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离-墨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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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长江中游南岸的丘陵地带,有一座高山拔地而起。这座山生得好怪,那层层迭迭的山峰围成一圈,每一座山峰又宛若初绽莲花的一瓣;中间是一块不大的山间盆地,座落着几十户人家,恰似花间香蕊。因这山形,古人为之名曰:莲花山。

    莲花山的海拔高度也不叫奇。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唐朝的时候,一位外国和尚看中了这儿,选作道场。自二十四岁出家,到九十九岁圆寂,在山上结茅为居,食果为生,修行了七十五个冬春。死后多年,金身不朽,瑞相如生,佛门弟子便又称作“金身菩萨”,专为他建立一座庙宇,取名明镜阁。

    没想到,莲花山却因此名声大振,“金身菩萨”的无量功德弘扬四海,不知感化了多少佛徒居士、善男信女。历代的封建遗老、达官贵人也纷纷献金捐银,在莲花山上大兴土木,广布博施,积攒功德,以图来生再享荣华富贵。

    一座平平常常的莲花山,渐渐变得花香四季、古木成荫、金顶飞薨、鳞次栉比。这更吸引了那些犯了案法的、看破红尘的、倾家荡产乃至好吃懒做的……脱掉俗装、换上直裰、剃光脑壳,丢弃人世间诸般烦恼,做一名快快乐乐、悠哉游哉的释迦牟尼的子孙。一年三百六十日,方圆百里、千里的香客、居士,不断地涌到山上来。许愿的、还愿的、求取仙丹圣水的、放瑜珈焰口的、游山逛水的……络绎不绝。贵人们则撒漫地使钱,大把大把地把金钞银票扔进“广种福田”“进香大吉”的接缘箱里。每当“金身菩萨”诞辰日,山上更是香客如云,游人如织,几十里外就能感受到山上檀香的熏蒸。

    在家的黎民百姓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纷纷涌到山上来安家落户,营生度日。一条莲花街,几十户人家,不需耕耘纺织,单靠出售香烛纸马,开坊设店,一样能赚得大钱。

    虽说这儿是佛教圣地,却也说不上什么宗系派别。既不属天台,也不是净土。其实是各宗混杂,到末了竟是谁也弄不清谁是谁的祖宗了。没有统一的宗系派别,自然也少了许多要不得的清规戒律,更投合了那些俗念未净、孽根未清的风流和尚。名曰斋饭,其实是荤素两便;和尚是不讨女人的,但莲花街不少单身女人,日里开香烛纸马店,夜里却成了小沙弥的老婆——未请过红娘,未送过彩礼,却也恩恩爱爱,从一而终,决不胡来;也不失为一种人类美好的感情。日子久了,倒是那些洁净得象木头菩萨一样的和尚,反受人奚落。连街上的小孩子见了,也要指着他的脊梁,骂一声:“死呆子!”

    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一场动乱也使佛家菩萨在劫难逃。一座轰轰烈烈的佛山,便也就此败落下来。

    八十年代初,浩劫已过,宗教政策已得到落实。更由于东南亚诸国友邦均信奉佛教,一座莲花山又成了对外友好活动方面的一个重要场所。

    一

    太阳已经钴进了地窖子,崇乐和尚这才弓身下了禅床。

    徒弟达明已将盖碗茶搁在禅床前的圆凳上,只待他的吩咐安排早饭。然而,他却又倦倦地歪倒在禅床上,点燃一支烟,美美地吸了起来。

    昨夜竟作了一夜的梦,这是在他这样七十岁睡眠少的老人所不曾有过的事。而且,梦见出现的尽是些祥瑞图像:莲花、净湖、浮云,甚至还有金童玉女……

    莫非自己六根已净,就要涅槃而去了么?虽然他当了一辈子的懈怠僧,把人生看得极轻极淡,但一想到死,仍然会有一阵淡淡的哀愁掠过心头。

    梦里的景象分明又是家乡柳源的荷花荡。近五十年了,虽然想彻底忘掉出家前的那一段生活,但家乡的一草一木、风上人情,却偏偏无时无刻不在萦绕着他的一颗衰老的心。也许是已进垂暮之年,近来又格外地思念少年时代的那一段苦乐兼存的生活吧。

    当然,他从来不信自己圆寂之后会坐上莲花台,会升上西天极乐世界成佛成菩萨的。那是玄觉和尚的好梦。玄觉整日里只是坐禅念佛,严守一百二十戒,图的不正是得成正果涅槃升天么?

    那一望无际的荷花荡,那洁净端丽的莲花……啊,莲花!难道这一生真的同莲花结下了不解之缘?难道他生命的全部感情都要同莲花结为一体么?

    不能说他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谁的心中没有一个神圣的佛陀在支撑着他的躯体呢?

    昔日真悟和尚放荡形骸,不肯念佛颂经。遭师父的苛责。和尚说:“佛自在心里,何必每每念出?”

    玄觉和尚的心里若是没有释迦牟尼大佛,他肯那样几十年如一日地修持么?崇乐心里那神圣的佛陀却正是莲花。啊,莲花……

    雨后的荷花荡,清丽淡雅。他和莲姑摇着“鸭溜子”小船,穿行在翠绿的荷叶和粉白莲花中间。一块绣着荷莲的绿帕子包着莲姑乌油油的头发;镶边的碎花小衫紧紧地裹着她细软的腰肢;宽大的裤脚下是一双漫泡在水里的大足;眉心里那颗赤豆大小的美人痣衬着水灵灵的眼睛,替她说出那些娇羞难言的心语……

    啊!那不是梦,那分明是印在他心里的一幅美丽的图画。

    隔壁的禅房里,传出玄觉的木鱼声,伴和着玄觉那沙哑的、永远象哭泣般的颂经声。玄觉比往日早些,已经开始念佛了。

    “师父,”达明象一座佛塔似地垂手站立在崇乐的面前,朗声说道,“起来用饭吧。今天有大香客进香,说是香港法源寺的皈依居士,在香港财界很有些名气。”

    玄觉的木鱼声和徒弟的唤叫声,使崇乐微微一怔,心中若有所失,禁不住脱口哼起家乡小调来:“花棍打,七月来,七月荷花满荡开……”几十年的时间,已使他那独特的方言、念经和唱歌都变成一个味,外人很难分清。他随手推开靠近禅床的一扇窗棂,饱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山风。

    一抹浓雾在莲花山山腰凝定,只露出浮在雾海的峰尖。

    曲曲折折的山间石阶上,流动着一串串人影,不辞辛苦的香客、游客,开始向明镜阁攀登而来。

    崇乐和尚这才想起来,今天是“金身菩萨”的生日,也是出家人弘扬佛法,广布善根的好日子。

    明镜阁里三位和尚,实为两家。

    平常日子里,玄觉和尚只是在自己的禅房里打盘熬坐,口念真经,如同入定。庙里拂尘扫地诸事,一概不问,全是达明的事。一旦来了大香客,玄觉和尚必全身披挂,于大殿里脚迈方步,手拈银须,俨然如真神。香客大把的香火缘钱,自然只揣他的腰包。这足以把佛塔般呆立一旁的达明和尚气得半死。

    达明曾在白崇禧部队里混到过排长的官衔。只因相好的女人被另一个士绅霸占了,他一时性起,杀了那士绅,结果走投无路,做了和尚。他肚里本没几滴墨水,刚剃度那阵,师父也曾遥他念过“人之初,性本善”,以及“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阿弥陀经》第一句。)无奈他全没半点记性,都只从左耳进,右耳出了。早上,人家念《楞严咒》,他叫三声佛菩萨;晚上,人家念《阿弥陀经》,他号三声菩萨佛,算是早晚功课。兼之为人粗憨,自然也就吸引不了有来头的香客,他敬重师父,师父就是他的佛菩萨。

    平日里没事,达明便坐在大殿里打盹。遇到他高兴的时候,也领着香客四处走走看看。“这是贝叶真经。”“这是尼泊尔进贡的银佛塔。”“那是佛牙。”……虽然说不出个更缅的眉目,却也能讲个有头有脸。香客游客见这胖大和尚面目凶恶,人却很和顺,便趴在地上给他行三叩九拜大礼。达明也学玄觉的样,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有缘分的香客塞给几个接缘钱,他也不客气,然后统统交把师父。若是来了大香客,或是东南亚的进香团,达明便不敢冒然充大。大殿里一切待宾接客的事,都由玄觉主持。菩萨脚下再没达明的位置。胖大和尚脸红得象猪肝,讷讷地退到寺侧的花园里,用他那灵官样的面孔、喝退五煞鬼的喉咙,直呼大嚷:“花是看的,摸得的么?就不怕菩萨打手心?”那些想偷采点花花果果的男女青年,一个个被他骂得瘟瘟的,手心真要痛几天哩。

    和尚是香客供奉的活菩萨,玄觉接客勤便,生活自然不同寻常。食具一色是景德镇的细瓷。早饭要早,两小碗大米粥,就几块榨菜,中午却要好,三碗大米干饭,一碟冬菇拌笋,一碟木耳油豆腐,外加一小钵面筋青菜汤,过午后,就不再进食的。

    崇乐、达明师徒却讲究不得了,有荤则大鱼大肉;但一碗臭烂腌菜,两人也照样各吞三大海碗干饭。

    莫非明镜阁里就玄觉一人是真菩萨?莫非除了玄觉,明镜阁里没第二个能人?达明的火气正出在这里。

    在整个莲花山,崇乐是唯一读过三年藏经的。那是明代崇祯皇帝御赐的一部真经,共六千七百七十七套;一色的宣纸木版印刷,一色的湘绢包面,多少页?说不清。据说仅只一页一页地翻,怕要翻三年六个月。还不仅如此,抗战那几年,崇乐正年轻、气盛,又好缘分,结交了正果大法师,得以在一个古庙里虔心修持了五年律学(藏经分“经”“律”、“论”三部分),写过两本文抄,在当时的佛学界颇有些名气。令人不解的是,崇乐终究没能成为大法师。

    崇乐的懈怠,在整个莲花山,也是出名的。晚上要喝酒,喝得迷迷糊糊地唱他的家乡小调:“花棍打,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早上要睡觉,不睡到日头三丈不下禅床。从不做早晚功课,他的僧鞋一年四季是趿踏着的,海青直裰一年不知可换过两回;三百六十日,难得逼他冼一次澡。至于积攒钱财,收纳有身份的皈依弟子等事,他是根本不放在心上的。难得进两个碎钱,他也都买了果品之类,分给了来寺里玩耍的小孩子们。

    为了这些事,师徒俩不知拌过多少次嘴,无奈师徒有别,达明到底是奈何不得他。

    “师父,”达明终于提高了音量,说,“今天务必要洗个澡、换件干净直裰,到大殿里走走。”

    崇乐这才由窗外缩回头来,哼哼唧唧,披起那件油渍渍的直裰,趿上滑膩腻的僧鞋,随着徒弟,用饭去了。

    二

    用毕早饭,一俟达明出去,崇乐便又进了那间从不让他人进出的书房。

    书房的门口挂着一幅篆书对联:“崇山峻呤茂林修竹,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灰漆剥落的书橱里,诸子百家同大乘小乘错综排列;四壁的墙上,横七竖八地挂满了各种书画条幅。

    这才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

    他画的佛教故事《释迦舍身喂虎》、《观音送子》,以及民间俗事《刘海戏金蟾》,可以随处送人。莲花街的老百姓家,也把崇乐师父的画当吉祥之物在家里挂起来,图个吉利双收。

    然而只有徒弟达明知道,他画得最好的要算是墨荷了。但墨荷从不送人,也很少有人见过。

    画山水虫鸟,人物故事不拘形式,随处挥毫,但画“墨荷”却很讲究。先得冼手,然后焚香,关紧禅门,独自作画。谁也不知道他何以如此虔心,谁也不能理解他在墨荷图上所寄予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虔情。

    他的斗笔草书在全省颇有名,笔是三尺笔杆的条帚样的大笔,字则有八仙桌大。但那也不常写。宣纸贵得很,他买不起。

    省里近期要办一个书面展览。崇乐却不过著名的国画大家白老先生的情,答应献出斗书一幅,为展览增添异彩神光。

    不知是年事已高、腕力衰弱,还是斗书久不写了的缘故?几日来,白白将由老先生送的宣纸撕了几张,娘总也骂了几十声,但那幅斗书“异彩神光”却总写得不如意。其余几个字尚可,唯这“光”字,笔划越少,却越难写出神韵来。

    三伏天,书房里闷热。早饭时,硬是瞒过徒弟,灌了四两老酒。这时酒力发作,浑身津汗,骨髓里透出一股劲来。这正是运笔的大好时机。老和尚发出一声喊,甩掉直裰,脱掉长裤,只着一条宽腿内裤,在地上铺开了宣纸。

    落在纸上的“异彩神光”已近完工,老和尚咬紧牙关,运足气力,准备甩出最后的一提。正在这时,只听书房门“呀呀”一响,有人闯了进来。

    “退,退……”他口里叫着。老和尚作书的时候,最恨有人打扰。他头不回,臂不松,斗笔定在“光”字的最后一提处,然而力却去了,神却分了,眼见一幅斗书就要报废,而那人却径直踱到他的身后来。他生出一股火气,猛然飞起一脚,朝那滞在最后一笔上的笔杆踢去。他的那只僧鞋连同斗笔,一起飞到了墙根。

    门口一声喝彩:“好一个神来之笔!”他回过来一看,门口站着一位细瘦颀长、西装革履的男客。

    崇乐顾不得招呼来客,双手捧起那幅斗书,禁不住心花怒放。果然,落在纸上的是一个刚劲有力,龙气虎威的“光”字;那“光”字的最后一笔,似龙舞,似凤翔。一幅“异彩神光”,顿然使得满室生辉。

    崇乐又要开口唱小调,只听得徒弟达明喊了一声“师父”,这才见一个老女人正双手合十,嘴里呢呢喃喃地喊他“老菩萨”,吓得他扔下宣纸,慌忙去抓直裰。

    “僧人禅房,女流不得……”老和尚忙着套裤子、蹬鞋,一脸恼怒地叫着。

    达明却笑吟吟地走到师父面前,说:“师父,这位吴先生扶同吴老夫人新近从香港回国观光。吴先生在香港财界颇享盛名,对书画也深有研究。”

    老女人身穿黑真丝长衫,黄麂皮凉鞋,耳坠两只沉沉的钻石耳环,青筋突露的手腕上,各套一只翡翠绿的玉镯。单从她那身段和脸盘上便可看出,她有过风流的年华。

    忽然,崇乐的一双老眼盯在她眉心的一颗痣上。他打了个寒颤,梦中奇境又如青云浮到眼前——

    翠绿的荷叶和粉白的莲花中,坐着莲姑。一个少年手托纸板,醮着荡里的清水,就着浓墨,描摹莲姑的娇羞容貌,画一枝出水莲花……

    “打揽了,大和尚,”那吴先生双手合十作了一揖,操着流利的京腔,“适才在宾馆里见到一幅墨荷,画得极有风采,印章名号曰‘山人’,当是出自大和尚的手笔了。”

    没等崇乐回话,达明抢先说道:“吴先生这就差了。我们崇乐老的画是从不肯轻易抛头露面的,比不得那些浅陋的俗家画师。”

    崇乐双手合十,略一弓身,说:“老衲手笔笨拙,胡弄文墨,不过借此清心净神罢了,怎敢出阁见笑!”

    那老女人听得崇乐的口音,突然睁开一双水泡样的眼皮,放出惊喜神色,说:“听口音,老师父也是柳源人?”

    崇乐又在那颗痣上瞥了一眼,又是一个冷颤,立即用本地口音说:“老衲不是柳源人,只是年轻时化缘路过……旧话了。出家人,出家不问家的。”

    老女人“啊”了一声,说:“怪不得了。我那家乡话尾子,在老师父语音中却是很重的。在座的,怕只我一个人才能听得出。”

    达明送上茶点,四人相坐叙话。吴先生也略懂佛学,尤其对法相唯识学更有研究,但崇乐的心却又飞到家乡柳源的荷花荡边……

    淡淡的新月在荷花荡上洒下一层银霜。十三岁的光光趴在两座新坟上哀哀地哭着。十一岁的莲姑也跪在他的身旁,嘤嘤地哭着。

    “光光,不哭,”莲姑摇着光光的肩说,“哭瞎了眼没姑娘要你。”

    “我不要……,我要爹妈。”

    “大爹大妈睡着了,我们给他们唱个歌。”

    “我不要吧歌。”

    “要的,大妈不爱哭,爱听歌。”

    “花棍打、正月正,正月十五舞龙灯。花棍打,二月二,两个小伢睡大觉。花棍打,三月三,三月鬼火亮堂堂……”

    两个都不哭了。莲姑把头靠在光光的肩上,一同看着满荡的莲花。

    “光光,你长大了还跟我这么亲吗?”

    “到老都跟你亲。莲姑要天上的星星,光光都给你摘来。”

    “我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我要荡里的莲花,连枝的。”

    光光跳下了荷花荡……

    “好一幅锦鸡!”吴先生一声猛喝彩,把崇乐惊醒了。

    吴先生在一幅工笔画前看了半天,说:“不过,但凡锦鸡,总是无独有偶,结伴而居。而大和尚的锦鸡却是独栖顽石古树,又仰天长啼,似有无限悲泣之隐衷,未免有些冷寂之感,依拙之见,何不再添几枝红白茶花,辅以绿叶作衬,不是更有生气了么?”

    崇乐微微一笑,说:“居士说得虽极近情理,但古树顽石,锦鸡独啼,若再配上红白茶花,不伦不类,俗里俗气,生气由何而来?”一句话说得气氛又冷清下来。

    老女人也离开坐椅,慢慢地走着看墙上的画:“人都说,老师父的画贴在家里,大吉大利,能避邪,能增寿,合家安泰……”

    吴先生接过话题,说:“家母一生喜爱国画,吴某愿以重金购买一批。我敢说,大和尚的画在香港也一定会大受欢迎。”

    达明喜形于色,双手击了一个响掌,凑近师父说:“师父,这可是……”不料崇乐却双手抱拳,说:“贫僧贫则贫矣,却不贱也。”

    老女人求画心切,一步步凑近崇乐,只差没有叩拜了,说:“老菩萨看在佛爷份上,体谅弟子一片诚心,好歹赐弟子一幅。”

    崇乐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眼看就要发出鼾声。达明气恼地说:“老居士就死了那心吧,我们老和尚是铁石心肝,锤子也敲不碎的。还是到工艺社另请一尊金身菩萨的黄杨木雕去吧!”

    崇乐忽然睁开了眼说:“老居士这次朝山,是许愿呢,还是单单进香?”

    吴先生说:“除洗洒菩萨佛殿外,因久仰大和尚无量功德,想叩请大和尚主正座,为家父放一台瑜珈焰口。”

    崇乐说:“我不参加山上佛事活动已有多年,现又年老体衰,还是另请高僧吧。”

    吴先生听说,也不强求,自踱到另一厢看壁上的画去了。老女人凑近崇乐,改用家乡方言轻声说:“不瞒老师父,弟子一生命苦,心上人命薄,弟子许了愿心几十年,要为他放一台焰口。今日来到佛山,又得遇高僧,望师父……”

    崇乐听到这里,忽然睁开眼来,闪电般在老女人脸上扫了一眼;然后起身,踱到窗前。

    “老夫人真爱老衲拙笔么?”崇乐忽地转过背来说,“老衲倒是藏有上品之作,不妨献丑以博一笑。”没等老女人反应,崇乐已吩咐徒弟:“达明,快取清水来净手。”

    胖大和尚脸上笑开一朵花束。只当师父四大皆空不爱钱财,没想到真来了金菩萨,也动心了。

    崇乐打开书房套间的一扇暗门。一股奇特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房内陈设与外间大不相同,除了文房四宝,再没其他凌乱物件。窗明几净,地板擦得纤尘不染,与杂沓、脏污的外间相比,这里可谓别有洞天。洁白的粉墙上,挂着一幅裱糊精细的水墨莲荷图。

    吴先生盯着那画,目瞪口呆。名不虚传,大和尚金屋藏娇,这一幅果然是稀世之作。那老女人硬撑起水泡样的眼皮,看看那墨荷图,又回过头看看老和尚,终于沉沉地耷拉下头来,重又现出一副倦容。

    达明原指望一幅墨荷图可以卖得大价,不料这老女人却不中意,忙抢前一步,说:“老夫人请看,这才真正是我们老和尚的神笔,这幅墨荷图,乍一看同俗家画师的无大差别,但行家不难看出,一杆莲花,那神,那气势,恰象一尊……一尊观音。老夫人请再细看,这莲瓣上的一滴水珠,又好似美人额上的一颗小痣。”

    吴先生这时神色不悦,阴阴地说:“这位师父不善说话,哪有这样评画的?”

    崇乐重又现出懈怠的神情,说:“达明,请居士到外间用茶。”

    老女人陪着笑说:“达明师父比得也极有意思,弟子看着也有这味。只是……崇乐老师父,我倒是想要那幅锦鸡图和观音送子图。金鸡下蛋,添福添寿又添财;观音送子,保佑我吴家财源茂盛,多子多孙。”后一句话是对儿子说的。崇乐取下那两幅图,卷成轴交把老女人。不待老女人三跪大礼完毕,崇乐又高声吩咐达明:“快领居士去大殿,燃香三炷,祝老夫人福禄寿三全!”

    玄觉早在大殿等候吴家母子多时,刚要拱手搭话,不料崇乐却又尾随跟到大殿里。虽然玄觉一向看不起崇乐,但慑于他在莲花山的威信,只得脸色阴沉着避到一边去了。

    吴家母子并不肯施舍半文接缘钱,达明心中自是不悦。忽见供案上花花锦锦地堆着各色上供果品,便将那些上供果品统统扫进他的直裰里。看到伏在另一边的拜凳上的玄觉,正扭过阴沉着的脸在瞅他,于是冲着那凶神恶煞的五殿阎罗说:“你凶什么?有菩萨在,也没你说话的地方。”玄觉自讨了没趣,铁青着脸,瞪了达明一眼,接着便双目紧闭,轻轻地念起佛来。

    达明撕开一盒装潢精美的糕点,一面品尝着味道,一面喃喃地说:“唔,好味道,这才是真正的广式糕点。师父,你不想尝点么?”

    “老眼昏花了,是真,是假,难以作定哪!”崇乐坐在大殿的高门坎上,望着那在山林间时现时没的石阶小路,不知怎的,一向豁达开朗的老和尚,却双眼润湿了。

    天渐黑了,地窨子又传来崇乐和尚苍凉沉郁的歌声花棍打,九月九,九日重阳龙抬头……

    三

    莲花山如今最大的佛事活动,莫过于放瑜伽焰口了。

    放瑜珈焰口,是给在地狱里受轮回之苦的亡灵超度。活着的亲人花一笔钱,清几个高僧放一台瑜珈焰口,积攒了功德,感动了金身菩萨,死了的亲人就会早离苦海,得以超生。花多少钱,也没个定数,得看看香客的心愿和经济。零打碎敲,两百三百的有,百儿八十的也有。和尚们在上面念经文的时候,香客须不停地叩头礼拜,摒除一切尘心杂念。灵不灵呢?那只有死鬼知了。

    佛教兴盛的时候,山上四大禅林,八大寺院,二十四茅蓬,哪一处也能单独放几台焰口。那时候和尚们年轻,中气足,嗓音脆,配上各种法器的敲打伴奏,一台焰口就是一场相当别致的音乐会。领唱、独唱的是正座和尚。正座和尚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除了有领唱、独唱的功夫;还要相貌好,周周正正;功德深,专讲修行。所以正座和尚的红钱比一般和尚得的多。对唱的是两边两个边座和尚。边座和尚专管敲法器,指挥轻重缓急;所以边座和尚也不容易。其余四个和尚,时而合唱,时而轮唱,若某段某节不谙不熟,跟在里面也可以混得过去。

    阔气的香客放三大师,设三个正座。三七二十一个和尚,热热闹闹,排场得很。引得几十里地的老百姓打着火把前来观看。

    如今山上的和尚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又没年轻后生家愿意剃光脑壳来接佛门烟火;信佛且肯花大钱放焰口的人更稀罕;所以,那阵式,那排场,和过去是不能相比的。

    崇乐早年主正座远近闻名。但以后此心渐淡,又见玄觉等人觊觎正座位置,不过是贪名求利,身为出家人,却把尘世间的烦恼带到洁净的佛事活动中来,便辞去正座。后来又索性不再参加任何佛事活动。佛教协会多次劝他为山上的佛事活动增添光彩,香客常指名要崇乐大师当正座,无奈他就是不肯。

    但今天崇乐和尚却破戒了。三个和尚在大殿里吵了起来。玄觉相貌好,又一心修行功德,除去崇乐,他该算第二位高僧了,所以自崇乐退隐以来,向来的正座都是他的。但崇乐今天要主正座,达明也公开说玄觉公鸭嗓子,唱功做功都蹩脚得很。玄觉只得甘当边座。

    天刚擦黑,明镜阁里人头攒动,灯影摇曳,几百名看客把大殿正中的焰口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大殿正梁上,悬挂一块镂金匾额,上书崇乐年轻时的隶书:“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下款是一行行书小字:“录全身菩萨本誓愿。”一顶巨大的法幢凌空团团罩住焰口台。焰口台上摆着金身菩萨的微型金身,以及手执吊幡引路开道的五位童子。写着三尊大佛和四大菩萨本誓愿语录的巨幅条幡,分挂在大殿两侧。

    法相庄严,气氛俨然,自然地慑住了那些对佛法神秘莫测的看客。谁也不敢放肆地说话动作。几名时髦装束的青年,手握闪光照相机,几欲拍下这现代社会里罕见的画面,但慑于气氛,终究不敢贸然下手。

    瑜珈焰口放得灵不灵,更要看念经的和尚是否都能丢开尘心杂念,进入到幽冥界里。

    崇乐和尚内穿一件深灰色海青布衫,外披镶有玉石流苏和金丝的大红袈裟,清清秀秀的面孔流光溢彩,看不出半点龙钟老态,配上那顶镶银的金顶官冕,俨然菩萨再生。佛俗两家在场者,无不在心里发出连声赞叹:大和尚原来是慧内粗外啊!

    其他六位和尚也一个个披挂整齐,正襟危坐,意守丹田,法相自然也与往日不同。

    崇乐端坐在正中的莲台之上,两旁有两位年轻的沙弥为他轻扑葵扇。和尚们刚刚入定,忽然正座崇乐睁开了眼睛,抓耳挠腮,嘴边流下一条清涎。原来,他的烟瘾发了,这倒是他事先未曾预料到的。

    正座稍稍走神,却蒙混不过边座玄觉的眼睛,趁崇乐心猿骚动,意马奔腾的时候,玄觉猛击一声大鼓,接着便有节奏地敲起了铜钟。两短一长的铜钟敲过以后,正座若接不上腔,出丑不说,香客更不高兴——大忌讳呢!

    崇乐虽觉突然,浑身津出一阵汗来。但他经文谙熟,只将醒木在台子上猛击一下,发一声喊:“开香赞……”那声音高吭激昂,悦耳动听,满座听众无不交口称赞。

    “……地藏大士,誓愿弘深,明珠照破铁围城……”崇乐唱惯了家乡小调,他在瑜珈焰口里巧妙地揉进了《花棍歌》的情浓意绵的情调,听众们仿佛也随他一起驾着袅袅的烟云,穿行在如画的荷花荡里。

    “一心召请,黉门学士,白屋书生……”

    “一同来食甘露味……”

    悠扬的钟磐声伴和着浑厚的合唱,折服了香客的心,打动了好奇的看客。

    老女人久久地拜伏在蒲团上,嘴里呢喃絮语,偶尔抬起头来,水泡样的眼皮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珠仿佛在正座的唱经中努力地捕捉什么……终于又沉沉地闭上,懒懒地伏到蒲团上。

    上半台焰口行将结束的时候,开始唱读祭文。当崇乐从吴先生手里接过誊写得清清楚楚的祭文,双手竟禁不住哆嗦不停。他干咳了两声,借此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扫了一眼祭文的末尾,那里分明写着:广东省柳源弟子水莲姑敬祭。老和尚的头一阵晕眩,赶紧用手撑住了焰口台。

    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一直活在世上,还是早就死在阴间?在这一刹那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五十年的空门是怎样度过来的。五十年来,他虽生犹死,在昏暗的油灯和单调的木鱼声中,寂寞地打发着岁月;唯有心中的荷花一直在开放着,从不曾凋谢枯萎。

    他凝神打量拜伏在蒲团上的老女人。老女人也正好双手攆地,抬起头来,睁开一对水泡样的眼皮,放出一股冷幽幽的光来。

    不知怎的,老和尚的心里忽地涌出一丝怅惘的情怀,猛地又象失去了什么。他无法将美丽善良的莲姑,同这老女人连为一体。随着风风雨雨的岁月,她可以渐渐失去年轻时的动人风韵,但表达情感的眼光却应该是永久不变的啊。

    老女人又全身伏倒在蒲团里,轻轻地抽泣着。这深深地触动了崇乐的心。他开始自责起来——过份享乐的生活虽然剥蚀了莲姑的容貌,却并未改变她一颗美好的心,她一辈子也在怀念着死去的光光。

    老和尚的眼里,忽然滚下两颗浑浊的泪来。他旋即弹去泪水,开始唱读祭文:“一心召请,广东省柳源县亡灵吴……”他突然打住,腾出手来揉了揉昏花的老眼,把祭文默看了一遍。他的一颗心,顿时落进了冰窟里,接着便通体冰凉了。

    老女人千里迢迢,专程前来朝山并为之祭悼的原来是另一个人——吴正德。

    他怎么会忘记那个人?正是这个人,夺走了他的幸福,葬送了他的青春,使他过了五十年形同枯木的生活。但却给她带来了财产,带来了富贵,带来了财大气粗的香港财东吴先生……

    呜呼,荷花荡里的情趣!呜呼,开放在心里的莲花!……

    这一切,又都应了一句偈言:五蕴皆空。

    玄觉的钟鼓又敲起来了,老女人捣蒜般地叩起头来了。但是,崇乐和尚已是老泪纵横,难以自制,顺口唱起了他的家乡小调:“花棍打,十二月,不是雨来就是雪……”

    瑜珈焰口里有没有这一句?外行的香客看客,自然无法从他独特方言的含糊歌唱中听出破绽,但有人却是听惯了的。玄觉冷笑一声,扔下了鼓槌,停止了敲击。达明傻瞪着眼望着师父,忘记了去拨灯添香。准备接唱的和尚也都放下手中的法器,迷惘地看着正座发愣。

    老女人跪在那里,侧转身对她的儿子说:“我说得没错,这位老师父是我们柳源人……又象有些面善……可是,怎么放焰口唱起花棍歌来了?”

    吴先生问:“什么花棍歌?”

    “那是小孩子家放牛时唱的,下流得很。”

    吴先生听说,啧啧嘴,皱皱眉,从蒲团上爬起来,走开了。

    正当人群骚动的时候,崇乐却走下正座位置摘下金顶官冕,脱下大红袈裟,递送到玄觉面前。半台焰口换正座的例子也是有的,但玄觉就是不肯接受。达明打圆场说:“师父这几日打盘坐禅,身体劳累,玄觉师替他半台,理在当然。”众和尚也都好言相劝,玄觉这才接过官冕袈裟,堂而皇之坐上正座的位置。

    有经验的观众这时正情绪热烈,等看下半台焰口,因为下半台焰口唱词优美,节奏轻快明朗,所有法器都一齐用上应该比上半台更为动听。但听不多时,在场众人大失所望。

    新上来的正座虽然手势动作一丝不苟,但他唱腔毫无感情变化。正座唱不出好功夫,其余和尚也打不起精神来。偏崇乐又是神不守舍,不是鼓击得太响,就是钟敲得太快。和尚们都上了年纪,耳又多重听。指挥的乱了心,合唱的也自然乱了阵,一时间你唱你的,我唱我的,各人手里的引磐铜钹,木鱼银铃也明敲乱击起来。

    达明听炸了耳,看花了眼,竟忘了拨灯添香。大殿里刹时暗淡下来,香炉里也断了香火。

    这情景外行人看了也无大的见怪,偏玄觉又是个不善随机应变之人。他朝达明斜瞪一眼,醒木在焰口台上猛击一下,运足气,发一声喊:“开香赞……!”意在提醒达明。

    这一句起了作用,达明应声跑去拨灯添香,而正念得晕头转向的和尚,也都众口一声接着从《瑜珈焰口》的第一句唱起来:“法界蒙熏,诸佛现金身……”

    一台焰口要放四个小时。和尚们一个个年老体弱,好不容易熬坐了三个多小时了,又要从头受罪,哪里受得住?先是两个清醒的停歇下来;接着,七个和尚一齐睁开眼睛,一同回到这大千世界。

    几百名看客也终于从神秘的幽冥界回到现实。大殿里炸开了锅,谈笑声,吵闹声,咬嗑瓜子声,乱敲大殿里各种法器声,响成一锅粥。手握照相机的青年再也无所顾忌,闪起一道道贼亮的灯光。有人伸长不洁不净的手,越过和尚们的光头,拿起《瑜珈焰口》乱翻起来。

    吴先生母子自感晦气,瘟瘟地在蒲团上坐了片刻,愤愤然走了。

    四

    回到明镜阁,崇乐和尚如大病一场,坐在禅床上两眼发直,动弹不得。

    达明心痛师父,烧了热水,亲自给师父烫过脚,然后将加糖的热茶递到师父手里,崇乐不喝茶,不说话,仍只象一尊菩萨,僵坐在那里。

    达明急了,摇着师父,说:“您老是中了五煞鬼,还是要涅槃了!好歹说一句话吧,真把人急死了。”

    崇乐这才长叹一声,说:“达明,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光光和莲姑的事么?”

    “记得的呀,那是一对金童玉女,鸳鸯鸟儿——编故事罢了。人世间哪有那样的好事?”

    “是的,人世间没有金童玉女,人世间也没有鸳鸯鸟儿,至于光光和莲姑的事……”

    光光死了爹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放印子钱的刘奶奶也是孤身一人。她爱光光的聪明伶倒,便收留光光做了孙子。光光在私塾里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先生说,光光有出息,长大了是做大事的人。

    十六岁那年,刘奶奶死了。平日里从不照面的亲戚都来了,将房原、家产分个净光。光光再次成了孤儿。

    光光扑在刘奶奶的坟头上,不吃不喝,守孝三天。三天过后,莲姑带给他一截雪白的藕,一包甜嫩的莲子。

    “光光,往后日子怎么过?”

    “出去,不混出个头脸来不进荷花荡。”

    “那……我怎么办?”

    “等我。三年后准回来,我们是夫妻。三年不回,记着,我是阴间的死鬼了。”

    月亮升起来了,荷花荡边,立着一尊洁白的观音石像。太阳升起来了,照得荷花荡金碧辉煌。啊,那不是观音石像。那是莲姑在眺望越走越远的亲人。

    光光走了五个省,十八个县,打过短工,贩过盐,要过饭;最后,进了一家裱糊店。裱糊店的画匠师傅看中光光一杆好笔。光光卖了血,交了十五块钱学徒费,拜了师傅。

    二十岁光光满师了。画匠师傅要招他做女婿。光光记得荷花荡里的誓约,心里除了莲姑没有他人。有头有脸的光光回来了。

    莲姑等到三年期满,以为光光独自去阴间了,哭得死去活来。柳源城里开当铺的吴家二少爷看中了莲姑,勾销了莲姑家欠的几辈子的债。最后,在娘的逼迫下,莲姑被拖上花轿,给吴二少爷做了二房。

    画匠师傅和他的女儿满心喜悦,光光却象失去了魂魄。没有莲姑,他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兴味?但他又不忍心了此資春生命。他更怕今后再爱上别的姑娘,在心里逆了莲姑;于是,跟上正果大法师,来到了莲花山,皈依了三宝……

    “什么……?光光也做了和尚?”达明听完师父的故事,拍手顿脚地大叫起来,“光光真傻,他象我一样走投无路了么?他干嘛不去跟画匠的女儿结婚去?世上的好姑娘多着哩!他干嘛不去另寻别的快乐?非得做这断子绝孙的和尚?这个没出息的光光,这个龟孙子光光。”

    “你在骂谁?”崇乐笑着:在徒弟的光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达明又是一阵目瞪口呆,跳开去,定神地望着师父。忽然,他一拍掌,拔腿向门外跑去。

    “傻达明,哪里去?”

    “我去找莲姑……嘿,真没良心!”达明气恼地在自己腿上重重地捶了一拳。

    崇乐饱吮了一口浓茶,推开窗户,望着天上闪烁的群星,“大千世界,博大无穷;茫茫人生,浩渺无际。菩提无树,明镜非台。这是慧明法师早说过的哪!好一句偈言,我怎么至今才大彻大悟呢?好达明,谁说你傻,你刚才说的是至理名言呢!世界大得很呐,失去了一点,并不等于失去了一切啊!”

    一阵清凉的山风卷进屋来,附近的山林里,叮噹鸟正唱着婉啭的歌,召唤着它的同伴。

    “笃、笃……”隔壁的禅房里,传来玄觉做晚功课的木鱼声。那单调的木鱼声,象棒槌一样打在石板上。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玄觉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崇乐还想说什么,但从达明的禅床上,已传来了如雷的鼾声。明镜阁里,只达明是没有烦恼的。天刚微曦,崇乐起床了,他叫醒了徒弟,朗声吩咐:“快烧一锅热水,我要沐浴更衣。”达明惊慌地看着师父。

    老和尚面目清朗,腰身挺直,面含微笑。达明放心了。

    只要老和尚不圆寂而去,他达明总是有饭吃的。

    夜里刮了一场暴风雨。无情的雷电早将后院里那棵百年老树劈为两截,而那新生出来的几棵子树,却更苍翠挺拔,蓬勃喜人。

    老和尚冼了澡,换了一件崭新直裰,那精神气派与往日大不相同。达明开玩笑说:“怎么,师父难道真要还俗做新郎去么?”

    崇乐说:“老朽之人,不敢妄想。但我却是要好好做一次人了。”说着,打开书房内外间门,一边清扫污圾,整理随处乱扔的书画;一边将自己那些上乘作品卷成一捆,让徒弟送到工艺社按价出售。

    达明喜形于色,说:“早该如此,我达明跟着你这师父,苦日子也熬到边了。”

    崇乐忽然声色俱厉,说“不准乱动一文,所得钱款,全数交给山上管理处,作为山上修建寺宇,扩建宾馆的费用。”

    没等达明回过味来,崇乐和尚又铺开了宣纸,几笔泼出一幅出水莲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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