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离-火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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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支流江把古镇分割成两个部分。江北的悦镇是一块沙滩,象一支浮在江中的绿荷;江南的通镇那边绵延着巍峨的长龙山脉,历来是江南木材的口岸。

    江滩象一只温厚的巴掌,托着这些戏水的孩子们,从来也不曾发过脾气。这时候,孩子们正在胡乱叫喊着。

    “看啦,海豚式,真够美的!”

    “橹橹,再来一趟!”

    “橹橹,当心!”江边那座古教堂的钟亭上,担任火警警报员的老龙头终于发出了警告:“当心那只铁驳船!”

    当然,没有人听老龙头的。孩子们一齐被橹橹那自由、舒展的海豚式吸引了。

    橹橹可算是只真正的海豚。他顺着流水,轻松地挥舞着手臂,飞快地向下游冲去,然后又攀住一只往上游而来的木帆船,在船老大的叫骂声里不费半点力气,居然又回到这热热闹闹的江滩上来,接着又用海豚式向下游扑去。

    “啪、啪啪……”不为所动的是教堂钟亭下卖冰棒的哑巴水花子。水花子手里的木块机械地敲打着冰棒箱,声音是那么单调、沉闷。

    从六岁开始,橹橹就跟哑巴水花子在这条江里学游泳。九年过去了,橹橹早已出脱成一个浪里白条。即便在隆冬的季节里,为了同孩子们打赌,他敢脱光衣服跳进清凛凛的支流江里,游它一个淋漓酣畅。

    “啪、啪啪……”敲打冰棒箱的声音仍不见有稍许的停歇。哑巴水花子两只鹰一样的眼睛死死地耵住那座木材场,一连九天了,木材场那儿到底是什么摄去了哑巴的魂魄呢?

    橹橹终于乏了。他翻转身子,仰面躺在柔软的江面上,任江水把他缓缓地向下游推去。

    “小橹橹,当心那只铁驳船!”老龙头又发出了警报。

    “橹橹,脑袋瓜子会被撞碎的!”浅滩上学“狗爬”的孩子们惊慌地叫喊起来。

    的确,那只铁驳船停靠得不是位置。但橹橹似乎失去了知觉,仍然一步步向危险靠近。橹橹离船体只有一步之遥了。

    “橹橹、橹……”浅滩上的呼喊声,如同山呼海啸。橹橹这才好象猛然知觉,但显然是迟了。船底流水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还没等橹橹翻转身子,驳船象一只张开大嘴的巨兽,猛地将橹橹吞到水底。

    岸边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孩子们的呼喊声没有了;那单调、沉闷的敲打冰棒箱的声音也终于消逝了;有的只是从悦镇传来的敲白铁皮和叫卖茶干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也许有半个世纪,也许只有几秒钟,总之,正当孩子们发懵,惊骇和不知所措的时候,檜橹却从铁驳的船尾钻了出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同奔到江边来的哑巴水花子打了个照面,胜利地笑了。

    孩子们又叫起来了,是一阵象目睹了惊险杂技之后的满足。随之,那“啪、啪啪”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是欢乐的节拍,那楚醉心的音乐。

    二

    橹橹浑身淋着水走上岸来。他把食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尖脆的口哨,将衣服朝肩上一扔,套上拖鞋,然后向水花子走去。

    他叫哑巴水花子哥哥。他比哑巴整整小十八岁。

    “花子哥,能赏我一根冰棒吗?”他总是这样跟哑巴说话。他不相信哑巴听不见他的话,他觉得哑巴的那一双鹰一样聪慧、明亮的眼睛足可以代替正常人的完好的五官。

    水花子没有看橹橹,只是漠然地打开箱盖,取出一根奶油冰棒,重重地掼在箱盖上。但橹橹已经够了,哑巴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受骗而加重责备他,他今天比真正的海豚还要快。

    橹橹咬着冰棒,却并不想就此走开,似乎还不满足。他多么想哑巴会朝他望一望,甚至能让他坐在冰棒箱上,听听哑巴那宽厚的大嘴唇里发出的只有他才能理解的语言啊。就象两年前一样,那时候,他们之间可有着说不完的话啊!然而哑巴只一下下地敲起了冰棒箱,两只鹰一样的眼睛只是盯紧了对岸木材场方向。木材场的上空,只有铅一样沉重的几朵云块和云块下一堆堆粗壮的圆木和柴垛。

    橹橹扔掉衣服,带着那根只咬了两口的冰棒一头扑进了支流江;他一个猛子,深深地扎进了浑黄的江水里。

    橹橹一口气游到座落在龙头滩上的木材场。他跌跌撞撞地爬上岸来,钻进了那只朽烂了的人字棚里,取出藏在这里的烟和火柴,点燃一支烟,咳着喘着,吸了起来,终于又扔掉了。

    哑巴水花子曾经是这座木材场的露天仓库管理员。橹橹于是经常到龙头滩上来玩耍。木材场大门口的警卫决不因为橹橹是本镇镇长的儿子而放他进门,然而水花子能象一只大龟,从水里把橹橹驮到龙头滩上。夜里,橹橹同水花子就睡在这人字棚里;白天,他们又一同泡在江水里。哑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教练员。他托着橹橹的下巴让他学“狗爬”,突然一撒手,自己象猫一样逃到十米远的地方,欣赏橹橹在深水里扑腾、挣扎,翻白眼珠的狼狈样,然后开心地哇啦哇啦大笑、大叫。橹橹游得差不多了,他让橹橹趴在他的背上,他用漂亮的海豚式快速游到江心,然后把橹橹一把掀开,自己回到浅滩上来晒太阳。等到橹橹拼死命回到沙滩上来,哑巴又给他喝冰凉的绿豆汤。

    那年冬天,水花子结婚了。那是一个从江北跑来的塌鼻梁女人,说话快而响。橹橹不喜欢那女人,不仅仅是因为那女人把水花子从自己身边夺走,同时也因为那女人一来就打死了橹橹的一只心爱的小狗。不久,他终于发觉水花子变了,不仅仅从此身上不再油腻腻地生光,而且脸上也少了些凶狠的表情。哑巴肯同橹橹以外的孩子逗笑了,哑巴的皱巴巴的脸上泛起了红润。橹橹也终于意识到,他无法代替那江北女人。

    两年以后,江北女人又走了。领她回去的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酒槽鼻子男人。那男人当众发誓,今后再也不打自己的女人,因为家里有足够的粮食可以吃饱肚子了。

    江北女人走的那天,水花子却不见了。橹橹在龙头滩的一个圆木垛里找到了他。哑巴见了橹橹,哇啦哇啦一阵怪叫,脸色铁青地抱起橹橹,把橹橹使劲地扔到龙头滩下的深潭里,随即他自己也跳了下去。橹橹哭了,哭得比哑巴更为伤心。一个月后,他们的生活又恢复正常,橹橹又成了哑巴最好的伴侣。

    后来,橹橹的哥哥奥豆子招工进了木材场,从此以后,哑巴对橹橹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那是一个圆月朗照的夜晚,老龙头病了,让水花子替他代班。橹橹又得以爬到那高耸的钟亭上,同水花子一同瞭望那天外世界。忽然,哑巴那鹰一样的眼睛咬住了木材场方向。他抓住橹橹的前胸,发疯地摇着橹橹,指给橹橹看木材场方向。然而,朦胧的月纱下,橹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水花子扔下橹橹,跑下钟亭,扑进大江,向龙头滩方向奋力游去。

    从此以后,哑巴不再让橹橹在人字棚过夜,他不再接受橹橹从家里偷来的食物和香烟。后来,他索兴不再搭理橹橹,就象刚才在悦镇江滩上一样。好朋友成了敌对的人,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终于有一天,亚巴失去了当合同工的资格。人们说水花子手脚不稳,说龙头滩上时常有丢失木树的事发生;人们在哑巴的人字棚里发现了大批的钞票和一堆堆的过滤嘴烟头。

    橹橹当然不相信哑巴会有什么手脚不稳的勾当,但是,镇上的人都这么说。哎,世界上也许注定会有这样那样一些永远也弄不明白的种种问题。

    三

    这儿原先是一座美国人办的教堂,除了有坚固结实的洋房五座,另就是这座高耸的四方形钟亭以及钟亭上高与人齐的圣母玛利亚大钟。坐船顺流而下或溯水而上,十华里外,就会看到绿树丛中这别具一格的西式建筑。美国神甫走后,这儿便成了镇委会所在地。五座洋房自然派了极好的用场,唯那座钟亭和圣母玛利亚大钟却成了闲物。

    五十年代以后,本镇人口急剧增加,房屋拥塞,火灾也时有发生。镇子大,范围广,往往一处冒烟,救之不急,就会酿成大祸。于是,那钟亭被当作火警瞭望台,大钟成了火警警报器。好在吃闲饭的人多,从本镇福利基金中每月抽出几十元钱,养一个常设的火警警报员,并非难事。

    老龙头忠于职守,不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坚守岗位,也确实及时地报了几次火警,立了几次大功。

    这天晚上,当老龙头踏进镇长家的四合院时,已是镇长洗沐完毕,纳凉休憩的时候了。

    臭豆子新近添了一架大三洋,玩得正在瘾头上。镇长夫人三年前得了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从臭豆子的房里传来的音乐搅得她头痛欲裂。她只得捶着板壁,用十分凄楚的声音央求儿子:“臭豆子,做做好事,把那东西拧小些。”

    臭豆子或许根本没听见捶板壁的声音,或许根本不愿搭理瘫母亲的呼吁,索兴又把音量扭到最大限度。

    镇长的娘是一位山东老太太,很有些大将风度,此时从厨房里冲出来骂着:“我操你奶奶,你轻狂的嘛?你是要一镇的人都知道你买了这破玩艺儿?”

    臭豆子只得关掉大三洋,打响了一个榧子,说:“嘿,都是些土八路。”他打开五斗橱抽屉,忽然叫起来:“小橹,你他妈的又偷走我两包烟,死不要脸,要抽烟自己不会去挣?”

    櫓橹正在房里洗澡,也冲外面喊:“你他妈的才死不要脸,你捉到赃了?”

    弟兄俩互不相让地骂着。镇长在靠椅上动也不动,只当没有听见。老龙头在镇长的竹床边坐下,说:“我说镇长,你也看见我笨笨磕磕地上下天主堂了吧?这条铁梯子,我也踏出茧来了。真要等有一天我老龙头从亭子上滚下来,才给我找替手?”

    镇长满心烦,说:“你又来了,总得研究研究嘛。”“研究个卵。你们那些镇干部,谁没有个三姑六舅的要照顾?不研究个半年八个月,也争不出个鬼毛影子来。”

    “那你说怎么办?”镇长来火了。

    “我让哑巴水花子替我上天主堂了。”

    “什么,让哑巴……”

    臭豆子已走到院外,听到老龙头的话,忽然又踅进来,说:“开玩笑,让一个身强力壮的哑巴上天主堂吃闲饭。”

    老龙头没好气,说:“是吃闲饭?我老龙头这十来年吃你臭豆子一碗闲饭了?”

    橹橹一边拎着裤子冲出屋来,一边雀跃欢呼:“好得很呢,水花子哥早就应该上天主堂了,他那一双眼睛,有那个……特异功能。”

    臭豆子瞪了弟弟一眼说:“哑巴是你干爹,你说话总是向着他?”

    弟兄俩又吵了起来。山东老太太给老龙头泡了杯茶送来,说:“好没家教!大人们谈事情,你们小孩子家嘴尖毛长的。你爸又没说不让哑巴上天主堂。一个哑巴,打三十了,没个固定的工作,这不是坑人?”

    “有他的工作,”臭豆子说。“他应该被送到北大荒去,送到劳教农场去,永远也别让他再回悦通镇来才好。”老龙头说:“我说臭豆子,哑巴到底碍你什么事了?”

    “碍我什么事?笑话,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家伙手脚不稳。你又不是不晓得他在木材场时木材丢失的事。”

    橹橹说:“到底谁干的那事,现在还说不定呢。你敢断定是哑巴干的?”

    臭豆子逼近弟弟,说:“你说,人字棚里一堆过滤嘴烟头怎么回事?他有钱抽那些高级烟吗?既然不是他干的,说不定是你小子干的。你当着爸的面说,那些烟头是哪里来的,说呀。”

    橹橹语塞了。他明明知道那些烟头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敢当着爸的面承认是自己偷给哑巴的吗?他当然不敢。他要是敢承认,他也许早就站出来替哑巴洗一洗清了。

    橹橹还想说什么,臭豆子却一把推开他,说:“爸,不能让哑巴上天主堂去,你忘了,哑巴是我们的远房亲戚,你不怕人家说你风气不正吗?”

    “屁话!”老龙头说,“本镇上多少缺德冒烟的事都在石板路上做出来了,派个哑巴上天主堂就犯王法了?镇长,你别总粘粘糊糊的,拿个主意吧,我反正先斩后奏了。”镇长从竹床上欠起身子,不耐烦地说:“既然你老作了主了,就让他暂时顶几天班吧。倒也是,让个身强力壮的人上天主堂……”

    橹橹脚下生风,擦着老龙头的身体冲出院门,向水花子报喜去了。

    四

    米汤一样温软的江水轻轻地托着橹橹的身子,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兴奋。他睡不着,本来是只想到江水里泡一泡的,竟然又顺着江水一气流到龙头滩上来。

    哑巴半点也不近情理。他根本不理会橹橹的好意,竟然只顾自己威严地镇守在悦通镇的制高点上,审视着四野大地,就象真有一场大火将在今夜席卷本镇一样。

    对,应诙起一场大火,老龙头的话是对的,不起火,哪个也看不出火警警报员的重要。到时候人们自会感到,有哑巴同没哑巴是否一样。他点起一支烟,有意让那一闪一闪的火光照亮了一小片天地。向你致敬,水花子哥哥,你能看到龙头滩上的这一星光亮吗?你能理解这儿的一小片火光吗?这是一种快乐,一种满足,一种享受。龙头滩和天主堂,一星光亮紧紧地把两地接为一体了。

    他还是掐灭了烟头;他不想让哑巴为龙头滩上的这一星火光去猜测,去分心。

    从江面上传来江涛拍岸的声音,象是谁揭开了一只沸腾的开水锅;从长龙山深处滚过来几声沉闷的雷声,象千军万马在急速行军。接着,狂风卷着细沙,漫天盖地地向橹橹身上扑过来。他打了个寒噤,望了望翻着黑浪的江水,开始担心起来。在这样的大风浪里,橹橹决没有逆水游回镇上的本领。他赶紧回到人字棚里,看来,今夜只有在这人字棚里度过一个孤寂的长夜了。

    “咕咚”一声,附近象倒了一垛墙。他担心那些垛成垛的圆木抵不住狂风的冲击而倒塌下来,他得赶紧离开这人字棚,免得出事。

    他走出人字棚,又一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空。在闪电的光亮里,他恍惚看见有人影在眼前晃动。他吓了一跳,赶紧又回到人字棚里,警觉地朝龙头滩方向望去。

    又是一道闪电。这一次,他确实看清了几个实实在在的人影。有几个人把整棵的圆木扔到大江里。他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想起人们说水花子手脚不稳的闲话,想起人字棚里发现的大把钞票,莫非水花子真在这黑夜里做什么手脚?难道哑巴今夜没有在天主堂上?他想起刚刚还对着黑暗中的天主堂独得其乐,一股受了欺骗的感觉攫住了他。他感到一阵愤怒。于是,他摸索着向龙头滩走去。

    他躲到一堆圆木后面,心渐渐平静下来。今夜,他将要弄清一个重大的秘密。他将要戳穿一个天大的谎言。

    “快,换一堆搬。”好一个熟悉的声音。“总在一堆搬会被发觉的”。

    他吓了一跳,臭豆子竟然就站在离他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低声地命令着那些人。一刹那间,他似乎明白了一个世纪才能明白的道理。他的泪泉涌出来,他对着天主堂方向轻轻地默呼着:“水花子哥哥……”

    他拔腿向木材场场部跑去,他要去告诉那里的人,让人们来抓住罪犯。他要去告诉悦通镇的人们,谁是真金,谁是粪土……

    他在柔软的沙滩上奔跑着,手竟抹不净他的激动的泪水。他摔了一跤,丢失了一只拖鞋;他又爬起来,赤着脚,哭着,继续往前跑着。

    忽然,他站定了。黑暗中,橹橹的眼珠迅速地转动了一下。他望了望天主堂方向,十五岁的少年,快乐地笑出声来。

    他踅回人字棚里,找出他藏在这里抽烟用的火柴,抽出了一枝。他的手抖得厉害,划了一枝,火柴断了;他又抽出一枝,火柴“噗”地闪了一团火星,又被风吹灭了。他一连划了八、九枝火柴,终于,那一点火焰在狂风中跳跃着,跳跃着,渐渐凑近人字棚那朽烂的茅草顶棚。

    一团浓烟在龙头滩上升起,于此同时,在黑暗而凝重的夜空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幽深的,撕裂人心的大钟声,那是哑巴水花子在火焰乍起的一刹那发出的火警警报。这声音盖过了狂风,压倒了黑暗,把几万人从沉睡的世界里唤醒,又坚定不移地把人们推到那出事的龙头滩上。

    五

    一辆绿色的中吉普停在镇长家的大门口,因此引来了上百名好奇的居民。几个穿警服的人站在吉普车旁。空气显得紧张、凝重。

    谁也不会忘记一星期前木材场的那场大火。本来,橹橹不过是想烧掉一座人字棚,让水花子的钟声把人们引到龙头滩上来捉拿罪犯,没想到那夜的狂风奇特地猛,那些从冬天开始风干,又经过夏天烈日暴晒的大小圆木、杂木染上了火星便迅猛地燃烧起来。尽管在浓烟刚刚升起的一刹那人们就得到了哑巴的警报,但是,龙头滩上的木材堆得不合规格,消防车根本开不进来,那堆几千方木材在众目睽睽之下倾刻间变成了木炭。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木材场参加救火的副场长、会计臭豆子以及另几位外地路过此地的人当场抓住了从江上潜进木材场现场作案的橹橹。侦破员在现场拾到了橹橹的一只塑料鞋。橹橹自己也供认不讳,由于吸烟不慎,引起火灾。橹橹只有十五岁,人们猜想,他大约会在县里同其他一些少年犯们一起开完公审大会后,将被送到某劳教农场或工读学校教养三至五年。

    镇长大义灭亲。从得到公安局秘密电话的第五秒钟起,他便用绳索把橹橹綁得结结实实,拴在楼上的那张楠木雕花床上,并且委派大儿子臭豆子一刻不离地守卫在房间里,以防犯人的走失。

    橹橹的妈妈,那个瘫了三年的女人正坐在床上发出一声声悲怆的哭声;山东老太太从厨房里奔出来,把几个煮鸡蛋塞到橹橹的衣袋里,大声疾呼地对围观的人说:“黑天的冤枉,这么小的孩子会放火?我操你奶奶,你老子要断子绝孙……”镇长当然觉得难以见人,但也没显出十分狼狈不堪;他还有臭豆子,断子绝孙的危险大约总不会发生的。

    橹橹望望山脚下那一泻千里的支流江。也许,他在悲哀自己再也不能扑进那亲爱的江水里去尽性遨游了;他又望望天主堂那高耸的钟亭,也许,他是在为不能再一登那本镇的制高点,去鸟瞰那辽阔的世界而悲哀。

    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在人堆中看到了哑巴水花子。

    水花子已正式获准当火警警报员,而且,哑巴从此将作为镇办企业的正式职工按月领取薪水。劳保福利、奖金等项也同其他职工同等享受。看得出,他很满意终于有了一个固定的职业。

    他是准备上瞭望台的;他手里握着一把刷子。他是打算把那座圣母玛利亚大钟仔仔细细地洗刷一遍的。他又是个好热闹的人,因此便用硬梆梆的胳膊拐开看热闹的人们,挤进了人围里。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橹橹,他在出神地看警察手里的电棒,心里想,这里并没有狗,何以要提一根沉重的棍子?

    人们自然地要为哑巴让路。哑巴是真正的功臣,这在一星期前的那场大火中便已验证。镇长的决定是英明的,让水花子当火警警报员,三万人从此尽可以在夜里放心大睡。

    在人们尊崇的目光下,哑巴显得有几分羞涩,又有些莫名其妙。他开始往后退缩,他不习惯人们用这种陌生的眼光看他。

    就在他退出人圈的一刹那,他终于发现了被捆绑起来的橹橹。他的目光同橹橹的目光短促地碰了一下。只有半秒钟,或许更短些,突然,他浑身颤抖了一下。他似乎是在橹橹的目光里发现了一种久已遗忘了的东西;也许,他是在橹橹的目光里看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深蕴。于是,他的象大树一样坚稳,象门板一样宽实的身子开始了持续不断的战慄。他的发不出语言来的嗓门呼噜呼噜地响着,象是要努力迸出一种难以被人理解的感情来。象刮起一阵狂风,他凶猛地撞开人们,冲上前去,伸开手臂,把橹橹紧紧地,紧紧地搂抱在自己宽大的怀抱里。

    天在旋转,地在撼摇。橹橹象失去了一切倚恃,全身倒在哑巴的怀里,喷涌而出的泪水默默地冲到水花子那宽厚的胸襟上。

    支流江又算得了什么?那高耸的钟亭,乃至那神圣的圣母玛利亚大钟又有什么值得依恋?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深刻的理解更值得珍贵?

    他一把推开水花子,不顾哑巴怎样一只手死死地拽着他,另一只手激动地挥舞着,愤怒地向人们诉说着他永远也说不明白的话,挣开哑巴,向那辆绿色的吉普车走去。

    他一脚踢开吉普车的门,朝支流江,朝圣母玛利亚大钟,朝他的水花子哥哥最后地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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