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就这特性,傍江而生,地势又低,十年倒有一半是泡洪水的。人们见多不怪,家家都在屋里码上凳子桌椅,再面上门板之类,建成一个个水上小阁楼。商店照常营业,住家的照常过日子。淹不掉什么,损不了什么,没什么愁的,也没什么忧的。那些半大娃们在水阁楼上奔跑着,故意一个闪失栽到水里,就势在水里打扑通,干水仗。乐是他们的,笑仍是他们的。
这大约半个月的汛期自然是发了那些船家渔户。等大水退了,又是一个渔业旺季自然不必说了,单是在这水街道上,就有他们干不完的活,挣不尽的大钱。水文公告每日三次,总说上游打洪峰下来,人心悸动了。商店经理急着要把货物搬到长龙山上去;出门上班做营生的人不好在齐腰深的水里游走,船也就成了人们必需的交通工具。有船的人家,纵然是没有盼水再大的坏心,却是巴不得这水迟一天退到江里去。
花子荡一只水鸭溜子船过来,坐在门口跳板上捶衣搓米的女人们都抬起了头。
“小花子,今朝有些什么鱼?”
“摇过来看看,什么价?”
“死贵,金子做的?”
花子一一快而脆地回答着这些爱拉呱、却并不存心破费的女人们,船自然也就慢下来。“泼啦啦”,小船象一只会飞的小鸭子,贴着人家门口很快地掠过去。
女人们又喊:
“小花子,小心别撞了我那棵树!”
“撞倒我的墙,有帐跟你算!”
说话时,一条满载的大船塞在街道里,艰难地游走着。花子的小船,敏捷地绕过大船,从巨伞状的梧桐树下一穿而过。“通”的一声,那只被逼到一边去的大船撞到人家的墙上,擦掉一块石灰泥,撞松一块墙砖。捶衣的女人尖着嗓子骂起街来,船老大忙赔不是,回头再骂自家在船头撑篙的儿子,儿子不服,硬着粗喉咙辩驳,说错在拨梢的老子。水街道上热闹起来。
镇长刚刚睡醒。他蹲在门口跳板上,就势从脚下舀水刷牙,一边满嘴泡沫地朝花子喊:“花子,下午你就去县里报到,舢板比赛提前到明天上午举行。”这是每当汛期到来必定举行的水上运动会,也是挑选江上打捞队员的机会。
镇长女人从屋里出来,将一痰盂拉杂玩艺泼到门口的浑水里,站在男人身后斜眼瞟着花子臂上滚动的肌肉,竟至于发呆。直到小渔户离了她门前,她这才冲小渔户的背影喊:“嘿,记着,回头替我带三斤毛线,斤半绿的,斤半红的!”
花子响亮地应着,忽然觉得船身重起来。原来几个露肚皮的小把戏攀住了他的船尾。小鸭溜子在水面上摇晃起来,于是花子哄他们,吓他们,又扬起浆板要砸他们;直到每人从他的船上得到一条小活鱼,小家伙们这才猛一松手,很响地落到水里,快乐地笑着,向另一只大船进攻而去。
他望着娃们,嘴角漾起了笑。好象在昨天,他也象这些娃们一样,在水街道上戏水,在泛水的江滩上抢瓜。眨眼工夫,他成了一个当家立户的汉子了。然而他仍快活,笑仍是他的,乐仍是他的。他孤身一人,浮家泛宅,水高他也高,水落他也落,再大的水也是奈何他不得的。去年这时候,他在县里举行的舢板比赛中夺了冠军的红披。明天,在三县二镇的舢板比赛中他完全有信心再夺一个好名次。水,从来不欺负同它友好为伴的人。
花子的祖辈都是水上人家。他老子是镇上有名的老渔户。可是,到了下一辈人手里,他的几个儿子却一个个从船头跳到石板路上,或是做了豆腐业的大经理,或是成了供销社的营业干部。儿子们的出息,儿子们的阔、抖,并没给老渔户多少安慰,相反,他有着一种被较睨的感觉。以至于他在五十五岁那年,下决心又生下一个老来子。他要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渔户来,他要把他祖上家业世世代代传下去。
老天爷并不作成老渔户。当他的老来子降到这人世上才七个年头,老渔户夫妇便双双过世了。于是,经理变卖了父亲的大船,营业干部把所有的渔具都作价给了渔业大队,兄弟花子则在几个兄长的家里轮流生活,渐渐长大。
老渔户在老来子的身上体现了强壮的种气。花子生在江上,生成是搞鱼的命。初中没毕业,他就离开令他沉闷的教室,整天坐在江边沉思。他在想父亲给他讲过的只有这条江里才有的神奇的白鳍豚的故事。他在看江上的渔户怎样垂钩下网。
兄长们看兄弟是一条无法拴拢的野渡,是一只无法养驯的水鸭,于是又合伙为兄弟置办了一只小鸭溜子船,花子这才有了自己真正的归宿——他开始过起了真正的水上生活。
他有一双自父亲身上得来的鹰眼。他能把水底的上色鱼一批批撵到自己的钩上网里。这是一条没有被污染的江流。别处的水族濒临灭绝的危机,而悦通江里却有捕不尽的鱼。几年以后,他竟发起来了。有了一条七吨大渔船,从此不再象父辈那样龙虾似地踡缩在舱里睡觉。并且,他有了双声道收录机,有了牛皮鞋、直统裤和电子表……
他把船收拾得象岸上人的新房。夜里,他平伸四肢在宽敞的舱房里,听着江水撞击船底的“锵、锵、锵”的音乐,他立刻会进入甜蜜的梦里。忧不是他的,愁不是他的,生活没有比这更好。假若没有前年那场汛水的话,他会一辈子就这样往下过的。
那是一场特大的汛水,他居然有办法打到几条肥嫩的鲥鱼。他在长龙山上的临时菜场占下一个位置,立刻招来一批批顾客。人们把他的鱼剥鳞抠腮地看着,然后一个个被他叫出的价吓走了,并且丢下几句刻薄的语言。他权当没听见,决不肯稍稍跌下价来。他坚信他好不容易打来的鱼定然会遇到合适的买主。
果然又靠拢来一个中年女人。他认识她。她是镇上小学校的教师。他破蒙时就在她的班上。那年花子上课时竟然憋出尿来,在脚下湿了一片。女教师轻轻地走过来,把他带到自己掉里,给他换了一条略显小的花裤子。
“买鲥鱼吧,新鲜的。”他用平淡的语调兜揽着生意,却把鲥鱼降到一半的价格。
她似乎明白花子的意思,朝他淡然一笑。忽然,她象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在花子的鱼篓前蹲下来,指着那两条红鲤鱼说:“能打到活的吗?最好再小一些。”
“是要做药引子?”
“也算是吧,”她说,“我女儿……在工厂里不小心被硫酸烧坏了脸,一个月了,她闷住家里不肯出来见人……”
他理解了做母亲的意思。女儿失去笑容的脸是母亲的一块心病。
“小时候,她喜欢在小瓶里养鱼玩,”女教师说,“这红鲤鱼真好看。”
于是他想起了一个小姑娘。初一的时候,一次全校看包场电影,忽然插进喊话:“请刘华芝同学到休息室去,有人找。”过了一刻,休息室里到了两个中学生,一个是女学生刘华芝,一个是他牛花子。一家新近开业的照相馆约好要拍刘华芝的艺术人像,见了听讹了音而误走进来的牛花子,竟然被这男孩子的美惊呆了,于是给他俩各拍了一张艺术人像。这两张漂亮的男女孩子的相片,好多年里一直摆在那家业务特好的照像馆的大橱窗里,引起来往路客的惊异、赞叹。
他无心再卖鱼了。下午,他把船荡到白沙湖里,开始了张网捕捞。这下午他运气少有的好。一网网撒下去,收网时,他的船头一道道白光闪耀,一条条内鳊鱼在他的舱里蹦跳。他不高兴,却也并不泄气,继续甩出一个又一个希望。然而,舱里那纯然一色的白却使他越来越恼火。
那几个渔户见他一网一网地收鱼,于是都把船摇到他这一带来,希望沾一点花子的运气。临近傍晚,花子终于一屁股坐在船头上,只想骂人,只想找人干架出气。
忽然,附近一条船上闪出一点红。那位败运的船户收了一下午的空网,临收船,网里却钻进一条巴掌大的红鲤鱼。上不得秤杆,卖不出好价,只能甩给儿子放在玻璃瓶里看玩。
花子却象是见了稀世珍宝。他飞快地把船划过去,小心地捧回了那条红鲤鱼,然后把自己舱里的白鳊鱼统统铲到对方的船上。
路灯亮了。他把船摇到女教师家跳板前。他爬上了楼板,正好看到刘华芝整个的侧影斜倚在窗台上,看水街道上路灯的光亮在水面上拉出的长长的亮影。她刚刚洗过发,湿漉漉的发轻软地披在她滚圆的肩上,修长的手臂象玉石一般洁白,富有光泽。路灯的桔红色光在她的白色连衣裙上镀了一层金边。
他站在那里,发痴。她太美了,美得象一件出自名家之手的艺术品。这是一幅完美的作品,造物主高超的创造才能是这世上一切伟大的艺术家都无法相比的。
桶里的红鲤鱼,“扑”地跳了一下,于是,他们四眼相对。刹那间,他想起了那条小花裤,想起在那个尴尬的电影院休息室里的种种情形。她起先是吃了一惊,面对这一个多月来的第一个突然闯入者,她毫无思想准备,以致于那受伤的脸无遮无拦地暴露在这陌生者面前。
她忽然有了勇气,索兴拉亮灯,正对着他。她要在这个闯入者的眼里看到惊骇,看到嘲弄的笑。
花子看到了一张这样的脸,一块白色的疤痕直跨在眼睑和腮骨之间,正象一个野蛮的占领者无礼地霸占了一块美丽的国土,因而破坏了那里整个布局的美的和谐。他象是亲眼看到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被人毁坏,他的心痛得微微发颤了。
“找我妈的?她在厨房里。”
“不,找你的。”
于此同时,她认出他来。在花子的脸上,她看到两汪澄澈的池水,碧清见底。她的心奇怪地跳了一下,说:“多少年没见到你了,现在是特意来安慰我的吗?对不起,我不要听什么高调……”她的泪涌出来了。不幸使她对谁都一样刻薄。
“扑”,桶里的红鲤鱼跳了一下。他避开她锐利的目光,说:“我认为……你会喜欢红鲤鱼的……”
“红鲤鱼?什么红鲤鱼?”
花子在她的房里搜寻着,说:“有玻璃瓶什么的吗?要把它养起来。”
“架子上或许有,自己找吧。”她又伏到窗台上,看路灯下的浑水。
花子在架子上翻找起来。他找到一只装水果罐头的空瓶,然后把鱼放进去,举起来看看,说:“太小了,有大一点的吗?”
她回过头来,朝瓶里的红鲤鱼看看,终于自己打开了壁橱,从里面捧出一只装雪花膏的玻璃瓶,说:“可以吗?”
“太好了,”他朝她感激地笑笑,捧着大玻璃瓶到楼下的水里洗刷去了。回来的时候,刘华芝已坐到放着红鲤鱼的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它在瓶里艰难地扭动着身躯。
花子把红鲤鱼新放到大玻璃瓶里。好长时间,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红鲤鱼在清水里快乐地游动。
那天晚上,他和这母女俩在一起吃的晚饭。晚饭后,刘华芝忽然提出要到水街道上去看看。于是,他的小鸭溜子船载着他们俩,在空寂的水街道上慢慢地划着。
人们都撤到长龙山上,古老的房屋半截浸在水里,四周静得出奇。朦胧的月下,凝滞的水面上印着古建筑的倒影,路灯的光在水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颤抖着的金彩。
“通”,一只在房梁上栖息的青蛙跃入水里,打破了这少有的寂静,附近的水面上也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天气闷极了,水里的鱼虾都探出了水面,水面上开始“扑、扑”地响着,象刚刚煮沸的粥锅。
花子轻轻地把桨插进水里划着,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来。他不忍心破坏这夜的神秘。
“让我来试试,”她说。于是他把桨递给她。水里的金彩碎了,水里古建筑的影子乱了,小船在水街道上转悠着,一会儿撞到梧桐树上,一会儿又擦在人家的门窗上。幸而屋里早走了主人,否则他们会遭到一顿臭骂。
忙乱中她弄折了桨板,小船随着上涨的浑水一会儿晃到街的上头,一会晃到街的下头。总不能就这样晃到明天早上,花子只得跳下水去,边推着小船,边气咻咻地喘着气,喷着水。花子的头发被水冲下来,紧粘在脑门上。这使她觉得很开心,笑了起来,伸手撩拨着水,向他的脸上打去。花子钻到水底,小船烈猛地摇晃起来,象要即刻倾覆。她吓得叫起来,双手紧紧地抓住船帮。她是游泳好手,但这几天是她不该下冷水的时候。
洪峰到达之前,通镇人一个个愁绪百结,唯他们快乐忘忧。
“你应该后悔,”他喘着气大声地说,就那么一点缺陷,竟然闷在楼上一个月不出门。
刘华芝忽然黯然了。好半天,她轻轻地说:“你认为……真是我不小心?”
他象是明白了什么,却并不相信,问:“你说是被歹人……”
她避开他的目光,对着暗黑的夜空:“活到二十岁,第一次明白,生活是这么丑恶。”
“不,”他说,“象这场大水一样,有美也会有丑……”忽然,从什么方向传来孩子的哭声。起初,他们认为是耳鸣的幻觉,继之,那声音实实在在地通过风送到这里。他们停止了谈话,把船飞快地推到一栋歪斜的木楼前。
花子爬上木楼。过了一会儿,他复下来,急切地说周老太舍不得她的杉木棺材,丢不开她儿子媳妇的满房家俱,抱着孙子至死不肯撤下来。她说童男子能避水。
“怎么办呢?这太危险了。这木楼说不定夜里就支持不住。”
“我去撑大船来,连她的棺材一起运走。不过,”他停了停说:“光我们俩可不行。”
“你去撑大船来,我去找人。我们俩分头行动。”
他在黑地里瞥一眼她那张带有疤痕的脸,说道:“你……”
她已经扑到冷水里,向另一方向游去,象一条白色的大鱼。
“小心!”他叫着,眼泪刷地流下来,“麻绳厂那一带水很深……”
月亮升起来。他开始诅咒月,盼那云层厚厚地盖住它。云真地涌过来,水街道上一片黑,不久,月还是钻了出来。
九月里,大水退到江里,渔汛到了。清晨,他悄悄将蒙着大口罩的刘华芝接到自己的船上。她记得花子讲过的关于那条神奇的大白鱼的故事,据说退水时会看到这江里的奇珍白鳍豚。这是一条没有遭到污染的江流。所有的水族都趁那场大水涌到这纯净的水里繁衍生长,悦通江象一个温厚的妈妈,哺乳着鱼类,也养育着人。
太阳出来了,江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渔船。大船上的扳罾和小船上的撒网,几乎罾罾相接,网网相连,在江面铺开一面绿色的雾。沿江两岸的居民也决不放过这渔业旺季,在江岸上挨排放下自己的手罾。连娃们也扛着用纱布做成的小罾,在岸上赤脚乱跑乱叫。渔户们一边向岸上的女人调着情,一边唱起了粗朴的渔歌:
想吃鲤鱼网里逮,
想找郎客船上来;
日里陪你江上转,
夜里陪你并头埋。
岸上的女人们于是也回骂:
想吃菜苔上街买,
想找娇妹大轿抬;
想做野狗偷偷摘,
敲断腿杆你永莫来。
规矩的渔户则有节奏地敲打着船帮,为了追赶鱼群,也算是给江上的人或岸上的人击拍助兴。
从上游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声。那呼声象一阵飓风在江上席卷而过,那是大鱼群到来的信号,也是人们抑制不住的欢呼。无数道银光在绿色的雾里闪烁,到处是大鱼在网中挣扎、噼哩叭啦击水的声音。
刘华芝不知什么时候从她隐蔽的船舱里走出来,而且,她的脸上丢掉了那只遮面的大口罩。当然,此时的江上绝不会有白鳍豚出现。
第二天,她带着那条红鲤鱼到县里她的工厂上班去了。
她走了,带走了他送给她的红鲤鱼,也带走了悦通江上的平静。他忽然觉得这世界骚动不安起来。先是他躺在舱板上听不惯江水撞击船底的声音,不久他对江上的捕捞也失去了先前的那种如痴如醉的热情。他有了七吨大渔船,他有了双声道,他有了牛皮鞋、直统裤和电子表。他还要什么呢?唯碰上了红鲤鱼,他必小心地捉了来,放在清水缸里养起来,没事时痴痴地看它们。
他想把红鲤鱼送到县里她工作的厂里去,可他却从此不敢去见她。这难道不是一个阴谋吗?当初为她打红鲤鱼,荡她到水街道上散心取乐,带她到江上一同观鱼汛的壮阔场面,原来竟是为了这个……但当他的心难以自制地狂跳的时候,他忆起当初似乎并没有此等狂乱的心情。他终于明白,他中邪了。
夜里躺在舱板上,他想起刘华芝曾经跟他讲过许许多多新奇的事情:黄山三绝、小泽征尔、新经济体制以及迪斯科、快餐面……这一切,对于一个以打鱼和卖鱼为全部生活内容的江上客来说,无异于海外奇谈。她在他的面前开拓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他这才知道,世界大得出奇。生活不仅仅只有七吨大渔船,不仅仅只有浸过猪血的撒网,不仅仅只有白鳊、青鱼、水鲢、胖头鱼以及双声道和电子表。生活中还应有些令人眩目的东西,譬如她的游泳冠军奖牌,她的舞蹈皇后的美称,她的技术革新大奖……
正这时,镇长又来做他的工作,让他去参加县里的舢板比赛,让他代表通镇人到外面去露一露脸。这一次,他意外地管应了,而且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比赛中去。他发现自己从来没这样的强烈欲望,为着要在上千人的比赛中争一个头脸。一场比赛下来,他居然拿到了冠军的红披。结果他并没有被选去做打捞队员。他并不沮丧这个。他认为刘华芝是会来向一个冠军祝贺的,他料定她一定观看了全部的比赛。然而他至今仍没见到那个主动来见他的脸上有疤痕的姑娘。他明白了,在他的面前,刘华芝无疑是一座高山。若想求得他们天平上的平衡,他还需作更大的努力。
半个月前,他在悦通江上捕鱼。在他一百米远处,几只白色海绵鱼浮在江上飞快地游动,他知道那是一条撞断了绳素、却无法摆脱挂钩的大鱼。
他把船摇过去,拖挂钩时,他感到了一股奇特的重量。这奇重刺激了他要征服它的欲望,他决定跟这条大鱼斗法,治服这条大鱼。
水下的大鱼并不作死命的拼争,只在当他拽紧绳索的时候,它才往深水里扎一扎。粗大的尼龙绳在他的手心里长长地绷得死样紧,把他的手磨出了血泡。他开始明白,这是一条不小心撞到渔户精心安排的挂钩上、却并没有被征服的大鱼。他更想要治服这条大鱼。在他的捕鱼史上,还不曾出现一条超过二十斤重的大鱼。这一次,他要破纪录,他要让全镇人在第二天早上知道,他已经不是一个小来西的渔户。他就这样同大鱼不紧不慢地斗法,他要等到那条大鱼精疲力尽的时候,才展开全面的进攻。
远处象移动着一栋高大的楼房,三四层灯火明亮地徘列着走来。那是一艘夜航的大轮。船呼呼地驶近了,江风温悦地吹着,船廊上有一对恋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甜蜜地吻着。
大鱼也似乎睡醒了,他手上的绳子绷得死紧。突然,大鱼在他的船底猛烈地撞了一下,脚下发出沉闷的一声,象远处的炮鸣。这震颤不禁使他心惊肉跳起来,仿佛开始向他警告,它没被先前的人征服,他也决征服不了它。忽然,他想起了那个古老的传说,关于那神奇的白鳍豚的迷人的传说——渔人们以虔敬的口吻向他无数次描述过的故事。好象是为了验证他的推测,大鱼又窜到他的船前,猛地跃出了水面。黑水面上亮出一道神奇的白光。他看清了,那正是人们传说中的形象。一股山样的巨浪扑过来,差一点锨翻了他的小船。
这一次,他真正感到一种恐怖的力量了,他的手一松,任那只大鱼拖着挂钩在水面上慢慢游去。
这是一条未被污染的江流,这世上的珍品只愿在这条洁净的江流里生活。贪心的渔户却在江里设下陷井,为的是满足可耻的贪欲。他们连祖上的遗训也丢掉了。
花子不安起来,揺船的手松下来。他不能让那条白鳍豚带着挂钩没完没了地受苦。他不能让白鳍豚的血溶进这条洁净的水里。谁知道这江里的白鳍豚是一条还是两条?哪怕只有一条,那也是悦通江的骄傲,是通镇人的自豪。
他扑下江去,游到那条大鱼身边,可是,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来,撞得头昏脑胀。他默默地念叨着:“傻瓜,别不近情理,我是来救你脱身的。”他知道怎样把那些特号大钩毫无破坏地从大鱼身上取下来。
他在江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呛了几口带腥味的江水,已经不知道那是白鳍豚的血水还是自己身上的血水。总之,他的两条腿被挂钩弄得几乎没一块好肉了。
大鱼终于游走了。他松了一口气,自己的七吨大船早已不知漂到哪里去了。他只得奋力向江岸的灯火游去。八十米、五十米、二十米……他忽然感到生命的气力已经耗尽,他的身躯分明早已离他而去。一股绝望的悲哀涌上心来。
他忽然想起,要去告诉刘华芝,人,不应去破坏这世上任何一件美好的东西。倘若他能游到岸上,他要立即去找刘华芝,告诉她一切,唯独不说那块冠军的红披。他多傻,他想。他本该在两年前就可以告诉她一切的,而结果他却是在熬过了无数个痛苦的日日夜夜,作过许多无谓的努力,在这生命临近消失的时候……
花子在长龙山上的临时菜场以极便宜的价卖掉所有的鱼。回来路过镇长家时,他特意又去问了镇长女人让他买什么东西。上午十点,他在长龙山上乘车到了县里。
汛时的小县城忙乱而热闹。到处是杂乱堆放的防汛器材,到处是逃水来的乡下人。然而为挑选江上打捞队员的三县二镇舢板比赛却仍然在隆重热烈的气氛中准备着。这也是一次传统的民间运动会,带有娱乐的性质。参加者的本意并非在于那块红披,更重要的是一种荣誉。
运动员们大都去天井湖熟悉赛场,热身练习去了,他却在一家小旅馆迅美美地睡了一觉。离刘华芝只几步之遥了,他却平静得出奇,好象他俩相会才是昨天。下午醒来,他到百货大楼去转了转,替镇长女人买了毛线,又抱回来一只精美的玻璃鱼缸,这种鱼缸养红鲤鱼最好。整个傍晚,他都是守在玻璃缸前,看两条红鲤鱼鱼在缸里戏闹。
清晨三点,他被窗外柏油路上跑动的车辆吵醒。他拉亮电灯坐起来,悲哀地发现玻璃缸里的红鲤鱼死了一条,另一条也无精打彩的样子。他这才想起昨晚在院子里换的是放着漂白粉的自来水。他成了谋杀红鲤鱼的凶手。
他忽然急巴巴地等着天亮,奇怪昨天下午乃至晚上竟然有等到赛后才见刘华芝的好耐性。他现在需要即刻见到刘华芝,他要坦白地告诉她,他爱她,爱她,爱她。他翻身爬起来,捱到天亮,匆匆地吃了两只油煎包,直奔刘华芝的工厂。
好容易等到七点上班时间,这个厂的工人一个个都进了工厂大门,独独没见那个脸上有疤痕的姑娘。他只得去问那个看门老头。老头推推眼镜,神秘地朝花子看看,说实在想不起刘华芝是怎样的一个姑娘,让他下午三点接班时再来。这时,天井湖那边赛场的喇叭在播放开幕式的音乐了,他只得抬腿朝赛场跑去。
入口处的人拦住他,找他要入场卷。他说,他是参加舢板比赛的运动员,那人又找他要竞赛组织委员会发的通知。他这才想起来,那张通知忘在镇长家里,根本没有到他手上。但此时他的心思全不在比赛上头,他已经等不到下午三点,他要即刻就见到刘华芝。
说好说歹,看门老头总算放他进到厂里去找政秘科的人。他料定政秘科的人必定知逍她现在在哪里。
“你是她什么人?”政秘科的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
“我不是她什么人,”他说,“我只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那人指给他看文件柜上一张她的照片。刘华芝的侧面像,露出来的是另一面完好的脸。
他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了扑救一场大火,刘华芝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九十五。省里来的最好的医生也没能把她从死神手里救回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嘴里仍然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人大约同她的名谐音。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人们发现她的抽屉里有一只精致的檀木盒子,盒子里有一条用金属片精心制作的红色的鲤鱼。
问到她死亡的日期,回答说是去年七月三十日。那正是花子第一次到县城参加舳板比赛,并获得冠军称号的那天。
天井湖那边的广播喇叭正在播送比赛的现场录音。取得第一组小组第一名的选手足足比他去年的成绩慢十五分钟。
他只想赶快回到通镇去,回到他的渔船上去,把那块本来打算送给刘华芝的冠军红披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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