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离-魂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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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是杂乱堆放的货物。晚点的大轮,使这个江边码头呈现出一派纷乱繁杂的局面。

    一个小时之前,我接到水光的电话,得知大龙山的共梅要来的消息。我们在码头碰面后,然而又都焦躁不安。港口俱乐部的文学迷们在人群中发现了水光,硬是将我俩请到三层搂的一间会客厅里来。

    两面落地大窗,一面临江,另一面正对着广场。广场上,人群蚁虫样默默地移动着。广场的另一侧是一排高大的广告牌。

    广告牌构图新颖,措词文雅:“为使您的皮肤洁白柔嫩,请使用人参珍珠霜”。有“兰花牌冼衣机”、“飞跃牌轮胎”、“洁玉牌牙膏”、“承包管道工程”,还有“信守合同、实行三包”……紧挨着商业广告的是几年前在本市上映过的彩色影片《爱的冼礼》的电影广告。男主角横抱者女明星,正走向浩瀚的大海……锈蚀的铁皮,在女演员的嘴角拉出两撇很不规整的胡子,男演员的面容也似哭非哭……

    “俗气……”水光骂了一句,不知道是指那些商业广告还是指广场上的人。

    这两年,水光的情绪极坏。报刊杂志上已经不再接二连三地见到“水光”的署名;一些介绍作家的文章也很少再提到水光。用水光的话说,文学是最残酷的,文学界是最势利的。有一次在大街上我碰到正急急忙忙去开会的水光,我说:“你不能坐下来认认真真写一点什么吗?”他拍着硕大的公文皮包说:“你以为我不想?你看,来采访的、约谈创作体会的、会议、宴会、还有男女红娘……一言难尽。人他妈的是骆驼,不出名想出名,出了名烦出名。倒是你蹲在翻砂车间里清闲自在。”说着,他嚓地一下拉开公文皮包,给我看一张张同名流们合拍的照片,一块块发黄了的介绍青年作家水光的报纸剪贴,以及离了婚的妻子向他催索孩子抚养费的信。大约他给人看得多了,已经根本记不清谁是第一次看,谁看过多少次了。

    此时,水光又踱到临江的那面大窗前,对着浑沌的江水,深深地皱着眉头。我忽然发现,他的头上已经有了不少的白发,可他不才三十五岁吗?我想把他从苦思中引开,于是问起了我的徒弟小放请他看的那首诗。

    “不过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生活素材罢了。”他耸耸肩,“做文学梦的小青年太多了,可是才气,才气……当然,还有些生活气息。”

    我希望他谈谈那首诗的得失。的确,小放够苦的了,他需要得到名家指点。他却把话岔开了,“小振,你知道共梅这一次为什么而来吗?”

    我的心奇怪地跳了一下,然而我回答不出。

    “这丫头,她几乎收藏了我所有的作品。”他用手指在窗台上有节奏地敲打着。

    江上的雾淡了,依稀看见远方的大龙山模糊的轮廓。啊,大龙山,我梦魂萦绕的第二故乡。我的眼前走出一个山区小姑娘来。

    那是我到大龙山插队落户的第二天。队长派我去看守山林。我得到一棵檀木树根,打算把它雕成一只苍劲的鹰。山路上走来一个偷毛竹的人,近前一看,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条乌油油的辫子束在腰带上,裤脚高高地卷起来,赤脚踩在十一月的寒霜上,竟象走在地毯上一样。见了我,她猛地站住了,两只警惕的眼在我身上迅速地扫了一下,随即一笑,露出两只甜甜的笑窝。

    “看什么,不能帮忙扛一截?不见我累了?”

    我竟然忘了职责,把手上的树根造型交给她,替她做了挑伕。

    “你是一个不坏的刻匠,”她走在后面说,“能帮我刻一个屈原的像吗?”

    我疑心她是知青,看打扮却又不象。我说:“你也想投汨罗江吗?”

    “怎么一提起屈原就想到自杀?让我看看你的手相,一定是抑郁型的。”她抓起我的手认真仔细地看了半天,终于又甩开了。“倒不象。”她朝我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玉齿。

    “你是缺钱花,所以扛毛竹捞外快?”

    “钱迷!”她大声地说,“我要办一座小学校。这里的小学实在不象话。怎么样,你们愿意干吗?”

    我们砍毛竹,扎棚子,造桌椅,往门板上涂漆当黑板,然而我们的小学校终究没有办起来。我们的头上还差一点被扣上一顶“破坏教育革命”的大帽子。水光从山下借来一架老式照相机,三个人在小学校的废墟上拍了一张照片。不知是机子太旧还是水光的技术太差,留下的只是一张无法冼出来的底片。

    那以后,共梅常到我们知青的小屋里玩。我们这才知道,她原是一个孤儿,三年自然灾害时被政府收养。后来,这山上庵里的老尼姑到县里开政协会,就把她接来了。老尼站并没有给她摩顶受戒,却送她到山外公社中学念完了初中,并给她取了一个好名字:共梅。她跟共产党同姓,她来的时候,山里的梅花正开。

    呜!江面上一声沉闷的汽笛,截断了我的思绪。一艘乳白色的轮船剪开浑黄的江水,缓缓向码头驶来。我的心跳得更紧了。

    二

    她最后一个从检票口走出来,撩一撩披在丰美的肩上的湿漉漉的头发,左顾右盼,用极标准的普通话自言自语:

    “怎么也不来接一下?”我不敢相信这时髦的姑娘就是共梅。白色超大围翻领羊毛衫,银灰色喇叭裤下露出一对红色小皮鞋,高而细尖的鞋跟托着共梅挺拔修长的身材,使人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姑娘。

    我们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惊喜得轻轻跳了一下,就势左右抓住我们的手,用大龙山话说:“吾当是郞两个不来了呢。”

    “欢迎你,大龙山的客人!”

    “欢迎你,山村女教师!”

    从那只沉甸甸的网篮里溢出大枣和柿饼的幽香,撩拨起人的强烈食欲。我揭开网篮,塞一只大枣在嘴里,说:“你把大龙山背来了。”

    “没什么好的,尽是山里的土特产。”

    “你来了,这本身就是一件绝好的礼物。”水光幽默地笑着说。他终于不那么压抑了。

    啊,大龙山。啊,南山坳。多少失去了的记忆,如今都一下子涌到我们面前。我们都仿佛年轻了十来岁,以轻捷的步子拥着共梅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旅客们正奋不顾身地往车上挤着,我们望而却步。

    “讨厌,”共梅甩了一下长发,“到处都是人。”

    “现代城市的一大弊病:人满为患,人口危机。现在我们该明白,马寅初是何等英明。”水光旁若无人的高声评论,引得过往行人侧目。我有点受不住了。

    “我去联系一辆车。”水光说,“梅子,一道走走吧,你不是坐得太久了吗?”

    他们去了,留下我看管行李。这就象在大龙山一样。在大龙山,水光和共梅常到后山网麂子,采磨菇,我得留下烧水,准备作料。有一次,水开了,又凉了,但他们仍没回来。我忍不住了,悄悄寻到山后。篮子空空地吊在树上,他们俩却坐在草地上亲密地谈着。水光的手潇洒地挥动,从他的口里一定又迸珠溅玉般地吐出许多幽默的字句,远远地传来共梅清脆而快乐的笑声。我的心没来由地酸痛起来。

    我想离开这儿,离开他们俩,也离开这恼人的酸痛。南山坳有一块苞谷地,每年是靠天收成,猴子糟踏,人也偷采。我决定独自去经营这块苞谷地。去队长家提要求的路上,我却为自己羞愧了。为什么要躲开呢?天地如此之大,人心却小得容不下一点酸痛。共梅不是很快乐吗?听到共梅快乐的笑声,我也该快乐。结果,我们三人一同去了南山坳,一块草帘子把人字棚隔出了两间,我们三人象兄妹一样过起了远离人群的生活。

    从港务局大院里开来一辆三菱小面包。我把共梅的行李递上车去,小面包放出一股轻烟,载着他们俩走了。

    “小振,等你!”共梅从窗里探出头来喊着。

    广场上无比的空旷寂寥。我扶着车,木然地站在这里。终于,我笑了笑,摇一摇头,推起车,朝家里走去。

    三

    从屋里冲出一股浓烈的油腥味。母亲裹在烟雾里,正在油煎带鱼。父亲一桶一桶地从楼下提来水,把地板擦了又擦。只半天时间,家里大变了样。墙上的灰尘丝网扫净了,几样老式家俱擦得乌亮。连那几盆海棠、吊兰的叶子也用水仔细洗过。我悔不该乱喳呼,把共梅要来的消息过早地透给了父母双亲。

    我的独自回家,使得炒菜的母亲和清扫屋子的父亲都惊愕得直起腰来。锅里冒出一股焦糊味。

    我独自钻进我的单间。全部运动着的机器都停转了,所有紧张得近乎失调的神经都松弛下来了。不,是垮了。屋子里没有别人,我没必要去充硬汉子,而硬汉子看来也并不好充。我又一次发现,我是一个软弱得可怕的人。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几年,我漠然地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可能促成婚姻的机会,原来我是有所倚托的。也只有现在,我才深深地感觉到了,我是多么地爱共梅——爱那个扛毛竹的山区小姑娘。

    母亲悄悄地在我床沿坐下:“小振,今生姻缘前世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勉强不得的。”

    父亲在门外闷闷地抽烟,这时接了茬:“依了我,当初就不该放弃考大学,要是多个牌子……”

    母亲愤怒地一拍床板:“我养的儿子,自己还掂不出份量来,非要人家看牌子认出息?”

    也许父亲的话是对的,我不过是个庸人罢了。在南山坳,水光不早就这样评价过我吗?

    那时候,我们总爱对着满天的星星抒发自己的感慨,畅谈未来。水光是要成为中国的肖洛霍夫的。他要写出中国的“哥萨克”;共梅的志向是当一名瓦尔瓦拉式的山村女教师。她要在这文化荒凉的土地上开辟出一块理想的绿洲来。唯我谈不出。小时候,我的肺病被医生治好了,我想过当医生;后来,我读《牛虻》,又想当一个神奇的革命家。总之,我什么都想过,但我最终又都推翻了它们。在我看来,一个人干什么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怎么干。也许是由于我缺乏水光那样的激情,我也就少些水光式的沮丧。

    那一次,我们在南山坳遭受到特大暴雨的袭击。人字棚里,水光刚刚写完了他的长篇小说中最为得意的一章。他把我和共梅按在铺上,忘情地为我们朗诵。

    忽然,轰隆一声闷响;象倒了一堵墙。“不好,破坝了!”我惊呼起来。水库下面是我们的人字棚,人字棚下是那片苞谷地。

    推开水光,我和共梅奔到坝上,将坝上堆积的泥土快速地投进豁口里。丢下去的土象一片片树叶,很快被流水冲走。共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从山上拖来一棵枫树。我们奋力合作,把枫树扔进豁口,接着,我们一同跳进水里,用我们的身体挡住枫树。发怒的激流减弱了威风。我们相互看看,这才想起了水光,现在多么需要他来帮忙啊!

    我们终于看见他从山上奔下来,绝望地叫着:“危险……”“快,填土……”一声炸雷,击断了共梅的声音。正在这时,队里救援的人到了。

    雨住了,坝也堵住了,人也散了,受损失的只有水光。他从山上土坑里捧回一团被雨水泡烂了的稿纸回来,神情沮丧至极。人字棚安然无恙,他却在慌乱中末藏好他的全部手稿。我们为他难过。

    我病了,烧得昏昏糊糊的。一只手轻轻地搁在我的额上,软软的。睁开眼,看到一排洁白的玉齿和一对甜甜的笑窝。我一阵激动,紧紧抓住那只手,随即,我象被火烫了,迅速缩了回来。

    “傻,”她说,“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她用毛巾轻轻地揩我额上的汗,从她嘴里喷出一股温馨的气息,令人沉醉……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进来,说:“别这样,男子汉,不该为姑娘的事瘫倒。听你爸说,你们车间又有一个工人被铁水烫伤,你去看看吧。”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车间里出了事,冲淡了我的烦恼。我忽然惭愧起来,总觉得自己是个硬汉子,可为了一个共梅,却整个地垮了。我想起我们那个只一百来人的集体工厂,想起了我的那个设备近乎原始的翻砂车间,想起我这个车间主任的责任……要做的事很多,我实在不该在这儿悲悲切切。

    四

    受伤的工人送到医院去了,车间里已经恢复了正常工作。浇铸的铸件已经冷却,大家把铸件从沙里挖出来,开始清沙,錾毛刺。

    缺少光线的车间里,无数的火花在迸溅。榔头敲在铸件上,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那台双筒抛丸式清沙机在缓缓地旋转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轰隆”的巨响,似惊天的雷声。啊,这是怎样的一种音乐呵!它多象大龙山里竹海松涛的呼啸,多象南山坳里山洪的轰鸣!它象一阵阵激浪汹涌澎湃地滚过大地,向深远辽阔的天空铺排开来。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会使人充分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使人感受到大自然的无比魅力。这是一种力的跳跃,力的碰撞,力的音符。它使人陡然感到自我的渺小。是的,当人们充分地理解了他所生活的空间,并能在其中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时,他就会感到充实。

    于是,我禁不住又想起徒弟小放请水光指点的那首诗来:

    那看得见的,是天上的太阳,

    那看不见的,是地底下的岩浆。

    太阳,岩浆,地球,月亮,

    那就是热,那就是光,

    那就是我,那就是他……

    当年,我和水光一同招工到这个街道小厂,我本可以挑选满意的工种,譬如车、钳、电、刨,老头子毕竟是这个小厂的创始人之一嘛。但是,老翻砂工们都到了退休的年龄。没有谁来动员,作报告,事实摆在那里,吃苦而没技术的工种同样要人去干,于是我自作主张,替我,也替水光一同申请当了翻砂工。

    星期天,我们去齐山的古洞游玩。躺在岩石上,水光仰天叹息。

    “水光,你的小说呢?”

    “你忘了,南山坳那场倒霉的雨……”

    “再写,”我忽然信心十足,“我不信南山坳培养不出一个作家来。”

    他终于开始了他的《艰难的行程》,我替他抄写——我乐意为他干这些。一年多时间,我们沉浸在大龙山那绿色的海洋和淳厚古朴的民情风俗中,我们一同为大龙山惊呼、激动、落泪、遐想。终于,小说发表了,水光一举成名。第二年,他离开了翻砂车间,到文联当副主席。我的一颗内疚的心也宽松多了。

    我少年时代也许从未想过要当翻砂工,但我今天当了,却也觉得一切正常。即使去当部长或去做修脚工我也如此。我爱在假日里钓鱼,甩扑克牌,溜冰;我也爱同比我年轻的徒弟们跳迪斯科;我爱创超产,让我的徒弟们拿我当真正的师傅;我也爱“双声道”、电子表和筒裤……生活里的一切都好,我从来没感到过隔夜的忧愁,也从未有过无中生有的悲哀。这就是我的生活,象中国的大部分工人一样,过着实实在在的生活。

    我拣起一只铆头,也用我的声音,加入到那一片惊天动地的声浪里去。

    有人叫我。窗外的树荫下,站着水光和共梅。

    共梅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我现在是一副什么尊容:头发上、衣服上扑满了灰尘,手臂上有被铸件毛刺划过的血印,鼻子上有擤鼻涕时留下的黑手印——在她看来,我一定十分滑稽。

    “为什么站在这儿?”我忘记了上午的不悦,高声叫着,“我领你们转转吧。新来了一台龙门刨床,山一样高……”

    “算了吧,我是悄悄来的,不想惊动厂里头头。”

    “你呢?”我转向共梅。

    “我怕人家会对我评头品足……”她极不自然地摆了一下她那披在肩上的长发。我这才发现,她已经不那么年轻了。

    我感到有些失望,又说:“梅子,要是开炉的时候你来就好了。你会看到什么叫钢花飞舞,艺术家喜欢的画面。可在我们,却是头痛的事,因为……”

    “算了吧,小振,共梅不是来看钢花飞舞的。”水光看了看表。

    “小振,我真希望你也象水光一样,从这个灰暗的车间里冲出来。你为什么不上电大?为什么不……”

    “你呢,”我不理解她这话的真实含义,“你为什么不从大龙山冲出来?”

    她的脸忽然红了,随手捋下一把树叶在手中揉弄着。

    “我们是邀你到齐山去玩的。明天不是你们厂休吗?”

    “明晨七时,从水光那里出发。”共梅朝我扬扬手,走了。

    五

    山,唤回了我们的童心,也唤回了我们纯真的友谊。我们在亭子里拍照,在幽深神秘的古洞里追逐笑闹。我们尽情地陶醉在大自然的温情的怀抱里。

    我们坐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脚下是层层叠叠的株树、香樟和阔叶柳。在山的倒映下,山下的河水色调不一,或浑沌,或碧绿,或紫殷殷。几只游鹅在碧水中拖出一条长长的人字纹。河浅处,石阻遏着水,泛起一丛丛白色浪花。河滩上,牧童唱着牛歌。我们长久地沉迷在这古朴的山水画中,都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

    水光忽然谈起他的创作计划来。一个又一个的小说构思,一个又一个的电影故事。我们听着,象置身到一个缥缈的境地里,那里的人,那里的故事象是在梦里,又似在另一个星球上。最乏味的事莫过于听作家谈创作构思了,但愿我不是作家。

    共梅却很有兴趣。这才知道,她也在她的那个县的报纸上发表过几首小诗,说回头听我们的意见。不时地,她对水光的构思提些有关真实性方面的意见,极其认真,象探讨世界革命一样。

    “我要在这里拍一部电影。这儿太美了。”水光环视四野,忽然神采飞扬。

    “梅子,你希望闯一闯电影界的大门吗?你长得很美,一点不比刘晓庆他们逊色。”

    共梅竟然没有听出水光的话音,拘谨得象一个小学生。

    “我……行吗?”

    “一般说来,如果角色同模特儿之间的距离很近,剧作家的推荐会起作用。谢晋很吃我的本子。”

    “那么,你就写写我吧。”

    “当然可以。”

    我痛苦地看着水光,我想向他请求:不要再这样戏弄一个纯朴的山区姑娘吧。我终于明白,水光绝对不会爱她,她不过是他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恰巧遇到一个排忧解愁的活物。象十年前一样,共梅仍那样真诚地信赖着人,然而单纯里又揉进了世俗的虚荣。我为她难过。

    “人民在宠着我,文学在期待着我,这使我更感到不安。”水光象是在对整个山林宣誓。“我如果再写不出无愧于时代的好作品来,我对得起人民,对得起文学吗?”于是,他又充满激情地谈起了文学,谈到了记者的采访,读者来信,小青年的躬身求教,笔会,稿费,以及作家神圣的,不可动摇的改造人类灵魂的伟大使命。

    “小振,你怎么不说话?”共梅夺过我手中正雕修的树根,用眼逼视着我。

    我想笑一笑,却没笑出来。谈什么呢?水光谈他的创作计划,谈他的眩目的荣誉,我谈造型机吗?谈滚筒式抛丸清沙机吗?昨天我还想跟她谈,可是今天,我不想谈了。因为她会大倒胃口的。

    我忽然从笔记本中抽出那张洗不出影像来的底片,说:

    “梅子,还记得这张底片吗?”

    水光斜眼瞟瞟,说:“小振成古董收藏家了。我那时的摄影技术太坏,梅子,等一会儿我给你拍一张撑排的照片,用逆光拍,说不定能在摄影界打响。”

    共梅说:“再谈点儿文学吧。小振,你对《爱的冼礼》怎么看?”

    我想了想,说:“我是水光作品的热心的读者,但要我说,《艰难的行程》之后,水光的作品都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你的那些人物,都缺乏这大地上的人共有的感情。”水光喷了一口烟,淡淡地一笑:“这几年小振自己什么也没做,却学会了挑剔。梅子,你不用羡慕我,成功者自有成功者的悲哀。”

    我象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满脸烧透。怪不得他每次总以淡淡的一笑来回答我的不含半点杂质的批评,原来他把这一切都看作妒忌。

    我不再说什么了,愤愤然地将我的树根造型扔到脚下的密林里。

    “年龄,真可怕。”共梅叹息着,“难道我们再也不能象在大龙山那样……”

    “问题不在于年龄,而是无所作为者的忿忿然。”

    我站起来,怒气冲冲:“我明白了,怪不得你再也写不出象样的作品来了,原来你是这样对待生活。”

    “我有一部《行程》已经够了,而你呢?你拿什么来向社会显承自己的实力?”

    “我象千万人一样,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我从来没有想着损害别人,我也没曾想过要向社会显示什么。”

    “就因为你是一名翻砂工吗?共梅,我们都应该去扫大街,当清洁工去。再过一程,你要喊,工人农民联合起来,打倒一切反动权威了。典型的小市民的狭隘心理!社会的停滞不前,很大程度是由于这种国民的劣根性造成的。半个世纪前,鲁老夫子挖掘过的深刻主题。梅子,想搞创作吗?想写深刻的作品吗?研究研究小振这样的工人吧。”

    共梅听不下去了,她愤愤地站起来,说:“你们这是来陪我玩的吗?”她的话起了作用,我也压住了愤怒。但是,大自然再也没有吸引我们的魅力了。

    水光说:“梅子,这次调整,我进领导班子的事已成定局,担任领导文艺这一摊子的宣传部副部长。其实,上面那个老头子迟早完蛋,将来部长的职务仍是我的。你要求的事不成问题。就凭你发表的那几首诗,我有办法把你要来。秘书工作怎么样?要不就搞宣传,一个月给报社胡弄一篇稿子。”

    我终于明白了共梅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避开我的目光,说:“小振,我知道你会怎么看我。歌儿里唱得好,‘这里到处开放着鲜花,她就象天边飘落的云霞’,现实却并不如此。物质的,现实的力量象洪水一样,立刻把你的浪漫冲得净光。我,认了。我毕竟不是瓦尔瓦拉,况且,我也没有那种历经磨难、出名当英雄的本领。我想,我还是识趣一点,寻一条合适的退路。”

    原来如此!我把那张底片珍重地揣进笔记本里,我想起了那个赤脚扛毛竹的大龙山姑娘……生活,有着多么惊人的改造人的力量。

    六

    窗外一片灯海。满月的夜,城市象罩在一片淡蓝色的纱里。明灭的灯火象一只只神秘的眼睛在狡黯地眨动。我不知道那每一盏灯下的人在这一日将尽时有何感慨,也不知道每一个人对将到的一日又作何打算。生活是公平的,戏弄人生的人,人生也将报之以同样的内容。

    我在认真地雕修一只树根造型。那是一只骆驼的雏形。纷乱了几日的思绪终于平静下来了,此刻,我竟然象从未发生过什么事一样。是的,我不反对每个人都去争取诺贝尔奖金,但我坚信,组成这世界的,决不仅仅是少数诺贝尔奖金的获得者。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她手里拿着一本最新杂志,说:“小振,水光又发表诗了。明天请他到咱家来吃饭,向他祝贺。”

    我接过杂志,翻找起来。诗歌栏中头一条就是水光的诗《啊,那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那看得见的,是天上的月亮,

    那看不见的,是地下的宝藏。

    呵,我歌颂太阳,歌颂月亮,

    歌颂地球,歌颂大树,歌颂高山。

    那就是力,那就是光,

    那就是我,那就是他……

    我笑了起来,轻轻合上杂志。母亲大约见我笑得不太正常,说:“怎么,你不高兴?这不好。水光不是很久没发表什么了吗?”

    “哦,”我从诗里跳开来,“这诗写得并不很好,不过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素材罢了,当然,有些生活气息。”

    母亲当然不明我的意思,她迟疑地看着我说:“那你明天给他提提,让他以后写得再好些。”

    “放心吧,妈妈,他明天会主动请我和小放的客,他会跟我们好得象亲兄弟一样。”我在为小放高兴,小放的诗终于达到了发表水平。想起他以前的那一堆退稿信,我真该为小放好好庆贺一番。

    “听说他当上部长了,你更要多说着他些。这孩子,有些浮。”母亲心事重重地说,“共梅呢,走了吗?”

    “没有,她正在让水光给她调工作。”

    “还是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过,你都三十三了,也不要过份挑肥拣瘦。”

    “三十三怕什么?给你找个浮躁的儿媳妇,你不怨我才怪。放心,妈,我会找到好姑娘的。”

    母亲或许放心了,或许知道无法说服我,轻轻叹口气,带上门走了。过不多久,她又探头进来:“小振,共梅来了。”

    站在厅堂里,我们都不说话。她的眼红红的,却做出勉强的笑。我心里一阵发紧,然而我能说什么呢?

    母亲说:“小振,今晚月亮真好,你们出去走走吧。”我们出来了。我们默默地走完了两条小巷,我们默默地走完了一条大街。

    共梅站住了,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今夜两点的大轮。我要回大龙山去了。”

    我并不感到意外,说:“怎么,你不在这儿等了?”

    “小振,你变了,变得那么冷。”她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笑我软弱,可是……”

    我没话说。说什么呢?我能让共梅终老山乡不可,否则,她就是不高尚的吗?

    “我们都变了,”她说。“对你,对他,我发觉都失去了当初的热情。这几年,我接触了不少人,其中有花花公子,也有浅薄的成功者,但最终我还是在你的身上看到一种有生命力的东西,尽管我现在未必就能理解,可我相信,我会……”

    感情的潮水在我胸中激荡了一下,但很快又平息下去了。我还是等到她能理解我的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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