌唱家呢。可是,声调为什么那么低沉,还带着几分悲哀。
她一支歌又一支歌地听了下去。全是思念家乡和亲人的小曲小调。尽管唱得有点走调,她还是听出来了。有民间小调,有港台歌曲,有流传的一些电影插曲,也有什么也不是的曲词,那是小王自编自唱的。
屋里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的气氛。
夜深了。她还在想着:该给小王唱上一支什么歌呢?
她拿不定主意……这心里为什么今晚这样乱!
她想听听小王的故事。
次日,郭兰英找到了招待所的所长,又找了其他服务员。
小王啊,原来你的心里有一块“冰”。
上个月,他的奖金被扣了。说来,这还是个不小的复杂问题哩!那天,某个重要会议的首长要来招待所住,所有的地板都要擦拭一遍,还得打上亮油。可是,当时没有亮油,急得小王脚下象着了火,跑出跑进地找着。管理员也急了,让他上街去买。“来得及吗?进一趟城还不得小半天时间……”“别罗嗦了,要台吉普车去!”管理员这样说。
小王满脸淌汗,坐到车上,刚要开车时,管理处的一位领导来了,这下动了太岁爷头上的土了,他冲着小王大发雷霆:“好小子,你年纪轻轻的不能走儿步路了,还要派车?”小王刚解释了一句,那位领导就堵住了他的嘴:
“你还嘴硬,看我扣你的奖金!”这天夜里,小王一直加班到下一点钟,才把地板擦完。可是,有谁看得见呢?月底发奖金时,果然没有他的份。领导说话从来是算数的!
就这事,小王觉得没干头了,玩起了鸽子……
郭兰英作难了,比她不知给小王唱什么歌还要作难。
小王错在哪里?领导的权威难道就在于他可以不顾实际情况、任意地侵犯一个部下的人格吗?
真讨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问号冲着郭兰英而来?她又能回答清楚几个问题呢?
先给小王录制歌曲。他不是思念家乡和亲人吗?好,我就唱这样一支歌。她打开录音机便清唱起来。
第二天,郭兰英拿着录制好的磁带,还拽上爱人老万,一起找到了小王。她说:
“小王,你坐吉普车的事我全知道了。不就是扣了你的奖金吗?难道我们干工作仅仅是为了几个奖金钱吗?”
小王不作声。她又说:“当然,我不是说你小王就是一百个不对。领导很可能当时不太了解情况,误解了你。可你解释清楚了没有?受点委屈就受不了啦?干工作不受委屈的事是没有的。我的体会是:受点委屈也舍不了斤两,哈哈一笑,照样快活地干工作!”
这时,老万插了话:“你以为兰英就没有委屈了?”
有!那年,她在某市演出时摔了一跤,一些观众起哄了。
她的骨头摔断了,直到现在还没有长好。当时,她忍着痛苦,进场出场爬着走,坚持把这场戏演完。她那次摔倒的原因是地毯有问题,可她没有责怪这个客观原因,只怪自己功夫还不到家。事到如今,除了我和她知道这里面的奥妙外,别人都不知道。小王,这算不算委屈?
小王抬起头,望着郭兰英。他要从她身上找一种答案……郭兰英这时把磁带还给了小王,说:“我给你录了一支歌。也许我唱的不好,但我相信你会听出味儿的。这是一支思念家乡的歌。我是诚心诚意地希望你好好地想一想家,想一想亲人。”
她走了。留下了一盒磁带,也给小王留下了思索。
小王打开了录音机,一阵凝聚着充沛感情的声音流了出来,那是郭兰英唱的歌: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你守在婴儿的摇篮边,我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
小王的心在歌声里颤动了,燃烧了。
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宽阔的境界里。
一九八五年春节。
中央电视台的那场文艺晚会,正在千家万户的电视荧屏上显现的时候,郭兰英正在北京郊区参加农民的“花会”。这时,一位老大娘认出了郭兰英,于是走上来,说:
“你就是郭兰英吗?我一看你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地看花会,就想,这不是咱们的英子吗?”
大娘又说:“孩子,要是你不嫌弃我的话,就到我屋里坐一坐,和大娘一起吃一碗饺子。”
“大娘,我就是你的娃儿,我怎么会嫌弃我农村的母亲呢?”说罢,她走进了座落在小巷深处的一问平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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