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挂西的时候,福生把他的木壳子船摇到临近荷叶洲的水域。他放下桨,撩起衣襟擦了把汗,任那只小船顺着秋日温顺的江水缓缓向荷叶洲滑行。而且,无端地,他那一颗三十岁汉子的坚实的心脏,开始以超乎寻常的频率跳动起来。他索性坐下来,从腰里掏出那只白玉嘴烟杆,挖了一锅烟,又不知其味地吸了起来。
传说古时候有一块碧绿的荷叶稳稳地浮定在扬子江中游宽阔的江面上,后来变成一片绿洲,因而得名为荷叶洲。
这个洲同扬子江里其他的沙洲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受千百年流水的冲击,沙土淤积而成,都一样住着人家,种着庄稼,发旺着树木。不过,这个洲也有它独特的地方:上有安庆府,下有芜湖县,其南岸又连接着佛教圣地九华山。来往的船只都在这里抛锚下链,过往的客家都在这里歇宿住店。这个洲地处中游,得天独厚,成了一个繁华热闹的水陆码头。
福生已经记不清他离开荷叶洲杳几个年头了。只记得离开这里后,他在当铺里当过六、七回棉被。虽然他在这六、七年里经历了人世间的许多坎坷,但他仍然说得出清字巷码头上的高台阶有多少级数,记得清荷叶洲有几家酒店,有几处赌馆。
这个洲小得不起眼,却齐刷刷地由外江向里排着两条街道。从清字巷上岸,穿过一座康熙年间的高大的贞节牌坊门,向东一折,便是一条平展展的柏油马路,号名一道街。这条街是洲的门面,热闹至极。虽然跑不得汽车电车,却整日里黄包车来往穿梭。坐车的阔佬不图省力气,图的是一份阔气排场。马路两旁,中西式建筑错综排列,鳞次栉比。商号、客栈、烟旅、妓院、赌场应有尽有。南来北往的商贾巨客养肥了这弹丸之地,这里的阔佬又为客人们提供最方便的住宿条件,尽情让客人住得舒服,吃得痛快,玩得尽兴。每当傍晚,清字巷码头小火轮一声嘶鸣,整条街都旌摇旗荡起来。等候在街道两旁的各家伙计一齐用训练有素的调门呐喊起来。
“哎唻,先生,来住店喽,食宿两便,保你满意!”“哎唻,前世姻缘,一夜回春,来捏一捏啊!”本地话,“捏”就是玩的意思。伙计们你争我夺,各自往自己门里拉客。谁没有抢走客人皮箱的本领,谁没有扯破客人长衫的勇气,谁就算不得荷叶洲的老伙计。
夜深了,客人们玩累了,一道街上的喧闹也逐渐停止了。这时,从街头巷尾传来一阵阵脆生生的竹梆声,小摊小贩们挑着一头生火的担子,用暖洋洋的清音有一声没一声地喊着:“洋糖发糕……”“桂花酒酿……”
穿过一段黑暗幽深的孝子巷,再经过一座黑门楼的“育婴堂”,横在面前的是一色青石板路的二道街。街道两旁密密匝匝的木屋、石屋、草屋里,住着清一色的下等人。其中有码头工人,黄包车夫、小摊小贩、搞船的帮手、泥水匠以及相面女人等。长年累月,他们把汗水和智慧挤出来,变成白花花的大洋,铺在一道街的柏油路上。傍晚,他们穿着木头拖鞋,串门子,上小酒馆,赌浅,骂世道……。拖鞋击打在青石板路上,响起一片热热闹闹的“噼哩叭啦”的声音,初来的人,会以为满街在放百子鞭。
二道街的小酒馆里没有炒、煎、卤、烩的下酒菜,即便有,也很少有人肯花钱去买。掌柜的是小老板娘。小老板则在一旁支起一只锅,把一块块臭豆腐干放进沸滚的油里,不一会儿,便满街飘香。臭干子炸得鼓酥酥的,热扑扑的,再蘸上一点辣椒糊糊,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老板娘三十出头,四十擦边,虽已半老徐娘,倒是风韵犹存。凑抹桌子的空,抓块抹布,她挨在主顾的板凳头上坐下,笑眯眯地问:“老五,酒还够味吧?”“人生一世,不喝白不喝,说不定哪天从过山跳上落进大江喂鳖呢!”既是笑话,也是大实话,笑里含酸。听的人既觉得惨然,又觉着对口味,于是,一杯接一杯地把烧酒灌进肚去,直灌得脸黄黄的,唱“十八摸”,拿老板娘开心,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
说笑的热闹声中,谁家的婆娘蓬头垢面地哭来了,“死尸呀,一家大小等你下锅米,你却在这里灌马尿。天啦,我娘儿下大江死给你看吧!”于是,小酒馆里方才的热闹气氛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叹息,是咒骂。骂老天爷,骂船老板,骂客商,骂老婆给自己生了一大窝冤家对头,骂自己命运乖戾。
是的呢,老天爷把冬天送来了。冬天一到,清字巷的船只少了。客家的生意稀了,一道街的老板尽可以关起门起烤火烤得热热的,吃肉吃得腻腻的,而二道街上的下等人却就断了糊口的营生,一家大小等喝西北风呢。
二
福生祖上是搞船的。一条两丈五尺长的赤膊船,几代传下来,帮客家运米、运布匹、运盐运油,也兼运大烟土什么的。虽然福生不曾成为阔佬,却也不会有二道街穷人的那份苦楚。父母早早双双过世,遗留给福生的,正是那一条两丈五尺长的赤膊船,外加一根吊着翡翠蝴蝶烟坠的白玉嘴烟杆。
福生自小在扬子江上闯荡,大风大浪他对付过,狡猾奸诈的商人他领教过,因此福生觉得,除了船家,这世上再难有更上算的活计,更舒坦的日子了。他天生是搞船的命,派定是扬子江上的人,只要这条连天接地的扬子江不断流,就断不了福生神仙般自由自在的日子。卸了货,他从客商手里接过白花花的大头洋,内行地夹在两个指头间,吹它个滴溜溜转,再放在耳边细细听听,然后上得岸去,拣一个合适的酒馆坐下来,用大辣辣的腔门喊一声:“喂,有现成的来一点,酒要好的。”说着,把刚刚得来的银洋往桌子上重重一掼,自然会有人恭恭敬敬地上来服侍。当然,酒不好可以不喝,菜不对味可以发脾气,人太老实了,别人会说你是二甩货,往你头上爬。这年头,吃硬不吃软,什么最硬?大头洋硬过皇帝老子玉玺。吃得三分醉,松开裤腰带,他在一道街慢慢地溜达着看热闹。不消说,烟馆的伙计会来拉他,赌场的熟客会来就他,妓院门口嗑瓜子的姑娘会朝他扔媚眼。虽然他正当年岁,也该是个打水的公鸡,但妓院他是绝不肯光顾的。他珍重自己“童男”的价值,绝不肯将它轻易给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他更懂得爱惜自己的身子,他曾亲眼见过一个船户染了杨梅大疮后,那种死不掉、活不成的“快乐福相”。而赌场,他却是常去的。没有女人,没家庭,如何打发在岸上的时光呢?曾有一个时期,他赌运亨通。象命运造化于他,那时候,无论要单要双,那盖瓷碗里的骰子象是受了太上老君的点化,总是随他的意。红了眼的赌友们嫉妒他,恨他,甚至想趁黑夜里暗算他。但他照赌、照赢,照样大瓶喝酒,大块吃肉,夜里照样走黑路。冬天,一件光溜溜的棉袄;夏天,一条短裤,一件汗短褂,鬼也猜不出他把钱揣到什么地方。遇到那些恨过他,想过趁黑夜暗算他,最终又输得只差卖大光腚的赌友,他会把粗胳膊一抬,从胳肢窝里滚下一卷搓成细条条的老头票,说出来的话既让人吐血半缸又叫人着恼不得。“怎么的,搞船看天气,赌钱靠运气,该我的财气,妒忌顶屁用。真缺钱花,叫我声爹不就是了。”财不大,气却粗,甩块石头能把老天砸个窟窿。要动武吗?只要看看他那一身实笃笃的肉巴子,鬼见鬼怕。可是,在那么一天夜里,他突然戒了赌……
三
那天夜里,黑得摸不到鼻子。太上老君不再点化于他,他的赌运开始发霉,发臭。头天晚上得来的大把钞票,又大把大把地滚进别人的腰包。他骂娘,骂爹,他的眼珠子也发红了。莫非真要卖老婆当家产?他没得老婆,却有一条赤膊船和一只带着翡翠蝴蝶烟坠的白玉嘴烟杆。他没那么昏,昏到卖祖上传物的地步。是的,福生有心计。他趁赌棍们忙作一团的时候,塞了一迭票子在鞋肚里,然后从容不迫地输掉桌子上、口袋里所有的钱。赌棍们放过他,又去追逐另一个倒运的家伙。福生装作气急败坏的样子溜出了赌场。福生不是孬蛋。他从厄运里爬出来,居然还藏着下次再赌的本钱。
福生在夜酒店里喝了两杯闷酒,跌跌撞撞地向江边船上走去。他不知怎么就毛骨悚然起来——分明听到了孤鬼冤魂哭叫的声音,原来是他来到了孝子巷里的育婴堂门前。
二道街的住户没有钱财,儿女却多得是。他们穷得过不下去,往往卖儿卖女:长得熟脱的,卖给人贩子,再转卖给有钱而没儿女的人家接香火;长得不熟脱却胖胖傻傻的,卖给下江客去吊海参。舍不得将儿女拿去卖钱的,就只好送进这育婴堂了。
福生是信鬼的,他知道,在这座育婴堂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小人儿在病魇、饥饿和其他种种的折磨中被送上天堂。他们的冤魂是不散的。青天白日里人要通过孝子巷,也需相邀结伴而行。只有那些没出息的父亲或狠心的母亲才会在三更人定之时偷偷将自己的骨肉放在那高台阶上。没有人敢在大白天里弃婴一一倘若被人看见了,那是要遭到耻骂的。
孤鬼冤魂的哭叫一声比一声凄厉。福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跑,快点跑出这个孝子巷。可没跑几步,他又站住了。他听到的并不是孤鬼冤魂的哭声,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的哭声。他回头凝望,育婴堂门楼上的美孚灯照见一个女人实实在在的影子。原来那是一个狠心的娘们。
福生返身跑上高台阶,不顾一切地抱起那个婴儿,冲那女人吼道:“黑了心的娘们……”
女人被这从黑地里冲过来的男人吓懵了,慌忙退缩到黑门楼里,瞪着一对惊恐的眼睛望着福生。
借着灯光,福生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儿。孩子吃饱了,睡在破烂的襁褓里,从小鼻孔里喷出一股温煦的奶香气味。他瞪了女人一眼,说:“倒不如……不要生下他。”女人心定了,又抽抽嗒嗒地哭起来,说:“没办法,一家大小,公公瞎了眼,小叔子又被人打残了,都等着……吃。有人找我去当奶妈,除吃,还给工钱。只能单人去,只好……把我大宝……”
福生心里一热。多贤慧的女人,为了养瞎公公和残废叔子,她作出了多大的牺牲!他瞥了女人一眼,口气缓和了些,说:“那么,你家汉子呢?他是那么一个不中用的父亲?”女人哭得更伤心了,说:“好好一个男人,染上了赌瘾,输光了家产,一病不起,如今也困在床上要吃要喝……”
婴儿在福生的手里动了一下,差点滑脱到地上。福生树桩样的身子突然强烈地晃动了一下。他象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桨。
他赢过大把的钞票,也输过大把的钞票,但他从没想到,那大把大把的钞票上渗着血!渗着这女人的血,渗着那病男人的血,渗着这即将被送进育婴堂的孩子身上的血。他不再心安理得地责备这可怜的女人和那可恶的病男人了。他望着熟睡的孩子,禁不住将自己带泪的腮轻轻地擦到孩子的小脸蛋上。
女人在一旁望着他,试探着说:“老板,你家娘子想抱个孩子?”
福生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连忙把婴儿递给女人说:“我还没……成家。”
女人叹了口气。福生看看女人,说:“再想别的法子吧。这育婴堂是鬼门关,没有能逃得出的。”他从鞋肚里掏出那一叠钞票,统统塞给女人。女人只是啜泣着,不断地亲吻着孩子,喃喃地说:“大宝……遇到恩人了……这世道,好人难寻……”
晨曦初露,女人的肩头在哭泣中微微地颤动着。女人额上有一块晶亮的月牙疤,谁知道那是被公婆用火钳烫过,还是被丈夫棍棒打过留下的?多可怜的女人!然而她却仍然在做着莫大的牺牲。在这世道里……
忽然,他害怕起来,在这样阒寂的黎明在这幽长的孝子巷里,他竟和一个女人独处一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他吞了口唾沫,转身就走。
“好人!”女人在他后面叫,“丢个名字吧,我大宝认你做干爸。”
他站住了。淡白的晨光里,他和女人的眼光相撞了。这女人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清秀的瓜子型脸上,那一对闪着泪光的眼睛格外令人感到可怜可亲。他突然冲动起来,他想,如果这荷叶洲没有那困在床上要吃要喝的病男人,他会留在荷叶洲的,永远地留下来,从此不在江上闯荡。他打了个寒噤,又开始往江边走去。走没几步,他停下来,掏出那只白玉嘴烟杆,扯下那只翡翠蝴蝶的烟坠,细细地打量起来。殷红剔透的蝴蝶,两颗洁白的玉珠,一个红得惹人心醉,一个白得不含半点杂质。福生将翡翠蝴蝶递给女人,却并不看她,说:“不值什么钱,真急不过,能换几斗米。”他急急地离开孝子巷,急急地离开女入,急急地奔到江边沙滩上。他拔起锚,却扔不到船上去。
“傻!”他坐在沙滩上己。他该在荷叶洲住下来,等十天,等半个月,或是等……一直等到有一家人出殡那天……
“罪孽!”一个声音在骂他。活生生咒人死,天打五雷轰呢!他咬了咬牙,死劲把锚扔到船上,扯起帆,走了。
四
他咒别的男人死,天没打他,雷也没轰他,巨大的厄运却从此降临到他的头上,使他再也翻不过身来。
福生先是在湖北的黄石被绑了票,失去祖上最后一件传物——赤膊船,也因而失去了生活的资本。此后不久,他被老蒋抽了壮丁,吃起了兵饷,被征去打白崇禧。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袓上传下来的老古话被他当作警训。尽管他曾黑着心在一次战火中一气敲掉三个广西佬的人头,在死尸堆中背走了他的营长,因而被破格提升为副排,但他终于在当兵的第二个年头瞅空逃出了兵营。他生就是搞船的命,派定是扬子江上的人。他要拼命干活、挣钱,然后再买一条赤膊船,重新开始他的船家营生。他曾在广西一家杂货铺当过伙计,在江西景德镇烧过瓷窑,在安徽一个大户家打过长工。什么事没干过?初一、十五舞龙灯,他舞龙尾。龙尾不好舞呢。别的龙尾要几个人换班舞,他却是一人舞到底。人家娶媳妇,他当过轿夫。银灰色的绑腿裹在腿上,腰束得细细的,抬步移脚的那个把式,谁看谁叫好。人家死了人,他帮着收尸。
有一次,一个大户人家媳妇吞了金:六月天,娘家闹官司不让收尸,官司了结后,只好找他用木锨连尸带水往棺材里铲。三年六个月,鼻子里总有那死尸的臭味。奇怪的是,他不结婚,不玩女人。多少人家小媳妇媚他,大姑娘追他,他就是不动心。
三年前,他因为一个大户人家给他的工钱不公平,不合狠狠捶了那大户头一顿,结果吃了两个月官司。倒也亏了那两个月的牢饭,使他长了许多见识。他在牢里结识了一个红党分子。那人可真是了不得,天上的事他知道一半,地上的事他全知,能说会道,一肚子拐拐理,连蛮李逵也要服他。
“人,活着就要象个人样子。”福生记得他说过这话:“等着吧,要不了多少年……”临刑前,红党分子还叫着。可惜话没说完就被刽子手用毛巾捂住了口。
要不了多少年又怎么样呢?福生纳闷了许多时。红党分子该不是要喊“要不了多少年又是一条好汉”之类豪言壮语吧。哪个刀下鬼在临死前都这么喊过。福生相信人死后是能转世的,那红党分子要不了多少年是一定能够成为一条好汉,一条硬汉的。
无端地,一生从没孬过的福生竟跟着牢友们一起,噗簌簌地落下几颗泪来。牢友有牢友落泪的原因,福生有福生落泪的根出。
二十几年里,搞船,在江上闯荡,卖力气。忙吃,忙喝,打架、赌钱,岁月就象这浑黄的江水流淌过去,平淡无味,没有二色,又哪里谈得上象个“人样子”?红党分子是被一刀砍去了人头,而红党分子说的那些话,却一点一点地在福生的脑子里窝种、生根、长大。他流了一夜的泪,想了一夜的心思。他到底要想想,他这一生可有一件可心的事情。突然,他想起了荷叶洲,想起了大宝,想起了那可怜可敬的女人,想起了那一天的黎明。象一道亮光闪了一下,他的一生,也不尽是灰暗一片,在他的二十几年生活中,曾经“啪”地一下闪过一束美丽的火花。
出了牢后,福生疯了般地干活,勒紧裤腰带挣钱,终于,他用八十块大洋从一个绝户船老板手里买下了这只木壳子船。虽然只有一丈八,他也明知道那老绝户至少硬敲去他三十块大洋,但他认准吃亏。人生难得有一次可心的事情,失去了的钱可以挣回来,而可心的事情却是很难碰得上的。于是,他驾一叶轻舟,顺流而下,来到这阔别了六、七年的荷叶洲,来寻找他的翡翠蝴蝶,来追索他的温煦的情感。
五
福生把锚砸进松软的沙滩,然后向清字巷走去。清字巷贞节牌坊上挂着一幅广告:“祖传秘方,专治杨梅大疮。”一道街的变化就更大了,当福生踏上那条柏油马路时,他哪里还认得出这就是他熟悉的荷叶洲?
原来,“九·一八”以后,日本人的飞机在这里丢过两回炸殚,炸毁了几十所古老的建筑,也炸塌了那座美国佬办的育婴堂。不久,归附于老蒋的广西佬又开到了这里,说是打日本人,驻扎了三个月。因偶尔在一堵墙缝里得到一大箩筐大户人家“坚壁”起来的白花花的大头洋,于是,广西佬全线出动,一鼓作气推倒了百十间住房。说也奇怪,无论是日本人的炸弹,还是广西佬的大手,都不曾去碰那座财源茂盛达三江的清字巷码头以及那一座“十三号”妓院。日本人也好,汪精卫也好,老蒋也好,都要做生意,都要玩女人。这两处所在,又以其各自的魅力,吸引着云集而来的各路商贾巨客,风流名仕。断墙残垣的荒墟上正在耸起一座座新式楼房。西装革履的先生和长袍马褂的老板照样在这里做生意,发大财,照样在这里吃喝嫖赌,神仙一般快乐。荷叶洲照样发旺着人——不论是穷的还是富的。
说书场门口围了一堆人,看一个赤膊汉子在卖力表演“大刀卸八块”;一个缺了四肢的畸形人被展览在“德昌”商号的旧地址,在向人们讨活命钱。“十三号”门口,涂着血唇的妓女靠在门楣上嗑着瓜子,连徐娘半老的“野鸡”也公然在大街上生拉硬扯地勾引嫖客。
福生拼命地摆脱了下贱女人的纠缠,急急地往二道街走去。
幽长黑暗的孝子巷炸塌了,如今成了一片广场。当年“育婴堂”的旧址上,新近落成了一幢骑楼式建筑。骑楼上灯红酒绿,坐守清字巷水关的税卡李良元李老板新房落成,正在这里开宴庆祝。比起当年阴惨惨、黑漆漆的育婴堂,这孝子巷的旧址却是一片金灿灿的光明世界了。
正是大宴终席时,两个伙计各挑着一担粥出来。从四周立刻围上来几十要饭花子和二道街穷汉家的孩子。伙计喊:“不准抢,花子是花子的,小把戏是小把戏的,都有,都有。”花子却是不懂规矩的,小把戏们竟也不甘示弱的,这些人乱哄哄地挤着,拥着,叫着,闹着,把他们缺口的粗瓷碗,发黑的葫芦瓢,拼命地插进人头里去,插到粥缸里去。抢到的,快乐地叫着,捧着粥稀里哗啦地喝起来;没抢到的则在一旁粗野地哭骂着,什么话也能骂得出来。宴席散了,穿西装的先生也好,罩马褂的老板也好,他们一个个目睹了这一热热闹闹的景象,无不赞叹李老板公天下第一位大善人。
不一会儿,孩子们舔着碗底,朝那只光光净净的粥缸投去最后一瞥贪馋的目光,悻悻地走了,却有个七、八岁的小把戏坐在地上嘤嘤地哭。原来他不仅没抢到粥,还被大孩子们踩伤了脚。
福生从附近买了两颗烤山芋,送到那孩子跟前,说:“你爸是干什么活的?”
孩子也不推辞,接过烤山芋,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说:“我爸到老远老远的大码头做生意去了,我妈等他不到,就嫁给了大裤裆,大裤裆……”
福生明白了,这一定是个缺德的下江佬丢下的祸种。下江佬一去不回,孩子的娘只好另嫁了人,又拿这话来哄孩子。这在荷叶洲是常有的事。
孩子吃了一只烤山芋,把剩下的一只揣进衣襟里裹起来,忽然睁着一对忽闪闪的大眼睛出神地朝福生望着,终于说:“你……有儿子吗?”福生摇了摇头。孩子又说:“你真象我爸,真的。他个头也象你一样高,脸膛也象你一样黑,肩膀也象你一样宽,还有胳膊,胳膊也象你一样粗。”孩子说着,紧紧地抱住了福生的胳膊。
福生笑了,说:“你是想爸爸了。你不见他有几年了?”“我从没见过我爸。”
福生浑身一热。多痴情的女人,谁知道她在孩子跟前一千次还是一万次地回忆着情人的神姿英貌啊!
“你到我家去吗?”孩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着说,“我叫我妈烧水把你喝。下午我捡了好大捆干芦柴。大裤裆一定又去赌了。”
福生说:“不了,我还有别的事情。”
六
日本人的炸弹居然没有丢到二道街来,广西佬也不会想到要在这里发什么横财,二道街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再也闻不到那油炸臭豆腐的香味,再也听不到那满街热热闹闹的木拖鞋的声音了。这里的人都象是睡死了,只偶尔从某条巷子里传来一两声狗吠,某一处亮着小油灯的屋里传来二胡咿咿呀呀的乐声和女人唱“十八摸”的粗哑的嗓音。
福生茫然在站在黑地里,不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的翡翠蝴蝶。才一袋烟功夫,从见面到分开;而且,连女人的姓氏也不清楚。才一袋烟功夫,人家又哪里会把他记在心里呢?他开始迷惘了,开始失望了。
他突然想起那婴儿名叫大宝,于是他走到那亮着油灯的屋前。他刚一探头,一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女人一把拉住他,“哎约,我的冤家,老娘陪你……”他惊了一跳,赶紧挣脱女人跑出来,却又在门口同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
那男人问:“你不是来玩的?”
他惊魂未定,说:“我找人,他叫大宝。”
“什么大宝?这条街叫大宝的多呢。”
“七岁,对,八岁,他是我远房妹子的小把戏。”
那男人想了想,指着一处说:“你顺这巷子直走,走到通头顺手第三家,问问可是。”
福生照那人的指点,来到一处破旧的老屋门前。他忽然心跳起来。找大宝干什么呢?找到了,又说些什么呢?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的?这些,他一时又都说不清了。
屋里,一个女人正在哄孩子。孩子哭得久了,在女人抖动下发出抖抖颤颤的哼哼声。他正在犹豫着进还是不进,里面的女人准是听到外面的响动,说:“死尸,你还晓得回来,你索性死在外面,我好去当婊子养这一帮小死尸。”他只得推门进去,“请问……”他说。
他怔住了,女人也怔住了,互相呆望着,谁都说不出话来。
他不见女人时,无法想出她的相貌,而此刻乍一相见,却立刻认出了她。这就是那个使他梦魂萦绕的女人,高挑的个子,尖尖的下巴,额头上有一块晶亮的月牙疤。
女人打了个寒嚟,放下衣襟,遮住了那只塞在孩子嘴里的瘪邋邋的乳房,撩了一下额前蓬乱的头发,说你……来啦?
福生避开她的眼光,“你……过得还好?”
屋里发出,一股霉奥,芦席壁上糊着“美人牌香烟”的硬纸块,留着一道道蝇屎的黑点和蚰蜒爬过留下的白迹。屋里只有一张宽大的木床,破烂被褥上,无遮无盖地睡着五、六个横卧竖躺的孩子。
“你还是那么苦,”他说。
她避开福生水晶晶的目光,说:“苦命的人,嫁不到一个好男人。”她突然望望门外,说:“我家男人……也快回来了。”
福生突然象掉进了冷水盆里一阵透凉。他也改了口气说:“我路过你门口,想进来……讨口水喝。”忽然,他在床上看到了刚才在街上碰见的孩子。他的心脏猛烈地跳荡起来,一股热流涌到喉头,眼睛也湿润了。他一阵冲动,扑到了女人跟前。女人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下意识地闪到了一边去。他就势扑到床头,掉起大宝的小脸,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女人怀里的孩子又声嘶力竭地哭闹起来,女人把瘪奶头又塞进孩子嘴里,“啊啊”地哄着孩子。福生也从冲动中醒来,喃喃地说:“孩子有病?”
“烧了一天一夜了,庙里的香火也吃了,福音堂里的圣水也讨喝了,总不见好。”
“他爸呢?”
“死尸,赌得死,家里东西卖完了,仍只是赌。上午爬了半天过山跳,晓得他挣了几个钱?下午又去赌了。隔壁五爷去叫他了,说他再不回来,就把小把戏们都卖给下江佬去。死尸,这话能吓住他么?命苦的人……”
福生从口袋里掏出唯一的一块大洋和两张票子放在床上,说:“一本正经地找个郎中看看吧,别给误掉了。”女人膝盖弯了弯,终于没有跪下,哆哆嗦嗦地说:“你真是……好人。你家娘子真好福。”
福生走到门坎外,站了片刻,说:“我还没……成家。”说着,朝街上走去。
女人在门坎上打了个踢绊,险些摔倒,追着他喊:“好人!”
他回过头来,暗地里,他和女人的眼光迅速地碰了一下。女人在衣襟里摸索着。摸出一样什么来递给福生。说:好大哥,你把钱都给了我们,你喝西北风去?
他只以为女人要把他送的钱再还给他,说:“我不要,我还有。”
女人“啪”地拽断了什么,硬往福生手里塞进一样东西。原来那是一只翡翠蝴蝶。翡翠蝴蝶带着女人的体温,落到了福生的手里。仅仅是一只翡翠蝴蝶。女人把翡翠蝴蝶还给了福生,留下了那两颗玉珠。两颗洁白的玉珠,不含半点杂质。
“冤家呀,要死死在一起,你怎么单独寻了短见呀……”从另一个巷子里传来一个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叫声。远处的狗又吠了起来。这一切在这暗黑的夜里听起来格外阴森逼人。
福生的泪水又滚落下来。他在想,人,难道不应该活得象个人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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