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见到徐兴业是1982年底在北京举行的首届茅盾文学奖颁奖活动暨全国长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徐兴业的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金瓯缺》的前两部已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由我的老师郭绍虞先生作序并题扉,在社会上引起相当强烈的反响。但按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规定,凡多卷本的长篇小说,必须待全部出齐后方能参评,单部不能参评,故《金瓯缺》的前两部未能参与首届茅奖的评奖。徐兴业先生此次参加颁奖仪式及长篇小说创作座谈会,是作为上海作协的代表,更重要的是想来听听有关长篇小说创作的经验的。查了一下,徐兴业正是此年参加中国作协的。我在会上只是同他打了个招呼,寒暄几句,未及深谈,但从此就有了一些联系。
1982年之后,徐兴业加紧了《金瓯缺》后两部的创作和出版工作。我查了一下,《金瓯缺》第一部出版于1980年12月,第二部初版于1981年2月,并于第二部卷末注明“1977.7.18修改第二部毕”。由此看来,到1982年底,三、四部也大致完成初稿了,只待修改出版而已。因此,当1985年春,我负责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办公室的具体工作开始征集参评作品时,就收到由上海作协和海峡文艺出版社报来参评的《金瓯缺》全四部,其三、四部改为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金瓯缺》四部终于出齐了,它对宋朝南北宋过渡时期宋、辽、金的关系,对那个历史年代的战争与和平做了角度独特和浓墨重彩的描写,其富于穿透力的历史思考和独特的艺术表现引人瞩目,这种比较雅致被称为“教授语言”的文学语言也是小说的一大特色。照说它在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奖中将会是很有竞争力的,可是一看三、四部的版权页,上面印着初版的时间是1985年1月,而第二届“茅奖”规定参评的作品乃是自1982年至1984年三年出版、发表的长篇小说新作,截止于1984年12月底。于是,《金瓯缺》与第二届“茅奖”又失之交臂,只好再耐心等待第三届“茅奖”的开评。对于徐兴业来说,此后几年当然是一段特别漫长的岁月!
自1985年至1989年,我多次到过上海且每次都应徐先生之邀造访他那位于上海闹市区黄金地带宝庆路3号的豪宅。这些时间分别是:1985年10月,在苏州参加过艾煊作品研讨会之后途经上海飞贵阳转遵义参加“黔北笔会”,这次笔会,有幸同徐兴业先生同行;1985年12月底,由合肥到上海参加俞天白作品研讨会并在上海过新年;1986年5月底应邀回复旦大学参加校庆活动暨“新时期文学十年研讨会”;1989年4月由闽返京途经上海回复旦商议同复旦大学中文系联合举办作家班事宜。记得这几次到沪均造访过宝庆路3号,同徐兴业先生都做了比较深入的交谈,也认识了徐先生的一家人。尤其是1985年10月底至11月一同参加“黔北笔会”期间,边走边聊,对徐兴业的传奇人生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徐兴业,祖籍浙江绍兴,1917年出生。其父徐春荣是一位著名的企业家,创办闸北水电公司,故家原住上海苏州河北的闸北地区。20世纪30年代,日本人对闸北大轰炸,炸毁了徐家的闸北水电公司和所有家产,徐家从此破落。徐兴业曾就读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1937年毕业。上海解放前,曾任上海国学专修馆、稽山中学教师和上海通城公司的职员。1949年上海解放后,徐兴业历任上海失业工人救济委员会店员工会教育科长,上海立信会计学校、和建中学教师,上海教育局研究室干部,1961年起担任上海教育出版社历史编辑。退休后应聘执教于上海师范学院历史系,主讲宋金史。大概从20世纪70年代初起动笔写于40年代就开始构思的四卷历史小说《金瓯缺》,80年代初完稿出齐。此外,尚有描述明末秦淮名伎柳如是的历史小说《心史》,以及同周美宇合作的长篇历史小说《辽东帅旗》《东京妓女》等著作。
从他的简历来看,除了他家在闸北的水电公司遭飞机轰炸、家里破产有点大起大落外,一生还是比较平实无奇的。徐兴业的人生传奇是从他的简历中读不出来的。他的人生传奇主要表现在同周家四小姐的一段浪漫婚恋以及宝庆路3号那座豪宅的经历上,当然,关于《金瓯缺》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荣誉奖也有一段曲折的经历。
徐兴业的岳父、宝庆路3号的老主人周宗良被称为上海的“颜料大王”,浙江宁波人,发迹于20世纪20年代,据说到了40年代初,手头拥有400万美元,为上海富商之一。周家的四小姐周韵琴(又名周淑芳)不仅长得漂亮,而且通晓英文和法文,会画画、弹琴,舞也跳得好,传统文化稍差。于是,注重传统文化修养的周宗良为他的四女儿物色了一位国学教师到家中为其补课。刚从无锡国专毕业不久的徐兴业被相中,成了四小姐周韵琴的国学家庭教师。徐兴业不善言谈,相貌平平,但外拙内秀,满肚子学问;这个书呆子在为周家四小姐授课之中居然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徐家与周家,门不当户不对,周四小姐身边有排成队的追求者,可她偏偏爱上了不善言谈的书呆子徐兴业,并不顾其父的反对委身于他。据说,在徐兴业与周韵琴结婚并在周府外赁屋居住一段时间后,周老板才在朋友们的劝说之下,认可了这门亲事,并给女儿补了一份嫁妆。徐兴业与周韵琴,这一对性格迥异、门户不相称的青年人婚后似乎生活得还不错,很快有了二子一女。大儿子叫徐元健、二儿子叫徐元章,还有一个女儿,九岁时病夭。据徐兴业先生后来告诉我,长篇历史小说《金瓯缺》还是他同爱妻周韵琴一起构思的,小说的酝酿始于20世纪40年代日寇仍然占领上海的时期。
贫困落魄的家庭教师与富商小姐的浪漫爱情故事充满了传奇色彩。但是,无论多么浪漫、多么富于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到了过日子、生儿育女的阶段,就变得平实无奇了。1948年,周宗良一家移居香港,他的大部分子女也散居国外。1951年,徐兴业一家五口迁入宝庆路3号居住。1985年秋我造访徐府时,徐兴业先生领着我看过宝庆路3号的豪宅。据他介绍,这座豪宅共占地4774平方米,共有欧式建筑五栋,包括一座面向大花园草坪的跳舞厅(约200平方米)和几座小楼,建筑面积达1048平方米。80年代中期,我看到的这座花园式建筑已经有些破旧了,但位于上海市中心淮海中路附近的这座民居,花园和草坪却大得惊人,让人艳羡不已!花园周边遍植名贵树木,比如香樟树,更是价值不菲。后来,我查了有关资料,得知宝庆路3号民宅于1925年由德国人建造,周宗良于1930年用重金购得,加以整修而成。这是一座能够彰显海派文化的重要民居建筑。
1957年,周宗良病逝于香港,他的四女儿、徐兴业之妻周韵琴撇下丈夫和孩子,急匆匆赶往香港继承遗产,从此再也没回来。据说她由香港到了英国,又由英国到了法国巴黎,长期侨居巴黎,在巴黎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华人画家。周韵琴离沪赴港后不久,正是反右斗争如火如荼展开之际,徐兴业忙于参加运动,对患急症的九岁女儿未能及时诊治,致使其夭亡,这对远在香港的周韵琴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不能原谅她的丈夫,用徐先生的话来说,“她因此一直勿开心!”加上对内地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不理解,周韵琴一直没有再回上海来,只是有一些书信联系。据说,她的大儿子徐元健80年代初赴美留学途经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转机时,在机场同他的母亲见过一面,他母亲送他一副精致的银质餐具做纪念;再有当她得知二儿子徐元章得一女儿,也就是她当了奶奶时,也很高兴,要求把孙女送到巴黎去由她抚养。孩子的妈妈、徐兴业的二儿媳妇小黄说:“我没她那么心硬,怎能把孩子送到巴黎去呢!”不过,这个孩子取名“黎平”,包括有“祝奶奶在巴黎平安”之意。徐先生的二儿子徐元章从小辍学在家中习画,后来成为上海有名的水彩画家,专门画老上海的洋房花园,具有海派文化的特色;他也画人物肖像,我在他家里就看到他为其母画的肖像,果然显得雍容华贵。
80年代初期,当长篇历史小说《金瓯缺》四卷出齐之后,徐兴业先生曾给远在巴黎的夫人周韵琴女士寄去一套。这部他们共同构思孕育的长篇历史小说打动了她,让她回忆起曾经美好的岁月,听徐先生说,周女士曾从巴黎给他来了一封信,邀他到巴黎共度晚年。此时徐兴业已年近七旬,经过反复思考,他撰写了一封长信,既诉说分别数十年的衷情和《金瓯缺》写作中的甘苦,又委婉地拒绝了她邀他赴巴黎的请求。记得徐先生复述了信中一段主要的话,大意是这样说的:“我研究中国的历史,写以中国历史为题材的历史小说,我的事业在中国,如果遵嘱到巴黎共度晚年,那将一事无成。”我相信徐先生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金瓯缺》四卷的写作实在不易,在他研究宋金史的基础上,40年代开始构思,70年代初“文革”后期动笔。最初几年写作的时候,即使是大白天,也要拉上厚厚的窗帘,打开台灯,秘密进行。以后便弄成不拉上窗帘不打开台灯就写不出来的写作习惯。《金瓯缺》写成出版之后,徐兴业在历史研究和历史小说创作方面还有不少打算,因此不去巴黎与夫人团聚自然有他难以尽言的苦衷。
80年代中后期,我经常利用到上海出差的机会出入宝庆路3号,因此同徐兴业一家处得很熟。他的大儿子徐元健从美国留学回来后,进入中国科学院应用数学研究所工作,研究理论物理,偶尔在他家中见到,是他回上海休息或养病时碰到的,他的妻子和儿子一直未能见到。见得最多的是他的二儿子徐元章、徐元章的妻子黄亨义和女儿徐黎平。徐兴业的二儿媳妇黄亨义是个中德混血的美女,她的父亲是当年国民政府派往维也纳奥地利警官学校学习的,在那儿娶了一位漂亮的德国姑娘。小黄是在15岁时拜徐元章为师学画时爱上徐元章,并谈了八年恋爱喜结连理的。她不仅漂亮能干,而且贤淑大方,徐家的内内外外都靠她来操持。那时,徐元章同黄亨义的女儿徐黎平才上初中,漂亮、活泼、可爱,常在他爷爷眼前撒娇,便成了徐先生的开心果和全家的中心人物。我每次到徐家做客,也要同小黎平玩一会儿,看元章作画。当然,小黄要下厨为我们准备一桌美味菜肴,那种天伦之乐也能让我这位奔波于旅途之中的行路人得到快乐。
徐兴业先生自然十分关注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开评的情况。到了1989年,第三届“茅奖”的评选工作已经启动;但我已于1987年初调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工作,不再负责“茅奖”评选的组织工作了。恰好是年4月间,我陪同李国文、缪俊杰两位文友访问我的故乡,在闽南逗留一周左右,返京路上途经上海,一来准备同复旦大学中文系商议办作家班事宜,二来是看望徐兴业先生。当我来到宝庆路3号把第三届“茅奖”开评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显得相当兴奋。他陪我在花园里散步,此时春意正浓,大草坪一片翠绿,花园里树木蓊郁、百花盛开,徐先生此时心情好极了,走到跳舞厅前,他说:“如果《金瓯缺》获得茅盾文学奖,咱们就在此地开舞会庆祝!”我答道:“当然!”可是由于时局的种种原因,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从1989年开评,直到1991年才评出颁奖。徐兴业先生因患绝症,于1990年5月22日辞世,竟等不到评出的那一天;因作者辞世,《金瓯缺》也只能得个“荣誉奖”。记得1989年5月初,我由沪返京,复旦大学派车送我穿过市区到虹桥机场时,我让车驶到宝庆路3号门口,同徐兴业先生告别,没想到,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诀别!
后来,在翌年即1990年5月我参加首届滕王阁笔会游庐山时,听到徐兴业先生病逝的噩耗。一位热爱祖国、热爱民族文化、饱经忧患的知识分子就这样走完了生命的历程。一位结交认识不久,却可以倾心交谈的挚友就这样永别了!我站在庐山上的含鄱口,远眺东方,热泪盈眶,送别这位话不多、心很热的好朋友。
1991年春天,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揭晓,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金瓯缺》获“荣誉奖”。举行颁奖仪式时,黎平代表爷爷从上海来京领奖。几年间,黎平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被安排住在新源里的华都饭店,离我当时住的三元桥头旧居不远,故我一直陪着她。我想,徐先生在天之灵,看到他宠爱的孙女来京代他领奖,并同他的老朋友在一起,也会满意微笑的。
1991年春天在京同黎平短暂相聚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她。听说她随她的母亲于1992年离开上海移居美国。这样,上海宝庆路3号的那座大宅子里,就只剩下徐元章了!
据说,徐元章在宝庆路3号,生活得相当惬意。他的画技大有长进,成了上海滩著名的水彩画家,以画老上海的花园洋房见长。上海APEC会议选了他的62幅老洋房油画挂在各个会议厅墙上,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徐匡迪还选了他的画作作为礼品送给与会贵宾。每到周末,一群“老克腊”(class)从四面八方拥到宝庆路3号的花园里来,在那座历尽沧桑的舞厅里举办“home party”,而徐元章作为宝庆路3号的主人在那儿尽地主之谊。更有意思的是,美女们络绎不绝投于元章门下拜师学画,成了他的徒弟和粉丝,有人传说他拥有不少“情人”,他出来澄清说,只有友谊,而没有爱情。从网上传发的徐元章的相片来看,他越来越像他进入老年时的父亲了。可他这20年来的日子,过得比他父亲快活得多,可以说成了一个快乐的老光棍汉。而绝不像他的父亲那样,从1957年后,30余年中一直过着苦行僧的生活。
但是,进入21世纪以来,宝庆路3号那座将近百年的豪宅越来越引起世人的注目,周家十多位合法继承人也都关注着这座宅子。这座价值近亿或数亿元的豪宅引起不少官司,也创造了不少传闻。而守候这座豪宅半个多世纪的徐元章同他的哥哥徐元健据说却没有这座宅子的继承权。
宝庆路3号豪宅的故事还在延续着,可它已不是本文叙述的内容了,也与徐兴业的爱情故事无关了!
2012年12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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