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想在上山之前稍稍睡一觉,以弥补夜间睡眠的不足。
昨天下午,他突然收到莲花山佛教协会拍来的电报,得知法显老和尚病危的消息。他只得把要发排的稿子交给副主编,忙乎了一夜,今晨才坐上这大通道的客车。他同法显老和尚有过非同寻常的友谊。他们之间有着近似父子一样的深情。老和尚到了最后时刻,他当然要来送终。
汽车在一个坑洼里跳了一下,开始爬山了。车上的人多半已醒,经过长途的颠簸,又猛然看到车窗外突兀的山势,人们精神大振。有人惊呼:“呵,好险!”差不多全车的人都直起腰来,睡眼朦胧地探头看陡削的山崖以及山崖下活蛇样扭曲的公路。
只有他无动于衷,仍处在昏睡中。其实,他只要留意一下,该会发现,比之十五年前,景色的变化总是有的:废旧的法华寺修葺一新;公路旁的民房多飞檐翘角;连公厕也盖得古香古色,琉璃瓦熠熠生辉……
虽然车在爬山的一刹那他微微有些激动,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有那些年轻游山者的好兴致。这些年他似乎经历过一切,看空了一切,对一切都缺乏激情。十五年前,他下放在这附近,寂寞中他结识了法显老和尚,无聊时陪老和尚下棋,听老和尚谈禅理,这段生活他难以忘记,甚至其中还有过一次田园牧歌式的爱情。以后他被推荐上了大学,写了几部作品,当了主编,终于又有了一次不愉快的婚姻。
汽车拐过一个山崖。蓦地,当远处云端里耸立着灵岩寺灼目的金顶飞甍时,他的心终于怦然一动。他决定,无论老和尚命趋何途,他都要在灵岩寺好好住一些时,将养将养他年轻却垂暮的心。
老和尚巴到了不能辨人的地步,然而似乎又不是几日内即可涅槃的危境。他同佛协办交涉,请看护,准备后事,磋商遗物的处理,三天下来,他忙得精疲力尽。
他终于忍受不了来苏水和迦蓝香的混合气味。第三天傍晚,他瞅空到附近的莲花街溜达。
往日清静无为的香火之地,早被现代尘世的烟火熏得不识旧颜。到处是红男绿女的游客和摩肩相拥的情人。石板小街两旁的商业摊棚里,悬挂着“进香大吉”的杏黄香袋和西装牛仔裤。从各地涌来的小贩们操着各自不同的乡音,为做活一笔生意,恨不得生撕了游客。流行歌星的大叫大嚷里时而传来一两声梵鼓的闷音……
几个小尼姑身穿灰色直裰,足蹬皮鞋,一路走去,丢下颤颤微微的“军港的夜静悄悄……”
他主意已定,不等老和尚气绝,明天他就回编辑部去。兀地,他被什么从烦躁中拽出,眼前,所有的人影静止了。小尼姑的歌声哑了,摊棚里的收音机懵了。他驻足静听,啊,竹叶笛!一曲“小河流水清悠悠”,在氤氲的夕雾中缭绕,升腾,犹如一条小银鱼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漾漾地游弋、游弋。
他来不及追索他在刹那间里兴奋的源薮。凭下意识的驱遣,他以一个中年人少有的疾步来到一个摆设了竹制工艺品的摊棚前。
象一把刀斩断了小溪流的水,那竹叶笛的声音戛然而止。摊棚的女主人受到这意外惊吓,一时怔住,举着竹叶笛,象一尊静静的石雕。
他头脑一阵狂热,来不及让理智作出进一步的选择,脱口而呼:“亚芬……”
女主人的面颊终于飞起一团红润,两只因一天的劳作而显困乏的眸子兀然一亮,惊喜的声音:“石枫……你怎么来了?”
他眼不离亚芬,嘴唇索索地抖动,许久作不出答来。终于,他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喃喃地说:“我来看老和尚,住在灵岩寺里……亚芬,你这是……”
“我们在这儿设了一个摊棚,专门出售我们自己的竹制工艺品……”
他的心从极高的热度中被“嗤”地一声浇冷了。他知道“我们”中的另一位是谁。十五年来几乎忘怀的画面重映了:他们在幽深的老竹林中伐竹;他们在飞泻的流花河里放排;她灼烫的身体终于迫使他在她的脸上印了他这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热吻。那时候她说:“我们不准吵架”,“我们盖一间竹楼”;“我们要一个女伢”;“我们……”然而他走了。她把他送到山垭口。走出好远,他耳畔仍鸣奏着竹叶笛的歌:“小河流水清悠悠……”
后来是不堪回首的挫折,是令人痛心的决绝,是突然而遇的婚姻——从此他们天各一方,相互隔绝……怪谁?在强悍的历史面前,他和她都不过是一只羔羊。
他忽然颤抖了一下,想不到封冻的记忆仍有解冻的契机。他突然感到一种久未体验的感觉在胸中扑涌。他似乎又有了年轻人的血性。并且,他终下明白了他这些年来心灰意懒的原因一无论现实如何把她从他的心中剜去,然而他终于不能忘掉她。
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用手拂去喷出来的浓雾,也象要努力拂去同亚芬不期而遇所涌起的狂情。
“你们的日子过得还好?”他不得不作出礼节性的问候。
“马马虎虎吧,”她笑了笑,用中指撩去额上的秀发——这是他熟悉的动作,当初曾不止一次唤起他的热望——又说。“他忙内务,我跑外交,一年总有几千块钱收入。”他捡起面前一只小巧的面包篮,那细密的花纹,精巧的造型,可见那男人有着一双怎样明亮的眼睛和精湛的技艺。
“你看,这是他不久前设计的礼盒,第一批送到广交会,一抢而空。外国人要跟我们订合同,乡里让我们成批做。现在他带了十五个徒弟。县里工艺厂也请他去做顾问呢。”她谈起自家男人来眉飞色舞,两只手取这献那,不停地让他欣赏她丈夫的杰作。她谈起自家男人来竟那样兴奋,完全不在意他脸上微妙变化的表情。
他的心强烈地刺灼着,象打翻一只辣粉瓶。看得出,她是幸福的。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和家庭都喷发出一股诱人的浓香。不幸的是他,十五年的岁月,在他的心上烙下一条条深深的难以抹平的皱褶。啊,生活为什么要如此惩罚他!她终于意识到什么,话猛然打住,并且局促地搓着双手,好象一个明白了自己做错了事情的小姑娘。
长久的沉默。在令人难堪的沉默中,他们能相互听到对方的心跳。
她忽然眼一亮:“明天你有空吗?晚上我们请你的客。真的,他能烧一手好菜。讲好了,不准失约。”她讲话的口气还跟过去一样,根本由不得你推辞。
第二天他居然就没有下山去。整个上午,他觉得长如百年。
他闲得发闷,在那堆扑满灰尘的经书中随意乱翻,竟然发现几本清代印光法师的文抄和弘一叔同法师亲手抄录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本弘一亲手抄录的经书阐明了佛家以般若(智慧)观宇宙人生万物万事的方法,以证大千世界“五蕴皆空”,求无所得的道理。
弥留之际的法显是位翰林之后,据说年轻时很风流过一阵。至于他为什么皈依了佛门,仍是不为外人所知的迷。
下午,他心绪不宁。不知道亚芬会不会真来找他。还有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当他听说妻子将要接待她过去的情人时,他将作何感想?也许那男人会找上门来,随便以一个什么藉口,就可以轻轻巧巧地推掉预先安排好的接待。
为什么那样狂躁不安?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去看望另一个男人的妻子,这在道义上作何解释?然而当他终于明白,他必需再去看一看亚芬,否则他将终生不宁时,他有点急不可耐了。
灵岩寺的大门终于“哎呀”一响,进来的却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石枫叔叔,你等急了吧?”
这孩子有一头毛茸茸的头发,象出壳不久的小鸡。孩子在干燥而近朽烂的地板上蹦跳。略沙哑的,毫无顾忌的声音在这座年久失修的古老殿堂里奏起一曲生命之歌。几天来的烦躁折磨得他苦乏的心一下子欢悦起来。
孩子来到弥留之际的老和尚身边,奇迹出现了,几天来昏迷不醒的老法显忽然睁开了浑沌的眼睛,僵死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安祥的笑。
“他就要死了?”孩子悄悄地问。
“是的。”
“死很可怕吗?”
他避开孩子的话锋:“死是一种自然规律,就象树叶,青了绿了,又黄了,终于又从树枝上落下来……”
“每个人都会死吗?”
“是的,死是一种义务……”
“不,”孩子说,“我妈妈说,活着是一种义务。她经常对我爸这样说。”
他陡然一震:“你妈妈……怎么会对你爸爸说这样的话?”
“我不知道,”孩子的声音黯哑了,显然,这里面有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
“我们走吧,妈妈要等急了。”孩子恢复了先前的神态,催他出门。
沿着一条石阶小路,他和孩子向山后走去。落日在云缝里折射下一道道灼目的光柱。莽莽苍苍的山野正处在成熟的季节,葱笼起伏的绿海,间或一两株红枫,点活了一方世界。浩渺的自然界旺发着无穷的生机,周而复始的更新,维系着一个强大的生命团。在深远辽阔的自然界里,人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他不禁感叹:啊,生命太短促了。
孩子扯下一片竹叶,插在一根竹管里悠悠地吹起来。那是一首无标题音乐。那乐声清脆,动人心弦,象一只云雀在碧蓝的太空里翻飞欢叫。
那时候,亚芬每次送他回程,都用这样的竹叶笛吹出一首曲子。这欢悦的野雀的歌声一直陪伴他翻过那座山岭,溶到他甜甜的梦里。那时候,他的家被人抄了,父母双双自绝,他身处逆境,却不知忧愁。每一场梦醒,当他推开屋门时,都感到世界又一次更新。生活如橄榄果,永远有嚼不尽的滋味。
他们走完一条山冲,穿过一片竹林。远处,几间粉墙黛瓦的新居于淡淡的烟霭中在望了。狗吠了起来。一堆闷火突然冒出火舌,升起一股紫色的烟团,映紫了一个紫色的山村。空气中飘来一股呛辣的气息。
门庭前铺着一张方席,于粗大的槻树下坐着一个赤裸着胳膊的人。那人的两只手飞快地编着什么竹器,纤柔的竹丝在活泼泼地跳跃。夜幕昏昏,辨不清那人的脸,却可以看到他油亮的强健的肌肉。
“来了?石枫,你请坐,”那人抬起头说,“亚芬替我冼衣服去了,明天我要出远门。”
他的心里又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他无法克制自己对这男人的突如其来的嫉妒。
那时候,他的衣服差不多都是亚芬洗,闻着亚芬送来的喷着肥皂香味的衣服,心里会有一种醉晕晕的感觉。而现在,亚芬那双肉质丰满的手指却在搓另一个男人的衣服。
他忽然很后悔到这个家里来,后悔那种迫切要见她和她丈夫的奇特心情。为什么要亲手把已经弥合的伤疤再揭翻过来?这无论对自己对亚芬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爸爸,就吃饭吗?今晚有好电视。”
“别没有礼貌,”那男人温和地中斥儿子。“给石枫叔叔泡茶。石枫,你热吗?把上衣脱掉,那儿有扇子。”他的手在席子上摸索,终于摸到那件近在咫尺的汗衫穿上。
石枫完全呆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男人竟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人笑笑,说:“怎么,你不习惯闻火粪的气味?亚芬说正好可以驱蚊子。你不知道山里的蚊子有多厉害。你坐嘛,你好象不自在?”
“呵……不,我有点……”他有点尴尬,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到一分钟前他竟然对这男人嫉妒得要死,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孩子给他泡了茶,泼泼洒洒地送到他跟前,忽然看了看他,说:“我原来以为作家很神秘……”
“哦?想不到我这人很平常,是吗?”借着同孩子插科打诨,他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他仍是找不到合适的搭讪的话题。
“我们经常谈起你,”做父亲的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席子上,“前些年,我们也经常谈你的作品。冬天,我们一家坐在火盆边,亚芬读你的作品,是一种享受呢。”
“我不喜欢石枫叔叔写的书。”孩子大声说。
“你懂得什么?你只会看小人书。”父亲捉住孩子的手在掌里摩挲,“这几年你写的少了,我们慢慢地就把你给忘了。”他说着,笑了起来。
他的心一下子宽松了,并且开始喜欢起这个家庭来。他同这男人谈得很热火,几乎忘了这爽直得可爱的男人是个有严重生理残缺的人。
“你们已经谈起来了?”插进亚芬的声音。她把男人的衣服在竹杆上挂起来,“树民说要给你写信,他不喜欢你那些作品的结尾,说太伤感了。”
“妈妈,还想不想看电视?”孩子在一旁提抗议了。这时,亚芬在屋里拉亮了日光灯,一道雪亮的光线射到树民的身上,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男人,那浓而粗的眉毛,高而修长的鼻梁,整个地透出一股强悍的个性。
亚芬把一只高而奇特的凳子放到树民跟前,伸手把树民抱起来。
石枫的心又是一阵紧缩。树民的两条腿又细又软,同他那伟岸的上身那么不协调。他推开妻子的搀扶,然后用双手挪着凳子,一步步移进了堂屋。他在想,树民也许确曾是个伟岸的男子,他的谈吐,他对当前种种社会问题的见解,都表明他不是一般的农民。什么时候,怎样的一场灾祸,使这条汉子成了如今的残废人了呢?这些年里,这对夫妻究竟是怎样走过来的?
菜很不是盛,看得出是经过精心准备的。瓶塞打开,“嘭”地一响,喷出一股白色的泡沫,孩子叫起来:“呵,火箭升天喽!”
亚芬坐在石枫的对面。她刚冼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新换了一件白底碎花的衬衣,在他看来,甚至比十五年前见楚楚动人。然而她的美还有什么意思?树民已经永远失去了欣赏和享受妻子动人姿态的能力了。当一个人的美失去最有价值的欣赏对象时,这种美又有什么价值?生活毕竟并不公平。
亚芬侧着脸打量着石枫,说:“你老了不少,怎么头发都白了?你看我们树民过得多好。”
“是吗?”他用手梳了梳花白的鬓发,“我怕真是老了。”
这些年他曾经很红过一阵,写过轰动一时的作品,得过全国奖。名誉、钱、地位、读者的尊敬……然而他又觉得失去了许多。还没等他品嚼出生活的真味来,他却一下子老了。
当年在这里落户时,他也曾象树民一样赤裸着上身,光着脚在田埂上挑着百十斤的担子行走如飞。如今他却连脱下那件真丝长衫透一透凉的勇气都没有了。那时候他劳累了一天,泥腿尚未洗净,在门前的场地上摆出一方小桌,听着蛙鼓,大口地嚼着油焖青菜苔时是何等惬意。现在,他似乎从未有过那么好的食欲。
树民说:“石枫动脑子,当然见老。石枫,在山上多住几天吧,去看看乡里的工艺厂,新开发的蓬莱洞也很值得一看。让亚芬陪你跑,也许你会有新鲜感受的。”
“不,”他说,“我想明天就定。”
“这么急?”亚芬很惊愕,看得出她的失望。
孩子说:“叔叔,我妈妈说你以前跟她是好朋友。你也会吹竹叶笛吗?”
“现在也是好朋友。”树民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美好的记忆总令人难忘。”亚芬捧着啤酒杯陷入沉思。
他眼前浮现了莽莽竹海,喷珠溅玉的瀑布,飞流直下的竹排和山林里悠扬的竹叶笛吹奏出来的野雀样的歌。
孩子很快放下碗,自己将电视机捧到门口场地上放起来。那儿早坐了几排山里村民。
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石枫喝了不少酒,他发现自己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他说了很多话,说三峡飞渡,说姑苏春晓,说事务的缠烦,说恼人的人际关系……他象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说话的机会,把几年来郁积在心的话一吐而快——提防戒备没有了,基辛格式的外交辞令没有了,恃才傲物没有了,熬煎人心的嫉妒没有了……他象遨游在一条清澈的小溪流里,游得那么自由,欢畅。直到孩子沙哑的喉咙在外面喊:“爸爸,快到了,你不来听吗?”树民移着凳子一步步地走到场地听电视去了,他这才猛然打住。他从激动里冷了下来,禁不住想:我是否太自私了些?
亚芬已经给他打好洗澡水,旁边放着树民的汗衫裤头,逼他冼澡。
他走进他们四面板壁的房间。
这是一个装饰讲究却并不俗气的房间。尼龙蚊帐雕花床,床前有一只紫竹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书籍。他随手翻了翻,在那里,完整地收藏了他这些年来发表的所有的作品,甚至连晚报上的豆腐干大的文字也作了剪贴。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一些照片,显目的一张是他的被一家杂志作为封面的彩色小照。
他的心一阵燥热,真正为自己的那些不象样的文字羞愧起来。他知道他的那些文字没写出树民壮阔的胸怀,亚芬的美丽眸子,以及孩子的毛茸茸的头……蓬勃的充满无限生机的大自然是浩渺壮伟的,而他的笔却弱不禁风。
洗完澡,他搬出小凳,坐在那群山里人中间看电视——而这在他又是少有的兴致。那些山里人并不因为有客人在场而有什么拘谨,他们一样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很响地嗑着亚芬倒在榻上的瓜子,大声地评品着电视上的一切。
今晚的电视并没按节目编排播映。《陈真》没有了,填充的是重新播放的电视风光纪录片《话说长江》。这些人一样兴趣盎然,并且每看一处总有人侧身问他:“是这样好呜?”“你都去过?”他一一地回答着山民们好奇的提问,而且后悔当初游览时竟没有看得更为仔细。
电视放完了,农民们四散而去,手电和火把在山路上串起一条条火龙。山谷里传来一片呼喊同伴的粗犷的叫声。
他执意要走,他们也不再三挽留。临走时,亚芬说要送给他一些礼物,那是一件白布衬褂和一只用细竹丝精心编织的金鸡。
见他莫名其妙,亚芬说:“你忘了,今年是你三十六岁,男人一生的一个关卡,据说会有点七灾八难的,非要亲妹妹送的白布衬褂和金红公鸡化解。我知道你没有妹妹,就算我是吧。”
他无言以答,眼里滚动着迷蒙的雨雾。
“树民说活公鸡你带着不方便,下午赶做了这个竹编。”
树民笑笑,说:“反正是个意思,也好做个纪念吧。”
孩子捏着他的手,他开始喜欢这个叔叔了。
他忽然想,他也该有一个儿子,一个同亚芬的儿子一样的儿子。毛茸茸的头发,小手很软,那一对眼睛能够使人心里的死水活泛。
树民握着他的手说:“下次把弟妹带来消夏,保证不亏待她,亚芬,送送吧,这条路叉路多。”
狗又吠起来,却没有他来时那样凶。
淡淡的月挂在树梢头,路边草丛里的秋虫在轻轻弹唱,风把一股成熟的稻米的香味送到人的胸腔里。
有很长时间,他们没有话说。不是没有话说,而是各自怕搅碎这宁静而完整的夜。
快到那片竹林子,亚芬忽然拽住他的手,说:“竹枝上怕有竹叶青蛇,你紧紧跟着我。”
他冰凉的手被她的体气焐热了,这热传导到心里,于是便有了一丝心灵的颤动。
十五年前他们有一次在老竹林里走,她也曾这样紧紧地拽着他的手。后来他把她的手渐移到胸前,最后又按到唇上。她忽然猛力推了他一下,他跌坐到厚厚的竹叶上,她却大声笑了。笑声在老竹林里传出很远。
那心灵的颤动渐渐地平息了,于是他任她这样紧紧地拽着手,犹如一只失群的幼雁,紧紧地贴着母雁飞翔。
“大姐很好吧?”她忽然问。
“很好,”他同时为自己的谎言吃惊。于是继续沿一条思维的线路说下去。“我们每个月会面一次。我去看她,也是去看儿子。”
“怎么不调到一起来呢?”
“是的,她一个人带养孩子很苦。我也很寂寞,非常非常寂寞。”他在想。是的,应该有一个妻子,还应该有一个儿子。
她带着欢悦的声调喊起来:“你们也是儿子?哈,将来要让他们做朋友。”
他终于忍不住把要紧的话说出来:“树民……他是怎样弄成了……”他把“残废”二字咽下去了。
她的手震了一下,过了一刻,慢慢地说:“他是六九届老知青,后来当了几年炮兵。我们这个屋里原先在世的老人是孤老,他不忍心丢下老人,就做了他的儿子。因为他自己的父母在动乱中……后来又由于我……”她嚅了口气,靠在一杆竹上,又说:“八二年他和几户合开了一孔石灰窑,窑洞倒塌,他没来得及跑出去……”亚芬的声音哽住了。
“亚芬,你选择了一个好汉子。”
亚芬再也忍不住,转身扑在竹上,起先是小声地啜泣,继而大声地哭起来。
他一阵傪然,轻轻地说:“亚芬,我知道你心里的苦,这一切,都是我……”他追忆往事,想寻出一点自责的缘由,也想把她的痛苦稍稍移过来一点。
“不,”亚芬忽然转过身来,“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树民。你不知道他有多痛苦,身体的五分之三功能失去知觉,医生说病情还在恶化,臀部褥疮化脓不止,已经有茶杯大的瘘管了。在我和孩子面前:他从来不皱一下眉头,他怕我们替他难受。明天,他还要到陵阳县去,据说那里冒出一个新品种……”
“他就是用那只凳子出远门?”他的声音沙哑,禁不住滚下一颗泪来,“一条硬汉子!”
亚芬擦了把眼泪,说:“他也有软弱的时候。有一次我一推门,正见他费力地把一根腰带往梁上甩。我抱住他,捶他,打他,可我知道,他不是为自己受不了那个苦,是为我……”
“亚芬,你也实在太苦了。”
“怎么说呢,人活着,也是一种义务,我也用这话劝他。有时候睡到半夜,摸摸身边残废的男人,心想,这样的日子何时了结?我为什么要拦着他,硬拉他往活处奔呢?要晓得他每一天都活得很苦,倒不如和他一起……看看身边的儿子,又想,活下去,咬着牙也要活下去。也许是我的情绪感染了他,他变得坚强了,学会了烧饭,烧菜,又成了工艺师,可是病魔却又不让他活下去。我知道,他越是拼命地赶活做,越是心里明白自己病到什么地步了,一想到有一天树民真的会……”亚芬说不下去,又轻声呕哭起来。
他不再声响,怔怔地靠在竹上,望着那竹林缝隙中时而被云层遮没,时而又露出亮光的月,不知怎的,一股巨大的不安压迫着他,逼他去想今后还将属于他的一半的日月。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忽然恢复了平静,仰脸望他。
他想说:“再给我用竹叶笛吹一首歌吧,”终于又没说。他在她的手上轻轻地握了一下,转身走了。
走出好远,忽然,竟有一阵悠悠的竹叶笛声随风隐隐吹来。那是一首即兴赋曲,这乐曲是那么熟悉,勾起人对遥远的梦幻的记忆;那乐曲又如淙淙溪水,在你的面前循环往复。这乐曲撞击到他的心里,在他的心里引出一个长长的破折号,向无限引去。
生命真是一个奇迹,夜里,老和尚于梦呓中竟清清楚楚地呼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来:“我生……苦也!”第二天早上,又一连喝了两碗稀粥,接着便完全清醒了。
他不能再陪伴这死而复生的躯体,回到家里,他信手翻起那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忽然发现在一页的插缝里有一段法显的蝇头眉批:“无欲、无求即不生,不生即不灭;既无生灭,则能得自在,到菩提,达涅槃之彼岸……”
室温燎人,他启开窗户,暗蓝的天际横贯着那条亘古不灭的星河。那是一条永恒的生命之河,是一条无限的生命的延伸。他忽然想起那个依靠一只凳子艰难移步的汉子,也许不久即会传来树民逝去的恶讯,然而他相信,在那条永恒的生命的河里,终会嵌入一颗明亮的星珠。
电话铃响了,等待他的不知是明争暗斗、是酸痛、是嫉妒还是荣誉、成就……一切该来的都来吧,他想。他抓起了那只沉重的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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