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于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发表诗作。著有诗集《无名河》《海的诱惑》《柳哨》《高高的白杨树》等,诗句洒脱而思想深刻,句式灵动而自由,其组诗《无名河》还获得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诗歌奖。大概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他转向小说创作,作品颇丰,以中篇小说《丑末寅初》《“小的儿”》《高买》《蛐蛐四爷》《天津闲人》等“津味小说”闻名于文坛内外。其中若《丑末寅初》《高买》之属均先发于《中国作家》杂志,先后获《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因我曾忝列该奖评委,故其“津味小说”引起我的关注。1996年,百花文艺出版社推出《林希小说精品选》,共收入其中篇小说精品12篇,分两卷出版。林希先生曾签送我一套,托人带给我。1997年春,林希“津味小说”研讨会由天津市作协与《小说选刊》杂志社联合在京举办,我因当时在广东珠海疗养未能赶回来参加。但后来我补读了两卷精品,至今仍珍藏着。林希后来写了不少反映天津历史的长篇小说,计有《五槐桥》《买办之家》《桃儿杏儿》等五部,尚有记录家族史的《百年记忆》等著作。
记得1996年秋天在天津作家王家斌于北京文采阁举办的作品研讨会上第一次见到林希,他胖胖的,不怎么说话,后交谈了几句。而同他有较深的交往乃是在1999年一起参加内蒙古举办的笔会之后。此年夏天,由我在内蒙的文友冯苓植发起,由内蒙古公安厅主办的《警察》杂志举办的笔会在赤峰之西克什克腾旗境内的热水塘镇举行。我和林希、陆柱国、肖克凡、关仁山、毕淑敏、冯苓植等十几位作家参加。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还派了一位政治部副主任来主持笔会,显得颇为隆重。笔会的内容也颇为丰富,除了交流创作,议论办刊以及泡温泉之外,还有到贡戈尔草原举行篝火晚会、登山、游湖等多种活动。在笔会期间,我同林希交流比较多,我称他为“林公”,肖克凡、关仁山等称他是“老顽童”。因为无论在草原上漫游,还是在篝火堆旁跳着“安代舞”,他都彻底放松了,颇有一种“老顽童”的姿态。
笔会期间他讲起他的家世。侯家大概在数百年前由南方迁山西,然后再由山西迁往天津定居。林希的曾祖父侯春源(侯六爷)曾任日本三井洋行中国掌柜,祖父侯晋泰、父亲侯凤翔也先后到美孚油行、塘沽大阪公司供职,是个“买办世家”。三十多年前,“买办”是个让人听了害怕的词儿,其实“买办”相当于当下在外企供职的“首代”,是个很令人羡慕的职业。天津的侯家大院,几代人都干的“买办”,而从林希的曾祖父侯春源侯六爷开始,又很重视传统文化,积德行善,因此驰名于远近。林希出生于侯家大院,但14岁时就迎来了天津解放,20岁就成了“胡风分子”,23岁又错划为右派,被打入了另册。他从童年到青年时代的大起大落,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尤其是“津味小说”的写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后来他还写过两本书,都是同他的家世、同他的侯家大院有关的。一是长篇小说《桃儿杏儿》,20世纪末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此作从两个小丫鬟环的视角切入,写尽了颇似《红楼梦》中荣、宁二府的侯家大院,有小《红楼梦》之称。此书出版后我还配合做了些宣传工作,可惜没有畅销。一是长篇纪实作品《百年记忆》,2005年由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此书不仅记录了林希的家世,也追述了他大半生具有传奇色彩的经历,从最年轻的“胡风分子”,到错划的右派分子,从在农场度过饥饿年代到被迫在阿垅宣判时出庭做证。此书不仅是林希家世与经历的记录,也是百年中国历史的一个侧影,既具有很强的史料价值,也颇具文学上的审美价值。
在热水塘笔会期间,林希讲起他的经历时,有两件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是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在农场里劳动、干重活,吃不饱,有些人扛不住了,就在附近农村找个姑娘结婚,落了户。一方面图个吃饱饭,生活安稳;另外也可以与工农相结合的方式改变“成分”。一些农村姑娘也到他们这儿找对象,物色合适人选招进门。有一天,林希下了工到小河沟里洗刷,光着膀子;正好有一位农村中年妇女陪着她的小姑子来挑选“对象”,一下子看中正在小河沟里洗刷的林希,一把抓住他的膀子,说了句:“还挺白!”好在林希还不打算在农村落户,一把甩开,离开这姑嫂俩,要不然被招进农家落了户,这一生的历史恐怕就得改写了。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都逗得听者哈哈大笑,但我们笑后都感到有点心酸。
另一段经历是1966年春天被迫在法庭为阿垅的宣判做证的事。阿垅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从1955年被捕入狱到1966年已被关押达11年之久。据说,胡风案涉案被捕的人员,大部分已陆续释放,只准备对胡风和阿垅公开审判。林希从少年时期起喜欢写诗,后来同诗人阿垅有些文字上的交往,1955年因此被划为最年轻的“胡风分子”。到1966年,他已历尽劫难,从农场劳动改造摘了右派帽子回到城里,在一个工厂当了工人。检察院的王处长又要他在审判阿垅时出庭做证,强迫他写了1000字的证词,证明阿垅对他“进行反革命拉拢”,要林希“和他一起颠覆国家”,犯有“颠覆国家、进行反革命宣传罪”。尽管这不是事实,林希却不得不写了证词在法庭上做证。结果,法庭宣判时判了阿垅“十二年徒刑”。也就是说,已经关了十一年多、再过半年多就可以刑满释放了。当林希同一些相关人员在法庭上听了宣判后,感到啼笑皆非。在《百年记忆》的第十七节“法律的戏弄”中,他详细描述了这段法庭做证的经历,至今仍然感到在尊严的法律前受到妄称执法的人的戏弄。
自1999年夏天在热水塘镇笔会与林希相处一周并做了比较深入的交谈之后,我同林希的交往就多了起来,不仅互送著作而且互有走动。他曾经到寒舍喝过乌龙茶,当他品尝过“大红袍”和当时颇流行的台湾产的“参茶”后,啧啧称赞,说天津找不到这种茶。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我们去天津。当时天津与北京的海鲜有较大的差价,而且也比较鲜,因此,我们经常应邀去天津吃海鲜。20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我应邀在中国石化旗下的长城润滑油集团公司办一张企业小报,帮他们搞企业文化建设。北京的一些文友,诸如李国文、邵燕祥、柳萌、谢永旺、陈丹晨、叶楠、袁鹰等常应邀到长城公司参加座谈,并为《长城润滑油报》的《清水河》副刊撰稿。有时,我把稿费积攒一起,从公司要车,一起到天津吃海鲜。这时候,林希总是积极为我们筹办。他和肖克凡一起,在位于天津南郊的鹏天阁大酒店订好座,并在那儿恭候我们。我们一般下午四点钟从北京出发,六点多即可到达。暴搓一顿,畅聊一番。这种聚会是非常愉快的,过去十余年了,回忆起来,还能体会到友情的温馨。有一次,我与夫人从济南探亲后乘火车返京,上车时给林希打了个电话,他立即要求我们在天津西站下车,到鹏天阁一聚。我们应约到鹏天阁同林希共进午餐,遍尝各种海鲜,然后还打了包让我们带回北京,让他所惦念的我那身患残疾的孩子何方美餐一顿。这让我特别感动。每当这种时刻,林希都感叹他生活中翻天覆地的变化,感谢改革开放的好政策给他带来的幸福新生活和提供的在文坛上可以施展才华的机会。
同林希一次难忘的相处是2005年岁末,我同他还有肖克凡三人一起到南粤及海南之行。这次的三人行早就进行策划,由我在广东和海南的几位朋友操办。那一年的11月,我先是为鲁迅文学院策划在厦门举办面授活动,然后由厦门飞深圳与林希、肖克凡会合,一起到东莞的虎门待了几天。在虎门期间,东莞文联和《虎门报》的朋友,还有在虎门打工的几位学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安排我们参观了当年林则徐销毁鸦片的销烟池以及鸦片战争博物馆,探访当年关天培将军战死的南山炮台和陈连升将军战死的沙角炮台,并到另一古镇参观了明末袁崇焕的故居和纪念馆,对明清之际的历史,尤其是鸦片战争以来的近代史补上了生动的一课。林公对此行颇为满意,也颇为激动,过后曾撰文描述在虎门的行止,文章发于《人民日报》副刊,后收入《虎门报》主编的名人写虎门的散文集《千秋之门》中。
游过虎门后,我先期离开虎门,应广州市文联之邀到从化为广州文联一个培训班授课,林希与肖克凡则在虎门多休息几天。几天后,我与他们二位,还有从北京赶来从化的夫人一起在白云山机场集合,飞往海南做旬日之游。
海南之游是我一位在海口附近某大型国营农场担任党委书记的文友孙丰华筹划的,他倾尽全力对我们的海南之行做了精心的安排。我们一行住在离海口市60多公里的农场招待所里,当然也参观了这家以种橡胶为主的大型国营农场的胶工割胶作业和制作半成品胶片的车间,但更重要的是以此基地走出去参观各地名胜,诸如海口的“五公祠”和文昌的宋氏祖屋等,并由专人带领我们走海南岛东线南下,看博鳌论坛会址,登万宁东山岭,参观兴隆的热带植物园,然后到避寒胜地三亚市逗留数日,游鹿回头、天涯海角景区,瞻仰南海观音,可谓大开眼界,大壮游兴。
海南之行,有两桩事值得一记。
一是在海口结识女企业家兼业余作家邢增仪女士,参观她任团长的海口爱乐女子合唱团的排练。邢增仪祖籍海南文昌,因其父系起义的国民党军官,从小在贵州一个偏僻的山城长大。海南建省成为大特区之后,她第一批返乡创业,既搞房地产开发,又是一个颇为活跃的社会活动家,创办了海口爱乐女子合唱团,还组织过琼州海峡横渡活动。她喜欢文学,业余进行创作,既写散文和报告文学,又写小说。我们到海南之后,就是在海口市文联举办的一次作品研讨会上认识她的,因为她在那个研讨会上提交了一部中篇小说参加研讨。会后她不仅宴请我们,还请我们去观赏她们女子合唱团的排练。海口爱乐女子合唱团已创办好几年,参加过国内外一些合唱比赛,蜚声海内外。林希、肖克凡和我都有兴趣,于是在一个下午,我们一行驱车从农场出发赶赴海口。晚餐后到合唱团租用的一个宾馆小礼堂里观看排练。这一天,林希显得颇有兴趣,他不仅即兴发表观感,提出意见,而且答应为合唱团写团歌的歌词。当晚回到农场招待所后,他连夜写出一首可以作为歌词的诗,记得题为《我们在海边歌唱》,诗句忘了记录下来。第二天早上还给我看过,后来怎么交给邢增仪的,她们是否采用作为团歌的歌词进行谱曲,就不得而知了。记得后来林希还告诉我,邢增仪请他看过小说稿,他认为邢在小说创作上还没有上路。从这一经历看来,林希既有作为一个诗人的热情,又有作为一个小说家的严谨。
另一件事是我们沿着海南岛东线到达三亚之后,住在海边一家四星级假日酒店里。这家酒店是新建的,离天涯海角不远,设备不错。院里有露天的温泉可泡,每晚泡完温泉后,林希、肖克凡还常到大堂吧喝上几杯咖啡,吃点西点。他们有时也招呼我一块在大堂吧聊聊。林希说这儿还真有点天津老租界星级酒店的氛围。这个时候,他就还原成为侯家大少爷了。想当年,他作为侯家大少爷到天津租界里的酒店泡咖啡吧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派头吧。
有时我也同林希谈到他的小说创作。我还是希望他多写点像《“小的儿”》《丑末寅初》《高买》《蛐蛐四爷》之类的“津味小说”,因为只有他才最有写“津味小说”的生活积累和艺术潜质,尤其玩熟了地道的天津话。可他告诉我,已届七旬,没有那种心气和力气了。那些年,他似乎大部分精力用于家史的写作,可是出了几部作品,如《桃儿杏儿》《买办之家》《百年记忆》之后,也没有什么大动静了,于是只写散文和随笔。那些年,我编了一本随笔集,名曰《文坛杂俎》,交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责任编辑希望我找一位著名作家写一段广告词印于封底,我找到林希,并往他的邮箱里发去书稿,他二话没说,过了几天,就发了一段他拟的广告词来:
名为杂俎,实为细说:说得细致,说得系统。
解析文学奥秘,描绘作家风采,新时期文学的笔记野史,雅俗共赏的闲逸文章,长知识、知世情,读美文,得乐趣。
——林希
抓得准,文辞美,是一段很地道的图书广告词,一字不改地印在拙著《文坛杂俎》的封底上。这是我同林希的一段值得记下一笔的文字之交。
林希夫妇只有一个独子,清华大学毕业后远渡重洋,到了美国。在那儿同一位来自福建的姑娘结婚之后定居于南加州的圣迭戈。于是,进入晚境的林希夫妇,从经常到美国探亲到准备赴美国定居,再往后的大部分时间就住在美国了。2011年12月,我应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协之邀,第三次赴美访问,到达洛杉矶时,给林希发了一个邮件,表明元旦前后准备到离洛杉矶不远的圣迭戈去拜访他。他立即回复说:元旦后他将启程回国,还是等我回国后到天津再见吧。今春我回到北京后,给他打了电话,说我同夫人准备专程去天津拜访他。他在电话里说:“专程来承受不起,还是以后有机会顺便吧!”可是过了不久,他们夫妇又动身去美国了。不知这一去何日再能相见!又是一年岁末,真是有点想念林公了!
2012年12月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